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阅李辰东先生演词,见于十二月六日《华北日报》及最近某期的《晨报·学园》
李先生开言就说,“中国现在所需要的批评家,可以分成两方面,一方面是批评以往的,一方面是批评现在的”,关于后者尤其重要,因为“中国所以没有好的创作,完全是为了没有好的批评家来指导”。记得上海有一个短命的杂志,曾经公开讨论为什么中国现下没有伟人的杰作,向有好些忧天之士,举了好些理由,引得两个权威杂志( 《文学》与《现代》) 的编者出来加了好些按语。然而如大旱之如望云霓,杰作依旧如水藏在井底,未曾沛然下降,那些忧天之士唯有抱恨以终了。他们——这一群热衷而无力的浪费者——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饶舌,并非什么催生的妙特灵。如今在他们的理由之上,李先生另外蛇添一足,说是因为完全由于好的批评家指导的缺乏。同时贬责中国,以为没有批评家,所以“现在中国的文学家已经成了一片荒原”。
真的吗?
第一,先有批评家而后有创作吗? 同时第二,必须先有好的批评家,而后才有好的创作吗? 同时第三,创作必须完全接受批评家的指导吗?
事实胜于理论,我们不妨从事实归纳一个结论。荷马、希腊三大悲剧家、斐尔吉、但丁、莎士比亚、辣布莱、塞万提斯、米尔顿、歌德……哪一位大作家,属于第一个条件? 或者属于第二?或者第三? 我们没有列入一位中国大作家,因为依照李先生的说法,中国根本不会产生伟大的作品,因为“以前的批评家……常是令人莫名其妙”。这正好用做不接受文学遗产的一个崭新的理由。然而屈原不是一个大作家? 司马迁不是? 李白不是? 杜甫不是? 曹雪芹不是? 可惜当时没有一位批评家指导他们; 幸喜他们并不因之辜负后人。
我们从另一方面来看。欧西好些批评家,自身就是创作家,依照李先生的说法,他们应该写出空前的杰作。那么马莱尔布 (mal-herbe) 有什么特殊的成就? 布娃楼 (boileau) 有什么成就? 包普(pope) 有什么了不得? 甚至于十九世纪,所谓批评的世纪者,圣佩夫的诗和小说又有什么奇特? 近一点的亚尔诺德 (arnold),同是一个诗人,又有什么地方超过莎士比亚? 而且各有各自人性的根据,怎样一个比法? 进一步看,圣佩夫,一个伟大的批评家,有好些伟大的创作家做朋友,然而他赏识过准? 雨果? 巴尔扎克?司汤达? 福禄贝尔? 鲍德莱尔? 自然,他要批评他们,然而几时他给过他们应得的价值? 同时他们谁又听从他的指导? 他们与其听从他的指导,反而不如回到各自的人性,听从自己性情的指示。所以有人谈到圣佩夫,引为遗憾,说他留下了两个缺点: 第一,未曾赏纳同代第一流的作家; 第二,推许的多是二三流文人。于是又有人讥笑批评家,说是专为二三流者预备的。这话诚然有些过分。然而哪一个天才,自来看得起批评家?
不错,有的是人。布娃楼就很神气,可以大吹法螺,说他教拉辛 (racine) 写诗,帮莫里哀写戏,然而如若他真这样忘形,应该立刻记住: 没有布娃楼,拉辛依然会写悲剧,莫里哀依然会写喜剧。他们不能因为没有批评家做朋友就不写,唯其他们非写不可,好像命里注定,便是长了一身烂疮也要写 (例如司喀隆scarron),便是下了狱也要写 (例如王尔德),便是祸在眉睫也要写 (例如十世纪俄国的各大作家),但是,余一与余七[1],你们不必听了欢喜,以为我们帮《文学季刊》说话。一点不是。因为我们会立即回身,还布娃楼一个价值。布娃楼的价值,还在于他相信自己。所以福禄贝尔那样深恶痛绝于批评家 (因为批评本身不能存在,成为一个独立而完备的艺术: 这就是说,没有创作,他吃哪家子饭? 同时第二,同代的批评家很少能够一眼认清作品绝对的存在,差不多伟大的作品往往超出批评家的可能,例如《包法利夫人》《恶之华》,等等; 同时第三,一部杰作的仇敌,往往不是读众,倒是同代的批评家,绝口恭维一代宗匠的布娃楼。他说布娃楼好像一条小河,窄而深,清而澄,任谁都可以过去洗洗脚。但是重要的更在他为一般人着想,立下一个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最低限度的要求。这最低限度,为人人而设,并非专为某人而设,应该是一部著作最低的水准。这就是我们今日所谓的什么修辞学、文字学、音韵学等等知识的综合。但是布娃楼究竟强似马莱尔布,不像他老先生那样方巾气。
便是学究,如同马莱尔布那样认真的精神,自有其时代的意义。在他那样一个纷乱的创造的时代,需要他这样刻板的学者,字斟句酌,从细推敲。他的功绩与其说是在文学上 (形成所谓新古典主义),不如说在语言文字的洗练与丰颖上。然而这,在我们今日这样一个不成文的时代,未尝不是一种借鉴。我们的批评家,不唯具有书本的知识,羡赏的能力,了解的透澈,更要具有语言文字的知识。他要以身作则,文笔必须说的过去。所以有时我们谈笑,以为我们今日理想的批评家,在他自身和一切以外,应该合有鲁迅或者岂明的文笔,赵元任的语言,黎锦熙的文法,然后才真说得上什么批评,或者如李先生所谓,才真够得上指导。
既然说到中国,说到现时,我们不妨请教几位作家,是否受过任何批评家的指导。李先生否认中国现在有好的创作,但是在别的文章同时把茅盾比做托尔斯泰,臧克家誉做大诗人。李先生反对吹毛求疵,以为批评家的任务在鼓励。那么,漫无标准地推崇和比喻,如若是鼓励,难道也是批评? 对于一个大作家,一个大艺术家,批评家与其说在指导,不如说在解释! 倒真正显得客气些。所以聪明人,承认任何人绝对的存在,只把自己的见解看做印象,极力避免学究的气息。他们——例如勒麦屯 (lemaitre)、法朗士——不是没有学问,是不敢或者不愿卖弄学问,绝不是李先生所谓“不肯硬着头皮去读书”,因为真正不读书的人,才会浅尝而止,看了一出《梅罗香》,一个没有什么稀奇的社会问题剧本,就随口夸好。夸好未尝不可,但是绝不如此简单,因为便是好,也有若干层次。印象派的批评家自有其取祸之道,然而随口夸好,才是等而下之的印象批评。
回到我们的原题。那么中国作家,《阿q正传》的鲁迅,《倪焕之》的叶绍钧,《子夜》的茅盾,《家》的巴金,《边城》的沈从文,《莫须有先生》的废名……都肯接受李先生的意见,先有批评家而后有创作吗? 他们这几部作品说不上伟大,至少也该算作一个好,那么,这好的创作,全由于好的批评家吗? 人人知道,结论是一个干而脆的否定,何况李先生自己说,中国新文学运动注意到批评一方面,只是近几年来的事。他们都是各自作品的建筑师、工人以及一切,并不是另外有一个神明预先帮他们拟好草稿。所以李先生用建筑新房屋来比喻建设新文学,其实属于最坏的想象。批评家和设计师是两件事,因为设计师的图样,工人必须遵循,批评家却是批评已有的成绩,或者用已有的成绩做标准,审度目前的趋止。批评家从已实现的作品,推敲一种理想的完美:他希望能够达到这种企求,然而不一定达到。设计师却是凭空开始一个新理想的企图。批评家可以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东西,道破甚至于作家道不破的真谛,虽说人人不见得和他同意。除非是一个马莱尔布,建设新文学,先从语言文字着眼,结局他造诣匪浅,然而独来独往的大作家依旧不听他的指挥。
所以一生气,我们真以为中国现时需要的文学批评家,不是什么这个派,那个派,倒是一个切实而厉害的马莱尔布,因为我们的时代和他的时代几乎然相似。你这一句话对吗? 说的美丽吗?从前这样用过? 如今这样说着? 我们现在缺乏的正是这样一个迂阔的学究。他从来不管你写些什么,只要你写的属于人性以内。他能够拦阻一个大作家产生吗? 不能够。他可以帮忙一个杰作出世吗? 可以。这就是我们今日需要的文学批评家。[2]
(载1934年12月1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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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巴金先生与靳以先生,《李健吾批评文集》,1998年珠海版。——编者
[2] 李先生以为中国现在需要美学批评家,我们这里和他的意思有些相同,实际不相同。我们的理想并不高邈,很切实,很有用,不一定想“用作品来证原理”,虽然完美的自身就是一个原理,虽然原理已经涵在里面。对于作品,我们以为需要很深的了解,不一定要“有很深的涵养”; 我们可以说了解一部作品,但是也能够涵养一部作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