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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华铃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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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朋友中间,诗人占去一部分。分到他们的友谊,不是因为我写诗,而是因为我喜欢读诗。虽说喜欢,然而并不懂得。万一有什么一得之愚的话,不是由于我的领略,而是由于自我的认识。我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有了自己做根据,知道自己的弱点,我似乎便有了胆子。有一次,和卞之琳先生闲谈,我说我是一个俗人,这个俗字的对面不一定是雅,而是诗; 它含有散文、尘世、粗俚等等成分。一个什么东西坠着我,或者绊着我的脚跟,长在我的心头,往往拦住我做更高的接触。要不是我强迫自己和诗交纳,我一定会是一块可怕的顽石,比顽石还要可怕,一具沉重的行尸。诗把灵魂给我。诗把一个真我给我。诗把一个世界给我,里面有现实在憧憬,却没有生活的渣滓。这是一种力量,不像一般文人说的那样空灵,而是一种充满人性的力量。人性是铁,诗是钢。它是力量的力量。好像一把菜刀,我全身是铁,就欠一星星钢,一点点诗,做为我生存的锋颖。我知道自己俗到什么样无比的程度。人家拿诗做装饰品。我用它修补我的生命。

也就是这个俗字,是我全人的底子,不容我打进诗的境界。我徘徊在外面,当着一首杰作,怀着敬畏的心情,往里探索诗人的存在,一种精神活动进行的方向,一种比较俗近的成分。他怎样把自己联系到字句上面,怎样又把自己扩大,成为人类行止或显或晦的启示。我十九抓不住或者抓错了他的启示,但是,我并不颓丧,因为我早就知道诗和我有一个辽阔的距离。

所以,如今为华铃先生的诗集写序,不仅是一种冒险,而且是一种冒昧。

放下诗,我们不妨谈谈诗人。一个精神饱满的年轻人,像大多数华南仕女,个子不高,但是筋骨壮健,皮肤泛棕,没有旧式文弱书生的气象。他把诗当做糇粮,音乐是他此外唯一的伴侣。他有一副天赋的喉咙,自然而中和,犹如他的词句,流畅而有节奏。看他的脸,有线条,有轮廓,粗眉大眼,俨然似画。独自住在亭子间,浸沉在他的寂寞和心得里面,追求光荣和胜利的造诣。

读完他的诗作,我不由想到他的面貌。拿我形容他面貌的词句来形容他的诗作,就我外行人看来,未尝不是一条捷径。有节奏,一种非人工的音籁; 字句不求过分的锤炼,意义不求过分的深切,然而一种抒情的幻想流灌在里面,轻轻袭收我们的同情。不像典雅的《红烛》,巧妙多在文字的精致; 不像一般的诗歌,放纵热情和文字游戏; 不像任何书呆子,流浪人; 有热情,不太奔放,有音响,不太繁碎。这里是语言,是一切生活里面的东西; 无以名之,名之曰本色。这明白如话:

裕昆! 你嘱我不必写信来,

当然,谁知道你如今在汉口,在马当!

在第几师,第几连,第几班!

难道地址我可以写得如此荒唐:

“裕昆——汉口——马当

一个天才一个战士

一家子全炸光

只剩下两个当兵的兄弟!”

这是诗。真是这里有动人的力量,自然再把力量加上力量。我不敢说琅琅上口,但是,我晓得,一种抑扬在我的唇边起落。

最近,多承一位不识者的厚谊,让我读到我钦爱的一位诗人的作品。我说的是走向西北的何其芳先生。多谢那位不识者,我读到何先生主编的《川东文艺》和《工作》。他在前者发表了一篇关于朗诵诗的文章。为什么提倡朗诵诗,在目前抗战的期间? 第一,想补救已经快与口语分家的新诗的缺点。第二,想促使新诗获得更多的群众。第三,想使新诗同样负起抗战中宣传的责任。朗诵诗不是歌谣。它也不能代替全部的新诗。何先生积极的理论,让我全部援引在下面。

(一) 利用自然的语言的音乐性朗诵。

(二) 说朗诵则不是低吟,不是拿起诗稿宣读,也不是唱。

(三) 应该用简单的明晰的口语写作。

(四) 为着便于记诵与富于音乐性,韵脚是应该采用的。

(五) 内容当与抗战有关,不是个人的感情的诉说,也不是神经衰弱者的感觉的叙述。

我们不想在这里讨论何先生提出来的朗诵技巧,特别是第二项,因为我们知道,法国现代大诗人梵乐希的主张正好相反,以为应当自歌唱而下,下到一半,做为朗诵的声调。然而我们这位曾经出入于晚唐的修辞造句的诗人,如今转变了,主张和口语接近。时代太伟大,炮火太猛烈,梦醒了,我们回到现代。同时,在《工作》里面,我读到他的近作《成都,让我把你摇醒》。类似这样的叠句:

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

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

我喜爱它们,并不因为它们来自口语。说实话,这不大逼似口语。但是,我们用不着向他多所要求。时间还长,而且他去了西北。从前我说他含有十九世纪初叶罗曼谛克气质,有人嫌我唐突,我相信我没有大错。我不懂得诗,我谈只是那些有关活人的成分。这或许是为什么,我勉强答应华铃先生,为他的诗集写序,而且在这里提到何先生。在他建议的五个条件之中,华铃先生的诗歌至少做到一和三两个。他的土白诗更是一个有力的证明。无论对象是私我,是社会,他的词句不见矫揉造作,比较切近何先生所谓的朗诵诗的标准。

我不是说,华铃先生的诗歌就是朗诵诗。他不一定要走那条道路。这不过是我把二者偶而合起来罢了。他是一个年轻人,第一个拨动他的心弦的,犹如过去的何先生,是他自己的感受。好像每一个人,生活有它的限制。但是,好像一块面,它的柔性具有接受任何变动的可能。有一天,打出自我的坚壳,他会和宇宙长青,因为,我们知道,花有蕾,树有芽,人人全有一个开始。华铃先生具有晶莹的开始,欠的是深,广,熟。人类有的是潜伏的热和力。越高越需要挣扎。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三十日

(选自《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 * *

[1] 此文曾以《华铃诗人论》,载1938年11月31日《星岛日报·星座》。原载1939年1月10日《大公报·战线》,更名为《论诗与诗人——序华琳先生的诗集》。收入《李健吾文学评论选》时,作者改题名为《序华铃诗》。——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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