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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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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太傅(1) 于《毛诗》(2) 取“ 谟定命,远猷辰告”(3) ,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下)

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试思二雅(4) 中何处无议论。杜老古诗中,《奉先咏怀》《北征》《八哀》诸作,近体中《蜀相》《咏怀》《诸葛》诸作,纯乎议论。但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伧父(5) 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亦议论之佳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

【注释】

(1) 谢太傅:东晋谢安,死后赠太傅。

(2) 《毛诗》:毛亨作传的《诗经》。

(3) 谟:远大的谋划。定命:确定命令。远猷:长远打算。辰告:按时告诫。

(4) 二雅:《诗经》中的《大雅》和《小雅》。

(5) 伧父:庸夫俗子。

文学作品是透过形象来表达作者的思想的,那么诗中能不能发议论,或类乎议论的说明呢?这里认为在适当的场合,用合适的手法,诗里是可以发议论或说明的。

这里引了《世说新语•文学》中的一个故事。谢安问子弟,《诗经》中哪几句最好。谢玄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四句写景,写得有情味,是富有诗意的名句。谢安说:“ 谟定命,远猷辰告。”这两句“偏有雅人深致”。这里指出八句诗如一串珠,即《诗•大雅•抑》:

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谟定命,远猷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这是说,没有人可以跟他竞争的是有贤德才能的人,四方都仿效他,他的德行使四方各国都顺从他。他作出远大的打算,定出正确的命令,按时颁布出去。他敬慎而威严,为人民所仿效。这些话类似议论的说明,为什么谢安说它是《诗经》中最好的诗句,有雅人深致呢?换言之,这些说明为什么是诗呢?这里指出,因为它把大臣经营国事的用心曲曲传出,也就是写出了大臣的精神。按:谢安是东晋的大臣,他想的是怎样作出远大的谋划,制定正确的命令,按时颁布出去,而《诗经》里的两句诗刚好和他想的一致,所以他欣赏这两句诗。王夫之生在明末清初,对于明朝末年政治的腐败有很深感慨,感叹当时没有那样的大臣能为明朝制定远大的谋划,挽救明朝的灭亡,所以对谢安的话也深有同感。不过他认为谢安只引两句还不够,所以他又扩大为八句诗,认为它写出了大臣经营国事的心曲。现在看来,谢安只引两句,这两句是抽象的、概念的,不能说是好诗。王夫之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把它扩大到八句,但这八句还是抽象的、概念的,还算不得好诗。谢安、王夫之对这些话有他们的深切感受,这是另一问题。这两句或八句在《诗经》的《抑》这首诗里面是有作用的,《抑》这首诗是有形象的,在形象中夹入一些说明的话是可以的,把这些话抽出来,让它跟诗中的形象脱离,那就不能算好诗了。所以用这些话来作为诗中议论的例子,还嫌不够。

这里还举出不少发议论的诗,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诗先写自己的抱负,次写路上经历,最后写到家情况。开头一段就有议论,如: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这是说,自己像葵藿倾向太阳,忠于唐朝,这已成为天性,不能改变。看看像蝼蚁那样的渺小人物,只该守着自己的巢穴,为什么要慕大鲸到大海里去,到朝廷上来抓大权呢?自己耻于向当权派有所乞求,生活穷困,又不愿效法巢父和许由去做隐士。这些议论和一般的议论不同,它的不同有两点:

(一)全篇里有很多形象的描写,这些议论是和形象的描写结合着的。正由于诗人具有那样的抱负和遭遇,所以他能够描写出统治者的荒淫和人民的苦难。

(二)这些议论不是概念的,是透过比喻等艺术手法来表达的,是用诗的语言来说出的,因此它也是诗的。比方说自己倾心唐朝,就用“葵藿倾太阳”来作比,说渺小人物用蝼蚁来比,说小人专权用蝼蚁慕大鲸来比,说不愿隐居用终愧巢由来比。这就与一般议论不一样了。

这是古诗中的议论,再看他在近体诗中的议论。

蜀 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诗前四句主要是描写,后四句是议论。在描写中透露出诗人对诸葛亮迫切仰慕的心情。正由于心情的迫切,所以一开头就提到何处寻。寻到后又感叹“自春色”“空好音”,流露出无可追攀的感慨。由于这样描写,便与后面议论紧相呼应,感情强烈。这是一。议论中含有许多故事,具有高度概括性,能唤起读者的许多联想,从三顾茅庐到隆中决策,到辅佐阿斗和六出祁山,直到五丈原积劳病死,它跟一般抽象的议论不同。这是二。正由于这些议论表现了强烈的感情,有感动人的力量,所以宋朝宗泽在临死前还念着这诗的最后两句。

徐州《汉兴歌风台》诗虽多,张安道诗最绝,云:“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一曲《大风》词。才如信越犹菹醢(1) ,安用思他猛士为?”(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五)

临潼《朝元阁》诗虽多,唯陈文思二韵首出,曰:“朝元高阁回,秋毫无隐情。浮云忽一蔽,不见渔阳城。”(同上)

王安石《登大茅山顶》:“一峰高出众山巅,疑隔尘沙道里千。俯视云烟来不极,仰攀梦茑去无前。人间已换嘉平帝(2) ,地下谁通勾曲天(3) 。陈迹是非今草莽,纷纷流俗尚师仙。”纪昀批:“二冯(4) 称此诗为史论,太刻。必不容着议论,则唐人犯此者多矣。宋人以议论为诗,渐流粗犷,故冯氏有史论之讥。然古人亦不废议论,但不着色相耳。此诗纯以指点出之,尚不至于史论。”(方回《瀛奎律髓》卷一)

【注释】

(1) 菹醢(zu hăi):切碎剁成肉酱,即杀死。

(2) 嘉平帝:秦始皇。秦称十二月大祭叫腊月,秦始皇改腊月为嘉平月。相传茅蒙成了仙,他的家乡茅山歌谣说:“帝若学之腊嘉平。”即秦始皇倘要学仙,可以改腊月作嘉平。

(3) 勾曲天:茅山本名勾曲山,有个山洞称华阳洞天。

(4) 二冯:清人冯班,是老二,称二冯,著有《钝吟杂录》。

这里引了三首诗,诗里都发了议论。这种议论可以分为二:一是“不着色相”的,一是“着色相”的。“着色相”好比演员登台表演,把容貌长相给人看,也就是作者把他的意思说出来;“不着色相”,即作者不把他的意思说出来。前者写得显露,后者写得含蓄。在诗里发议论,冯班称为史论,认为不是诗;纪昀认为还是诗,因为它“不着色相”,不把意思说出来;其实就是把意思说出来,也和史论不同,像上举的例子,还是诗,不是史论。

王安石的一首,后四句是发议论,反对学仙。秦始皇要学仙,听说把腊月称作嘉平月就可成神仙,可是他还是死了。传说大茅山的山洞可以通到仙家洞府,可是没有人找到过这个洞府。这些传说都已成为陈迹了,可是世俗还在纷纷学仙。他认为学仙是虚妄的意思,没有明白说出。《朝元阁》诗,比喻唐明皇站得高,看得远,在他励精图治时,明察秋毫,臣下不能蒙蔽他。到晚年追求享乐,受到蒙蔽,再看不见安禄山的谋叛了。他的用意,君主一受蒙蔽,就会酿成祸乱,但在诗里没有明白说出。像这样运用比喻,如浮云,结合具体的人或物,如嘉平帝、勾曲天来发议论的,跟史论不同,因为它还不离具体的人和物,而用意又比较含蓄,所以还是诗的议论。

写歌风台的一首,对刘邦直接提出批评。像韩信和彭越那样的大将之才,都把他们杀了,还说什么“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作者的批评明白说出,写得比较显露,但还是和史论不同。史论是作者结合史实来发议论,他的议论有一个前提,在议论中作者往往离开史实来说明这个前提,再根据这个前提来评论史实。比方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他就提出一个立论的前提:“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根据这个前提来评论孟尝君手下的都不是“士”。诗中议论,离不开事实,结合事实来发议论,“信越犹菹醢”是事实,“思他猛士”也是事实,把这两件事实对比起来,提出批评,但作者的论点和立论的前提都没有说出,可以供人体会。像从这个批评里可以想到:刘邦这时候才认识到,他的国家的最大敌对者是匈奴,而他手下的将领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挡匈奴的,所以在思壮士;刘邦经过了白登之围,几乎逃不出来,这才懊悔不该杀了韩信、彭越;帝王的杀功臣,往往会给自己带来不利的后果等。这些意思,都可从这两句诗里去体会出来。那么它的批评虽然明显,透过他的批评还可供我们体会,里面还含有不少意思,所以还是诗而不是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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