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活 路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沧浪诗话》曰:“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终非古人之诗。”陆仲昭(1) 《诗镜》曰:“古人佳处,不在言语间。气太重,意太深,声太宏,色太厉,佳而不佳。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扬;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不患无言,而患言之尽;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烦。”王渔洋《居易录》论《唐贤三昧集》引洞山(2) 云:“语中无语,名为活句。”又达观云:“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并是死门(3) ,故非活路。”(钱锺书《谈艺录》)

【注释】

(1) 陆仲昭:陆时雍,字仲昭,明桐乡人,撰《诗镜总论》。

(2) 《居易录》:清王士祯撰。洞山:瑞州洞山悟本大师俞良价。

(3) 死门:绝路。

《沧浪诗话》里反对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是有针对性的,即反对宋人的诗。所谓“以文字为诗”,大概是指不用典故的诗。这里引《沧浪诗话》的话,即诗里反对空议论,反对才学。这里引《诗镜》的话,即认为诗要写得含蓄,不能太露骨。所以“气太重,意太深,声太宏,色太厉”,都不好,即太过分,认为太过分就不好。《居易录》里讲的,即王士祯论诗讲含蓄,他认为诗里含意不含蓄不好,含蓄才好。这则里不反对含蓄,所以也不反对王士祯的说法。因此也不反对陆时雍的说法,只提活路,认为写诗要讲究活路,这里反对的都不是活路。

王维《临高台送黎拾遗(1) 》:“相送临高台,川原杳无极(2) 。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

【注释】

(1) 黎拾遗:拾遗是唐谏官名,他的名字已不详。

(2) 无极:形容川原的广阔。

这首诗写送别友人,忽然写飞鸟,这与送友何干?是不是“日暮飞鸟还”像诗人的回家,“行人去不息”,像友人的离去。沈德潜对这首诗批语道:“写离情能不露情态。”(见《唐诗别裁集》)

王维《孟城坳》:“新家孟城口(1) ,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注释】

(1) 孟城口:辋川在今陕西蓝田西南,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孟城坳即孟城口,在辋川风景区内。

这首诗写得含而不露,耐人寻味,是诗的含蓄美的典型范例。王维新迁到孟城口,却可叹那里只有疏落的古木和枯萎的柳树,这里的“衰”字,不仅仅说“柳”而已,而是暗示出一片衰败凋零的景象。有衰必有盛,而何以由盛而衰,令人不忍目睹呢?这就透露出悲哀的感情。接着诗人给自己排解。我在这里安家是暂时的,以后来住的还不知是谁,我又何苦去悲哀呢?过去那种古树参天、杨柳依依的盛景,原是前人所有的,我又何必为前人所有而悲呢?这岂非徒然伤感吗?王羲之《兰亭集序》里讲到聚会时的“欣于所遇”,到“情随事迁”的感慨,即一喜一悲,认为“后之观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王维在这里感叹盛景的被破坏,含有今之视昔而悲之意;而“来者”,自然又会有后之视今的感叹。这是发人深思的。

孟城口本为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别墅。宋曾以文才出众和媚附权贵而显赫一时,后又两度贬谪,客死异乡。这所辋川别墅也就随之荒芜了。如今王维搬入此处,触景伤情,透露出他难言的心曲。此时,李林甫擅权,张九龄罢相,这使王维带着深深的失望和隐忧退隐辋川,故他看到目前这一衰败景象时,心绪再也不能平静,很自然想到别墅的旧主人,自己今日为“昔人”宋之问而悲,以后的“来者”是否又会为自己而悲呢?这正是诗人不愿去陷入而又难以摆脱的思绪。诗人言“空悲”,实际是一种更深沉的悲,是一种潜隐在心底的痛苦。后来,王维经常在辋川一带逍遥吟诵,但始终无法消释这种沉郁而又幽愤的心情。《沧浪诗话》反对“议论为诗”就是反对宋人的诗。他赞美唐人王维的诗,就是赞美王维诗的写法,这就是所谓“活路”。

诗中理语

子才所称“诗中理语”,皆属人事中箴规。贺黄公(1) 《载酒园诗话》卷一驳严沧浪“诗有别趣非关理”开宗明义,曰:“然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行》、韩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悯农诗》(2) ,真是六经鼓吹。”是亦只以“理”作道德解会。黄白山《载酒园诗评》卷上驳之曰:“沧浪理字原说得轻泛,只当作实事二字看,后人误将此字太煞认真,全失沧浪本意”;卷下论陆鲁望(3) 《自遣》七绝又曰:“此沧浪所谓无理而有趣者,理字只如此看,非以鼓吹经史、裨补风化为理也。”其驳黄公解“理”字太隘,是也。然于“沧浪本意”未知得否。沧浪以“别才非书”、“别趣非理”双提并举,而下文申说“以文字为诗,才学为诗”,“多务使事,必有来历出处”,皆“书”边事,惟“以议论为诗”稍着“理”字边际。所数诗流之“江西宗派(4) ”,亦只堪示以“书”为作诗之例。南宋诗人篇什往往“以诗为道学”,道学家则好以“语录讲义押韵”成诗;尧夫(5) 《击壤》,蔚成风会。真西山(6) 《文章正宗》尤欲规范词章,归诸义理。窃疑沧浪所谓“非理”之理,正指南宋道学之“性理”;曰“非书”,针砭“江西诗病”也,曰“非理”,针砭《濂洛风雅》(7) 也,皆时弊也。于“理”语焉而不详明者,慑于显学之威也;苟冒大不韪而指斥之,将得罪名教,“招拳惹踢”(朱子《答陈肤仲》书中语)。方虚谷(8) 尊崇江西派诗,亦必借道家自重,严沧浪厌薄道学家诗,却只道江西不是。二事彼此烘衬。余姑妄揣之,非敢如沧浪之“断千百年公案”也。(钱锺书《谈艺录》)

元结《贼退示官吏并序》:“癸卯岁(9) ,西原贼入道州(10) ,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11) ,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12)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井税(13) 有长期,日晏(14) 犹得眠。忽然遭世变(15) ,数岁亲戎旃(16) 。今来典斯郡(17) ,山夷(18) 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19) 。使臣将王命(20) ,岂不如贼焉。今被征敛者,逼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21) 。思欲委符节(22) ,引竿自刺船(23)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24) ”

【注释】

(1) 贺黄公:贺裳,字黄公,清丹阳(今安徽当涂县)人,撰《载酒园诗话》。

(2) 元次山:唐元结字。孟东野:唐孟郊字。韩退之:唐韩愈字。李公垂:唐李绅字。

(3) 陆鲁望:唐陆龟蒙字。

(4) 江西宗派:宋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谱》,以黄庭坚、陈师道等二十三人称作江西诗派。

(5) 尧夫:邵雍(1011—1077),字尧夫,宋共城(今河南辉县)人,著有《击壤集》。

(6) 真西山:真德秀,字景元,学者称西山先生,南宋浦城(今属福建省)人,著有《文章正宗》。

(7) 《濂洛风雅》:宋金履祥辑,选周敦颐、程颐、程灏、邵雍等道学家的诗。濂:濂溪,指周敦颐。洛:洛阳,指二程。

(8) 方虚谷:元代作家方回,号虚谷,字万里,元歙县(今属安徽省)人,编有《瀛堂律髓》。

(9) 癸卯岁:唐代宗广德元年癸卯(763)。

(10) 西原贼:时称的广西的西原蛮旅。贼:封建士大夫对少数民族的蔑称。道州:湖南道县。

(11) 永:今湖南零陵县。邵:今湖南邵阳市。

(12) “山林”句:指隐居时。

(13) 井税:指田赋。

(14) 晏:晚。

(15) 世变:指安史之乱。

(16) 亲戎旃:亲近军队旗帜,指参加战争。

(17) 典斯郡:作者当时主管道州。

(18) 山夷:当时所称的西原蛮旅。

(19) 见全:得到保全。

(20) 使臣:催田赋的官吏。将:受。

(21) 时世贤:当时社会所认为的贤臣。

(22) 委:弃。符节:官吏所持的信物。委符节:辞官。

(23) 刺船:撑船。

(24) “将家”二句:携带家眷,归隐终身。

这一则讲诗中能不能写理,但各人对理的看法不一致,所以结论也不一致。袁枚认为“诗中理语”,皆属“人事中箴规”。以箴规为理,自然可以不写,也可以写。贺裳认为“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并举元结、孟郊、韩愈、李绅的诗为例,说明理不限于箴规,理的含义大,诗中不必废理。黄白山结合《沧浪诗话》中“诗有别趣非关理”来说,认为他讲的“非关理”的“理”,指宋人写诗的缺点说的。宋人好发议论,爱讲道理。但他们所讲的道理比较粗浅,议论比较陈旧,却在诗中说,所以严羽反对宋人讲理,反对宋人发议论。那么黄白山所讲的理,是结合严羽反对宋人所讲的道理,则更明确些。而钱先生的意思,认为南宋人所讲的理,即《濂洛风雅》中所讲的理,即宋代道学家所讲的性理的理,更是要不得了。这样看来,钱先生认为宋代的粗浅之理不必在诗里讲,宋道学家所讲的性理的理,在诗中也不宜讲。除开这两者,诗是可以讲理的,不过诗里讲的理,总是结合诗人从生活中体会得来的理,是诗人的独特体会,不是粗浅的理,也不同于宋代道学家所讲的性理的理,这就同元结、孟郊、韩愈、李绅所讲的理差不多了。

至于严羽所反对的理,钱先生称严羽是反对宋诗讲理的,是要“断千百年公案”的,并自称“非敢如沧浪之‘断千百年公案’”,是钱先生的谦虚。看来严羽的意思,钱先生还是讲得很明白的,即写诗不能讲粗浅的道理,不能讲性理的理。严羽的反对,也不能超过这两种吧。至于结合生活来讲理,诗中是有很多例子的。

这则中讲到元结的《舂陵行》,但其《贼退示官吏》比《舂陵行》更著名,所以选了此篇,来代替元结说理的诗。《贼退示官吏》诗前的序,交代了写这首诗的缘由。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十二月,广西的少数民族“西原蛮”,曾攻占道州(州治在今湖南道县)达一月余。第二年五月,元结任道州刺史。七月,“西原蛮”又攻破邻近的永州(州治在今湖南零陵)和邵州(州治在今湖南邵阳),却没有再攻道州而退。诗人直言,这并不是官府“力能制敌”,而是“西原蛮”对战乱中道州人民贫困的“伤怜”,即诗人在《舂陵行》所言:“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人少而瘦弱)。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而奉了王命的“使臣”,却不顾丧乱的道州人民,依然横征暴敛,“迫之如火煎”。“使臣”与“贼”对比的结果,竟是“使臣”还不如“贼”,“贼”尚且对道州人民的苦难有“伤怜”之心,而“使臣”却是要“绝人命”。官吏的残暴,人性的丧尽,使诗人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作为道州行政长官的诗人却又不愿作“绝人命”的“时贤”,那么,诗人唯一的出路就只能“委符节”,“归老江湖边”了。

这首忧国忧民的诗,通篇是说理,诗中的议论是对当时刚刚发生的事有感而发,完全是诗人胸中自然流露的真挚感情,没有一句话是雕饰的,所以能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杜甫曾十分赞赏这首诗和《舂陵行》,称:“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见《同元使君舂陵行》)他认为《贼退示官吏》和《舂陵行》当与秋月华星并垂。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