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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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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宁杭辛斋•学易笔谈二集•卷二

《易》者进化之书也。进化者何?随时变易以从道也,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自有天地以来,气运之迁移,殆无日不变,无时不变,但变之 微者,人不自觉,积微成著,阅时已千百年,人之寿又不能待,是以世之人,恒不能睹其变之迹,而穷变通久,非征之历史,无以见焉。世界之有史,莫古于中国, 而中国之书,又莫古于《易》,观《系传》制器尚象之十三卦,由游牧以佃以渔取诸离而进于农商,耒耨取益,日中为市,取诸噬嗑。由 穴居野处而进于宫室,由衣薪葬野而进于棺椁,由结绳为治而进于书契,上古进化之迹,因历历可考焉。西儒达尔文氏,著《世界进化论》,乃谓世界万物,皆由渐 而进化,由简而进于繁,由劣而进于优。天地生物之始,只如爬虫类之下等动物,逐渐进化,而至于高等动物。高等动物,如猿猴猩猩类者,已略具人形,或能人 言,又进化即为人,故猿猴猩猩,乃人类之初祖也。呜呼,此讆言也。乃西俗好奇而喜新,奉为名言。赫氏《天演论》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说,又从而和之,靡然从风,欧美政俗为之一变,余波荡漾,且及东亚。二十年来,一因朝鲜而酿日俄之大战,再因塞尔维亚而酿联邦与协约国之互争,劳师逾千万,血战经五年,名城为 墟,白骨蔽野,流毒几遍于全球,损失数难以亿计,皆此不经之学说阶之厉也。近日欧美学者,有悟其非而改正之者矣,而我国青年,尚有执十年以前之译本,而矜 为创论,以互相传习者,是又乌可以不辩哉。夫物之进化,固物之理也。孔子之《系传》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夫既有类有群,故其进化也,自有其类别限 度,不能越也,不相紊也,禽不可进为兽,兽不能进为人也。故物之同一类者,可进而及者也,如同一枣也,实之小者,味之酸者,因栽接培养之得宜,小者使大, 酸者使甘,此可能者也,即枣之进化也。若欲使枣进而为桃为李,此决不能者也,以枣与桃李,非同类也。如同一羊也,南方之羊恒肉瘦而毛薄,且孽乳不繁,若改 良其种,而注意其饲育,使其茁壮而繁息,毛厚而柔,如北方之羊,或如美利诺之羊,亦事之可能者也,即羊之进化也。若欲使羊而进为牛为马,此决不能者也,以 羊之与牛马,非同类也。夫枣不能进而为桃李,羊不能进而为牛马,岂有猕猴猩猩能进而为人之理乎?果猴与猩猩能变为人,则溯自有人类以迄于今,至少 亦将一万年矣,则猕猴猩猩,应早已变化净尽,无复遗迹,何以至今日猕猴自猕猴,猩猩自猩猩,仍于人类之外而别为一类乎?且以达氏之例,充类言之,则太古初 生之青苔,经此万年千年之进化,至今日当尽化蔬稼百谷矣。太古所生之蒲柳,经此万年千年之进化,至今日当尽化为松柏楠 矣。其他虫豸与无血无脊诸下等动物,经此万年千年之进化,至今日亦当尽化为高等之动物矣。乃何以青苔如故也,蒲柳如故也,虫豸诸下等动物亦悉如故也,此其 说之不经,亦确然而可见矣。然则人类既非猕猴猩猩所进化,果何自而来乎?其如旧史所称,女娲氏抟黄土而为之乎?抑如西教所谓天主造人,先造一男,又折男之 胁骨为女而配之乎?曰:非也。天地初分之始,盈天地之间者,气而已矣。气胜于形,故盈天地间之万物,无不以气化而成形者也,孔子曰“天地絪縕,万物化醇” 者是也。逮物既成形,则气为形夺,气化不胜于形化,形有阴阳,自相匹偶,生生不已,孔子曰“男女媾精,万物化生”是也。迄于今日,形化虽胜,而气化之物, 亦仍不绝于世,但只化生微细之虫类,其赋形较巨者,则悉为形化矣。或曰:今日虽尚有气化之物,但与形化者迥不相侔,又安见形化之人类,最初悉出于气化乎? 曰:形化之继乎气化,非理想之词,今日之气化虽微,然其开形化之先,以成物之始者,为例正多,不胜枚举也。空庭积雨,苔莓生焉,净水贮器,孑孓育焉,皆非 有其种而诞育者也,皆气化也。遽苔莓又生苔莓,孑孓成蚊,遗子又生孑孓,则继气化而形化矣。人身之虮虱,水中之鱼虾螺蛤亦然。可想天地生物之初,万物之忽 自无而有也,亦若是而已矣。盖物无巨细,皆感天地絪縕之气以生,而气分五行,又各有其清浊厚薄之殊,故秉其气以成形者,自各有大小灵蠢之异。惟人类则备乎 五气之全,故独灵于万物。天地之气,得人而通,万物之用,得人而彰,此理之昭然而莫可违者。佛氏之说,与《易》旨略同,可证达氏进化论之妄矣。至赫氏物竞 天择、优胜劣败,与天演淘汰、惟适者存等说,较达氏意,似差圆满。近世学者尊之为天演之公例,讲《易》者或引“惟适者存”一语,以为与《易》之“当位者 吉”相互证者,其实望道未见,其蔽与达氏等尔,皆所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夫所贵为人者,以其异于万物也,人之所以异于万物者,固不仅以其知觉运动之灵 于万物也,实有其所以为人者。在古今中外圣贤之立教立政,与发明种种之学说,凡皆以为人也,非以为物也。又惧人之不能自立,而堕落其人格以侪于物,故 《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盖人禽之界,相去一间,操舍存亡,不可稍忽。故《易》于乾之三爻曰:“君子 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以此爻为六十四卦人爻之始,特于此发其义也。达赫二氏之误,在混人物而一之,谓人之竞争,等于物之竞争,人之优劣,等于物之 优劣,是已自绝灭其人道,无怪弱肉强食,卒之有强权而无公理,安得不陷人类于惨境,通世界以荼毒哉。吾作《易》之圣人,在距今七千年以前,忧天下后世,必 有生齿日繁,非争不能自存之一日。故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阴阳而立卦,发挥刚柔,穷理尽性,乘示《易》象,以树之准,以立万世精神上之宪法,使强权无可恃 之道,而公理有必伸之日,使弱肉强食之祸,不能蔓延于世界,而天下万世,胥莫能违其则焉。文王当.殷纣暴虐之世,演《易》明道以救之,首曰:“乾元亨利 贞。”孔子当春秋衰乱之日,复著《十翼》以阐明之,首以四德释:“元亨利贞”,以明立人之道,与今日欧美祟奉之救世箴言,所谓博爱自由平等者,隐然不谋而合也。

夫“元者善之长”,仁也,博爱则近乎仁矣;尊重自由,不侵他人之自由,则协乎礼矣;平等则裒多益寡,称物平施,事无不当,而合于义矣;具此三者,则 —贞固干事,自绰乎有余裕矣。故博爱自由平等,与文王“元亨利贞”,孔子“立仁与义”之旨,均异地而同情,殊涂而同归,均所以范围天地,曲成万物,以维持 人类以不敝者也。是以变化莫备于《易》,天地间万事万物,由变化而进化之理,亦莫备于《易》。《易》之进化,各有其类,而不相越,各合其时,而不相违。 《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无一卦不变,无一爻不变,而卦有类,又有等,变有时,象无定而有定,数可测而不可测,理无在而无不在,气无至而无不至,虽 万变而不离其宗,是非深明夫乾元广大之义者,未足与语也。今后世界之人,若甘心蔑其人格,自侣于物类,则竞物之竞,择物之择,以取精用弘,兼弱侮亡为优 胜,以纵恣情欲,恢张物质为进化,虎炳豹蔚,汶汶以终,吾《易》诚无能为之筮。果不愿自绝于天,则良知自在,顿觉顿悟,应知吾人之身,除肉体精神而外,必 有超乎肉体精神之上,而为肉体精神之主,所以特殊于万物,特灵于万物者,果安在哉?反而求之,存养而扩充之,庶乎人类之真进化可期,所谓优胜劣败者,更不 在物竞,而在人之不竞,不在天择,而在人之不自择耳。

“制器尚象”,也就是观 象制器,这应该说就是中国古代对科技发明所用的辞语,但学者在探讨时有不同意见,这里引顾颉刚和胡适的一场辩论:顾颉刚认为:《系辞传》把制器都归于圣人 看了卦象而制作的,这不合逻辑。这等于把一切文明都归于易卦,而易卦又归于圣人所画,圣人由卦形而悟出新器具,这是莫须有的事。造船一定是看了木头浮在水 面而想起的,不是看了涣卦的结果。胡适认为:观象制器是一种文化起源的 学说。所谓观象,只是象而已,并不专指卦象。卦象只是物象的符号,见物而起意象,触类而长之。若不依据历史上器物发明的程序,乃责数千年前的人见了火上水 下的卦象何以不发明汽船,这是违背历史发展程序的。瓦特见水壶盖冲动,乃想到蒸气之力,这就是观象制器,牛顿见苹果落地,乃想到万有引力,这也是观象制 器,同样是有象而后制器。

十字架

泰西之十字架,相传以为耶苏代众人受刑钉死于十字架上,故尊奉之以为耶苏流血之纪念。此宗教家附会之说,不足信也。其实十字架者,乃数 学之交线也。数不交不生,如两线平行各不相交,虽引之至于极长纵环绕地球一周,仍为两平行线而已,不生数也。惟两线相交成十字,动则为圆、静则为矩而三 角、勾股、八线皆由此生焉。此乃《几何原本》之原本,实数学之初祖,与我国相传之两仪图,今通俗皆称为太极图,其实此图分阴分阳,有黑有白,不可谓之太极,当名为两仪图较为惬当。北方亦有称之为阴阳鱼儿者,鱼字亦仪字之传讹也。天然之配偶也。

两仪为理学之祖,由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变化无穷,莫不肇端于此一阴一阳。一阴一阳之谓道,道也者形而上者也。交线成勾股、成三角、八线,推衍无尽莫 不导源于此一纵一横。一纵一横数也,数也者成器之所先也,形而下者也。故道运于虚而数征诸实。我国数千年来,专尚儒家以空言谈经鄙术数为小道,崇虚黜实, 末流之弊举国皆无用之学。所谓形而上者,几堕于地矣。

泰西之学则不尚空谈,立一说必征诸实验,制一器必极其效用,不以理想为 止境,不以无成为中辍,千回百折精益求精,于是科学功能几侔造化,器物利用无阻高深,形学发达于斯为盛。然极其弊则谓世界将可以力争,强权几足以胜天演, 物欲无限而生人者适以杀人,杀人者即以自杀,物质之文明浸成儳焉,不可终日之势。

此倚重于数之一偏,与倚重于理之一偏各趋极端,其末流之失,亦正相等也。夫理与数本不可以须臾离,故圣人倚数必参天而两地,故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器,虽相生相成,无偏重亦无偏废。舍道而言器,则器为虚器;离器而言道,则道尽空谈。

三代传统,一揆诸道,故曰“道统”。不但礼乐政刑悉本度数,度生于律,律本黄钟,子丑一二。即德行言语,言语即文章也。亦无不各有其典则,《孝经》:“先王之法言法行。”法者,即合于度数者也。故 节以制度以议德行。而《大学》治国、平天下之道,必本于“絜矩”也。道不可见,故圣人示之以象;象无可稽,故圣人又准之以数。数与象合,而道无不可见。制 器尚象而器以立,载道以器而道不虚。理、象、数一贯之道,皆出诸《易》。自王弼以玄理说《易》,后世畏象数之繁,因靡然从之创“扫象”之说,弼以玄理说《易》,运实于虚归有于无,刍狗天地糟粕仁义,更何有于象!后儒,既主其说乃辟其玄谈,是买椟而还珠,亦非弼之所及料也。自是象数与《易》又离为二。周子传太极图,实即两仪,以为继述道统之图。道果在,是矣;而器已无存。礼乐政刑皆器也。则道亦不亡而亡矣。谚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是之谓欤。是故,三代而后,《易》学晦盲,数学流于西方,西人于借根方名之曰“东来法”。理学显于宋。即此一纵一横之十字架、分阴分阳之两仪图,足以为东、西近世学术源流之代表矣。

近西人极物质文明之益,既倦而知返更探其原于哲学。我受理学空疏之害,尤备尝苦痛力求自拔于沉沦。是东、西人心,已同有觉悟之机,所谓“通其变,使民不 倦”,《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其在斯乎。故合中西之学,融会而贯通之,以此所有余助彼所不足,截此之所长补彼之所短,一转移间,而各剂其平各 得其当,非《易》道又乌能贯而通之?

夫十字架与两仪图,各产生于数千年前,一东一西,不相谋面。自西教东渐,于是天然配偶之 两代表乃日相接近;又迭经几许之岁月,始得消除种种之障害隔阂而日即亲洽;今殆去自由结婚之期,会不远矣。结婚以后,必能产生新文明之种子为我全世界放一 异采,吾将掺券期之,拭目俟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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