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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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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些当事人本人以外,对他们的事情了解得最多的人,刚好就是他。他住在“市镇顶头”(大家都这样称呼那个地方)下面一所盖得很结实的老房子里。这所房子与周围建筑有一点儿颇为不同,它的二层楼上有一个凸肚窗,从那里可以俯瞰主大街,从西到东一览无遗。西头有劳拉住的房子,紧接着是市府街的尽头(下面就要提到在那条街上玩出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鬼把戏),还有往西去布瑞迪港的那条渐走渐高的大路,和拐往骑兵营房的那个岔路口,上尉就住在那座营房里。从这个地势有利的高处往东朝市镇的下部望过去,鳞次栉比的房屋越远越低,越远越小,最后接上横贯荒原的那条大路就走到了头儿。大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到了距离四分之一英里远的那座灰桥,就看不见了,然后它就转入乡间,千回百转,穿过幽隐僻静的林荫,孤零零地随着起伏的地形时而升上山坡,时而降落谷底,经过一百二十英里,最后在海德公园角[1]出现,路面平滑柔和,终于和繁华、时髦的世界交接了。

前面提到的那座营房,最近驻进了第×轻骑兵团,它在这个地方还是初来乍到。当地老百姓同骑兵团的人员几乎还没有任何交道,就传开了某种消息,说是他们由“精锐”人员组成,还带来了一个棒极了的军乐队。由于某种原因,这个市镇多年来一直没有当做正规骑兵部队司令部的所在地,驻扎在那里的不过是由一些临时分遣队组成的部队,因此每一个人——甚至那位给部队里带家眷的官兵出租桌椅板凳的小家具商也在内——听到他们素质精良的消息,都有无尚荣幸之感。

在那个时候,轻骑兵团在左肩上仍然披挂那种引人注目的附件,那种有褶皱饰边的半上衣,松散地吊在后面,像一只大鸟受了伤的翅膀,大家管它叫做骑兵上衣,而军人自己则把它叫做“吊衣”。在女人的眼睛里,它给他们增添了绚丽的光彩。说真的,在男人的眼睛里也是一样。

那位住房带有凸肚窗的市民,白天在那个凸出的地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因为他是一个残疾人,他对外面的事情要是不去保持经常不断的注意,他手头的时间就会使他的头脑感到沉重不堪。轻骑兵来了还不到一个星期,下面街上小学生互相叫喊的声音就冲进了他的耳朵。

“你听见这件关于轻骑兵的事儿了吗?有个东西老缠着他们!真的——一个鬼老跟他们找麻烦。多少年了,它一直跟着他们在世界上到处转。”

一个被鬼缠着的轻骑兵团:不论对一个残疾人,还是一个健康人,这总是一个新概念。坐在凸肚窗里听外面说话的这个人,于是得出了结论:在第×轻骑兵团里,有些活跃人物。

一天下午吃茶点的时候,他在一次聚会上随便认识了孟布瑞上尉,他是坐着轮椅去的,因为健康状况,他这种外出是极为稀罕的事情。孟布瑞看上去是个二十八九或者三十岁的漂亮男子,他的举止透着一点儿调皮的意味,这肯定会使一些年轻的佳人淑女崇拜他。他苍白的脸上闪着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把他这种调皮劲儿强烈地表现出来,虽然这是由他那眼神随机应变表现出来的。人们可以这么想,如果他觉得需要,这对眼睛也可以表现出悲伤凄楚或是严肃认真的神情。

一位又老又聋的太太也出席了茶话会,她干干脆脆地问孟布瑞上尉:“我们听到的那件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据说你们团让鬼缠着了。”

上尉的脸色表现出一种严肃的、甚至是悲伤、关切的神气。“是那样,”他答道,“这件事完全是真的。”

有几位年轻的小姐太太微笑起来,等到看见他显得那么严肃,她们也同样显得严肃了。

“真的吗?”那位老太太又问。

“真的。我们当然希望不去多谈这件事。”

“是的,是的,当然不希望。不过,究竟是怎么缠着的?”

“嗯,这个——东西,我就这么叫它吧,老跟着我们。不论是在乡间住所还是在城镇里,不论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全都一样。”

“你怎么解释这件事儿?”

“哼,”孟布瑞放低声音说,“我们团里某些人在过去一些年月犯了某种罪,我们推想。”

“我的天哪,……多么可怕,多么奇怪呀!”

“可是,我说过,我们不多谈这件事。”

“是呀……是不。”

等这个轻骑兵走了,一位年轻太太本来把对这件事的兴趣一直按捺了好久,终于憋不住了,她问,本市是否有谁见过那个鬼。

律师的儿子总有郡里最新的消息,他说,虽然除了轻骑兵他们自己以外,别的人很难见到它,可是本市不止一个男人和女人,已经瞅见过它,吓得魂不附体。那个鬼多半在深夜出来,在市府街上靠营房最近的那片密麻麻的树下面现形儿。它大约有十英尺高,牙齿咔哒咔哒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像是一具骷髅似的,还可以听见它的坐骨在骨槽里磨得嘎嘎直响。

在冬天那几个最阴暗的星期里,和大家兴致勃勃地描绘的差不离的那个东西,还真把几个胆小的人吓着了,警察于是开始调查这件事情。在这以后,鬼魂出现就不那么经常了,而且轻骑兵团里有些骑兵还感激不尽地说,自从他们来到卡斯特桥以后,就自由自在没有鬼魂来找了,这是多年没有的事。

一些出类拔萃的年轻人物,住在市镇顶头上那座长满青苔的红砖房里,房上标着“w.d.”[2],墙边隅石上都标有宽大的箭头[3],他们最热衷的玩笑耍乐中,最单纯无害的就是装神弄鬼了。也常常有人谈起比这严重得多的越轨行为——与爱情、酗酒、玩牌、赌博有关的轻率行动,不过毫无疑问,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大家谈到,那些轻骑兵,孟布瑞上尉也包括在内,是引起市镇和乡村里几个年轻女人伤心痛哭的根源,这种话毫无疑问是真有其事,固然这些年轻军人在这个老派地方寻欢作乐,比起他们在现代化大城市里所作的,也真是具有更多令人吃惊的色彩。

* * *

[1] 表明通往伦敦,到了著名的海德公园。

[2] 指陆军部。

[3] 英国政府财产的标志。

每星期一次,他们照例不误排成行军队列骑马外出。

有一次他们在这种场合列队归来,那有些浪漫气息的骑兵上衣,随着柔和的西南风在每个人的肩后飘荡,孟布瑞上尉抬头向那个凸肚窗望了一眼。他和坐在那里看书的那个人相互点了点头。看书的这个人和当时同在房间里的一位朋友,目送他们走过大街,直到这些士兵走到劳拉住的那所房子对面,可以看得出来那位小姐在阳台上的身影。

“我听说,他们订了婚,就要结婚了。”那位朋友说。

“谁——孟布瑞和劳拉?绝不会——那么快?”

“是的。”

“他绝不会结婚。有人提到,有几个女孩子已经和他的名字牵扯到一起。我真为劳拉难过。”

“唉,你大可不必。他们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

“她不过是又多加的一个。”

“她是多加的一个,还会加更多。她是正经八摆地抓住他的。她天生是一个玩弄别人的心的高手,她是懂得怎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如果说这个城市里有哪一个女人居然自己能够把握得住自己,而且和他结得成婚,那么,这就是她了。”

这倒是真的,而且到头来也果真如此,由于天生的性格,劳拉从一开始就一心一意地扎进军人的风流韵事里面去了,就像她注意到的那些干这种事儿的活榜样在种种情节和角色中表现出来的那样。自从她刚刚成长为一个年轻的女人以来,普通老百姓,不管前途多么不可限量,只要她目光所及哪怕还有一个卑贱低微达到极点的武夫,那他们就毫无机会得到她的青睐。这可能是因为她伯父的房子(也是她的家)位于西街拐角,离营房最近,每天有军队经过,军号经常在离她家窗户还不到八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吹,再加上她对军事生活内部的现实情况一无所知,因而把它理想化,这一切也就帮她形成了她头脑里最初的偏见,以为只有军人才值得一个女人倾心爱慕。

孟布瑞上尉是一个值得抓到手的典型人物:他这个人,引得附近一带的少女无不相思渴望,谁都勾引传情,可谁又都悲伤叹息,而由于劳拉手腕高明,他却在她的意志面前变得服服帖帖。并且劳拉除了因为嫁了个她喜欢的人而感到快乐以外,还由于感觉到周围所有年已及笄、待字闺中的姑娘的母亲对她切齿痛恨而兴高采烈。

凸肚窗里那个男子去参加了婚礼,倒不是去做客,因为到这个时候他还不过略微认识双方而已,主要是因为教堂离他的房子很近。另外一部分原因当然也是驱使别的许多人去参观婚礼的原因:一种潜意识,认为虽然这一对在他们的经历中可能幸福,但是也有充分的可能不幸福,这就以一种令人愉快的、臆想中的凄恻来使旁观者的沉思更有滋味。在那段时间,他偶尔也能写几句小诗,于是用铅笔在祈祷书的空白页上写下了几行,来消磨他等待的时间,这在当时是保密的,而现在却可以转录在这里了:

在一次匆匆的婚礼上

(双韵脚八行诗)[1]

钟头若能顶年头,这一对儿就走运了,

因为他们急切的情欲今已得抚慰。

终身的绳索已把他们拴紧了

钟头若能顶年头,这一对儿可就走运了

东边的太阳若能不西落,

火烧过了也不剩死灰。

钟头若能顶年头,这一对儿可就走运了,

因为他们急切的情欲,今已得抚慰。

然而,仿佛是要让所有的预言落空,这对新人似乎从婚姻中找到了奥秘,能把谈情说爱那种如醉如痴的情绪变得天长地久,而在孟布瑞这一方,至少刚开始谈情说爱的时候并没有严肃认真的想法。在随后到来的那个冬季,他们在卡斯特桥市内和周围——不,在整个南威塞克斯——都成了最受欢迎的一对。在这个郡内,凡是赶车能够到达的距离之内,任何比较年轻、比较快活的家庭在乡间府第举行时髦宴会,如果没有他们的高高兴兴的身影出现,就算不上圆满。不仅在郡城盛大的舞会上,孟布瑞太太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中最欢快活泼的,即使在驻军城市生活中必然出现的事情——业余戏剧演出活动中,情况也是一样。演出是给某种慈善事业做义演——谁也不管是为什么义演,只要演出戏剧就行——孟布瑞上尉和他妻子全都参加了,事实上双方相互同意,都是演出的创议人。于是大家说说笑笑,无忧无虑,搔首弄姿,一切都进行得高高兴兴。这一对在付款方面略微有点拖延。但要是对他们公道的话,还必须添一句:所有欠赔迟早都已还清。

* * *

[1] 原文一、三、四、五、七行同韵;二、六、八行同韵。

有一个星期天,在军队参加礼拜的那个边远教区小教堂的讲道坛上,出现了一个生面孔。这是一个新来的教区牧师的面孔。他放在桌上的不是大家熟悉的传道书,而仅仅是一部《圣经》。讲出这些事情来的那个人,并没有参加那次礼拜,但是他不久就知道了,那位年轻牧师使他那伙听众大吃一惊,他们一向是军民混杂的,因为虽然轻骑兵占了这所房子的主要部分,但是角落旮旯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平民百姓,直到现在,即使是最慈悲为怀的人也会说,这些平民不是因为做礼拜,而是因为有军人,才被吸引到那里去的。

而且还有第二个理由,说明为什么大家要拼命挤进那个已经水泄不通的教堂里去。森维先生口若悬河,讲起道来娓娓动听,令人信服,这对于一向仅仅习惯于高深而又枯燥的演讲方式的听众来说,具有醉人的魅力,因此市镇上其它一些教堂有一段时期就门庭冷落了。

十九世纪的那段时期,很多信教的人到教堂去的惟一理由就是去听讲道。礼拜仪式不过像一个开场白,和巡回法庭宣读皇家公告一样,得先有开场白,然后才落到饶有兴趣的正文。回到家里以后,问题却变得十分简单;谁讲道了,他怎样处理他定下的题目?甚至大主教主持特定礼拜仪式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关心讲了些什么,或者唱了些什么。原先在早晨去做礼拜的人,逐渐开始只是去做晚间的祈祷,甚至只是在下午去做特别的礼拜了。

有一天,孟布瑞上尉走进他妻子那间摆满租来的家具的客厅,她觉得他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因为他上楼的时候并没有哼着音乐圈儿里流行的那种引人着迷的小曲儿,也不是他一向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

“有什么事儿吗,杰克?”她问道,仍然低着头写一张字条,并没有抬头看他。

“嗯——就我所知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一定有点儿什么。”她一边写一边小声说。

“哼——那个该死的穿了身裹尸布的瘦高个儿——我指的是那个新牧师!他要我们星期天下午乐队不再演奏。”

劳拉不觉一惊,抬起头来。

“哎呀,从星期六到星期一,我们这一带几个通情达理的人能保持高高兴兴,靠的就是这一点呀!”

“他说,全市的人都涌来听声乐,而不去做礼拜啦。而且说,演奏的又都是那些渎神的、世俗的、愚蠢的或者那些不应该在星期天演奏的作品。当然,这些事情该由劳特曼去解决。”

劳特曼是军乐队队长。

军营的草地到星期天下午的确成了很多喜欢热闹的市民散步的场所,甚至有许多人在早晨还参加了森维先生的礼拜,而且有些小男孩本该去听牧师下午讲道的,可却老是到草地上来打滚,在一些比较庄重的听众背后做鬼脸。

以后两三个星期里,劳拉再也没有听说这件事情,直到后来她突然又想起来,问她丈夫是否还有人提出反对。

“——森维先生,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认识他了。他并不是那种坏人。”

劳拉问起,是不是孟布瑞或是其他一些军官,因为那个自以为是的牧师干涉他们而把他训了一顿。

“嘿——那事儿我们早忘了。他们告诉我,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传教士。”

他们的交情显然加深了,因为孟布瑞上尉过了不久就对她说:“森维认为星期天下午乐队不应当演奏,是很有道理的。演奏离他的教堂毕竟太近了,可是他并没有一个劲儿地拼命反对。”

“你都为他辩护了,真叫我吃惊!”

“我不过是偶然想到罢了,我们当然不愿意冒犯市镇上的居民,如果他们不喜欢演奏的话。”

“可是他们就是喜欢。”

坐在凸肚窗里的那个残疾人,对于教会和非教会之间关于这件事意见冲突的详情,一直都没弄清楚,可是事情的结局是,在卡斯特桥军营广场上,军乐队星期天下午不再演奏了,这使那些乐师感到失望,外出散步的对对情侣感到伤心,城镇和附近乡村的年轻人感到惋惜。

孟布瑞夫妇在这段时间经常去听那位如果说是思想狭隘、却又是温文有礼的牧师讲道。因为那些无拘无束、漫无目的、寻欢作乐的人,也和其他人一样,到教堂去不过是为了体面。没有谁像那些地道的大俗人一样一本正经。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倒是,坐在凸窗里的那个人,看见了孟布瑞上尉同森维先生一边热烈地谈论着,一边沿着主大街走过去。他对一位客人提到这件事,客人告诉他,他们老在一起,是大家时常谈论的话题。

即使客人不告诉他,他很快也会亲眼见到的。他们差不多每天都一起从这里走过。在这以前,一向都是孟布瑞太太穿着散步的服装陪着她丈夫,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越来越少见了。那两个男子之间密切而且特别的友谊继续了将近一年,后来森维先生就被派到中部地区[1]一个人口稠密的市镇去了。他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和他这个老教区的教民道别,然后就离开了。他在那个场合发表了一篇感人肺腑的讲道词,当地印刷厂还把它印了出来。没有了他,每个人都感到惋惜。他在后来那个地方担任教区牧师不久,就在某个气候恶劣的季节染上了严重的肺炎,终于因此一病不起,他在卡斯特桥的那一大批教民听到这个消息,确实感到深切悲痛。

我们现在来看看事物表面下的现象。那位故世的牧师当初刚一来,孟布瑞上尉就叫他“穿了一身裹尸布的瘦高个儿”,可是在认识那位牧师的一切人当中,谁也没有像他这样一个男人那样伤心。孟布瑞太太对这位给人深刻印象的牧师,从来没有深深同情过,说句老实话,她暗地里还曾经为他高飞远走感到高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对于尘世欢乐和良朋庆聚十分珍视,而他却曾经大扫她的兴致。她对她丈夫失去了一位朋友感到惋惜,虽然这位朋友从来都不是她自己的朋友,她对于这种结果并没有什么精神准备。

“亲爱的,有件事最近我一直想告诉你,”一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他犹犹豫豫地说,“你猜得到是什么事情吗?”

她什么也猜不出来。

“就是我想退伍。”

“什么!”

“自从森维去世以后,我想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多,想到他一向那么热烈诚恳地对我讲的话。于是我感到很肯定,我应当服从我内心的呼唤,放弃这打仗的事情,到教堂去担任圣职。”

“什么——去当一个牧师?”

“是的。”

“那么,我怎么办呢?”

“当牧师的妻子。”

“决不当!”她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你能怎么办?”

“我宁愿逃走!”她恨恨地说。

“不,你一定不要逃走,”孟布瑞说,他下了决心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声调,“你会习惯这种想法的,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干下去,虽然这样做妨碍我世俗的利益。在我身外有一种力量,强迫我踏着森维的脚步前进。”

“杰克,”她脸色苍白、双眼圆睁问道,“你当真是说,你在进行安排,要去当牧师而不当兵了?”

“我可以说,一个牧师就是一个兵——富有战斗精神的教会里的兵;可是我不愿意用教义来惹你生气。我明明白白地说:是在安排。”

过了不久,一天晚上他发现她很晚还坐在她屋子里那暗淡的炉火旁边。她不知道他进来了,他发现她在哭。“你在哭什么,我最亲爱的小可怜儿?”

她猛地一惊。“为你告诉我的那件事!”

上尉变得很不愉快;可是他并未就此罢手。

过了一段时间,市镇上的人听说,孟布瑞上尉已经从第×骑兵团退伍,并且进了芳托神学院,准备担任牧师职务,不禁惊讶之至。

* * *

[1] 指英格兰中部。

“唉,真可惜!那样一个雄赳赳的军人——那样受人欢迎——这个市镇不可多得的人物——本地社会生活的中心人物!可是现在都完了!……人不应当说死者的坏话,可是那个讨厌的森维先生——他真是太残酷了!”

约翰·孟布瑞这位前任上尉、现任牧师,由于命运的安排,如愿以偿,以新教牧师的资格重返以前军事生涯的旧地,上面种种就是大家对他评说的大要。本市下头有个区,当时住满了贫穷困苦的村民,迫切需要一个牧师,于是孟布瑞先生自告奋勇,提出自己愿意去承担那种肯定产生不了什么结果,也得不到感谢、声誉和薪金的辛苦工作。

让我们说说他当圣职人员的真实情况吧,事实证明他根本没有什么光辉的成就。谁都看得出来,他勤勤恳恳,一心一意,诚挚热情,可是他讲道十分吃力,他的宣讲听起来枯燥无味,而且又太长。甚至坐在白鹿客店酒吧间里的那些公正无私的法官,也在实质上同意西边那些年轻小姐的意见,她们的意见多少总还是表达得比较简洁的:“说真格的,老天爷把孟不(布)瑞上委(尉)调了去穿白法衣,那可真是把好好一个当兵的糟蹋掉,造出来一个不成模样的牧师了!”而这家白鹿客店坐落在穷人居住区和孟布瑞以前春风得意时期所住的时髦住宅区的分界线上,因此提供了一个严守中立、不偏不倚的地位。

那位穿白法衣的人知道这些议论他的事情,可是他还是泰然自若,不以为然,每天在那些简陋的棚户中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凸肚窗里的那个残疾人同孟布瑞太太的交往已经超过点头之交了。她同她丈夫早已回到这个市镇,一起住在他履行牧师职务地区中心的一所小房子里,因为某种关系她成了那些去访问他的客人中的一个。她和一个与他们两人都是朋友的人一起坐在他屋子里闲谈,后来忽然扯到了那件仍然埋在她心灵深处令她激动的事情。她的脸色顿时显得比以往更加苍白、更加瘦削,甚至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她的神态本来一度显得有点儿轻佻,而现在失意沮丧倒给她加上了温顺柔和、颇富思想的韵味。这两位女士来此访问,是想得到允许利用那个窗户来观看轻骑兵离开本市,因为他们正要出发,调到离伦敦近得多的那些营房去。

军人们转过营房路的那个犄角,拐到主大街上头,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军乐队,正在演奏《我留在身后的姑娘》(过去在这种场合总是演奏这个曲子,如今则几乎不用了)。他们走过来,经过这个凸肚窗,有一两个军官抬起头来,看见孟布瑞太太,向她致敬礼,乐队的曲调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了。孟布瑞太太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这种情景容易使人想入非非。还没等这一小伙人从这种情绪中苏醒过来,孟布瑞先生就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了,他大概是在街上为他以前的战友送行去了,因为他是从那个方向走过来的。他身穿相当寒酸的教士服装,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里面像是装着给那些穷苦教民买的东西。和那些士兵不一样,他一路走来,对自己的外表或者周围的情景不大注意。

这种对照对劳拉来说是太强烈了。她这时嘴唇哆嗦着问那个残疾人,对她遭到的变故他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可是她内心生出一种过于强烈的顽固劲儿,所以又把问题重说了一遍。

“你认为,”她还加了一句,“一个女人的丈夫有权利做这样一种事情吗?即便他真的感觉到有一种呼唤要他这样做?”

听话的这个人,对他们俩都太同情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出令她满意的答复来。劳拉从窗口望过去,满怀渴望地凝视着轻骑兵走过而掀起的那一路薄薄的尘土,他们现在越来越小,直奔麦斯托克山脊了。“我呀,”她说,“本来应当坐在他们的大马车里,走在去伦敦的路上,可是命中注定却要在杜诺沃区的一个小洞里溃烂!”

从她告辞的那天,到这个残疾人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发生过许多事情,流传过许多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了。

卡斯特桥有过许多文的和武的事件;有许多好年头,也有些不那么好的年头;现在则是它遭到天罚的时候了。霍乱病一直在受苦受难的乡村流行,而这个古老的郡里那个地势低洼的贫民窟,在这场瘟疫中遭灾就更加惨重。杜诺沃区的米克森巷,位于孟布瑞的教区之内,则是遭受打击最为严重的地方。然而在选择日子方面,终究还有一点慈悲,因为孟布瑞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挺身而出的人物。

疫病传染扩散极其迅速,许多人都离开市镇,到乡村和农场去栖身。孟布瑞的房子靠近传染最重的街道,他本人不论白天和夜晚都忙个不停,想努力扑灭瘟疫,减轻受害者的痛苦。因此,作为一般的预防措施,他决定把自己和妻子隔离开来,让她离开他到什么地方去待一段时间。

她提出到蓓口湾附近海边的一个村子去,于是他给她在克瑞斯顿找到了一个住处。那地方与卡斯特桥河谷隔着一道高高的山梁,因此虽然相去不到六英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她到那里去了,在那个安全的地方稳度乡村生活,她丈夫则在贫民窟中辛勤劳作。就在这个时候,她与第×步兵团的某个中尉范尼柯克先生邂逅相逢,开始交往。这位先生同他们那个团驻扎在蓓口步兵营房里。劳拉经常坐在一溜斜坡的海滩上,看着那平缓的海浪向她溜过来,听着——但是听而不闻——海水退回去的时候磕碰卵石的声音,因此他也常常往那个方向去散步。

交情越来越深,逐渐成熟了。她的处境,她过去的情况,她的美貌,她的年龄——比他略大一两岁——全都在这个年轻男子的心上造成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在那个寂静无人的海边,很快就发生了不顾后果的调情作乐。

那些贬低她的人后来说,她是有意把她的住所挑在靠近那位先生的地方,但是却也有理由相信,她到达那里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此时卡斯特桥正一心一意忙于处理它自己那些悲惨的事情——每天都要掩埋死者和销毁受到污染的衣服卧具——因此无意于传播听到的关于那对男女的一些闲言碎语。大家都在这片凄惨的阴云笼罩之下,谁也没有多去考虑劳拉的事情。

与此同时,在山那边的蓓口,人们的心情可完全不同。那里的天灾很轻,而且降临得早得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业务和娱乐活动。孟布瑞先生做好了安排,每星期两次去看劳拉,都是在户外,免得她从他那里受到传染,他根本没有听到一点点谣传。一天下午虽然天气干燥,刮着风,他还是照常到那个分开两地的小山顶上去同她会面,那里离城镇不远,通往城镇去的大路和那道古老的山梁在这儿垂直相交。

她走上来的时候,他向她挥手微笑,高声叫道:“亲爱的,让这道墙隔在我们中间。”(这里筑了一道墙作为地界的围篱。)“一定不能让你有危险。上天保佑,不会太久了!”

“杰克,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可是你自己冒的危险太大了,是不是?我没听到你什么消息?可是我想你是那样的。”

“并不比别人大。”

他们就这样多少有点拘板地谈着话,风在那堵横陈他们中间像磨坊堤坝似的墙上吹打着,不时地打断他们的谈话。

“你想问我点什么事吗?”他加上一句。

“是的,你知道,我们正在蓓口筹募一点儿钱去救济你那些遭灾的人?我们想到的办法就是演戏。他们想让我演一个角色。”

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了。“我对这类事情,以及跟着来的那一切事情,懂得太多了!我希望,你们想到的是别的什么办法。”

她淡淡地说,恐怕事情全都定下了。“那么,你是反对我扮演一个角色吧?当然——”

他告诉她,他不愿意说他根本反对。他希望他们选择的是清唱剧,或者演讲,或者某种更适于减轻危难的办法。

“但是,”她不耐烦地说,“大家不愿意来听清唱剧或者演讲!他们却会一拥而来观看喜剧和滑稽剧。”

“好吧,我不能对蓓口发号施令,告诉它该怎样挣钱给我们。谁在组织这次演出?”

“第×团的士兵。”

“噢,对了;我知道那套老把戏!”孟布瑞先生应声说道,“卡斯特桥的悲痛成了他们寻欢作乐的借口。坦白地说,亲爱的劳拉,我希望你不要参加演出。可是我并不禁止你。我让你自己对整个事情做出判断。”

这次会面结束了,于是他们各人走各人的路,一个朝南,一个往北。过了一段时间,一切有关的人都知道了,孟布瑞太太在那个喜剧中演了女主角,情人的角色是由范尼柯克先生担任的。

这两个相互吸引着的情侣,一段时期以来一直在以自己的所作所为来推动的事情,终于就这样促成了。

没有必要详谈细节。第×步兵团要开往布里斯托尔,这件事一下子促成了他们采取行动。经过一个星期的犹豫不决,她终于同意离开她在克瑞斯顿的家,到附近一个山梁去同范尼柯克会合,然后陪他一起去巴思,他已经在那里为她找好了一个住处,这样,她离他的营房就只有十来英里了。

在选定的那天傍晚,她就这件事在自己的梳妆台上留了一纸短简给她丈夫,上面写道:

亲爱的杰克——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生活了,所以我下了决心要结束它。我告诉过你,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做个教职人员,我就会逃走,我现在就在这样做。一个人的性格是没法办的。我已经决心同范尼柯克先生命运与共,我期待,毋宁说是希望,你会宽恕我——劳。

然后,她带上那么一小卷行李就走了,在黄昏薄暮中爬上了那座山梁,范尼柯克的轮廓,几乎就出现在她和她丈夫最后一次会面的地方。他是径直从布里斯托尔来这儿接她的。

“我不喜欢在这儿会面——这儿太不吉利了!”她对他大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再找个地方吧。退回里程碑那儿去,我再往前走。”

他退到里程碑旁边,这块碑立在山梁的北坡,老路和新路就在那儿分开,于是她走到那里同他会合。

他问她,为什么她不愿意在山顶上和他会合,她一言不发,满怀忧郁。最后她问他,他们怎样走。

他对她说,他建议步行到卡斯特桥另一边的麦斯托克山,有一辆轻便马车在那里等着,从那条通伊维勒大道的近路,把他们送到那个市镇去。去布里斯托尔的铁路可以通伊维勒。

他们就照这个计划行事,在苍茫夜色中步履轻捷地走着,快到卡斯特桥了,因为要避开它,他们在古罗马圆形露天剧场那儿就向右拐,绕到杜诺沃交叉路口。从那里开始,路变得荒凉空旷,穿过沼泽便可以到达那座小山,去伊维勒的轻便马车正在那儿等他们。

“我已经注意好一会儿了,”她说,“在卡斯特桥杜诺沃那头有一片刺目的火光。看起来好像是从米克森巷附近烧起来的。”

“是灯光吧。”他说。

“那条巷子里,连一盏像灯心草蜡烛那样亮的灯都没有。那是霍乱闹得最厉害的地方。”

过了交叉路口不远,在斯坦法斯特拐角,他们突然从巷子的一头看到了巷子的另一头。几堆大火在路中间烧着,为的是要净化空气。巷子两边破烂不堪的大杂院里,人们正在往外拿被褥和衣服,有一些扔进了火堆里,其余的则放在手推车上,沿着这两个私奔者走的路直接推到荒地里去。

他们继续朝前走。走到一个地方,露天里架起了一个大锅,衣服被单都在这儿煮沸消毒。劳拉借着灯笼的亮光,看出她丈夫正站在大锅旁边,是他卸下了手推车上的东西,把它们浸泡在水里。那天夜晚十分安静,而且十分闷热,大锅旁边人们的谈话传到了她的耳边:

“今天晚上还有好多车东西吗?”

“先生,还有今天下午死的那些人的衣服。可那些可以等到明天再干,因为你一定累得够呛了。”

“我们现在就干,因为我不能请任何别的人来干。把这一车倒在草地上,再去把剩下的推来。”

那个人照他说的办,然后推车走了。孟布瑞待了一会儿,擦了擦脸,然后又在那个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的地方,继续干起他那简单而又费劲的苦活儿来,用一根像是旧擀面杖似的东西在大锅里搅拌。从锅里冒上来的携带着死亡的蒸汽,形成低悬的雾瘴弥漫在草原上。

劳拉突然说话了:“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走了。他那么累,我得帮帮他。我原来并不知道,事情居然糟糕到这步田地!”

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范尼柯克的胳膊一直扶在她的腰上,这时放了下来。“你走吗?”她问他。

“如果你说我得走,那么我就走。不过我也愿意帮帮忙。”他的语调中毫无劝阻的意思。

劳拉已经走上前去了。“杰克,”她说,“我来帮忙啦!”

那位又困又累的牧师转过身来,举起了灯笼。“——怎么,是你吗,劳拉?”他惊讶地问道,“你干嘛闯进这地方来?你最好回去——这儿太危险了。”

“可是我想帮帮你,杰克。请让我帮帮忙吧!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范尼柯克陪着我。他要是还没有继续往前走,他也会让他自己派上点儿用场的。范尼柯克先生!”

那位年轻的中尉有些勉强地走上前来。孟布瑞先生出于礼貌和他说了说话,接下去又干起活儿来,“我以为,第×步兵团已经调到布里斯托尔去了呢。”

“我们是调去了。只是我又转回来办点儿事情。”

新来的这两个人开始帮忙,范尼柯克原来一直拿着装有劳拉的梳洗用品的小提包,这时把它放在地上。推车人不久又推来一车东西,大家接着干活儿,过了将近半个钟头,一个马车夫从北面暗影里走出来。

“先生,请原谅,”他悄悄对范尼柯克说,“不过我在麦斯托克小山上等了那么久,最后我把车赶到税卡大道上来,看见这里有火光,就跑了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范尼柯克中尉告诉他再等几分钟,这时最后一车东西已经处理完了。孟布瑞先生伸直身子,喘着粗气说:“好啦,我们再也干不动啦。”

他看起来好像是干完了活儿轻松下来后才突然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他把双手按在肋下,把身子向前弯下去。

“唉,我想,最后我还是给传染上了,”他费力地说,“我一定得尽力走回家去。劳拉,让范尼柯克先生送你回去吧。”

他们扶着他,他只走了几步就走不动,瘫倒在草地上了。

“我——恐怕——你们得打发人去弄一副担架,或者一块护窗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有气无力地说,“或者想办法把我放进手推车里边去。”

但是范尼柯克已经叫了那辆轻便马车的车夫,他们等着马车从附近的税卡大道上赶来。孟布瑞先生被安放在马车里。劳拉上了马车与他待在一起,他们把马车赶到交叉路口附近他那个简陋的住所,把他抬到楼上。

范尼柯克站在外面空马车旁边等了一会儿,但是劳拉没有再出来。于是他上了车,告诉车夫把他送回伊维勒。

孟布瑞先生为了拯救那些遭受苦难的贫民,自己操劳过度,也染上了这种流行病。这场疫病要了那么多人的命,他是最后的一位。两天以后,他就躺在棺材里了。

劳拉在下面的屋子里。一个仆人送进来几封信,她浏览了一下,其中一封是她本人写给孟布瑞的信,告诉他,她再也无法忍受和他一起生活,马上就要同范尼柯克出走了。她看完了这封信,就把它送到楼上去,死者现在躺在那儿,她把信偷偷放进他的棺材里。第二天,她把他埋葬了。

她现在自由了。

她锁上他在杜诺沃交叉路口的房子,又回到她在克瑞斯顿的住处去。不久她收到范尼柯克的一封信。在她丈夫死后六个星期,她的情人来看她了。

“那天晚上——我忘了把这交还给你。”他说,同时把那个小提包交给她,这是她那天离开的时候随身携带的全部行李。

劳拉接过来,心不在焉地把它抖落开来。于是她的牙刷、梳子、拖鞋、睡衣和旅行所用的其它简单用品,从里面落在地毯上。这些东西现在显得特别难堪,令人无法忍受,她尽量把它们盖起来。

“现在我可以,”他说,“合法地请求你属于我了——等过了一段合适的时间以后,而不是像我们原来打算的那样。”

他说话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暗示出这话是敷敷衍衍地说出来的。劳拉一边把她那些东西收拾起来,一边回答说,他的确可以那样请求她——她是自由的。然而,她的表情并不能说成是热烈的反应。这时她越来越快地眨着眼睛,把手绢捂在自己的脸上。她哭得很厉害。

他一动不动,没有采取任何方法来安慰她。谁夹在中间妨碍他们呢?没有一个活人。他们曾经是情人爱侣。现在没有任何实际的障碍可以阻止他们缔结丝萝。但是总有一个毫不知情的人咄咄逼人的阴影,他那瘦削的身影,在杜诺沃荒野的暗夜里在那个可怕的火炉前面来来回回地走动。

后来,范尼柯克到附近的地方来的时候,总是来造访劳拉。当然这种时候并不经常。但是过了不到两年,第×步兵团又调回蓓口湾了,仿佛是要促成人人都在期待的这桩婚事似的。

这样,两个人就不免要常常相互碰面了。但是不知道障碍究竟是出于他们爱情的根源,还是来自犯了错误的感觉,而且由于孟布瑞太太成了寡妇后,以往那种吸引人的风采大为减少了,他们的感情从以前那种炽烈的白热状态降低到仅仅是出于不冷不热的礼貌了。至于范尼柯克以后生活中家庭情况如何,在凸肚窗里的那个人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孟布瑞太太一直活到死的时候都还是寡妇。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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