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卷三驳“绝代销魂王阮亭（王士祯）”之说曰：“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盖谓渔洋（王士祯）以人工胜也。窃以为藏拙即巧，用短即长；有可施人工之资，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虽随园（袁枚）亦不得不称其纵非绝色，而“五官”生来尚“端正”也。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笔，则譬如飞蓬乱首，狼藉阔眉，妍姿本乏，风流顿失。吾乡邹绮《十名家诗选》所录、《观自得斋丛书》中收为《渔洋山人集外诗》者，是其显例。如《香奁诗》云：“香到浓时尝断续，月当圆处最婵娟”，“肠当断处心难写，情到钟时骨自柔”；恶俗语几不类渔阳口吻。引申随园之喻，其为邢夫人(1) 之乱头粗服耶，抑西子(2) 之蒙不洁耶。……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悟，以自掩饰。一吞半吐，撮摩虚空，往往并未悟入，已作点头微笑，闭目猛省，出口无从，会心不远之态。故余尝谓渔洋诗病在误解沧浪(3) ，而所以误解沧浪，亦正为文饰才薄。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认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认作无话可说。赵饴山(4) 《谈龙录》谓渔洋“一鳞一爪，不是真龙”。渔洋固亦真有龙而见首不见尾者，然大半则如王文禄(5) 《龙兴慈记》载明太祖杀牛而留尾插地，以陷土中欺主人，实空无所有也。妙悟云乎哉，妙手空空已耳。施愚山(6) 《蠖斋诗话》自比其诗于“人间筑室，一砖一木，累积而成”，渔洋之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有一顿一渐之别。《渔洋诗话》亦载厥说。则愚山又为妙悟之说所欺；渔洋楼阁乃在无人见时暗中筑就，而复掩其土木营造之迹，使有烟云蔽亏之观，一若化城顿现。其迂缓实有倍于愚山者。……《啸言杂录》(7) 卷八记渔洋诗思蹇涩，清圣祖出题面试，几致曳白；兹事虽小，可以见大。观其词藻之钩新摘俊，非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笔，与酣放淋漓、挥毫落纸，作风雨而起云烟者，固自异撰。然读者只爱其清雅，而不觉其饾饤，此渔洋之本领也。要之渔洋谈艺四字“典、远、谐、则”，所作诗皆可几及，已非易事。（钱锺书《谈艺录》）
【注释】
(1) 邢夫人：汉武帝宠爱尹夫人与邢夫人。尹夫人见邢夫人后，自愧弗如。
(2) 西子：西施。
(3) 沧浪：宋严羽有《沧浪诗话》。
(4) 赵饴山：赵执信，字仲符，号秋谷，晚号饴山老人，益都（今属山东省）人，著有《谈龙录》等书。
(5) 王文禄，明代文人，字世廉，著有《龙兴慈记》一卷。
(6) 施愚山：施闰章，字尚白，号愚山，清宣城（今属安徽省）人，著有《蠖斋诗话》。
(7) 《啸亭杂录》：清礼亲王昭梃撰。
这一则诗话是讲人工的。就王士祯的诗来说，钱先生指出他善于掩饰自己天赋之不足，能以人工取胜。正如袁枚的比喻，“不过一良家妇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然稍放纵，不加检点，蓬头垢面，风姿全无。如他的《香奁诗》，写浓香、圆月、断肠、钟情，香艳至为俗气，给人“狼藉阔眉”之感，如“香到浓时尝断续”、“情到钟时骨自柔”这类诗句，几乎不像出自王士祯手笔。在论诗方面，他亦善掩饰才力之薄，而言神韵妙悟，玄虚难解，佯作解会，故钱先生认为王士祯诗病在误解严羽诗论。严羽论诗主张意在言外，弦外余音，是要求诗在艺术上达到一种含蓄而具有神韵的境界，而王士祯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理解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理解成无话可说。如照王士祯误解了的要求作诗，只是真、浅、露三字，恰恰是犯了严羽的大忌。钱先生认为王士祯确有如真龙见首不见尾者，即有成功之作，然大半是像以牛尾插地，骗主人说牛已入土中，其实是空无所有。昭梃记王士祯诗思非但不敏，而且迟钝，康熙帝曾出题面试，他几乎交白卷，因为他选词用句必得有所依傍，否则不能下笔。但是读者毫不在意他是否有所因袭堆垛，唯爱其诗的清新淡雅，可见，王士祯作诗善于藏拙的本领有多大，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难得的天分。他谈艺注重“典、远、谐、则”四字，即作诗须做到典雅、深远、和谐、正宗，在创作实践中皆能付诸实现，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一
王士祯《冶春(1) 绝句》：“三月韶光画不成，寻春步屟可怜生。(2) 青芜不见隋宫殿，一种垂杨万古情。”
【注释】
(1) 冶春：康熙三年（1664）春天，王士祯与林古度、杜濬、张纲孙、孙枝蔚诸名士，修禊扬州之虹桥。用“修禊”，王羲之《兰亭集序》里已经用过了，不能用。再用“游春”，太俗气，改用“冶春”。其实作“游春”，众名士在游，也在内；作“冶春”，只指艳冶的春光，众名士不在内，反而不好。王士祯就喜欢在字面上弄花巧。
(2) 韶光：美好的时光。步屟：其实作“步履”即可，吴王夫差替西施造了一个响屟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走在上面是响的，称为响屟廊。现在步行，作步履就可以了，何必用“屟”字。可怜：可爱。生：语词。
二
王士祯《冶春绝句》：“东风花事到江城，早有人家唤卖饧(1) 。他日相思忘不得，平山堂下五清明(2) 。”
【注释】
(1) 饧（xíng）：麦芽糖。
(2) 平山堂：在扬州瘦西湖畔蜀冈中峰上，为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建。五清明：作者从顺治十七年至顺治二十一年（1660—1664）为扬州推官，过了五个清明节。
这两首诗正好说明王士祯作诗喜欢修饰，但他的修饰有显得整齐的，也有显得不自然的。这里选的两首，足以说明他修饰的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