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旧小说,近年经不少学者努力,渐渐得到一个真正的面目的认识。因为有若干人在这方面工作,同时因为对于小说的态度的改变,旧小说的地位无形提高了许多。对于往日的作者,这是他们应有的酬应——有些过迟也难说。然而所谓考据者,是一种了解的佐助,本身却不就是一种目的。一部经过种种考据的鉴定,是否就得到它的文艺的评价,明眼人自然明白。
这一点小小的感想,其实只是一种遮丑,因为,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里毫无所谓考据,仅仅由于好奇,围着这部小书,扯几句欢喜的闲谈而已。
我爱这部书的独有的评话的气息: 据《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上说,作者邹必显,评话称绝技,这种特殊的运用,本应无足新奇,然而因为自来只有这么一部书而且只有这么一位作者写这么一部怪书,才值得读者的注意。从他的一大串的话头儿,我们仿佛看见作者张着咀,掉三寸不烂之舌,犹如黄河开堤,一下子淹没了我们的感觉的田野。这不是通常小说里习见的文章,这是说话,一个会说话的人独有的连环俏皮话。所谓文章,本是无中生有,有了不算,还要来得美。至于美到是否能登大雅之堂,却不在话下,因为就是美,也有种种的看法。《飞跎全传》的作者,真令人觉得油嘴滑舌:
……还有许多现世宝,真正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将蔼君都饶花了,肚脐上长菌了,心花都开了,说了些支架子的大话,然后大模一样,伸出双手,将各样的宝货都倒盘收了。
这不俗,从这滔滔不绝的形容,我们看到一幅贪婪的图画,同时讽刺的力量,因为对象是君王,格外显得来头充足。作者胆子大,仗着一张贫嘴,敢于创造奇谲的比喻:
……然后把大袖子一掸,大摇大摆,闯进门来见,跎子就像弯腰的虾子一般,迎入后厅。
联想的非常,还可以从下一个例看出来:
富家郎见了跎子,作了一个箍缸揖,遂摇摇摆摆,大尾巴羊一样的走进来。
不唯比喻,就是成语,也用了一个邪门。有时意味深永,打死三家村先生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一句嘻笑怒骂的讥诮:
庙里并无神首,原来是立起庙来等神首。
这种淋漓酣畅的讽世,正是一点灵犀,得来毫不费气力,证实作者的才分。仿佛一堆坚而又实的珠玉,不用上好的丝线穿在一起,却用小扫帚扫成一盘。好也是它,不好也是它,读者们,滚开一边去罢。
这才是有血性的创造,哪怕是小小的天地,有它自己的成就。创造也不止于文字,妙处更在全书富有的意义。就篇幅而言,不过四卷三十二回,一部小小说而已,一直骂到妖魔鬼怪。按照一笑翁的序,书应该成于嘉庆丁丑孟夏以前,就是纪元一八一七年。作者是扬州人,我说是汉人。从这一点点事实,我们可以想出,作者一个用意是指鹿为马,借此骂骂满清——或者历代的帝王。这句话我不敢咬准,但是我敢于咬准的,却是作者和《封神演义》(一部流行民间的神怪小说) 有意取闹。他也求仙,他也斗法,他也摆阵,然而这都只是反面文章,说时髦些,一种神怪小说的反动。
这部小书一点没有大到不得了的气魄,但是它具有书格,犹如人之有人格。这应该归入《吉诃德先生》一类书,自然说不上相提并论,不过作者是一个有心人,却不可否认。
(载1934年3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4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