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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达 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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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先生的《日出》里面,有一个人物我一直感兴趣,可是难得有一次看到他被演员演成功了。这就是那个可笑而又可敬的方达生。说实话,他在这出戏只是一个旁观者,等到他决心不做旁观者的时候,全剧也就闭幕了。他没有理由做《日出》这样一出社会悲剧的主人公,然而和女主人公陈白露一比,他显然是朝前走的,而且走出了以陈白露为中心的戏,变了一个人。陈白露没有变,开幕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闭幕的时候还是什么心情,随时有服安眠药片自杀的可能,不一定真要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结束她的绮丽的短暂的生涯。这个现代的薄命的女子,由书香小姐而高材生,由高材生而社交明星,于是命运安排她的父亲去世,本来不阔,现在更穷了,做电影明星,当红舞女,或许更坏更暧昧也难说,临到我们的剧作者写照的时候,已经是有些“人老珠黄不值钱”,演完了她的剧,对于人生没有丝毫留恋,仅仅剩下一点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软弱的同情。软弱,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救人的意思也就是一星星意思,不会成为积极的意志,至于行动那原来就不在厌倦的灵魂话下,她能够嘲讽,因为她看开了; 她能够兴奋,因为她空虚得可怕; 然而她正是诗人卞之琳所咏的那种“鱼化石”,经验给她知识,知识把她化为一块顽石,说到临了,她乃是一块玲珑透剔的太湖石,美丽然而空洞,空洞然而坚硬。还有比现实坚硬的? 她是现实。让她吃苦的乃是现实的躯壳之中含有不死的灵性,她的人性的感觉,方达生第一次 (幕就要闭了,可怜虫!) 说她说对了岔儿,“你这个人太骄傲,太倔强”。

陈白露在《日出》以前变够了,她懒得再迎人生往前多迈一步。她在《日出》里面没有戏,虽然她是它的女主人公。方达生恰好和她相反。他在《日出》以前是一个书呆子,乡下人,如陈白露所批评,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日出》以后成了一个社会革命者,一个为理想而苦斗的战士。第一幕的方达生绝不是第四幕的方达生。演员如若抓不住这一点,自然难于完成任务。

好笑的是方达生以一个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昧于世故,从乡下跑出来,从他的观念世界跑出来,而且,老实说,从他的唯我主义高高下来,以为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好事,把一个堕落然而有希望 (把他的希望看做她的希望) 的女人带往他的清高的蜗居。他真是一位君子人,不吸烟,不跳舞,当然你明白,他厌恶以陈白露为中心的烟酒嫖赌的旅馆生涯,在这里没有白天,没有太阳,一夜一夜全在活地狱之中消逝。“这里的人都是鬼。”方达生说。他的心灵是单纯的,对于他的结论是坚定的,他的心里只有自己,正如一切孤独的热烈的浪漫主义者。他怀着一腔救人的热情,做梦也没有想到陈白露另有一个存在,以为她会欢天喜地随他而去,好像一个黑暗世纪的虔诚的圣女。听听他的语气是如何一相情愿,差不多如同一个主子吩咐着!

我要你跟我回去。

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他嘴里的“我”字几乎和宇宙一样大小。这样一个实心眼儿人当然不会理解对方的取笑。陈白露故意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

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

他还是诚诚恳恳,有板有眼地解释:

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曹禺先生形容他的“还是那个别扭劲儿”。因为他站在陈白露的地位。可是方达生比这个还要一相情愿,他在来以前就买好了车票,满心满意就只有自己,他会拿起帽子,“急煎煎地”说:

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

对付这种书呆子必须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迎头冷水浇下。你有理想,你有梦,你有自私。好,我有现实,我有生活,我有你以外的全部存在。

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有想到这个。天上是不要钱的。但是陈白露活在人间:

不懂? 我问你养得活我吗?

曹禺先生注解“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其实仅仅是方达生这类人没有想到有这个字罢了,字典原来是有这个字的。

方达生显然丧失了使命的意义,他开始感到他的理想的脆弱,但是他还不清楚脆弱的原因在什么地方,——不妨立刻说穿了吧,他的理想是建筑在小我的自私上面的。他在第一幕是“舍身为我”,临到最后,他才变成“舍身为人”。失败者的气焰往往是凌人的,他以传教师和独裁者的尊严来执行他的神圣的任务:

我一定要感化你。

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家明白,这等于你表示他的感情的存在不足为力,只有仰仗于强横了。然而强横也在女人的嬉笑中落了空。他怎么办? 曹禺先生的性格大约曾经含有方达生的存在,他简直毫不容情,把这个伟大的可怜虫逼进了滑稽戏,

那……那我也许自杀。

听凭这块顽石粉碎了。然后峰回路转,陈白露开始把另一种教育给他,虽说倔强,终于顺从了:

这个地方不像话的事情多得很。这一次,我要请你多瞧瞧,把你这付古板眼睛打破了,多看看就像话了。

陈白露送了他一份厚礼。那是人生的黑暗面。那是现实。戏于是开始了,序幕告终了,开麦啦,开麦啦。

这个救人的人如今得救了。经过了长长的社会教育,他洗掉理想的自私成分,获得真正的勇敢的理想,那为人类服役的理想。他不回去了。他也不想常来看陈白露,那个过去活在他的憧憬之中的女人了。此刻应该伸手搭救的男男女女正不知道要有多多少少,这个世界大得很,大得很。他居然学会了批评那个嘴硬心肠硬的玩人而被人玩的社交之花:

你这个人太骄傲,太倔强。

他也学会了批评那群旅馆寄生虫。陈白露“应该嫁给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再是他本人了。这个男人“一定很结实,很傻气,整天地苦干,像这两天那些打夯的人一样”。陈白露不会接受这个归宿的,她以一个毁灭者的勇气,安安静静,服着她早就准备好的安眠药片,同时感伤地,多情地,顾影自怜地,她照着镜子歌颂自己道:

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得太老吧。

多骄傲的一个不肯认输的女人啊。多好吃懒做的一个有灵性的女人,犹如她的社会,因为不工作,要投机,要偷懒,而自相欺凌,自相毁弃啊。

但是,方达生这个书呆子,这个乡下人,因为给自己找到了积极的广大的工作意义,充满了生存的希望,向未来的斗争讴歌:

外面是太阳,是春天。

他从他的书斋投入社会的大浪,他从小勇变成大勇,那些可爱的皮相逐渐退落,露出一付诚恳结实的平凡而英雄的面目。方达生不再是方达生了。

这样一个人物,我相信,不是不可以完全演好的。而且,说实话,演不好这个正面人物,剧作者一定不会因之而太高兴。方达生之难于传达,一个是由于他的始终的旁观的立场,一个是由于他的型因着戏的进行而在转变,我原谅演员演不好,但是这不足以视同藉口说一个演员可以演不好。不把他当“人”看,而把他当“小生”看,这是一个何等荒谬的演剧传统啊。

六月廿九日

(载1946年7月2日《文汇报·笔会》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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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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