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全在上海发生,然而《夜上海》和《沉渊》却像两个完整的世界: 一个是表面复杂而实际单纯,一个是表面单纯而实际复杂; 一个有更多的生活,一个有更多的心理; 一个正常,一个反常; 一个平易,一个险巇; 一个如万籁齐鸣,置身其中而不复自觉,一个如幽灵独语,心有所怵而难以自拔。这里是两个境界,同时是两种力量,两种启示。
它们的对象是现实。什么是现实? 十九世纪的初叶把这看做丑恶的别名; 而天真的诗人往往把它叫做美丽。经验告诉我们,二者也是也不是。它是人生,有人在这里看见了丑恶,有人在这里看见了美丽。这第三者看见的是现实,没有歪扭和不走极端的现实。什么是现实? 它也许是时代和精神两个齿轮交相旋转之下的人生。它不等于时代,因为等于时代,结局只是现世 (actuality),或者现时。现实是什么? 也许是经过选择的现世的色相。谁在选择? 精神。
在这广大人生色相里面,好比“众志成城”,精神是那推动的向上的意志。就一个作者和他的作品来说,精神应该是“海可枯,石可烂,此志不可移”的原则之下的智慧。
回到《夜上海》和《沉渊》,它们的对象是现实。那涵育未来,服役理想的现实。它们几乎没有一点相同,一个南极,一个北极,却发出同一的光辉,照着这黄昏已去,黎明未届的孤岛。
犹如他们各自的作品,两位值得敬爱的作者——于伶先生和林柯先生——给我们两种不同的性格。有谁见过于伶先生吗? 见过的人帮我想想,没有见过的人可以根据他历来的制作。有人会奇怪为什么这里谈到人。我们不预备揭示私人的生活。有些小报在为我们做这种工作。做的那样坏,那样无聊,以至于那样居心不可问。假如我们说,为了奔忙剧运,活生生把一个小孩子牺牲掉,偏偏就在牺牲掉的那惨痛的一早晨,有人却歇斯特里地诬谤他,谁能相信我们吗? 是的,让我们把那些私事放开,因为对于朋友,尤其对于自己,那太神圣了,最大的敬意是沉默。我们所要谈的是人的基本的成分,最有影响于他的制作的物质和精神的作用。
这里没有多少纸墨容我们往细里推敲。而且,将来会有更适当的机会留给我们的。现在,我们略举一二,且供参考:
第一,贫弱的身体。
第二,诗情的心灵。
第三,锐敏的感受。
第四,乐观的信仰。
这末一点或许是于伶先生,在最恶劣的心情和最困难的环境之下,能以不断地创作的坚强的支柱。另外一点,我们应当指明的是,他没有清闲的时间做更长更细的推敲。匆促是他近年制作的一个平常现象。但是匆促虽说匆促,他抒情的心性却流灌在字里行间,形成作品一贯的情调,即令最俗浅的材料,也有它们感染的力量。
不怕俗浅,而且,有甚于此,从俗之中提炼惊心动魄的气韵,我们必须承认,是于伶先生敏感的灵魂的非常的成就。他懂得日常生活,熟悉他的材料,人情地熟悉。也就是这种奇怪的聚拢,诗和俗的化合,让我们不时感到一种亲切的情趣,为一般中小产阶级所钟爱。也正是这种特征,把他和另一位熟悉上海生活的剧作者分开,更其理智的夏衍先生。
所以,假如有谁问道,什么戏最能说出上海生活? 我们马上回答: 在“八一三”以前,有夏衍先生的《上海屋檐下》; 在“八一三”以后,有于伶先生的《夜上海》。
关于作品的批评,因为剧本没有发表,一切全看演出,我们愿意把批评最大的愉快留给观众自己。我们这里只是帮助观众了解。然而,话虽如此说,轮到林柯先生,我们还不便用分析于伶先生的无情的笔墨分析。这是一位新人,而且,《沉渊》是他第一次尝试。事先褒贬如今成了多余。让观众去发见这位新人和他的作品。快乐是双方的。有了观众的同情,作者会知道所以自励。
我们只能说: 上海剧艺社有光荣把一位一位的新人和一部一部的新作介绍给社会,希望它永久在这方面努力,为国家文化不断争取新的纪录。
民国廿八年八月
(载1939年8月上海剧艺社《夜上海》公演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