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一篇文章,综述明清小说的趋势,从小说是人类社会的反映谈起,接着举了三个例,全句是:
在中国君主专政的清代所产生的《红楼梦》与法国民主时代产生的《双城记》绝不相同,……
我们知道《双城记》是狄更斯一八五九年的作品,背景是一七八九年左右的法国大革命,书和历史相距六十余年。说是那时代的出产,事实未免歪扭,而且狄更斯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其实这只是一个绝小的错误,同时我所要说的,倒是另外一个过节。
囫囵吞枣是我们目下的通病; 流行名词的堆积也成了渊博的佐证。比如一件作品,我们往往加重社会的关系,运用唯物史观解释一切的成就。这并没有错,可惜中途遗失了许多。说某一时代某书的背景,没有问题; 因之说是某一时代的出产,便须斟酌。《双城记》的根据是法国大革命,然而不是当时的出产。旁征博引,因而弄错了事实,并不足怪,怪在“所产生”的字眼,说实话,这有些抹杀被征引的作者。
但是我另外想起一件事来。我在巴黎遇见一位朋友,从前研究中国文学,很写了些吃力的书籍,我以为他到海外搜集材料,没有想到他摈弃了过去的功绩,专门攻读某种主义。索性从此致力于社会的改造,人类的幸福也罢了,我却怕他满装了一肚子主义,回头再来审定我们的文学。不怕别的,却怕中国文学从此失去他的青睐。
这全小焉者也,重要是态度。一本书或许无色,或许有色,我们读者却应该永久无色,永久透明。至上的艺术品无所谓态度,从人类的文物凝练出来,能够不沾染文物的气息。批评家应该具有成见,然而为了成见找例子,因而牺牲了例子,不大应该。有时我们觉得归纳法胜过演绎法,对于批评家,犹如对于历史家,我想这是对的。我欢迎朋友研究社会主义,不过怕他戴上眼镜来观察。艺术具有社会性,哪一件艺术品不出自人类? 哪一个社会不是人类的集合? 这里的根据是人性,不完全会是社会的政治性,其实政治也只是人类活动的一种现象。
最易于为人利用的,怕是根据史事的艺术作品。《双城记》是一位英国作家假借法国大革命写成的小说。于是鲁莽地断定是“法国民主革命时代”的产物,去事实正不知多远! 狄更斯只是写小说,利用当时的戏剧的状况,写一部动人的好小说而已。他是一个艺术家,他是对的,他有政见,但是写的时候,主宰他的更是故事的进行,以及进行中所推衍的人类的兴趣。这里也许会有是非之见,所谓道德的密度,然而绝不流于谩骂。小说家在这里,甚于历史家,格外需要忠实,因为对象是全人类与其活动的过程的一节。狄更斯选用法国大革命,但是把大革命放在英国,放在他的眉睫下,也许另是一种心情。叙述法国大革命,法国也有一部上乘的作品,更在狄更斯之后,是法朗士的《诸神渴了》。我们可以看出历史小说是根据史料而成功的艺术品,本身却不就是史料。根据也许错误,然而依旧无碍于作品的艺术价值。有了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和十九世纪的史学一同发展,历史小说渐渐蜕出,直到福楼拜的《萨朗宝》,宣告最艰辛的收获。
但是在法国大革命时代,民间流行的,大半却是猥亵的世故小说,有些作者还正是革命的中坚分子。
从艺术作品里面,我们可以看出社会的反映,但是多数人却偏重历史的知识,从外面判断作品的价值。所以认识一件作品,在他的社会与时代色彩以外应该先从作者身上著手: 他的性情,他的环境,以及二者相成的创作的心境。从作品里面,我们可以探讨当时当地的种种关联,这里有的是社会的反映,然而枢纽依旧握在作者的手心。批评家容易走错了路,因为他忘掉作者的有机的存在。过分自觉的批评家,看见同代的艺术作品,再也不敢武断一句是非。要从各方面推敲,他才说出一个比较的道理。不是绝对; 因为一件作品,作者自己就容易扯一个糊涂,何况我们隔一层皮肤,隔若干年代? 创作一点不神秘,难在作者境过情迁,难在我们工作的疏忽,不是分析上缺欠仔细,就是综合上了有挂漏。性情是一切艺术作品的个别的暗潮,朱光潜先生那样通畅而且可爱的一部《谈美》,没有谈起,我引为遗憾。
自然我们缺乏传记。
然而与其扯些不相干的书本以外的议论,不如从书的本身看起。老实话,只是读书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崇爱岂明先生,因为他用他的读书教训我们。
(载1934年1月1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