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斋诗话》(1) 载江西先辈谈艺要旨,谓吕东莱(2) 论诗“讲活法”。《后村大全集》(3) 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亦引东莱作《夏均父集序》云:“学诗当识活法。活法者,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不背于规矩。谢玄晖有言‘好诗如弹丸’,此真活法也。”后村按谓:“以宣城诗考之,如锦工机锦,玉人琢玉,穷巧极妙,然后能流转圆美。近时学者误认弹丸之喻,而趋于易;故放翁诗云:‘弹丸之论方误人。’然则欲知紫薇诗者,观此集序,则知弹丸之语,非主于易”云云。夫诗至于圆,如学道证圆通,非轻滑也。赵章泉以东莱与涪翁(4) 并称,屡道圆活,如《淳熙稿》卷十七《与琛卿论诗》一绝曰:“活法端须自结融,可知琢刻见玲珑。涪翁不作东莱死,安得斯文日再中。”“琢刻见玲珑”五字,可以释放翁之惑矣。……宛陵《和晏相公韵》曰:“因令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读邵不疑诗卷》曰:“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答萧渊少府卷》曰:“大都精意与俗近,笔力驱驾能逶迤。”放翁《题萧彦毓诗卷》则云:“诗卷雄豪易得名,尔来闲淡独萧卿”;《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则云:“工夫深处却平夷”;《夜坐示桑甥》云:“好诗如灵丹,不杂膻荤肠。大巧谢琱琢,至刚反摧藏”;《读近人诗》云:“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何君墓表》中有“诗欲工、而工非诗之极”一节,皆重言申明平淡之旨。《邵氏闻见后录》(5) 谓“鲁直诗到人爱处,圣俞诗到人不爱处”。……放翁则屡用其语,《明日复理梦中作》曰:“诗到无人爱处工”;《山房》曰:“诗到令人不爱时”;《朝饥示子书》曰:“俗人犹爱未为诗。”……其于宛陵之步趋塐画,无微不至,庶几知异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诗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为对症之药耶。(钱锺书《谈艺录》)
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6)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7)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8) 秋河曙耿耿(9) ,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10) 正相望。金波丽 鹊(11) ,玉绳低建章(12) 。驱车鼎门(13) 外,思见昭丘阳(14)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15) 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16) 尚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17) 寄言罻罗(18) 者,寥廓已高翔。”
【注释】
(1) 《艇斋诗话》:宋曾季狸著。
(2) 吕东莱:即吕本中。
(3) 《后村大全集》:刘克庄著。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宋莆田(今属福建省)。
(4) 赵章泉:赵蕃,字昌父,号章泉,宋信州(今江西上饶县)人,著有《淳熙稿》。涪翁:黄庭坚,号涪翁。
(5) 《邵氏闻见后录》:宋邵博撰,三十卷,其前录二十卷是其父邵伯温撰,后录是其续书。
(6) 谢朓曾任随王萧子隆专门从事诗歌创作的“文学”一职。子隆好辞赋,谢朓深被赏爱,但受长史王秀之所妒。谢朓被召回南京,于途中作诗寄荆州同僚。下都:指南京,金陵也指南京。西府:指荆州随王府。
(7) 未央:未已。
(8) “徒念”二句:言去南京近,去荆州远。
(9) 耿耿:明亮。
(10) 宫雉:宫墙。
(11) 金波:月光。 鹊:汉观名,借指观。
(12) 玉绳:星名。建章:汉宫名,代指宫。
(13) 鼎门:洛阳南门,代指南京南门。
(14) 昭丘:楚昭王墓。阳:南面。昭丘阳在荆州,指思念荆州。
(15) 驰晖:指日。这里指随王不可接近。两乡:一指金陵,二指昭丘。
(16) “风云”二句:指风云阻挡有鸟可通,但江汉上无桥过不去。意指不能接近随王。
(17) “尚恐”二句:在西府常如鸟怕鹰隼的袭击,菊怕严霜摧残。
(18) 罻罗:捕鸟的网。
古今中外谈艺者论诗,均以“流转圆美”为佳,正像谢朓所说“好诗如弹丸”,这不单是声律上的最高境界,还包括情思的曲折、吐辞的婉转、风格的柔美。吕本中论诗“讲活法”,是指作诗既要按照诗体的规矩,又不受规矩的限制,能有出奇的变化,而又不违反规矩。他以为“如弹丸”正是真活法。刘克庄以谢朓为例,认为他像雕玉工一样,经过穷工雕琢,而后达到“流转圆美”的境界,并非易事。他们都赞美谢朓所说“好诗如弹丸”的话。陆游不赞成谢朓的话,说:“弹丸之论方误人。”因为陆游作诗,缺乏一番锤炼工夫,而有轻滑之病。“如弹丸”的说法,并不是讲轻滑,而是赵蕃所说的“琢刻见玲珑”,是要经过一番锤炼工夫方能达到的。陆游作诗既有轻滑之病,所以特别喜爱宛陵(梅尧臣)的诗,进而模仿,如将梅诗的“湿萤依草没”,仿为“萤依湿草同为旅”。他推梅诗为“源流正”、“气象尊”、“气象雄浑”,想学习梅诗以纠正他的轻滑之病。梅尧臣《依韵和晏相公》诗说“苦词未圆熟”,陆游认为他的平淡诗风在于脱俗,对于圆美如弹丸缺乏真正的理解,所以还是不同意弹丸之说的。
梅尧臣提倡平淡风格,正是邵博所谓“圣俞诗到人不爱处”。苏轼更以诗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所谓“众人不爱”,就是“俗人不爱”,陆游屡用此语,如“诗到无人爱处工”。钱先生在这一则里提出的这个问题,可用宋玉《对楚王问》来作说明,即“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曲调有高的,一般人听不懂,要有能欣赏曲调的人才能听懂。平淡风格的诗不能使一般人欣赏,这正如苏轼讲的,风格高的诗不能使一般人欣赏。韩愈也有类似的创作经验,每每自己满意的作品,人说不好;自己不满意的作品,反而人皆说好,总是“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对此,韩愈悟到了作文的道理,要“弃俗尚”,“从于寂寞之道”,切忌“争名于时”。这些不求俗人爱好的说法,都未离“弹丸”之说,未离吕本中讲“活法”之说。所以还是在讲活法。
这里“讲活法”,即讲谢朓说的“诗如弹丸”,所以引谢朓的诗,供读者体会他讲“诗如弹丸”的说法。《赠西府同僚》是谢朓代表作之一,是“诗如弹丸”的好例证。谢朓得到随王的赏识,所以遭小人的嫉恨,诬陷他煽动随王闹事,被齐武帝召回南京。这是作者从荆州去南京途中,向同僚倾吐衷情的诗篇。开头写“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景致虽壮阔,但一“悲”字,抒发的是诗人苍凉悲壮的心境。接着诗人通过托景兴情、借物寓情的手法,含蓄地交代了“悲”从何而来。其中“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的隐喻句,则暗示诗人随时有可能遭受杀身之祸。而结尾却又说飞鸟已摆脱罻罗,展翅高翔了。这可能是宽慰自己的话,或是宽慰同僚的话,或是向陷害者表示不屈,总之,是通过借景来表达诗人难以说清的心理活动。诗写得流转圆美,把忧惧悲愤的心境,曲折婉转地表达了出来,实践了诗人提出的“诗如弹丸”的理论。谢朓的诗为历代传诵,严羽称其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见《沧浪诗话》),胡应麟称《赠西府同僚》中的诗句“金波丽 鹊,玉绳低建章”有盛唐风格(见《诗薮外编》),可见谢朓的诗已为唐诗开了路,而《赠西府同僚》更是一首值得一读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