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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上流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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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耳丹》那出悲剧,我们看见商人已经在文学里面获得地位,成了一出戏的主角,不光是放债给贵人,像《威尼斯商人》的怨毒的谢劳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到现在也治不了的贪心太重。本来也难怪他们,他们的职业是赚钱。多多益善,赚到后来,良心黑了,就连性命也舍在里面。在英国是这样子,在法国也是这样子。在十六世纪是这样子,进了十七世纪以后,就更是这样子了。这些无权无势的商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会凑成一个阶级,中产阶级,还拥有一个无上的武器,就是钱。原来在贵族之门奔走,低声下气,承颜欢笑,为儿女寻衣觅食,忽然不知道怎么一下子,那些趾高气扬的王公大人就都穷了,人穷志短,老着脸皮向那些没有身份的商人伸手借钱。仗把贵人们打穷了,佃农和中国的佃农一样破了产,原来靠着地主这个身份在宫殿摆架子,熬到后来,地里一文进项没有,架子非摆不可,既得权益非享不可,于是一付无赖相,败家子相,就是他们的主子(那些享优处尊的帝王) 看到眼里,也只有叹一口气了账。

然而这个空架子,好像琉璃球儿发亮,乡下女人直想弄来一付充耳坠子,眼睛雪亮的莫里哀在这中间看到了喜剧。人是没有满足的。此山望去那山高。贵人没有钱,到底还是贵人。他们开始在崩溃,然而在十七世纪,也才是开始啊。做为一个阶级来看,祖先的荣誉还在,制度的尊严还在,习惯的文雅还在,心理的优越还在。他们是所谓上流人,穷则穷,头衔总是耀眼的。商人阔则阔,缺少身份保证他们的社会地位。于是他们就和小孩子一样,一边往高里长,一边睁大了眼睛学。暴发户家里,好比在中国,总有古书古字古画古玩或《四库丛书》《四部备要》之类陈设。他们可怜是成人,多了一份虚荣心,万一人又忠厚如我们的汝耳丹(jourdain),忠厚加上虚荣,天晓得他在喜剧之中是多么愚,又多么好笑,天真和野心放在一个壳儿里头会出乱子的。

在莫里哀所有的喜剧里面,《老板上流人》(le bourgeois gen-tilhomme) 无论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把新鲜给我。我爱透了这出戏。一个喜剧作家能够写这样一出风俗歌舞喜剧也就够了,可是莫里哀的声誉还在其也更高的人性的揭发和造诣上面,我们真也叫渺小到了无话可说。路易十四请他和音乐家路里 (lulli) 合编一出舞剧 (ballet),莫里哀应了下来。不知道是一股子什么邪门劲儿,大概是吃饱了“现实”亟待转发,送去的货色远比订主所要的多。在路易十四和廷臣跟前展开的舞剧变成了“幕”一样的东西,和古希腊的合唱队相仿,等于正文的休息。幕用不着闭了,虽说书面上分做五幕,实际一口气可以演完,像一个独幕剧,中间加五次歌舞,而每次歌舞正好和剧情扣牢。这已经一新耳目,可是把新兴的商人和式微的贵人的勾当赤裸裸地摊给宫廷看,未免也太胆大了些。商人想做上流人的痴心引贵人好笑,所以他们笑,然而当他们看到戏里有一个贵人,还有一个贵妇,利用商人的痴心妄想而骗吃骗钱,他们全沉默了。这个耳刮子太重了。但是路易十四是爱莫里哀的,他爱他的才气,也爱他的莽撞,只有他一个人笑得开心。主子笑,奴才也就只好暂时噎了这口怨气。

莫里哀是公平的。他的对象是人类的弱点,现象在他一视同仁,商人可笑,贵人正也可悲,而且可笑不就可鄙,商人吃亏是不懂,然而懂了的贵人投机取巧,吃了人的还要骗人的,“上流人”两个字天晓得在什么地方。所以,汝耳丹为女儿挑女婿,问他是不是上流人,但是傻孩子 (正也是剧作人) 的答话,打碎了上流人的门面:

先生,大多数人听了这句问话,不迟疑,轻轻易易就解决了。做上流人用不着心里不安,今天好像也许人偷用。至于我,我对你讲,关于这件事,我的看法有点儿两样。我以为一切虚伪不该是一个正人君子的作为; 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装假; 也用不着拿偷来的头衔当人显惑; 明明是这样子,我们也犯不上另摆一个样子: 那全是怯懦的行为。我们爹妈,不用说,做的一直是正经事: 我在军队也争到六年的荣誉,我自己也有相当的钱够我在社会保持一个相当过得去的地位; 但是,话虽如此,我可不愿意给我另换一个名字,别人在我这地位或许有这种妄想,可是我呀,我对你干脆说了吧,我不是上流人。

观众听了这段表白,我相信一定会拍手鼓励这傻孩子。汝耳丹这个上流人迷偏走歪路: “先生,不必多说下去了,我女儿不给你。”

但是我爱这出好戏,还有一个私心,因为作者不仅暴露了老板的弱点,进一步利用这种弱点,把矫揉造作的文艺也骂了进去。学发音那场戏已经够好玩儿了,莫里哀再给我们来一段“文学”,我不必形容了,我完全译给大家看。

汝耳丹: ……我爱一位贵妇人,我希望你帮我给她写一个短条儿,我好丢在她的脚跟前。

教师: 好极了。

汝耳丹: 要风流潇洒。

教师: 那还用说。你想用诗写给她吗?

汝耳丹: 不,不; 不要诗。

教师: 你想用散文吗?

汝耳丹: 不,我不要散文,也不要诗。

教师: 可是必须在两个里面挑一个。

汝耳丹: 为什么?

教师: 先生,理由是,为了表现,只有散文或者诗。

汝耳丹: 只有散文或者诗?

教师: 是的。凡不是散文就是诗,凡不是诗就是散文。

汝耳丹: 那么人说话,这算什么?

教师: 散文。

汝耳丹: 什么?当我说: 尼考勒,拿我的拖鞋来,给我睡帽,这是散文?

教师: 先生,是的。

汝耳丹: 老天爷,我说了四十多年的散文,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承你把这个教给我,我真是感谢你极了。我想拿这句话写成一个小条子: 美丽的侯爵夫人,你的美丽的眼睛爱死我了。不过我要这句话来得个风流潇洒,句子也来得个文雅。

教师: 这样说: 你的眼睛的火把我的心烧成灰烬; 你白天夜晚为她感到一种狂烈的…………

汝耳丹: 不,不,不,我不要这个。我只要我方才对你讲的那个——美丽的侯爵夫人,你的美丽的眼睛爱死我了。……

我想我可以不必译下去了,大家明白,搞了半天,最通顺的一句话就是他自己说的那句话。圣陶先生最近希望我们“每一句话成一句话”,莫里哀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三月十四日

(载1947年3月19日《文汇报·笔会》第199期)

* * *

[1] 本文署名“刘西渭”。作者在《文艺春秋》(1948年7月) 上发表此剧译文时,剧名改为《向贵人看齐》; 在《莫里哀喜剧集》上辑之七 (1949年6月) 中,译名改为《贵人迷》。——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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