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演前夕读剧会上的讲话记录
这个戏在“八一三”的前半个月,“业余实验剧团”曾经排演过,并且预备在该月的十日假卡尔登正式公演,乃遇“八一三”战事爆发,没有能够上演。
此剧可以说是近二十年来,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很出色而特殊的一个剧本,关于此剧时间的结构,三幕都是写在十二小时内所发生的事,第一幕的时间是在早晨,第二幕的时间是在中午,第三幕的时间是在晚上,而且这一天恰是黄梅天气,太阳出现的时间很短,这就象征着人生。戏的调子与整个的戏是相配合的。时间是紧凑而集中的。可是在人物及情节的布置上,却是相当错综复杂的。普通一个戏的情节可分陪衬的情节与主要的情节和主题,往往一个剧作者想要拼命地发挥那陪衬的情节,结果是使戏不易收场,例如曹禺的《雷雨》中,每个人都有戏,而主要的情节,是写侍萍与朴园的关系,四凤与周萍,周萍与繁漪,周冲与四凤等的关系,则应是次要的陪衬的情节,作者对陪衬的情节的发挥太多,以致第四幕最后,就不易结束,且结束就很含糊,尤其周冲这一人物的意外的死,是非常勉强的。《雷雨》是写一个家庭所发生的故事,前后的时间也经过了几昼夜,而《上海屋檐下》是表现了五个不同 (非绝对的差) 的家庭十二小时内所发生的不同的事,虽然时间与地点很单纯,可是五家的生活方式都不相同,在联系上要使观众的兴趣集中,是一件很难的工作,作者先选择了很困难的局面,和五个不同身份的家庭。作者所要写的就是作者本身对生活的一种特殊的看法。
《上海屋檐下》是上海某一阶层的生活的缩影,而且此中的人物,都是在生活中最真实的人物,五个家庭的缺乏人情,缺乏人类的“热”的不同的命运。作者序中曾说他过去所写的如《赛金花》就是一个着重情节和服装的戏,而这一个剧本,既无动人的悲剧的故事,又无拐弯抹角的情节,只是表现生活的一个断面。
关于夏衍先生写这个戏,我认为是很大胆的试验,夏衍先生虽然写过几个历史剧,不过他并不是学文学的,他过去是在日本学理科的,他对《上海屋檐下》一剧的看法,就是以科学的眼光,看现实的生活,现实是如此,还给你的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应先了解这一点再来谈这个戏,那就便当得多了。
此剧中的人物性格都是很大色的,作者本人也曾这样的承认过,除了几个小孩子之外,其他的人物都是弱者,如施小宝,是个天涯飘流的女子; 赵妻虽然整日唠叨得很利害,可是对生活还是不满意的; 李陵碑是个以记忆来弥补现生活的不满的人,赵先生虽然很达观,不过他热心的还是自己的事,同样是个弱者,不过是个较高级的弱者罢了,他只“近视”自己范围的近视眼,即便很可怕的生活摆在眼前,可是因为他看不见,所以他不觉得怕;匡复虽然是一个革命者,可是出狱后,一改七八年前的激烈态度,依旧是个弱者; 此中最“不弱者”的弱者,要推黄父,因为配角的工作在等待着他,他是跟都市毫不相干的人,所以结果《火烧红莲寺》也不曾看又回到乡下去了,这一人物是一个身体强壮的农民,因为他的身体强壮,他的灵魂也因此强壮,在这个戏中,只占了穿插的地位。几个小孩子,虽不是主体,可是葆珍却散布了未来的希望的种子,在整个戏灰色的调子之下,在单调与沉闷的空气之下,用小孩子来打破这种空气,全副的climax是施小宝,其次是黄家楣家,最大的c1imax是黄老头子的“怪”,就是当黄家楣与桂芬送其父走后归来时,发见自己孩子的袋子里有其父留下的几块钱,这说明黄的失业,虽未向其父说明,然其父已经暗中看出,这也是作者埋伏线索的最聪明地方。最实c1imax的是李陵碑,因为作者创造这一个人物的企图,不过是在加强整个戏的情调,对于李陵碑这一人物的故事,已经过去,而观众所能意识到的只是李的故事的结束,换句话说,李的c1imax已经成为过去,谈到每一家的戏时,李陵碑的戏已经过去了,这点是与别的四家不同的,赵家最灵戏,赵家夫妇在这戏中可说是占了“小丘”的地位,是加强整个戏的喜剧效果。换句话说,作者用小孩子们代表光明,用赵家夫妇制造笑料,而占全剧主要地位的是林志成家,匡复的出狱回家,使观众产生了一个“复仇”的思念,以为匡与林一定要引起决斗,可是两个都是弱者,是斗不起来的,所以第二幕里林要寻找刺激而拼命饮酒,第三幕里林已准备出走,同时,观众也以为林是必然要走,而匡与杨必然会重新团圆,但是结果反是匡复出走,林志成留下,这是全剧情节的一个大转变,而转变的关键,是在葆珍一人身上,这是作者在剧的转变上利用的聪明的技巧。
此剧的特色,是在它的“地方文学”性。全剧应用了许多地方色彩,虽然这个戏的情调很单调,可是色调却很复杂,这是作者故意诓观众注意琐碎的事节而忽略主题,因为此剧根本不重主题而重在表现现实的生活,关于此,就要牵涉到作剧的手法,普通作剧的手法有两种,一种是照相手法,另一种是油画手法。照相手法是现实是什么,表现的也是什么,油画手法是表现经过选择与扬弃后的人生,而《上海屋檐下》一剧就是采用的照相手法。这个戏给观众的印象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普通一个戏在舞台上表演时是“广”和“深”而无“高度”,但是这个戏的舞台,面就是有楼的,立体的,而五家戏与戏的接衔处,作者应用得非常自然,而悲剧与喜剧的调剂,也用得十分聪明,所以戏也就不会沉闷了,问题是在楼上与楼下的戏的联系,这是作者无法处理的,这也是作者的失败处,不过这是剧本本质上的缺陷,是不能归罪作此的。
作者对人物的刻画,失败在林家,因为话多而戏少,且台词都写得很抽象,匡复归家时,心境的把握,我们并不满意,作者只要抽象的情感与语言来使人物说人物自己,而不用具体的动作来表现,这是大家在写作上也得注意的,就是写台词千万不要“论文化”,不应该是作者表白,而需要凭剧中人自己说,而这主要的失败的原因是因为作者心目中的林志成、匡复等,都是知识阶级,都是被现实生活拖下来的理想者,所以作者想给这些人物比较新的名词,可是这些名词用得不恰当,所以显得所创造的人物个性不真实,平常一个作家写一个与自己最接近的人物最难着手,因为这样往往会将自己的语评给剧中人去讲,这是要不得的,也是夏衍先生对匡、杨这几个人物处理的失败处。
附: 问题二:
问: 演出时应如何处理人物?
答: 无戏者应不要有过显明和过多的动作。
问: 如何处理整个戏的风格?
答: 剧本已决定是需要现实,故在演出时亦需现实,要完全跟生活一样,不必过分的夸张,演员的演技亦需恰到好处。
(载1940年6月《戏剧杂志》第6期第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