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帝国和隋唐帝国之间的深谷
分裂的时代
秦汉帝国（公元前221——公元220年）和隋唐帝国（589——907年）中间的三个半世纪，就是本书“分裂的时代” 所对应的时代，一般被称为魏晋南北朝。
魏是代汉的曹魏，其疆土是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国北方。它与占有西南四川盆地的刘氏蜀汉，和在长江下游立国的孙吴，三分天下。其后魏虽然灭蜀，但不久为司马氏所篡而成为晋。
晋灭吴统一天下后不久，内部发生“八王之乱”，于是北方的东胡系民族、西边的藏系民族1 乘机入侵，晋朝灭亡。后来司马氏以旧日吴国的领土为基础，重建晋朝，于是之前的晋朝称西晋，后者称东晋。
东晋王朝存在了约百年，其间东胡系民族和藏系民族在中国北方建立了中原式王朝，兴替不绝，称为“五胡十六国”。其最后的胜利者是东胡系鲜卑族的拓跋部，建立了魏朝。为与前述三国的曹魏区别，故称北魏。在北魏统一北方的同时，南方刘氏的宋承继了东晋的政权。之后这样南北对峙的局面持续了一个半世纪，称为“南北朝”。魏晋南北朝的说法，是以魏来代表三国时代，用晋来涵盖五胡十六国，然后再算上分裂时代后半期的南北朝，这样的一个加起来的说法。
还有“六朝”，是指三国的吴、东晋，和之后的宋、齐、梁、陈。它们的特点是都以今天的南京为都城。从吴的灭亡到东晋建立的将近四十年另当别说，其余这六个定都南京的王朝大体上覆盖了整个分裂时代，故这个时代又称六朝时代。
魏晋南北朝又或六朝时代，几乎总是有多位君主君临中国。详细说的话，只有从西晋武帝吞并吴国改元太康的280年，到惠帝末年的306年中间的二十六年是一位皇帝。306年是十六国之一成国的李雄在成都称帝的一年。在263年蜀国刘禅降魏后，四川盆地就成为魏的领土，后来又成为西晋的领土，这是该地在四十余年后再次出现的独立国，国号为“成”。
魏晋南北朝年代表
这样，在三个半世纪的魏晋南北朝中，只有二十六年由一位皇帝统治，通常情况都有几位皇帝同时存在。“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出自《诗经》）2 是中国人传统的思维，这样看来魏晋南北朝可以说是完全不正常的。正因如此，“分裂”可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不过，虽然政治的分裂是这时代的常态，但这并不是人们本来的目的，其中可见各方统一的志向。以下，我们将对魏晋南北朝时期各国之间聚散离合的过程做一概述，以此来回顾一下这段历史。
天下三分
历时四百年的汉帝国在220年灭亡，其中包括了由外戚王莽所建存续十余年的新朝。为了方便，人们将新朝之前以长安为都城的时代，称为西汉或前汉，之后以洛阳为都城的时代则称为东汉或后汉。
汉朝最后一位皇帝献帝，因边疆大吏董卓的关系登位。但董卓因受其他将领围攻，而由洛阳迁都长安。不久之后董卓被杀，献帝被曹操控制，都城亦被迁到洛阳以南的许，时为建安元年（196年）。曹操以大将军封武平侯，建安十三年成为丞相，十八年封魏公，二十一年再升为魏王，但他没有篡汉，在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就去世了。
从继为丞相、魏王的曹操长子曹丕在同年十月就篡汉一事明显可见，曹操有实行易姓革命之充足实力，但其父是恶名昭彰的宦官的养子一事，可能阻止了他篡汉。又或者，虽说汉王室已经变得有名无实，但毕竟拥有四百年的悠久传统，推翻汉室这件事总归能让人感到一丝抗拒吧。正因为曹丕年轻，所以才把握了这个十分成熟的机会，不顾他人反对，决意进行革命。其方式就是采用儒家经典所见尧传舜、舜传禹的禅让做法（将天子之位传给有德者的中国帝位继承思想）。禅让应是天子让位于跟自身没有血缘关系的有德者的一种和平革命，但传说归传说，事实上却是极阴险的夺政。不论如何，曹丕接受了汉朝最后一任皇帝让位，改国号为魏，成为魏国的初代皇帝。曹丕也就是魏文帝，他和东汉一样将都城定为洛阳，并改年号为黄初。这是尊土德的一种象征，稍后详述。
魏文帝即位不久就封在长江下游有广大势力的孙权为吴王，以拉拢其入自己阵营。但孙权在其后第三年即尊土德自用黄武年号，更在229年称帝，改年号为黄龙，与魏对立。另一方面，蜀的刘备已在魏建国的翌年称帝，即昭烈帝，年号章武。刘备自称是西汉景帝的子孙，故汉室存在一日都惮于称帝，但当时恰好传言建立魏国的曹丕杀害了献帝，故刘备以再兴汉室的名义称帝，国号仍是汉。
为了与前年灭亡的汉室分别，刘备建立的汉称蜀汉。
于是魏国皇帝想一人君临天下的企图落空了，三个皇帝同时存在的异常情况出现了。后来在263年，蜀汉被魏吞并，而魏则像自身篡汉一样，被晋王司马炎以禅让的方式夺国（265年）。在晋建国后十五年，天下再度变得只有一位皇帝，晋实现了天下一统的理想。
易姓革命与五行说3
魏最初的年号黄初,吴最初的年号黄武，还有孙权即帝位时的第一个年号黄龙，都有一个“黄”字。前面提过这些王朝尊重黄色，是因为黄色是土德的象征，但仅是如此毕竟不能充分说明，这里我们岔开一下话题，来对汉是火德、魏是土德这类认知的缘由进行一下说明。
过去政权交接是由尧传给舜，再由舜传给禹，尧、舜虽然有子，但都不让其世袭，而禅让于天下间最有德的圣人。但禹传位于其子，于是世袭王朝出现。这个王朝就是夏王朝，其第十七代王桀是非常残暴的君主，于是被后来殷朝的建立者汤攻灭。取而代之的殷朝也是代代世袭，但到第二十八代4 的纣王时，其残暴程度较之夏桀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为周武王讨伐，周朝由是建立。汤对桀、武王对纣的这种灭国立新的革命方式，相对于禅让，称为“放伐”。
这里的“革命”是“改易天命”的意思，并非西方“revolution”一词的对译。中国传统的看法是，天对某个人（即天子）赋予天命让其统治天下，这并非出于个人的意思，不论是和平的禅让，还是暴力的放伐，都是出于天意。但上天不言，人只能推测上天的意思。最初人们是用咒术和宗教的手段来推测天意，后来渐渐在这些咒术和宗教当中，亦加入一些称得上是自然哲学的理论。于是人们反过来因应天意改变制度和服色，以确认天命。
譬如说，相对于夏朝是以建寅（春天的开始）之月为正月，商朝则是以建丑（冬天的终结）之月为正月，周朝则是以再早一月的建子（冬天的中间）之月为正月。周朝以建子之月,即包括冬至在内的一个月为正月是事实，但是否之前的商朝用建丑、夏朝用建寅之月，则不得而知。不过后世就是创出这样的理论，来说明朝代更替,即天命转换时，需要改制。这是三正说（夏、商、周三代制度不同，夏以孟春、商以季冬、周以仲冬之月为正月的说法）。说到三正，不仅是一年的开始不同，更有夏以平旦（凌晨四时）、商以鸡鸣（凌晨二时）、周以夜半（零时）为一日之始，服色上夏尚黑、商尚白、周尚赤，在所有的制度上三朝各有分别。
三正说再发展下去就是五行说。宇宙中的森罗万象都是由木、火、土、金、水五种元素构成，而这五种元素，即五行，不仅是支配着自然现象的原理，更是支配着人事现象的原理。各王朝也是因五行中的某德而称王天下的。
五行说和三正说在周末战国时期被提倡，因而都是以周朝为基点。根据三正说，周朝尚赤，在五行说中则对应火（参照“五行对应表”），故可以说周是以火德王天下。
五行对应表
当时周朝已衰微至极，即天命已去，迟早出现朝代更替，那么新王朝必定要具备某一德来取代火德。根据五行说这种推测天意的哲学，代火者应为水。根据水胜火、火胜金等简明的道理，五行的循环是水、火、金、木、土，这就是五行说中的相胜说。故秦始皇据此理论，以水德代周之火德而王天下，彻底改革制度。打倒秦朝的汉应该是土德，事实上的确有人如此主张，汉朝也是尚黄的，但也有人认为秦并非得到天命，故是汉代周之火德，汉应为水德。
由相胜说到相生说
但在西汉末期，五行的排列被彻底改变，出现了排序为木、火、土、金、水的相生说，即变成与钻木生火、火燃成灰（土）、土中生金这种现象相对应的次序。如果按这次序来排列尧以来的王朝，则尧是火，舜是土，夏是金，商是水，周是木，跳过秦的汉是火。这样就变成汉以火德王天下。但汉事实上是用夏正做历法，颜色上则是重土德的黄，其改革不如秦的彻底。
而王莽以禅让这样的和平革命夺取汉朝，同样根据相生说宣布以土德代火德而王天下，彻底改革制度。另一方面，他也遵从三正说，即相对于汉用夏正，选择殷正，以汉历的十二月为正月，将一日的开始由平旦改为鸡鸣，祭祀的牺牲用白色等，但由服饰到旗帜则按五行说重黄色。
王莽强行更改地名之事也很有名，郡县的地名再三更改，导致官吏一筹莫展。
汉自定火德，而将洛阳的“洛”字改成“雒”，这是因为“隹”字是鸟，是属火的动物。如果是因火忌水而改名，就是相胜说，而这与将汉定为火德的相生说原理相异，可见当时或许尚有两说并存。
东汉打倒王莽复兴汉室，所以当然是火德。而根据相生说，代火德为王的当然是土德。184年，动摇汉帝国根基、使其最终灭亡的农民起义，其徒以黄巾束首，应该也跟土德取代火德，由赤转黄的革命之说不无关系。不过，黄巾之徒与道教一派有关，亦有可能因尊崇黄帝和老子而用黄色。
黄巾起义令汉帝国四分五裂，汉当然失去了天命。为了之后谁受天命的问题，三十六年间群雄并起，征伐不断。其最后胜利者，就是以禅让方式完成政权授受的魏国曹丕（文帝）。他即位后立即宣布按昔日之原则以土德王天下。但文帝在改革上制，只是做到在每一季度之末的十八日使用黄色服饰这种程度。另外，他本来也应如王莽一样用殷正，但因为孔子说“行夏之时”（见于《论语·卫灵公篇》，意指三代制度虽然各异，但如夏朝以春天之始为正月亦可），故仍使用汉朝的夏正制。由于学者中有主张用殷正者，魏在文帝之后的明帝时曾改设早一个月的季冬之月为正月，但在明帝之后则复用夏正。与之相比，文帝即位改元黄初，才更可谓直截了当地宣示尊尚土德（黄色）。吴定年号为黄武、黄龙，也都可看成是与魏抗衡，宣示要代火德而行土德之行为。而以复兴汉室为号的蜀汉，自然就不会参与火土革命。
再推及后世的话，代魏土德的是晋的金德，东晋仍是金德，随后南朝的宋（水）、齐（木）、梁（火）、陈（土）因禅让革命，在五行的推演上也没有问题。但如之后所见，北方小国林立，五德的推移极其复杂。这些留待介绍北魏英主孝文帝时再说。
大成帝国
上文提到，中国经过五十多年才出现了只有一个皇帝的局面，仅仅二十六年过后又变成了多位皇帝同时存在。大成武帝李雄在曾经的蜀汉之都成都即位，与洛阳的晋朝皇帝形成对抗，这便是分裂再次加深的象征。大成李氏虽然有汉式姓名，但其实源自四川东北部的巴氐民族，他们在东汉末年翻过大巴山移居汉水流域，归附曹操，后来为避兵乱和饥馑，又在三世纪末和流民一起回到四川。李雄之父李特在回到四川时看到险峻的剑阁关隘，说道：“刘禅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岂非庸才邪！”5 刘禅是昭烈帝刘备之子、诸葛孔明受刘备托孤而辅佐的蜀汉第二代皇帝，被称为后主。面缚指双手被绑在后面，即投降，这里是指刘禅在263年到魏将邓艾的军门投降。总之，李特感慨的是，刘禅拥有扼守四川盆地入口的剑阁这样险要的地方，仍然被魏军攻入而要到其军门投降，岂非太过无用。而这声慨叹中，亦透露出他要在四川盆地独立建国的意欲。
李特在302年举旗起兵，自称益州牧、都督益梁二州诸军事，即四川的军政、民政长官，最后终于攻陷了成都，并将年号改为建初。第二年李特与晋的讨伐军作战，兵败身死，其弟李流代招部族，数月后也病死。于是李特之子李雄以成都西北的郫城为根据地统领余部，并再陷成都。304年，李雄自称成都王，废晋法而与民约法七章（这是学汉高祖将繁苛的秦法简化为三章的故事，李雄则是把晋法简化为七章），以收民心。之后就如前述，李雄在306年即帝位。
大成的领土以四川为中心，延伸到陕西南部和云南北部，而正所谓“蜀独无事”，只有此地可算是一处与中原战事无涉的太平之地。但李雄死后，其国因内乱而急衰，终于在347年，第五代的李势（其上一代将国号改为汉）在位时被东晋将军桓温所灭。李特的族孙亦可谓“岂非庸才邪”。
新三国时代
大成建立后的308年，光文帝刘渊在山西离石称帝，后迁都平阳。这样，就又变成了三个皇帝同时存在。刘渊这名字颇具汉风，但他其实是匈奴人。
东汉初年，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归附汉朝，移居山西各地。到魏的时候南匈奴分为五部，各有领袖，朝廷又选汉人为司马，以为监督。入晋后移居长城以内的匈奴人愈来愈多，刘渊就是当时五部中左部的领袖，在今天的山西孝义以南、汾水右岸筑左部城。他趁晋朝内乱统合其余四部，自号大单于，移都左部城以西的离石，304年称王，将国号定为汉。
汉这国号还是很受欢迎的，在汉朝灭亡的翌年有蜀汉，然后有刘渊的汉，还有后来大成改国号所称的汉。这先暂且不说，总之因为汉朝将汉人之女以公主（即皇室女性）的名义嫁入匈奴和亲，所以刘渊从女系这边来算，亦自称刘氏。这个自称刘氏的匈奴人，后来称汉王，依次攻占了山西南部各地，乃至于如前文所述，在308年称帝。翌年他企图攻占西晋都城洛阳，但不成功，后于310年病死。但之后的昭武帝刘聪，则于311年派刘曜、王弥二将攻陷洛阳，后将晋怀帝掳到平阳杀害。虽然西晋又于313年在长安将最后的皇帝愍帝扶上皇位，但316年，刘曜又攻陷了长安，愍帝亦被掳到平阳杀害，西晋于是灭亡。317年，丞相司马睿在建康（今南京）建立了东晋。第二年，刘渊的族子——灭亡西晋有功的刘曜成为汉国皇帝，并在不久之后改国号为赵，都长安。
这时三国之势再现：赵是当年的魏，晋似吴，成类蜀。之前的三国是蜀并于魏，魏被西晋代替，晋再灭吴一统天下，这“新三国”会如何发展呢？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对东晋来说，既已吞并了相当于蜀的成，便没有了吴被西晋所灭时，敌人从长江上游东下的担心，这一点很是值得留意。然而，从“新三国”形成的317年，到成汉灭亡的347年间的三十年，北方地区却发生了各种变动。
先是出身匈奴别部羯族的石勒，以襄国（今河北邢台）为根据地，占领河北、山东、河南与刘曜对抗。他后来自称赵王，在329年灭刘曜而占关中，成为中原的王者。刘曜的赵称前赵，石勒的称后赵。另外，东北有鲜卑（东胡系的游牧民族。由战国时代开始在兴安岭以东的西拉木伦河流域建立根据地，在二世纪之初，随着匈奴的瓦解而扩张势力）慕容部的前燕，北部有鲜卑拓跋部的代，西部河西走廊有汉人张氏的前凉。前燕是为与后来的后燕、南燕、北燕区分，前凉则是为与后来的后凉、北凉、南凉、西凉区分而命名的。代是最后统一中国北方的北魏的前身。
前秦统一中国北方
在四世纪的后半期，统治中原的石氏后赵灭亡，其东半部分被前燕占领，西半部分变成了前秦的势力范围。在东西斗争中胜利的是前秦，而它又吞并了前凉和代，统一了中国北方，这是376年的事情。之后前秦则剑指南方长江流域，即东晋。
东晋已在三十年前征服四川，控制了全部长江流域，并乘势向北方进军。晋人本来就是暂住江南，一直在等待收复中原的机会。征服四川的将军桓温，在354年由汉水流域越过秦岭北上，进入关中包围了前秦都城长安，但并没有拔下此城，最后无功而返。他又在369年进攻前燕，与前燕之将慕容垂战于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黄河津渡），兵败而退。于是本来受到南方挑战的北方，在北方统一、没有了后顾之忧之后，自然将攻略目标转为南方。
前秦与在四川建国的成一样，都是氐族国家。而完成了统一北方伟业的苻坚，则是前秦的第三代皇帝，十六国中少见的英主。辅佐他的汉人名相王猛亦声名卓著。这个胡汉组合是前秦达成伟业的关键。
由于北方统一，由东夷到西域，向前秦通贡的据说有六十二国（381年）。高句丽势力由中国东北地区的东南延伸到朝鲜半岛北部，是东夷中的强国，与前秦交好。该国也是在这一时期接受佛教的。西方丝绸之路沿线诸国佛教兴盛，苻坚为了得到其中一国龟兹的高僧鸠摩罗什，在382年派将军吕光讨伐西域，翌年则开始了一直搁置的南征计划。
苻坚自率百万大军南下，与东晋将军谢玄的军队在淝水（今安徽寿县东北）之畔展开会战。结果前秦大败，苻坚狼狈北归。这是曹操败于刘备、孙权联军的赤壁之战的翻版。不过不同的是，赤壁之战后南方分为蜀、吴，与北方的魏三分天下；淝水之战后南方安定下来，北方则陷入四分五裂。
中国北方的再分裂
难得统一中国北方，建设好了西起丝路、东至高句丽的佛教文化传播路线，却因淝水之战惨败而急速衰亡，这对前秦来说是很可惜的。那时名相王猛已去世八年，如果他还在的话，前秦的南方经略，应会很不一样。
总而言之，在淝水之战的次年（384年），羌族的后秦、鲜卑（东胡系）的后燕和西燕相继从前秦独立，385年，鲜卑的西秦也独立了出来。386年，受命征伐西域的前秦将军吕光虽然得胜归来，但他听到苻坚的死讯，就在姑臧（今甘肃武威）独立，建立了后凉。更有甚者，在北方，十年前为前秦所灭的代国也复兴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四分五裂，当时一国的领土只相当于今日的一省。这些国家之中，后燕作为被前秦所灭的前燕的继承者，先吞并西燕，更向北征讨代国，但反为其所败，于是后燕分裂为南北燕。这里顺便说下，北燕是汉人冯氏所建立，根据地在今日辽宁的西北，南燕则是由后燕世祖之兄慕容德所建立，领土为今日之山东、河南的一部分。
给佛祖献花的鲜卑人（太平真君三年弥勒佛台座）
东晋对这样四分五裂的北方并非视若无睹，收复北方失地统一中国，是东晋立国以来的使命，故东晋乘淝水战胜之机北进，是当然之事。不过，鉴于桓温之前的惨败，加上国内其他问题，北伐之事并未一举成功。直到智勇兼备的将领刘裕出现，东晋才成功消灭了后秦和南燕。
但刘裕在胜利后立即南归，以其西征北伐所得的人望篡晋（420年），是为宋武帝。
东晋安帝时有桓玄（桓温之子）篡晋之事，那时平定桓玄让安帝复位的，正是刘裕。但今日的刘裕有着比昔日更有利的条件，于是得以在贵族和军阀的妥协下建立新王朝。这时距离由汉到魏、由魏到晋那种以禅让为名的和平革命，已一百五十年了。这种阴险而伪善的革命，虽然通常令亡国之君安度余生，但司马氏在这次晋宋革命后，却被斩草除根。
北魏统一中国北方
在刘裕南返的同时，改国号为魏的代在中原的东部活动。此外，在后秦故地陕北，有匈奴建立的夏国南下。而在甘肃西部，在后凉被后秦灭亡后，有匈奴的北凉、鲜卑的南凉、汉人的西凉立国。后来南凉为西秦、西凉为北凉所灭。
匈奴的夏国虽然征服了西秦（431年），但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第三代赫连定的时代，夏国渐渐因北魏的压迫向西方移动。夏国想渡黄河征服北凉，但却在同吐谷浑作战时败北，赫连定被捕送到北魏处死。
北魏在436年降服东北部的小国北燕，在439年消灭残存在河西走廊的北凉。就这样，在前秦统一中国北方的六十三年之后，北方再次实现了统一。
在这主角交替的半个多世纪中，包括前秦在内，北方共有十三国兴亡，这一时期是在被命名为“分裂时代”的魏晋南北朝中，分裂最为严重的时期。而这十三国中，除去北魏和西燕，再加上前秦统一前出现的成（汉）、前赵（汉）、后赵、前凉、前燕五国，即所谓“五胡十六国”。五胡虽然是匈奴、鲜卑、羌、羯、氐，但十六国中仍有前凉、西凉、北燕三国是由汉人建立的国家。
北魏平城城墙遗迹（山西大同西郊）
在这样激烈的民族竞争中胜出，统一中国北方的正是北魏。北魏本来在河北、山西北部到内蒙古南部一带过着游牧生活，在四世纪之初，因讨伐匈奴有功其首领被晋室封为代王，后来遂以代为国号。其根据地盛乐城在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以南四十公里。
前秦统一中国北方时，曾将代赶到更北的地方，但在淝水之战后代国得以复兴，回到盛乐城。其领袖拓跋珪抵御了后燕的进攻，进而反攻，从山西高原向河北平原大举进击，攻陷了后燕的国都中山。于是拓跋珪乘机称帝，改国号为魏，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这次伐燕成功，北魏获得了很多汉族知识分子，这一事也很是值得留意。之后北魏的征伐虽以西边的夏为主要目标，但要到拓跋珪之孙太武帝时才将其消灭。夏都统万城（今陕西靖边县北）号称铜墙铁壁，但也和长安一样被北魏攻陷。
这样，起源于山西高原的北魏，东征取得河北平原，西讨占领关中，继而吞并东西边的北燕和北凉，终止了所谓的五胡十六国时代，与此同时，也拉开了南北朝时期的序幕。
魏宋对峙
由北凉灭亡、北魏统一中国北方的439年开始，到南北统一的589年，刚好是一个半世纪。在这段时间内，即使是统一了中国北方的北魏，也未能最终吞并南朝，北魏分裂半世纪后，作为北朝代表的隋，才压倒了南方的陈。其中经过将在别章详述，在此仅记其大要。
在北魏太武帝（423——452年在位）统一北方的最后阶段，南朝的宋文帝（424——453年在位）在少帝之后即位，趁北方战乱频繁的时候夺得了黄河以南的要地。之后，围绕着这一地区的争夺又出现了数次，最终于450年，发展成了大规模战斗。
趁太武帝亲自征讨北方蒙古高原兴起的柔然（亦称蠕蠕，是在五世纪开始到六世纪中，统治着蒙古地区的东胡系游牧民族，曾频繁入侵北魏的北边，但后来被突厥所灭）之机，宋进军河南。太武帝迅速回师迎击宋军，甚至渡淮追击，到达了长江边的瓜步，而瓜步就在宋的国都建康（今南京）的对面。如果这时太武帝渡江的话，可能就完成了南北统一的伟业，但太武帝这时犹豫起来了，第一是因为渡过长江的水军未备，第二是怕柔然袭击其北方的根本。总之，虽然敌国都城已近在眼前，魏军最终还是撤回了北方。此战令江北大受破坏，据说来春燕子归来，竟找不到能结巢的人家。
其后，宋魏之间再未发生能令双方一决胜负的大规模战争，但宋似乎渐渐地被压在了下风。本来宋魏在东部以黄河为界，后来不知不觉间，这一分界线南退到淮水。到后来的南齐（479——502年，循例以禅让代宋）时期，淮北地区已全部为魏所占，那是北魏孝文帝（471——499年在位）时的事。
开明的君主
四世纪之初以后，中国北方有十多个胡人建立的国家，北魏也是其中一个。但即使建国者和统治者是胡人，其治下大多数百姓也都是汉人。所谓“入乡随俗”，尊重汉人的思想、文化、风俗、习惯，当然可以减少摩擦。虽然也有如后赵石虎那种倒行逆施、专行暴政的君主，但多数胡人领袖都是容许汉风汉俗的，而让汉族知识分子参政，历代都有其例。
但最为尊重汉风的，是北魏的孝文帝。
他首先在493年不顾众人反对，将国都由山西北部的平城迁往中原的中心洛阳。该地不必说，是周、汉、魏、晋的故都，南朝宋亦曾数度占领其地，可见古都洛阳作为中国象征的魅力。以洛阳为都，就意味着要恢复到汉朝时的状态，向唯一皇帝的理想靠近。反对迁洛的人虽然也想统一南北，但又不想离开住惯的晋北，同时认为一切为时尚早。孝文帝不但坚持迁都，而且凭其英断将户籍、土地、俸给等制度改革一新。他更将自己的姓氏改作汉风的元氏，并使皇族也遵从其做法。他在改变部族名的诏敕中说：“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跋氏。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6 （由拓跋到土，到黄，到元〔万物之元〕，依稀可见汉人的智慧在内。）这样将拓跋氏当作中国五帝之一的黄帝之后，实在有趣。
匈奴出身的刘渊声称他与汉室有关，赫连勃勃（夏国的创立者）亦以匈奴是夏朝的子孙这传说，将国号定为夏，以追溯与五帝的关系，这些事情都很有趣。笔者不能判断语言上“土为拓，后为跋”是否正确，可能只是发音上近似而已，但用这样的理由改姓，可以想象当中应有汉族智囊团所传授的智慧。至于将黄帝抬出来、主张土德等，则显示出在孝文帝的脑中，亦同三国时期的同名国魏一样，有着继承汉火德而王，故称土德的意识。
拓跋之魏以五行中何德而王一事，曾引发相当热烈的讨论。这是因为谈五德必然牵涉到前代，故不能仅仅说自己是黄帝之后而主土德。如果以魏（土）、晋（金）、后赵（水）、前燕（木）、前秦（火）之序，则北魏应承前秦的火德，又回归为土德。但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北魏所承的不是后赵以后的五胡十六国，而是统一天下的西晋的金德，故应为水德”，最终是这种意见胜出。
结果，这之后的传承就成了北周（木）、隋（火）、唐（土）。另一方面，南朝帝德的传承则是晋（金）、宋（水）、齐（木）、梁（火）、陈（土），任何人对此都无异议。总之这当中，北魏自认承晋之统一事，显露出其想成为唯一皇帝的雄心壮志。
话说回来，孝文帝除了改姓，还禁止拓跋氏使用本族语，要求他们改说汉语、改穿汉服、与汉族通婚。总之他的汉化政策愈加激烈，而这最终招致了反动。到孝文帝两代之后的孝明帝时，北方的边军叛乱，使北魏走向衰微。
迈向统一
北魏后来分裂为东、西魏。两国都放弃了因战乱而荒废的洛阳，东魏（534——550年）建都在邺，而西魏（535——556年）建都在长安。后来两国皇帝都被其拥立者篡夺了皇位，东魏成为高氏的北齐（550——577年），西魏成为宇文氏的北周（557——581年）。后来北周虽然吞并北齐，统一了北方，但其本身亦被外戚兼丞相杨坚所夺。杨坚就是隋文帝，他在589年征服陈朝完成了统一伟业。
此后天下朝着统一的方向顺利迈进。我们看到，这一时期发生了好几次剧烈的动荡，每次都是刚要统一就又开始分裂。但这回隋打下了天下统一的基础，并由唐继承了下来，唯有一个皇帝的时代就这样持续了三百年。隋征服陈时南朝的领土已大为缩小。前面提到过，南朝为齐、北朝为北魏孝文帝在位时，淮河以北全部都是北魏的领土，后来到了北魏衰落之时，梁武帝（南朝）逐渐蚕食其地，但后来北朝再次统一，南朝再一次受到压迫，到陈的时候，南朝终于退到了长江以南地区。
南北边界的变动，正是显示双方国力强弱变化的晴雨表。
1 原文此处是“北方的蒙古族、西边的藏族”，指的是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蒙古族、藏族虽与匈奴、鲜卑、羌等古代民族有血缘关系，但古代民族经过多次迁徙、长时间的相互融合，并不能简单对应当今之民族。对这些古代民族的演变，例如匈奴与突厥、蒙古的关系，羌族与藏族的关系，学界历来存在诸多观点，争议颇多。所以译文中统一表述为“东胡系”“藏系”。——编注
2 实为《礼记·曾子问》《礼记·坊记》《礼记·丧服四制》三篇所载。——译注
3 五行说在中国古代盛行，日本学者颇有研究。这是一种历史研究内容。——编注
4 关于纣王为商朝第几代王，《史记》中有不同说法。——编注
5 《晋书·李特传》——译注
6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四十《齐纪》——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