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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先艾先生的《朝雾》——读后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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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雾》只是一种朝雾,朦胧的,清芬的。这里边的篇章就像“西岸的垂杨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我们飘飘地从影上走过”;而且走过的时节,我们带着无垠的遗憾的情韵。这是流恋于过去底慰藉; 这是诗。

但是这是小说; 如果我敢斗胆来讲,这两者怕都不是。

因为除去少数几篇以外,这里头的文章只全是一种有小说形式的诗意的散文。我们最好来冒一下险,把这里十一篇作品分成两类来斟酌一番。《秋天》《雪暮》《失去的芳邻》《家庭访问》《到家》《慧瞳》: 这些都是富有情韵的美丽的散文。它们能给读者一种回味不尽的雅致。这里所共鸣的有两种情调,我最欢喜的是《秋天》和《慧瞳》。前者是作者将一件事情的美感轻倩地呈示出来,这是一篇游记; 后者是作者将一个深入印象中底观察动情地速写下来,这是一篇草记。两者都是美文,这是作者艺术上的成功。它们的结局大约都深而有致,“悄悄然过去了”,像一帆白云无过痕地散去,而读者的心水上倒映着那如烟如雾的遗影。

如今来看这少数几篇。我记得某君在《晨报副刊》上推许《狂喜之后》为全集中最成熟的一篇。是的,就长度上论,这的确是最长的了; 但是最长的不一定即是最好的。在人物刻画上,这篇比较趋近于细腻,或者可以说是委婉; 在构局的发展诚可以说是无疵可求; 但是十分抱歉地宣告,就是读完以后,我只觉得平常,太平常了,以至于我觉得它衬不上作者的玉润的笔致。这就是说它缺乏小说所一刻不能离底浓郁的趣味。这是选材不细底结果。也就是因为这种缘故,让我个人不大欢喜它; 说严苛一点,它连娱乐读者底力量都觉得嫩弱。我再补一句,就是它是一篇短篇小说,然而它给不出那种相当的印象——我或者太苛酷了。但是无论如何,这很显然,从这篇作品一出世,作者已经把他自己从童年的甜梦中解放了。这个由他近年散在报章上底作品可以看出来。

有两篇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水葬》和《旧侣》。就写短篇小说底技术来讲,它们要比那最长的一篇高出许多; 这或者是我私人的偏见,我愿意来略略把这种偏见解释一下。在《水葬》——虽然短小,其实精悍——里头,我们能感到骆毛的倔强和匪式就死底个性,和群众的报复之下的无情,和这种无情的恶劣的效果——他的母亲的老而无依。它被分为两节,上节叙他的死,下节叙老母的焦切; 于是前后情景的联合,便是一出民间的悲剧。《旧侣》也是作者写个人过去生活中实境的一个片段,然而它绝非《秋天》那类的散文而已,它的确立在短篇小说的樊篱中间。这就是因为它有一个中心的人物的性格活现着。那位黄头发,系着粗红头绳底乡下的小姑娘和城市中的闺门小姐一样可爱,或者更可爱,因为在我们记忆上,她能和我们自己那位旧侣站在一般的地位——这得谢一谢作者灵活的文笔。

作者的诗胜过他的这个集子里的小说; 它们的倩丽的辞句掩住一切技术上的不值得底遗憾。

我这里再略谈些题外的闲话。

中国文坛努力在生产短篇小说,这是可喜的现象; 在这种欣赏的喜悦之中,常常有些令我感到不快底处所,最显而易见的,便是往往十之七八全不是短篇小说,它们是篇幅较短的小说,或者是社会观察的报告,或者是未经小说的精致化底散文,或者其他。这个缺憾第一或者是由于材料的选取的涣漫,其次或由于结构上的完全的疏忽,加以其他如个人天分的关系。我十分情愿举例来说明我以上的见解,不过要是随意瞎谈而不损伤个人,这个我却欣喜的。

为什么我们选取材料涣漫呢? 我们的作家所知道所了解的不够自己所选择的,他们的经验是浅而浮的,他们的理想中的观念缺欠普遍的永久性; 如果说刻薄些,他们只在摆出一些事实,而且轻轻易易地,而且失掉了不少原来的色彩。进一步说,就是他们没有理想。他们不晓得怎样去运用材料,或者用怎样的方法才能把它们表现得忠实; 这种忠实对于作者自己,对于那无辜的对象,正是使一篇作品成功的必要条件。这种结果就是当我们读一篇作品的时候,总觉得至少我在某处已经见过它似的,或者至少,如果我高兴,一定能写出同样的两三篇。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在警告道: 量多质少! 其实我们还嫌文坛上空气的稀乏哪。

而且写小说的多半是学界人物。他们所有的是童年; 他们所表现得好的往往是童年——这里是他们灵魂的最安适的休息所,文学上的灵感的宝库。但是我们读小说的多半也是学界人物。在他们这种天真的表现中,我们能觉到自己甜蜜回忆和回应; 我们欢迎这个,这个是我们的团茶。我们在表现自己,满足自己; 在这以外,我们还很少有发现写小说底新的使命的。这个责任自然是在那少半的作家的肩上——根基稳固的老当益壮的少数作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喜爱青年作家,而更敬重老的作家——中国如今自然是太少。

但是我们最可惜的一件事,就是一般作家在作品形式上——如果这里有真实的内容——的不注意。有几位著名作家显然在消极地提倡这个。他们说这是真情的流露,只有这种东西中间藏有最浓的人性。我觉得奇怪。我奇怪他们自己把这些东西也称做短篇小说,仿佛它已经失掉了独立的性格,或者艺术的精神,或者它的最高的理想。这里所表现的不是人类的主宰的真情,只是一些诱人底伤感主义罢了。他们有浪漫派的精神,但是浪漫派绝非不顾结构而只图表现上的肆野的; 我相信真的内容绝摘不掉好的形式:形式即是内容。一个短篇小说只是一个短篇小说。

眼前有几十本的流水帐,要想如何利用哪一项,一目的死物,整纂成一篇有价值的经济表,这个我们得专心来琢磨一下。

做小说不是专利,只有潜心努力的成功; 如今文坛上似乎有点空虚,虽然呐喊的声音和战鼓一般烦重。

蹇先艾先生是我数年的窗友,而且终身的畏友,我十分清楚他是忠实于文艺上的创作,而且极有希望的一位。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载1927年11月25日《清华文艺》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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