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补六(1) 《再次韵杨明叔·引》:“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此诗人之奇也。”天社(2) 无注。按《后山集》(3) 卷二十三《诗话》云:“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4) 。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圣俞答书似已失传,赖后山援引,方知山谷所本。葛常之(5) 《韵语阳秋》卷三称山谷与杨明叔论诗此语,盖南宋初人早征古而忘祖矣。《中州集》(6) 卷二引李屏山为刘西嵓诗序亦以此为山谷诗法,更无足怪。……窃谓圣俞二语,夙悟先觉。夫以故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谓之使野者文,驱使野言,俾入文语,纳俗于雅尔。《六一诗话》(7) 记圣俞论诗所谓“状难写之境,含不尽之意”,数百年来已熟挂谈艺者口角。而山谷、后山祖述圣俞论诗语,迄无过问者,故拈出而稍拂拭之。抑不独修词为然,选材取境,亦复如是。(钱锺书《谈艺录》)
郑文宝(8) 《柳枝词》:“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注释】
(1) 新补六:《谈艺录》补订本新补黄庭坚诗注第六个注。
(2) 天社:任渊,字子渊,号天社,新津(今属四川省)人,著有《山谷诗集》。
(3) 《后山集》:宋陈师道著。陈师道,号后山。
(4) 梅圣俞:宋梅尧臣字。
(5) 葛常之:葛立方,字常之,宋丹阳(今安徽当涂县)人,著有《韵语阳秋》。
(6) 《中州集》:金元好问编,选金代诗人诗作。
(7) 《六一诗话》:宋欧阳修著。
(8) 郑文宝(952—1012),字仲贤,宋宁化(今属福建省)人。
这一则讲“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创作方法。俗指庸俗,即平庸;雅指雅正,即正确。故指陈旧,新指新鲜。把平庸的改成正确的,把陈旧的改成新鲜的,都是好的。这个创作方法,钱先生考出始见于梅尧臣的信里,但这封信已无考,见陈师道的《后山诗话》里提到过。“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另一种提法是“使熟者生,使文者野”。按《南齐书·文学传论》:“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文章怕写得平凡、陈旧。俗指庸俗,即平庸,故指陈旧。提出“新变”,即变庸俗为雅正,变陈旧为清新。庸俗的、陈旧的已经过时,人家不要看,所以要变。变庸俗为雅正,雅即正,指正确的。变陈旧的为清新的,是新鲜的,人家就爱看。“使熟者生”,即变旧为新,大家熟悉的是旧的,所以要变新的。“使文者野”,按《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野指乡野的质朴,史指掌史书的多闻习事而诚不足,即史文的华伪。“使文者野”即使华伪的文辞变为诚朴。诚朴才正确,华伪却庸俗,“使文者野”,也就近于“以俗为雅”了。钱先生从另一角度讲,“使文者野”,反过来即“使野者文”,使乡野的俗语变为文雅,即“以俗为雅”。钱先生又指出“选材取境,亦复如是”:把庸俗的变为雅正的,把陈旧的变为清新的,恐离不开选材取境。写作时,选取正确的新鲜的材料,抛弃庸俗的陈旧的材料,就能“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取境也是这样。
在《东坡题跋》里指出“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也有局限,倘为了“好奇务新,乃诗之病”。钱先生指出,这样讲,也像黄庭坚的称引这两句话,专为“用事”发。其实“选材取境,亦复如是”。这两句话所指,包括选材取境在内,不限于用事。因此苏轼的话,“似逊原语之通方”,假如在用事上好奇务新,“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确有局限。但在选材取境上“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就没有局限,如钱先生《宋诗选注》选郑文宝《柳枝词》注里称:“这首诗很像唐朝韦庄的《古离别》:‘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但是第三第四句那种写法,比韦庄的后半首新鲜深细得多了,后来许多作家都仿效它。”这可作为以故为新的一个好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