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论诗主性灵,薄格律,亦曰:“诗是性情,近取诸身足矣。”(《诗话补遗》卷一)初学读《随园诗话》者,莫不以为任心可扬,探喉而满,将作诗看成方便事。只知随园所谓“天机凑合”……忘却随园所谓“学力成熟”……粗浮浅率,自信能诗。故随园此书,无补诗心,却添诗胆。所以江河不废,正由涯岸不高;惟其平易近人,遂为广大教主(1) 。钱梅溪(2) 《履园丛话》卷八云:“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多;自宗伯(3) 三种《别裁》出,诗人日渐少。”可以见矣。郭 伽(4) 《灵芬馆诗话》卷八云:“浙西诗家,颇涉饾饤(5) 。随园出而独标性灵,未尝教人不读书也。余见其插架之书,无不丹黄一过,《文选》、《唐文粹》(6) 尤所服习,朱墨围毋虑数十遍。其用心如此。承学者既乐其说之易,不复深造自得,轻薄为文者又从而嗤点之,此少陵所谓尔曹(7) 者也。”余按元微之《上令狐相公诗启》云:“新进小生不知文有宗主,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偏浅之词,皆目为元和诗体。”随园轻俗,差类元白。按微之《酬孝甫见赠》十绝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或有引此语以说随园宗旨者,却未确切。微之《乐府古题序》曰:“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事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刺。尚不如寓意古道,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意焉。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予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8) 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又《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序》曰:“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予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据此二节,则“直道时语、不傍古人”者,指新乐府而言,乃不用比兴、不事婉隐之意,非泛谓作诗不事仿古也。是之者毋为微之所谓“新进小生”,而非之者亦求免于少陵所谓“轻薄尔曹”,斯两得矣。夫直写性灵,初非易事。性之不灵,何贵直写。即其由虚生白,神光顿朗,心葩忽发,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其果能不烦丝毫绳削而自合乎。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中间每须剥肤存液之功,方臻掇皮皆真之境。往往意在笔先,词不逮意,意中有诗,笔下无诗;亦复有由情生文,文复生情,宛转婵媛,略如谢茂秦(9) 《四溟诗话》所谓“文后之意者”,更有如《文心雕龙·神思》篇所云“方其搦翰,气倍词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者。曾涤生(10) 《求阙斋日记类抄》下卷己未十一月云:“古文一事,寸心颇有一定之风格。而作之太少,不足以自证自慰”;辛未五月云:“每一作文,下笔之先,若有佳境,既下笔则一无是处”;辛酉二月云:“往年深以学书为意,苦思力索,困心衡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近岁不甚思索,但笔不停挥,十年前胸中之字,竟能达之腕下,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此皆个中过来人甘苦有得之谈。即随园亦不得不言:“天籁须自人工求”也。《诗话》卷四。(钱锺书《谈艺录》)
袁枚《秦中(11) 杂感》:“天府(12) 长城势壮哉!秋风落叶满章台(13) 。一关开闭随王气(14) ,绝顶河山(15) 感霸才。安石本为江左出(16) ,贾生(17) 偏过济阳来。汉朝宣室(18) 知何处?金马门(19) 前月更哀。”
【注释】
(1) 广大教主:唐张为撰《诗人主客图》,以白居易为广大教主,这里指袁枚。
(2) 钱梅溪:钱咏,字梅溪,清金匮(后并入无锡)人,工金石,著有《履园丛话》。
(3) 宗伯:清沈德潜,官礼部侍郎,故称宗伯。
(4) 郭 伽:郭 ,字 伽,清吴江人,著有《灵芬馆全集》。
(5) 饾饤(dòu dìng):指文辞因袭堆垛。
(6) 《唐文粹》:宋姚铉辑。姚铉,字宝之,合肥人。
(7) 尔曹:杜甫《戏为六绝句》中讥刺轻薄后生。
(8) 李公垂:李绅,字公垂,无锡(今属江苏)人。《全唐诗》录其《追昔游》三卷《杂诗》一卷。
(9) 谢茂秦:谢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明临清(今属山东省)人,著有《四溟诗话》。
(10) 曾涤生:清曾国藩,字涤生。
(11) 秦中:此指秦国,袁枚是清朝人,到陕西去怀念秦国,故称为秦中。
(12) 天府:秦国古称天府,见《战国策·秦策一》。指土地肥沃、地势险要、物产丰富、人民勇敢的地区。
(13) 秋风落叶:见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章台:在长安。
(14) 一关:指函谷关。开闭:开关迎敌,即击败敌人;闭关自守,则敌人不能攻入。王气:王者的气象。守住关就能保存王气,失了关就保不住王气。
(15) 绝顶河山:指秦中在高处,占领秦中可成为称霸的雄才。
(16) 安石:谢安(320—385),字安石,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他为保存东晋而出,可是东晋终于为刘裕的宋所灭。江左:指东晋。
(17) 贾生:贾谊(公元前201—前169年),洛阳人,官太中大夫,为大臣所忌,贬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死,谊自伤哭泣亦死。
(18) 宣室:汉未央宫中殿名,汉文帝召见贾谊,向他问鬼神的事。
(19) 金马门:汉宫门口立铜马,因名。汉代召见有才能的人,在金马门待诏。
这一则钱先生所举引的看法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值得学习作诗者借鉴。袁枚说:“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言悦耳,便是佳诗。”(见《随园诗话补遗》卷一)这是他对诗总的看法,主张抒写性情,主张留意自身周围的生活。他说:“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如有野僧为他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他因此得句云:“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见《随园诗话》卷二)他认为“诗境最宽”,然有大学问的人,也有一辈子写不出诗的;相反倒是有些学识不高的妇人女子、村夫凡子,会偶有佳句,所以只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见《诗话》卷三)。这个看法与他主张抒写性情是一致的。他认为“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见《诗话》卷十五)。对此,袁枚有具体形象地说明:“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与鹄相离不远;其下焉者,则旁穿杂出,而无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见《诗话补遗》卷六)袁枚的这个主张平易近人,一旦公之于世,便鼓舞了一班自以为有天分者摇笔欲试作诗,所以钱先生评其诗话曰“无补诗心,却添诗胆”。钱咏也说:《诗话》出,诗人日渐多;而沈德潜三种《别裁》出,诗人日渐少。这说明人们对袁、沈主张的认识仅限于“粗浮浅率”而有所偏颇。其实袁、沈两家的诗论虽有不同,袁虽讲天分,但不废学力;沈虽编《别裁》,但如《唐诗别裁》,不以为满足,而加重订。袁枚主张抒写性情,并非不要读书,郭 便亲见袁枚用功之勤,以此指责有些人仅喜欢袁说作诗之易,并不求上进;有的人又对袁枚嗤点不已。郭 批评的这两种人,在我国历来并不少见,正如元稹所指的“新进小生”(见《上令狐相公诗启》)、杜甫所指的“轻薄尔曹”(见《戏为六绝句》)。直写性灵,其实并不是易事,如钱先生指出的,“性之不灵,何贵直写”,即便写出,也不会有意义。
袁枚论诗,主张学力与天分结合,这首《秦中杂感》就是一例。前四句显学力,他是读了《战国策》和贾岛诗,才能写出来。后四句,感叹谢安的保全东晋,但东晋终为南朝刘裕的宋所代,这是天命。贾谊有才,汉文帝在宣室召见,但只向他问鬼神之事,不问治国的道理,这也是天命。待诏金马门,用不用还是天意。所选的这首诗正显出袁枚论诗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