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吉尚有一语，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春怀引》云：“宝枕垂云选春梦”……而“选”字奇创……作梦而许操“选”政，若选将、选色或点戏、点菜然，则人自专由。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时生涯之所缺欠，得使梦完“补”具足焉，正犹“造化”之能以“笔补”，踌躇满志矣。周栎园(1) 《赖古堂集》卷二十《与帅君》：“机上肉耳。而恶梦昔昔（夕夕）嬲之，闭目之恐，甚于开目。古人欲买梦，近日卢德水欲选好梦”，堪为长吉句作笺。纳兰容若(2) 妇沈宛有长短句集，名《选梦词》；吾乡刘芙初(3) 《尚 堂诗集》卷二《寻春》：“寻春上东阁，选梦下西湖”，又卷五《白门惆怅词》：“寻芳院落蘼芜地，选梦池塘菡萏天”；必自长吉句也。方扶南(4) 批注长吉集，力诋此诗“庸下”、“浅俗”、“滑率”，断为伪作。方氏以为长吉真手笔者，亦每可当“庸下”、“浅俗”、“滑率”之评，故真伪殊未易言。方氏所诃此篇中“庸”、“浅”、“滑”处，窃愧钝暗，熟视无睹，然渠侬于“选梦”义谛，正自愦愦耳。《管锥编》论《荣华乐》，论《南山田中行》、《管锥编增订》论《艾如张》，兹不复赘。《艾如张》首句“齐人织网如素空”，可参观《后汉书·章帝纪》建初二年四月：“诏齐相省方空縠”，章怀注：“纱薄如空也；或曰：空、孔也，即今之方目纱也。”所谓“如素空”矣。（钱锺书《谈艺录》）

陆游《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天宝胡马陷两京(5) ，北庭安西无汉营(6)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7)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苜蓿峰(8) 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9)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注释】

(1) 周栎园：即周亮工。

(2) 纳兰容若：纳兰性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著有《饮水词》等。

(3) 刘芙初：刘嗣绾，字简之，号芙初，清阳湖（今江苏武进县）人，著《尚 堂诗集》。

(4) 方扶南：方世举，字扶南，清桐城（今属安徽省）人，著有《春及堂集》。

(5) “天宝”句：指安禄山之乱，攻陷东京洛阳、西京长安。

(6) “北庭”句：指新疆设立的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都无唐军了。

(7) 淳熙年：这诗是宋孝宗淳熙七年作的。

(8) 苜蓿峰：当在今甘肃省。

(9) 平安火：唐代在边境上设立烽火台，夜里举火以报平安。交河：在今甘肃省，宋置凉州。

这一则讲创作规律，提出“选春梦”，认为“选”字奇创。“选梦”是“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时生涯之所欠缺，使得梦完‘补’具足焉。”就创作说，生活中有不少欠缺，从选梦说，可以在作品中得到补偿，这是“笔补造化天无功”的又一种补偿了。周亮工讲的“选好梦”，就可以说明“选梦”的用意了。

作家怎样在作品中“选春梦”？钱先生在《管锥编》里引了李贺的《荣华乐》作例，这篇是写后汉的权臣梁冀的。照《后汉书·梁冀传》里说：梁冀“鸢肩（耸肩似鹰）豺目”，生得不美。他得到君王的宠信专权，并不由于他的“色媚”。但李贺把他写得美，作“台下戏学邯郸倡。口吟舌话（口吃，语言不清）称女郎，锦祛绣面汉帝旁。”好像汉顺帝宠爱梁冀，是由于他的漂亮。“倘亦深有感于嬖幸之窃权最易，擅权最专，故不惜凭空杜撰，以寓论世之识乎？”这就是作者改变生活中的真实，用“选春梦”的创作方法吧。又《管锥编》引李贺《南山田中行》：“鬼灯如漆点松花。”又《感讽》第三：“漆炬迎新人，幽旷营扰扰。”“王琦注谓鬼灯低暗不明”。钱先生在这里说“鬼灯如漆”和“漆炬”，指出李贺认为鬼灯的低暗不明，也是出于想象，是选梦。又《管锥编补订》论李贺《艾如张》：“齐人织网如素空，张在野田平碧中。网丝漠漠无形影，误尔触之伤首红。”这是说齐人用素丝织网，网不易看见。鸟触在网里就被捕了。这也是想象，也是属于选梦。

这里所引陆游的诗是写做好梦的诗，陆游长期想象收复失地，因有好梦，诗写梦中所见，是“选春梦”，这个梦是作者生活中所不能达到的想望。向往过于逼切，就真的化而为梦，是个好梦，成为“选春梦”的杰作了。这首诗是在宋孝宗淳熙七年作的，梦里宋孝宗大驾亲征，收复了汉唐故地，收复了凉州，建立了边防亭障。凉州女儿梳头已学京都样，这真是一个好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