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省科甲门第,逊于江浙,然于学问渊源,则较为早。江慎修、戴东原两先
生,在雍乾时代,颇开风气之先。咸同之际,文化渐于南服。郑子尹之流,学问
精湛,足以媲美前修。子尹曾受业于程春海侍郎,侍郎,歙县人也。徽州一府经
学辈出,举世宗仰,真如泰山北斗矣。桐城方灵皋、刘海峰、姚姬传三先生以文
章鸣。历城周书昌编修云:“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此为极盛时代。明方东、
东树称姚氏高足弟子,再传而得存庄,名节足多,后先晖映。吴挚翁就湘乡曾氏
求学,于姚氏为私淑,讲学最久,名重东北,为桐城人物之后劲云。
都中士大夫口舌尖新,喜为诗词对句,嘲弄当时之人。有某甲为陈子鹤、许
滇生两尚书所取士,陈尚书夫人薨,甲挽词有“丧师母如丧我母”之语。次年见
许尚书,尚书言其夫人久病。甲云“门生妇当来服事”,尚书固辞。未几,其妇
携行李来。及门,许夫人扶病出谢,阻弗使入。时人联云:“昔岁入陈,寝苫枕
块;昭兹来许,抱衾与。”
通商之初,士大夫耻言洋务,甚或浮词入奏,生国事之梗。蒲城王文恪以尸
谏,遗疏力阻五口通商和议,后人揣测附会,以为弹劾穆相国者,非也。张文毅
是其门人,为之掩饰,正理所宜,文毅从此遂不理于众论。南昌一役,虽江忠烈
守御之功,然文毅于时为抚帅,临时招之使来,兵饷悉率以听,克保危城,耆
柱东南半壁,论勋业,与张、许之守睢阳,何多让焉。相传每日忠烈登陴守备,
暮归倦甚而卧,文毅辄至榻前,与之叙语,雅量殊不可及。乃因一事以误生平,
其后竟以微疵褫职,当时关涉洋务,为害如此。
先文庄幼学于同邑潘小安封翁,翁之子琴轩中丞与之同学室。文庄小试,初
不得志。中丞早入泮,聪颖异于常儿,抱大志,将为京都之游。恐堂上有异言,
不敢以告,乏赀用。文庄潜质衣与之,既而幡然改计,与之同走。行两日,先祖
与潘翁追至,稍给资斧,训以多语而别。潘翁赠文庄以言曰:“小试之文,毋深
思大力。不然,既至北京,不能再北。”潘翁盖疑文庄怂恿其子出游,犹不知中
丞之动议也。至京,先见李文忠之封翁愚荃侍御而请学焉,游扬于公卿间,颇为
孙兰检、吕鹤田两侍郎所激赏。孙侍郎曰:“学至于此,应童子之试而犹不售,
难乎其为庐州府学秀才矣!”文忠曰:“殆犹甚焉。公知吾乡应府县试者常三千
馀人,英才屈抑,奚止此乎!”吕侍郎曰:“刘潘两生他日贵显,为吾乡后起之
秀。”时道光二十五年之冬也。文庄至京,在文忠丁未会试之先。既文忠成进士,
李翁谓:“吾儿新贵,可取资焉。”是后文字,皆就文忠是正矣。
李文忠丁未会试之先,辛苦用功,只温熟《诗经》一部。观公闱作“君子贤
其贤而亲其亲”二句《四书》文,读公《朋僚函稿》,时引《毛诗》,流露于不
自觉,可以概见。古人通经致用,非谓通群经也;苟能通一经,用之绰有馀裕。
若徒诵章句,过而辄忘,食古不化,何益之有!
先文庄与潘中丞初至京,小住庐州会馆,既而移寓城内东单牌楼观音寺胡同
观音寺。李翁之友,湖北宜昌府通判江阴沈耀者,嗣于洪杨之乱,陷寇被害。
其子即品莲方伯也,是时遣至京师就学,李翁使之同居寺中。巢县周沐三游学北
方,闻风而至。萧然古庙之中,遂有四友。惟沐三为部郎一人之门人,不为文忠
下,其后亦未达,馀则兼师其父子。文忠贵后,在北洋督署,沐三荐其幼子持函
以往,称谓如旧友。文忠大怒曰:“我旧友中,焉有此人!”其词不无憾焉,然
终予以小差,足见前辈崖岸自高而心地自厚,两不相妨。
先文庄与潘中丞,皆冒顺天大兴籍,应己酉北闱乡试,中丞获隽,文庄落第,
二人皆未娶也。中丞刻隽卷,与肆中人计较。既毕,肆主见其未娶,调侃之
曰:“如此精明,不知谁家女郎得兹佳婿。”时先母程太夫人年已长,先王父、
先外祖皆催归完姻。秋试后,文庄乃与中丞同归,时道光二十九年。当中丞未举
于乡之先,潘翁曾为之求婚于青阳司巡检。巡检曰:“吾女不惯作炊。”弗许。
闻中丞中式而反求焉。潘翁曰:“与我二百金者,吾子与尔婚。”巡检不得已而
与之。适同乡京官谢梦渔侍御有女未字,属李翁为之相攸。李翁曰:“新科举人
潘琴轩,吾知其未娶。今归,未知成婚否,当函询之。”侍御起谢者再。及书至,
而中丞已以二百金鬻为富家赘婿矣。相传中丞缘此,不乐承欢,于潘翁前者旬有
馀日。洪杨乱作,蔓延日广,据有三河镇。中丞,举人也,不能留于其中。潘翁
以车白送佳儿佳妇,就其岳家于合肥。巡检留婿及女,而遣潘翁去。潘翁。故里
中名士,岂屑与巡检较量短长,坦然径归。自乘车之一边,而以一边载行李,复
返三河镇。中途过战区,遇寇兵搜检,叱其下,曰:“汝变妖邪?”潘翁怒曰:
“变妖,汝将若何?”遂遇害。中丞因留合肥,入团练,为报仇计。
湘军之制,不收乌合之众。其成军也,能选兵十人以上者为什长。十人之选,
何难之有,惟被选者,须缓急可恃之为当。等而上之,能得如是什长十人者为哨
弁,能得如是哨弁五人者为管带营官。等而下之,为管带营官者,夹带中必先有
哨官五人;为哨官者,夹带中必先有什长十人;为什长者,夹带中必先有缓急可
恃之兵十人。其临阵也,什长阵亡,其下兵之存者十人悉斩;哨官阵亡,其下什
长存者十人悉斩;管带阵亡,其下五哨官存者悉斩。由此类推,一营全没,则营
官应斩;一哨全没,则哨官应斩;一棚全没,则什长应斩。大纲本诸戚继光兵法,
变通而行之。淮军因而效之。中兴后五十年,勇营之制不外于此,但执法者不若
是整齐画一耳。
曾文正始办团练,尚倚武营弁勇。塔忠武,其杰出者也。以文员从军临阵,
盖自罗忠节、李忠武兄弟始。忠武兄弟,先从忠节讲学。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
者,古有之矣。上马杀贼,下马讲学,盖未之前闻。忠武殁于吾乡三河镇。相传
贼兵大至,忠武闻之大悦,曰:“愈多愈佳,将聚而歼之。”公于是役埋轮絷马,
慷慨捐躯,固足以使当时懦夫立志。然屡胜之馀,掉以轻心,有取败之道焉。
鸦片战役之后,国家军力情见势绌。英法和议未定,而未尝一日忘中国,辄
于海外作耽耽之虎视,伺衅而动。国中遍地皆寇,无一完善之区,亡可计日而待。
其所以转危为安,成中兴之业者,固由湘、淮军将多出儒臣,不欲更姓改物,致
起长久之内争;抑亦八旗将领犹有能者故也。塔忠武材武过人,未尝独当方面。
僧王将蒙古铁骑,驰逐中原,可谓勇矣,而计谋不定,故无成功之望。其绝伦超
群者,惟忠勇公多隆阿,自武昌、九江而入皖境,百战百胜之师,卒以意见不协,
移军陕西。譬如驱虎入穴而使之斗,何以能尽其才。围攻,受伤身死,惜哉!
入城之日,公卧不能起,刘霞轩中丞往视。公闻其至,移面向内而不与语,未几
而卒。
李文忠为编修时,以文字自喜,恒为吕文节草疏言事,时人弗之奇也。洪、
杨得武昌,顺流而下,沿江戒严,安庆续陷闻于朝。文忠方在海王村书肆中,遇
同乡某君,谓之曰:“尚不知省城失耶,而作此不急之务也。”文忠感念桑梓之
祸,过文节,怂恿上章。文节即令其代制,而允具名焉。文忠归,翻检书籍,审
察时势,惨澹经营而得长篇。书成已深夜,幸居距文节宅不远,使人持往,不至
误翌晨封奏。文忠倦卧,迨醒,日已过午。当时京朝官不得见本日朝报,心念昨
事,驾车往见文节。及门,闻合家哭声,如有丧者。登堂,文节自内跳而出,曰:
“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是日,文节召对,上大哭,文节
亦伏地哭。其后,文忠和何莲舫诗中有“追怆同胞烈士魂”,指文节也。又曰
“谏草商量捍吾圉,伏蒲涕泣感君恩”,记是事也。
文忠从文节至皖,等于徒手。官军见寇即走,屡败不振。乡勇乌合,不堪一
试。文节以客官,更无能力应敌。驻守舒城,闻寇将至,议守御,文忠与焉。封
翁在庐州办团练,老仆刘斗斋久役于封翁京寓中,时随至舒城,见事日急,密引
文忠至僻处,告之曰:“若辈死耳,无可避免。公子何为者,独不念老人倚闾而
望乎?”文忠悚然问计,刘斗斋曰:“马已备。”急驰去而免。其后文忠有田百
顷在英霍之间,命刘斗斋之子某甲为收私租,十年无所得。召往问之,某甲呈簿,
入不敷出,须益以三千馀金,出入乃能相抵。文忠怒,以足蹴之,亦不之罪也。
鸦片烟之役,英舰入长江、据镇江。时扬州为盐商聚集之处,因承平日久,
倏闻兵事,惊惧异常。有江甲者,素与英军中译人相识,献巨款乞免,英军许之,
迎至扬州,设宴款之而罢,颇得众誉,有“江善人”之称。及洪、杨南窜,取金
陵,下镇江。盐商狃于蒲骚之役,复使甲往。寇军首领伪许诺,甲如法接待。筵
席中,伏甲尽起,缚甲杀之,遂踞扬州。
戏剧最足移人,而作伪亦易。《三国演义》章回小说,宋稗之下乘,而贾竖
牧子无不津津乐道,则二簧、西皮之力也。汉距今远,犹云无考。有目前之事乱
人耳目者,莫如张嘉祥娶亲一节。忠愍夫人,桂林人。忠愍少为盗,一日为村堡
人所擒,夫人亟驰至,劫之以归,人无敢动者。复从至金陵。江南大营未溃时,
忠愍遣归,属乡人参将李某送之。里中故无家,以五千金付,置第宅,给衣食。
临行拔一齿,授之为别,曰:“予必战死,恐骨不能归,它日可以是葬。”其语
洵烈丈夫也。夫人既自江南还,筑室羚羊峡,与侍妾五人居。会当受一品夫人封
诰,诏将至,谓参将曰:“诸妾与予同事,今予受封极品,彼不得沾,恐怏怏多
不欢。若读诏,可口增某氏某氏也。”新兴、高明等县有嘉应客民,屡与土人斗,
避难者多入羚羊峡,道馑相望,夫人常贷金散之。忠愍殉国,尸觅不获,夫人以
所拔齿葬。观此,则忠愍、夫人少年结发,曾与共患难,忠愍故后,能尽死葬之
礼。如戏剧所云,岂非杜撰。
旗人于朋友之际,亲如家人骨肉。平时往还,主人主妇同出见,子女侍侧。
遇有吉礼,虽非亲属,而与叔伯兄弟舅甥无异。凶礼则人人白服,适合古人同爨
缌之礼。《桃花圣解日记》讥官文恭在武昌,其妾之死,官吏皆白服送丧。因
举《拜经文集·为妾服缌议》,谓在阮文达两广督幕时,文达有爱妾死,而以此
献媚。按同爨尚缌,妾于何有?是不知满俗,且未能尽通古礼也。且官文恭镇武
昌,与胡文忠为契友,在其笼络之中。相传文忠太夫人抚官妾为义女,每在抚署,
大夫人待之真如己出;妾视文忠不啻手足。因是文恭遇事推崇,督抚若为一体,
而文忠遂以得行其志,果建殊勋而平大难。此又文忠经权互用之宜,非腐儒所得
能揣测也。
胡文忠之才,为中兴诸贤之冠。曾忠襄率军东下,知兵之士多虑后路之孤。
文忠勖之曰:“往矣,昔有兄弟二人,兄不谈阴阳,弟多迷信,频年兄弟均未逢
凶宿。弟拘禁时日,颇以为苦,思效其兄,以自疏放。不择日径出,果遇黑煞神
于途,责其不循故辙。弟曰:‘吾从吾兄,奈何独当其咎?’神曰:‘汝兄懵懂,
阴阳怕懵懂,不得不避之。汝畏服我者也,胡可违命。’天下人,惟懵懂足以举
事。往矣,行见大功之成。”及忠襄克金陵,就鄂抚任,与官文恭交恶。李文忠
闻之,辄举前言以为笑乐,曰:“是太懵懂矣。”
科第时代,重师生之谊。李文忠公出福元修中丞门下。洪、杨乱中,文忠免
于舒城之难,归乡,随封翁治团练。事出创举,不免募捐,乡人为之揭帖,云翰
林变作绿林未几李翁以忧卒,或云自杀。李翁体肥,会当夏令,辄痛饮,且露宿
于外,无疾而终,故云然。文忠《和何莲舫诗》有句云“锦囊未敢忘三矢,荩箧
何曾有一钱”,盖记实也。是时,文忠益不得志,福中丞时为皖抚,乃往依之。
中丞惟倚总兵秦定三、郑魁士两军,以互相猜忌而败,中丞镌级去。文忠入曾军,
乃得大用。其后中丞任乌里雅苏台将军,失地夺职,文忠为叙前劳,还原衔。文
忠治军,不使诸将和睦,预防其协谋为主帅害,似传中丞衣钵。文忠常述中丞之
言曰:“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似此口吻,足以知当时治军之法。我军之终以
不振,胥由于此。然武人之不能揽权,亦由于此,未可厚非之也。文忠末年居京,
中丞如夫人犹在,每岁首,文忠亲往叩拜如礼,犹不忘本。郑魁士卒,文忠为之
请恤,重旧日同寅之谊也。
先文庄以孙省斋方伯之荐,入张文毅公幕中,一见以国士相推许。庚申之前
一岁,特令入京办报销,兼应会试,期以大用于世。文庄生平,于文毅旧谊,始
终不忘云。公先以言事失职,侨寓绍兴,未几有办理徽池军务之命。是时皖南之
寇,筑芜湖石垒为巢,蔓衍池郡,而江右广、饶之寇方炽,势欲相连。徽郡适当
其冲,岭隘重叠,村落殷富,故受兵尤亟。浙江大吏,以皖南为浙省藩篱、徽、
宁为入浙门户,故不分畛域,遣兵济饷,力保徽、宁。先后令徐观察荣、石观察
景芬、晏廉访端书至徽经画军事,犹恐未尽善,最后乃奏用公。公以五年五月十
日至徽。时寇据休宁,郡城危急。公轻骑由昱岭关驰至,指挥各军,复休宁、黟
县,驱寇出羊栈岭,复岭外之石埭。公以为守徽惟当守岭,岭防既固,民自安,
故令周天受筑垒守之。于是招集流亡,和辑将弁,训练士卒,抚恤疮痍,诛锄奸
慝,护持善良,设立厘卡,劝谕捐输。数月而人心大和,军实渐振。兵屡出而不
扰,财乐输而无怨,实始于此。公善用人而重筹饷,先由浙江供给,改拨江西,
又不时至,惟以忠义激励将士,人咸乐为之用。有事濒于危,以调遣得宜而转为
安者四焉。六年三月,江右之寇分为两路,由祁门、婺源进逼郡城。公仓卒率亲
军出城安营,收集前军溃卒,两日之间,军声大振,御寇潜口,败之。九月,寇
大股由黟、休宁入。公列营七里亭,督江、周两军大战五日,寇败遁。七年五月,
景德镇之寇,由祁门、休宁间道至,公调集诸将击走之。十年二月,池郡之寇,
由泾、旌、太以陷绩溪,直逼郡东,公出城,督江镇军,乘大雨,鏖战两日击退。
徽郡四面受敌,岭路分歧,不能禁寇之不至,至而有以待之;不能保城之不失,
失而旋即复之;不能必战之不败,败而有以持之。四境之内,农商不失业,庠序
不废学,留心民事,用人各尽所长。部下江长贵、周天受辈,由偏裨而为大将;
吴曰“富不理于乡”,特为湔祓;张泰忠、唐仁廉自拔来归,任以将领:咸著忠
节而建功名。邻境有事,均视如己事无异。先是,江右广信之寇,由衢州趣金华。
已,急令王恩荣往援,又使江长贵、周天受继往,浙省获全。晏中丞奏云“保浙
之功,推为第一”,非溢美也。十年间,所部劲旅悉调赴浙江,仅留楚军萧辅臣,
及新降韦志俊之军,其勤于王事,不分畛域如此。戎事之暇,培植士林,己未恩
科,特为奏请,借浙闱乡试。学使邵公亦得举行院试,皖南士人至今颂之。公守
徽始终,五载有馀,支持危局,不遗馀力。十年春,江南大营溃败,苏、常沦陷,
浙抚欲招至浙,共办浙事,公以未奉朝廷命,弗肯行。及秋,有言官劾其不职,
公即叙摺自劾,奉旨内召。时曾文正已任两江总督,兼办四省军务,以徽事交李
元度接办。八月二十日,公去徽,越五日,徽郡陷,周天受及皖南道福咸、知府
颜培文、宣城令王乃晋皆死之。徽郡之遭祸酷矣,以张文毅之绸缪五年,而卒不
终受其芘,殆有以取之。先文庄在戎幕,身亲其事,时杨濠叟亦在幕中。文庄会
试房师滨石先生,咸丰壬子一甲二名进士,官太常寺少卿,久直南书房,与濠叟
为兄弟行,在会榜之前不之知也,然同寮极相得。濠叟之言曰:“徽郡之祸未有
艾也。郡人喜倾陷,尚财利。其言利也,虽父子兄弟间,必析及毫芒,自诩不苟
且。饷捐之数虽多,皆迫于势,而国家之官阶、庠序之学额、绅董之优叙,犹足
以相抵,未见有慨舍其资不责报而为德于乡里者。宿师数万,先后六年,军营成
市,藉之为利者甚厚。军中所领之饷,仍靡之于徽,故徽郡名为匮于捐输,实则
增其居积。蕴利生孽,一朝溃决,将不可止。”未几,果有庚申八月二十五日之
事,濠叟之言验矣。
花鼓会,赌钱戏也,今上海盛行,谓之“花会”,害人至死,不可胜计。实
出自徽,土人疾之,谓之“花镫蛊”,与闽粤之花会略同。得隽者以一赢三十,
愚人以为失仅一而得则三十也,争趋之。夫三十而中一,甚难之势也。业此者欲
人财之聚也,偶露其倪,时令获中,故忻羡者不可遏。道光之末,起于绩而盛于
歙,山村水曷设坛场,聚游手,隐屏而为之报信者,谓之“走水”,交驰于道,
数十里内,呼吸通也。徽人嗜利,自士大夫至乡民,靡不染其习。妇女在深闺,
凭“走水”代射,或暮夜乞灵于淫昏之鬼。富者丧赀于无形,妇女迷惘失志,愤
而戕生者,比比皆是。亲戚朋友互相排斥,怨深水火,风俗大坏。其最著者曰吴
老铭,即吴曰富,绩人也,自名豪健,不吝于财。棍猾附之,穷困之士亦从之,
惟绅富之悭鄙,不能饬其子弟妇女者,疾之如仇,扬言其谋逆。于是郡守达秀擒
而置之狱。至粤寇逼岭,议募勇集团,徽人忄匡怯且吝啬,莫可与计事者。有潘
学陶者,以全家具保,请于郡守而出之。绅富汹汹腾谤,而寇已破祁门,至黟邑。
吴出狱,即号召其人数千,成军出御,驱寇出羊栈岭。有功,谤稍戢,然花鼓会
不能禁也。至咸丰乙卯春,浙江所遣之徐观察荣御寇死难,都司江长贵受重伤,
吴老铭之勇败散,而郡城失守。郡人程葆以新授广东肇庆知府,道经浙江,浙抚
奏令回籍办团,吴老铭之散勇暂归之。迨张文毅至,一郡人疾吴如疾寇,恐其复
用。文毅面谕之曰:“尔之子弟妇女,何不自教饬,而怨他人乎!吾闻吴尚能率
勇御寇,不若巨富之惟以馈献为事也。”郡人语塞,乃复录用之,令其部下禁绝
花镫蛊。吴虽粗材,颇义侠,财不入己,奉文毅之令惟谨,其援浙尤有功,善戢
士卒不扰民,杀贼奋勇,绅富渐与相安,不复腾谤,而花镫蛊亦遂熄矣。八年冬,
援浙回,以病死,已擢副将,死之日,惟一故妻守丧,子幼,家无馀财。
徽郡四面岭隘,岭内山路崎岖,百道岐出,善防之,外兵无由入,实易守也。
寇之始入也,由祁门之大洪岭。邑令唐治,贤吏也,忠义奋发,缮守御,得士心。
祁邑向不修城,修城于西乡不利。寇逼岭外,议筑城以守,绅士洪小蒙等集其事。
乡顽程狮者,执不筑城之说,与官绅为难,率众毁洪小蒙家,拆城墙二级。唐令
怒,擒而诛之。狮妻衰麻赴安庆,泣诉于寇帅请兵,遂导之入岭,于咸丰五年二
月破祁门,唐治及巡检钟普塘死之。
粤寇据安庆,又据太平府,筑芜湖石垒而守之,游弋于池州诸属。其艳徽州
之富饶久矣,顾限于岭隘,不知路径,不敢遽入。既徇程狮妻请,入祁门,又至
黟境,为吴曰富即老铭之勇逐出,益知岭内路径虚实。黟人平日素贾于省城,寇
据省城,黟人之贾如故,与寇甚习,导寇入黟之羊栈岭,而为之居间。黟富集巨
赀以馈献,蕲免淫掳。已而寇受馈献仍淫掳,遂破休宁,入郡城,皆不免于馈献,
实无救于事也。及张文毅初莅徽,令助饷劝捐者,犹以此为藉口,富户始有所愧,
慑而不敢抗。商贾嗜利,不恤其乡;绅富恋财,乞怜于寇。古人言徽人必有抱金
而死者,信矣。
石咏斋观察景芬以御史简知府,丁忧起复过浙时,上海奸民倡乱,戕官据城,
逼近浙境。巡抚黄宗汉知观察之能,即令率兵,会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之师复沪城。
咸丰五年二月,粤寇陷徽州,浙中大惊,苏抚何桂清,急遣观察率沪上得胜之师
取徽州,授金华府知府。四月,寇复入徽,连陷休、婺、黟、祁。浙抚又遣观察
赴援,并奏请张文毅督剿,连复各县,驱寇出岭。时侍郎沈兆霖奏请暂设皖南巡
抚,部议改安徽宁池太广道为皖南道,增设皖南镇总兵,得会衔专摺奏事。文宗
嘉观察屡著战功,特授为皖南道,以江长贵为总兵,同驻池太之间,与张文毅协
力防剿,图攻芜湖石垒,以断寇江上往来之路。攻青山失利,方谋再举,伺桂清
遽劾罢之。观察为人,强直自遂,好文爱士,待若子弟。遇时俗之士,则严肃峻
冷,不稍假辞色,见上官,直言不逊,人多恶之,是以被劾。张文毅初至徽,练
勇五百人,以杜时升为之长,左右无他将才也。观察虑兵单,文毅并所练勇与之。
爱护如此,竟不能用尽其长,文毅惜之。及观察既劾去,邓介槎观察瀛继为皖南
道,劝率士民,同心御贼,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近与留防之邓绍良和衷共
济,而远联徽防,与文毅互相联络。浙抚晏端书,其会房所取士也,深知徽、宁
为浙省西南蔽障,故取求必应。故七、八两年强寇压境,卒能自守,民困稍苏。
自胡兴仁为浙抚,以为浙中自谋不暇,弗为邻境调兵筹饷,浙吏又视宁台为利薮,
候补道许良营得之,而饷不时至,主客交讧。时邓绍良已战殁,代者郑魁士。
魁士尚气,以饷之不继,恨甚,参奏浙抚所用非人。得旨邓观察解任,许良撤
粮台差,交总督何桂清质讯。旋以福咸任皖南道,浙省以孙省斋观察代许良,
并请罢郑魁士而代以周天受。未几,浙抚胡兴仁去职,楚藩罗遵殿代之,屡经更
张,事益棘手,不可为矣。先文庄在徽营久,见邓观察所致文毅手书,月必数至,
尔雅恳挚,计画多中事情,蔼然仁者。文毅心折焉,每得书,必叹其忠,恨不与
共晨夕。旋起旋踬,固属不幸,然奸诈庸劣之徒,亦未有幸免焉者。死生成败,
固时与命为之也。
李新塘太守莼,由进士授编修,陟卿贰。为奉天学政,以言事降调,出守九
江,回避为徽州,与林君廷选对调。四年春,粤寇扰徽,太守适至,崎岖军旅间,
郡城空虚,乡勇恣横,花会盛行,为害歙、休、绩三邑最甚。饷无所出,捐无可
集,绅富袖手,士民腾谤,太守以清华之质,处此境地,如堕尘网,悄然不乐。
张文毅至徽,太守为翰林前辈,求谢府任,他事惟命。文毅乃与要:若能任粮台
者,当为请于督抚,乃得开缺,而林廷选复任云。太守之解职也,人咸目为畏葸,
不娴吏治,太守但听之。及至专任粮台,厉精为之,黎明即起,率属综核庶务,
竭力奉公,发付各营,调剂缓急,均平和协,无不悦服。其治文书,虽冗繁杂遝,
一览不再视,而曲折洞然,过时能诵,莫不惊服。私财用之不吝,一涉公款,无
丝毫苟且,洞察物情,下不敢欺。治事二年馀,积劳成脾泄病。七年秋,卒于徽
州。所任用者沈凤才、沈起鹗、程亦陶等,皆著能名。
沈凤才,字五楼,当涂人,以贡生为绩溪训导,敏练多能,氵存保直隶州知
府衔。文毅离徽,凤才即入都谒选,选甘肃阶州知州。履任后,适粤寇启逆、川
寇蔡二顺同时窜陕,路过,城陷殉难。沈起鹗,字荐廷,石埭人,以浙江县丞,
随晏中丞来徽,留派粮台,练达诚笃,同列倚之。补浙江海盐县知县。程亦陶后
官浙江知县。先文庄在徽营,自太守以下,诸君皆与共事,故知其详。
张文毅再起,先至庐营,见福元修中丞。往临淮见袁午桥统军,袁故亲家也。
途中见统军所张告示而美之,知出颜博洲培文手,遂乞于统军,延入幕府。文毅
仓卒受事,左右无多人,惟先文庄与杨濠叟、颜博洲、王庆三等诸人。庆三司杂
事,濠叟司文案,其军务则惟文庄与博洲任之。行至昌化,招勇五百人,博洲坐
昱岭关口,执册点之而入。至徽郡,驻新安卫署。时文庄与濠叟、博洲同住厅事
旁,事无巨细,无不闻知。文毅于清晨起治事,见属官、绅士谘诹筹度,送客出,
即入厅旁,令办所言事,有时同客入,谋议尽善,属稿、画诺、发行,不逾晷刻
也。濠叟通《说文》,善篆书,学问为一时侪辈之冠。博洲于事敏捷详练,策宁
郡饷事,条举一岁之出至纤至悉,上之文毅,请函告皖南道邓公商之。濠叟笑谓
博洲曰:“吾辈行与君别矣。”博洲愕然。濠叟曰:“此函去,邓公有不檄君为
助者乎?”既而,果然。博洲握篆未久,宁郡失守,未几克复,仍署府事,久之
即真。十年八月,宁郡再陷,死之。博洲在郡,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上承
邓公之教。粤寇逼境,悍将鸱张,君调和其间,支撑数年,民兵相处,不致决裂。
其心力良苦,卒无救于城陷,则时势为之也。
孙镜潭太守成鉴,以吏员升补贵池县知县。当道光年,大江南北县令之所倚
者,曰“南漕北赈”,浮收之弊,犹取民之馀,赈则攘民之不足,捏报灾数,领
款抵亏,以救百千万饥民之资,救一吏之家,上下视为固然,此乱前之积习也。
皖省之池属,于前岁困于水,太守令贵池:遇水将成灾,先至各乡,遍查户口,
分上中下造册,核定赈数,白大府请赈。赈银既至,以银数晓示境内,按灾册所
列各乡饥户分银,唤熔工凿银,分包标明发某乡、某董分赈。随将饥口名数、赈
银两数、某董名姓、限某日发完书榜给各乡张贴,十日而事毕。凡因赈事所用,
置册登记开销,即申报抚藩。大吏嘉其速,为发续赈银三千两,因其实惠及民也。
至粤寇扰江介,池州府陈源兖在庐州殉难,太守以贵池令兼摄府篆。张文毅时在
徽,来谒,且以一册呈览。视之,则池郡绅士之贤否、商民之贫富、宿棍之出没,
并与粤寇相通、民间隐事,无不毕载,其尽心民事如此。
李文忠封翁,曾文正讲学之友也。李翁故后,文忠所如不合,嗣以故人之子,
得入曾军。观文正手书《日记》,视如李次青方伯之流。英雄贱日无殊乎众,固
不足异。祁门之役,张文毅投劾去,文正将之徽州受代。幕府诸人咸尼其行,而
令次青方伯往,未几,果败。文正疏请治罪,众争之力,不可,乃以去就争。文
忠辞曾营,而就其兄勤恪公于江西某知县任所,途过益阳胡文忠军,见之且告之
故,益阳曰:“君必贵,然愿勿离涤生。君非涤生,曷以进身?”对曰:“吾始
以公为豪杰之士,不待人而兴者,今乃知非也。”拂衣起,归寓。束装将行,益
阳之使适至,挽之回;不许,强而后可。留饮数日,绝口不谈前事,尽欢而别。
文忠在江西,简福建遗缺,道阻兵,进退维谷,闻文正克安庆,驰书往贺。文正
报书云:“足下行踪亦颇突兀,昔祁门危而君去,今安庆甚安而不来,何也?”
前辈口传如此,与今本曾集微异。文忠得复,遂、回曾营,文正特加青睐,于政
治、军务,悉心训诰,曲尽其薰陶之能事。时先文庄至皖,见文正,文正称为
“皖北人才”,著之《求阙斋日记》曰:“气象峥嵘,志意沈著,美才也。”退
见文忠,文忠曰:“吾从师多矣,毋若此老翁之善教者,其随时、随地、随事,
均有所指示。虽寻常赠遗之物,使幕府皆得见之,且询其意,是时或言辞,或言
受,或言辞少而受多,或言辞多而受少,或取乎此,或取于彼。众人言毕,老翁
皆无所取,而独抒己见,果胜于众。然后心悦而诚服;受化于无形焉。”未几,
文正荐文忠为苏抚,飞皇腾达,盛极一时,勋业几加文正之上。天津教案,继文
正督直,新旧交替,同居督署中。一日,谈笑极乐,文正谓文忠曰:“我遇困境,
咸赖汝继。汝才胜我,我聊以自解者,汝究为我所荐也。祁门之别,益阳来书云
‘李某终有以自见,不若引之前进,犹足以张吾军’。今思其言验矣。”观此,
可想见曾公之雅量、胡公之远见、李公之奇气,而三公遇合之迹,亦可略寻其源。
李文忠居乃兄知县署中。一日,遇九华衲子于友人所,善相法。见勤恪,曰:
“贵人也,不十年,当任方面。”继见文忠,曰:“贵不可言。令兄之贵,胥由
于公。”归而告母,太夫人大喜。次日,使赠以赀,再询其详,则已行矣。及文
忠入阁办事,居贤良寺。九华某寺僧至京,请藏经。余家仆媪辈多为九华旧香客,
素与寺僧习夤缘,而至文忠所为之求书。公呼寺僧至,问以衲子所在。寺僧巧言
善谀,承文忠意曰:“此地藏王菩萨化身也。”文忠乐甚,亲为洒翰,且命贤良
寺主持僧为之上下关说,得早领经以去。
左文襄勋业,以幕客时为始。文襄在军,距曾军数十里程,间日跨马而来,
文正辄盛设馔食以待,谓大烹以养圣贤,重之如此。文襄善啖而好谈,入座则杯
盘狼藉,遇大块用手擘开,恣意笑乐,议论风生,旁若无人。偶与辩胜,张目而
视,若将搏噬之状。称人必以其名,惟于文正则敬之称字。一日,言事有异同,
文正出句云:“季子自鸣高,与我心期何太左?”文襄对曰:“藩臣身许国,问
君经济有何曾?”以名对字,偶一呼名,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李文忠时
在文正幕,辄不相下。曾军湘人为多,值彭刚直来谒,讥评之中,忽涉皖籍人士。
刚直尊人久任合肥青阳司巡检,文忠反唇相稽。刚直遂用老拳,文忠亦施毒手,
二公互殴,相扭扑地,座客两解之,乃已。文忠与文襄、刚直始终不协,今文忠
《朋僚函稿》,于捻事言及逆首张总愚辄云“太冲非其对手”,于西事颇责其误
国甚于崇厚丧地。文襄家书,诋淮军等于捻匪。读者殊以为已甚,不知二公时宣
于口,较之笔诸书者为更甚,而觌面之辞则其尤也。盖文忠皖人,性情坦直,以
率性为道;湘军自讲学而起,修道为教,不免有许多勉强之处。至于道之大原,
则一也。
虚报战功,为随营刀笔之惯技,匪特不肖者为然也,虽贤者亦有不免焉。
《李文忠集》中奏议、函稿、电稿之属,当时抄录,早自分类。所谓吴挚翁编者,
特已然之迹耳,而事后删润之处,颇有端绪可寻。同治间邸抄,文忠疏称李秀成
死者,一再而三,此岂小故也哉!当文忠未至苏时,曾文正置于乃弟忠襄军中一
载,练习军事。嗣后文忠谓人曰:“吾以为湘军有异术也,今而知其术之无他,
惟闻寇至而站墙子耳。”盖时时设备,乃湘淮立军基础,固异于文忠初办团练时,
专以浪战为能也。及陈报军情,军中幕客令文忠秉笔,一挥而就。时主稿者为半
通之学子,阅之不以为然,大加删改。文忠贵日,辄述及之,曰:“吾武事弗如
也,而谓我握管行文,乃不若彼耶!”盖文忠之文,素有奇气,难免有铺张之处。
不通文法者,或反以为近于虚报,致成笑柄耳。
道光末年,时南人冒北籍者多,得第之后,好为大言,訾北人之无学。某君
得高第,辄云:“北人焉能至此,惟恃吾辈冒籍者为之增光耳。”北人憾之,相
约中式之后,不为出结会试。潘中丞应道光庚戌科会试,文已入选,因词气勃发,
为房官某所指摘,疑非冀土人士手笔,乃黜。中丞自是愤不应考。次年,先文庄
纳粟入监读书,登辛亥科北闱乡榜,嗣参张文毅公幕于徽州,粤匪事起,以道途
阻隔,屡误会试之期而不往,至庚申始成进士。时中丞方领乡团与贼战,闻之不
觉泪下。当时重科举,学者于进身之阶,犹知慎之如此。
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先文庄庚申会榜同年生,久馆故尚书肃顺家,待之厚。
庚申殿试,肃顺方握大权,素爱才,以大令为国士,必欲得为状元。试前密询之
曰:“子书素捷,何时可毕?”大令曰:“申酉间其可。”至日,属托监试王大
臣,于五句钟悉收卷,以工书者必迟未讫,则违例列榜末,大令可必得第一。然
事出意料之外,未满卷者多至百馀人,概置三甲,大令竟在其中;而仁和钟雨人
学士素不以书名,竟擢一甲第一名。大令先以己未会试中式,复试出韵,置四等,
停殿试一科。至是朝考,又以诗出韵,置四等归班。其出韵皆在十三元。湖南王
湘绮嘲以诗云:“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说者以为有时运焉。
先文庄不重楷法,会试中式以后,前辈见其卷楷匀整,辄许曰:“可望二甲。”
故事,殿试前十名,原卷进呈御览,传胪之日,必亲往听命,或幸而移前,不然,
以违例论,亦置三甲末。剧中言:有阴德者,始或屈辱,已得第而犹未觉,忽闻
报到,举室生辉,故作惊人之笔以为快。然其次第,辄言皇榜第八名,以一甲第
一至二甲第七之前十名,不能迨后始知也。演剧虽戏事,编者点缀成真,苟出乎
例外,则近于儿戏,无人信之矣。庚申胪唱之日,因文庄自揣不在前列,偕友出
游西山。归而往询,正二甲第八,仅差一间,免至三甲末,亦云幸矣。
胜保颇有战绩,然拥兵养寇,为自固之计,与汉唐季世将帅同一恶习。幸当
中兴之世,湘淮子弟材勇辈出,又皆儒臣统兵,为之表率。益形末路旗营之劣,
而无以逞其奸,遂为士夫所不齿。尤其罪状昭著者,业经逮问治罪之时,仍以疏
请垂帘,自居拥戴之功,胆敢上章自诉,为尝试之计。给事中赵树吉请速诛之。
御史吴台寿,乃其党也,为之申辩甚力。御史刘其年旋劾台寿欺罔,并及其兄山
东候补道吴台朗夤缘肆恶。同治二年四月,俱奉旨褫职,军政为之一肃。刘侍御
疏,为南皮张文襄少年手笔。是岁文襄举进士,廷试第三名,始露头角。
湘淮军外,豫尚有宋忠勤之毅军、张勤果之嵩武军,皖则自郐以下矣。英果
敏部下,如史绳之中丞、程从周军门、牛师韩总镇,皆著称于时,论其功绩,尚
在若有若无之间。军营习气,贼去则虚报战事。果敏所当者捻匪,行踪飘忽无定,
其击走与自走本五分别。幸未逢劲敌,得以功名终,亦云幸矣。
英果敏任合肥县时,倚乡绅解某,浑名解五狗子者治官团,同时,李采臣方
伯率西乡诸圩治民团,实为淮军之先导。官民分两党,各不相下。李部健将,其
后有铭、盛、树、鼎四军,隶李文忠公麾下,同时乡曲悉被引用。解部因有宿怨,
患不相容,故莫之从。洎先文庄出为将,始招至军。其著者曰解先措、曰解向华,
皆战死;曰黄桂荣,以伤废;曰吴武壮,仕至广东提督;曰王占魁,仕至广东高
州镇总兵;曰叶志超,仕至直隶提督。功业盛衰,则有幸有不幸焉。
张靖达与弟勇烈居于乡,粤寇过境,乡人咸筑圩练兵自卫。寇众大至,悉众
入堡,以死坚守。贼不能久留于小邑,往往为所拒退。寇去追杀,每获辎重、俘
殿兵,以论功邀赏,有名于时。同时有周刚敏、武壮昆仲及刘壮肃之圩相近,守
望相助。潘琴轩中丞为赘婿于青阳司巡检署,随至庐州府,行无所归,因从李采
臣方伯办民团,所谓吃大锅饭者也。
淮军自团勇起,寇至则相助,寇去则相攻,视为故常。叶曙青军门时为解家
将,每战勇冠其曹。一日途遇一女,羡甚。解慰之曰:“汝战若再捷,吾为汝致
此。”乃夺而与之。既而知女与张靖达昆仲为中表妹,公然不惧,惟不通往来而
已。军门既通显,复为姻娅如初。
援苏之师,早有动议。是时镇江、上海两处,一省中较为完善之区,未决何
途之从,主将人选,亦不能定。先是益阳胡文忠为曾文正谋曰:“用李氏兄弟中
一人为两淮运使,以揽盐利。”益阳意中,犹惑于冯子材之言,重在镇江也。及
李文忠虹桥之捷,文正闻之,喜可知也。复文忠书曰:“昔见君行楷,以为必贵;
胡文忠以许负相人法,亦谓‘君必贵’。今果然。”
程忠烈初陷寇中,自拔来归,妻子皆为寇杀,京戏中铁公鸡隐指是事,而以
张忠愍当之。忠烈反正之后,战功虽著,当是时,湘军之锋甚锐,鸡犬皆有升天
之望,客籍混入其中,颇难出人头地。适李文忠率淮军东下,求将才于文正,忠
烈为桐城籍,乃以其军隶焉,且勖之曰:“江南人爱降将张国梁不置,汝往,又
一张国梁也。”湘潭郭武壮为忠襄爱将,以勇冠其曹,中同袍忌,蜚短流长,颇
有谤言。李文忠常戏曰:“某与某争功欤,抑争风也?”旋请于文正,以之自随。
华阳杨忠勤,不得志于霆军。鲍忠壮与李文忠,同以羁旅在湘军,互相引重,交
谊颇笃,援苏军起,荐忠勤往。文正又以亲军二营佐之,当时所谓赠嫁之资者是
也。其后程军独树一帜,郭、杨二将,先从文忠介弟季荃观察为裨将,既而与淮
将铭、盛、树、鼎四军合力排观察,去诸军皆自立,不相统属。论者常哂之曰:
“铭、盛、树、鼎犹鸟也而无翼,今得郭、杨以为之翼,于是乎飞矣。”湘淮蝉
蜕之形始此。
泗泾之役,寇众倍蓰于我,程忠烈之军困于中,敌围之数重。未几,援军四
面大至,内外夹击,大捷。四江口之役,情形相似,惟程忠烈自外入为稍异。两
役士卒曾陷于围中者,厥数无多,其所以能支持许久,以待救兵者,未始非郑国
魁之功。国魁故为枭,苏枭皆庐州籍,是时多从寇,与之相习,本无决斗之志。
寇将渺视我军之微薄,可不劳而获,督战亦不力。古人所云“一可以敌十,十可
以敌百,百可以敌千,千可以敌万者”,胥有所以然之故,非尽一与一相当,不
两立之情也。
李文忠与先文庄旧为师弟,文忠奏调至军疏曰:“刘某沈毅明决,器识宏深,
与臣为道义交,十有馀年,深知结实可靠。该员去冬由安庆经过,督臣曾国藩一
见,大加器许,谓为‘皖北人才’。臣今统军来苏,曾国藩允为奏调臣营,学练
军事,昨又函催臣自行奏请。可否饬赴臣营,酌量委任。”上许之。观此可见平
素之好。然观文庄在淮军,与文忠意见殊不能相惬,曾、左二公,反时露招致之
意。江浙肃清后,文正拟令统老湘营;东捻平后,文襄拟奏保为晋抚:皆辞勿就。
文庄常曰:“老湘军已成之局,晋省偏西之地,是时无重要军事,不能舍易取难
云。”
淮军与寇先战于上海,三战皆大捷,威声甚振,进规苏州。程忠烈率开字营,
向昆山一路。李季荃观察率大军,与周氏昆仲盛字营,向太仓一路。铭、鼎、树
三军人数无多,驻浦东,防浙寇,备后路。先文庄募军征浙西,方集兵力,未任
战事。是冬,常熟寇将骆国忠、国、孝兄弟,皖籍也,以常熟、福山降。李秀成
集江、浙两省寇众,围攻常熟不下,别遣兵自江阴,复陷福山,绝其通水之路。
文忠以常胜军配先文庄,载以轮船三艘,溯江往援。当是时,华尔已去,戈登未
来,统带未得其人,叫嚣不听令,岁终中道而还,文忠患之。适潘琴轩中丞及刘
壮肃、张勇烈三人至沪贺新岁,文忠令各分兵千人趣救,使黄武靖率淮阳水师翼
之以前进,文庄仍护之行。登陆集众,议攻取。壮肃曰:“贼脆弱不经战,直前
搏击,擒捕鼠辈耳。”中丞曰:“取福山守兵易,御常熟援寇难,不若翻墙子之
为便。”“翻墙子”者,先筑一垒守之,再前筑一垒,移后垒之兵于前,更调兵
守后垒,如是者回环不已,直向敌垒而进,立于不败之地,古所云“步步为营”
者是也。壮肃曰:“吾当援寇。”中丞曰:“公战不胜,吾属危矣。”壮肃曰:
“吾不克援寇,而能归见公耶!”乃战。常熟援寇果大至,壮肃败退,寇出鼎、
树两军后,沿堤漫野而来。两军屡经大敌,虽腹背受攻,殊不惧怯。勇烈奋身出
战,肘中流矢,督兵益力御。文庄自与潘中丞并马,率健儿数十骑,由敌兵密集
处冲出。方离敌营,中丞一僮坠马大呼。中丞略驻马足回顾,叱曰:“上马!”
乃挟之还。遇壮肃于途,作蹲地喘息状。文庄哂曰:“省三胡不打?”壮肃曰:
“打一个鸟。”此合肥土语也。鼎树两军,皆自围中拔出,故死伤独夥。寇多相
识,亦调自浦东防地,与官兵遇,辄唾曰:“奈何复遇于此?”未几,戈登率炮
队至,轰福山城,倾一角,寇惊惧遁。我师追之至谢家桥,福山、常熟相距四十
里,此其中道也。寇忽筑营墙,我军略顿,亦自为垒。夜使人探,则墙仅一面,
作新月式,为掩蔽逃归之用,寇已尽走。探至常熟止,则数万之众一时皆走。寇
众征自江、浙各地,时左文襄在浙连克各城,寇不得不还自救。观此,乃知曾文
正督办四省军务,以左文襄援浙,李文忠援苏,沈文肃抚赣,同时并举,使寇首
尾不能相应,乃善策也。是役诸将同里,皆能同仇,师克在和,故能以少击众
而获成功。
张勇烈以勇著,靖达善谋,相得益彰。当团练时,常随官军追寇于太湖,寇
忽反攻,为所乘,勇烈大呼曰:“吾兄若弟,吾辈将束手就缚乎!从吾者来。”
乃驰入寇军,决死以斗,寇走避,乃反败为胜。福山之役,刘壮肃以断寇援兵自
任,既而不能,我军半陷围中,勇烈大呼如前,未几,中流弹。是时,先文庄尽
护诸军而行,文忠奏报中,皆言“据编修刘某函称。当仓卒之中。漏未之及,勇
烈终身以为憾云”。
李季荃观察军至太仓,寇将蔡元隆降,居间者为吾乡黄某。元隆要索另编成
军,给都守、千把等职,且切询事上之道。黄某以“拜门”劝,元隆曰:“‘拜
门’奈何?”黄某曰:“汝有物则献之,汝有财则与之。”元隆曰:“如是焉尔?”
黄某曰:“诺。”次日,官军以赏赉之冠服往,使黄某赍至寇营。见甲寇戏以顶
戴强加于乙寇之首,乙寇弃之于地。会丙寇经过,观之,又掇起,欲试诸丁寇,
丁寇逃走不受,其馀之寇竞取冠服,互相戏谑,略无诚意。黄某贪利忘害,自鸣
得意,归弗以告。至受降日,观察整队出迎。至一箭之远,闻敌队中有人遥谓之
曰:“但患汝逃耳。”始知其异,而敌已杀至,措手不及,大败奔还。寇自后尾
追,士卒死者七八。观察左右之童子军,皆幼弱未成年,从不给饷,是役死伤略
尽,器物遗失无算。文忠闻报,调开字营军往援,令先文庄监战。文庄驰抵太仓,
程忠烈甫至,促之进击。忠烈曰:“李观察已不能军,我队伍未齐集,不敷分布,
且宜有待。”文庄曰:“李观察虽失利,自将弁以下,耻为贼所卖,急于一试,
足当一路,愿公勿疑。”忠烈许之。翌日攻城,寇甫接战即遁,遂克太仓。先是,
程忠烈致李文忠书,言李观察军死亡四五千人,文忠见文庄而问焉。文庄笑曰:
“殆有千百。”文忠调侃其弟曰:“或言四五千,或言千百,是大败也,不可讳
饰。”观察退谓文庄曰:“吾未向公乞烧埋银两,何诬至此?”文庄曰:“如其
为诬,则言四五千者,大诬也;言千百者,小诬也。吾今小巫见大巫矣。”吾家
与李氏世有交谊,文庄与观察,少同学于李封翁。一日,观察袭抄旧文,为封翁
所知,呼之前,至,将扑责之,文庄亦随至而为之请,会封翁有客来,乃免之。
观察与文庄夙相好,戏狎无忌,故问答如此。
太仓捷书至,文忠读之喜,谓文庄曰:“杀寇数万人,可以偿吾将士之命矣。”
文庄未答。文忠复问之,文庄曰:“吾方思所见,吾于南门坡下见一寇逃未出,
死于途。他无所知,不敢诳报。”文忠笑置之。盖军营报告本不足凭,败后铺张
胜事,为免罪图功之计,尤为惯技,亦文忠所明知也。其后湖州之役,文庄身当
前敌,不肯轻战。俟后路军队布置齐备,无隙可乘,始进兵攻城。寇先弃城遁,
李质堂提军尤之曰:“公若早发一炮,即可报捷。”于此,可见当时习气。
八降王既诛,寇党惊扰,与官军混战。奈渠魁已死,如蛇无首不行,乃应手
而灭。士卒乘势劫掠,满城大乱。文忠呼程忠烈字责之曰:“方忠,汝自谓纪律
佳,今若何?”忠烈骑马出门,游行街市,欲以定众。遇其部下营官,行于桥上,
左右手各携一妇。忠烈愧极,下马凭桥栏呼曰:“吾投水死矣。”营官急挽之,
且长跪谢罪,乃已。
苏城劫后,古书旧本,悉归丁雨生中丞持静斋,而以殿板《十三经》、《廿
四史》、《九通》、《佩文韵府》、《渊鉴类函》、《骈字类编》、《全唐诗》
《文》之属,悉辇至李文忠处。中有碑单张四箧,或告文忠,言文字多泐,荐某
甲善于描补,终日为之整治。识者见之,毋不匿笑。谓文忠与中丞相提并论,有
雅俗之殊焉。然文忠于赏鉴非其所长,纵有误解,亦君子之过,不足为盛德之累。
中丞收藏,颇有言其“取之非其道”者。即以藏书一端言之,固不宜与文忠相提
并论也。
中丞以知县失地褫职,投效苏营,不数年,荐升方面。苏人以其熟于洋务也。
俗谓外人为“洋鬼”,遂称为“丁鬼”。刘壮肃将游惠山,是时大乱初平,女尼
极盛之时也。中丞闻之,正色曰:“公以提镇大员,乃有此行,毋乃为人所哂。”
壮肃怒且笑,呼其字曰:“雨生,汝胡忽作此言?汝初至军时,日以西洋春册赠
吾偏裨,猎取保案,而忘之耶?胡忽作此言?”当时军中传为笑谈。
中丞洋务进身,购置军中器械,尤为炫人之具,当时风气未开,信为难能而
可贵。淮军初习陆军操法,先文庄曾手订成书,附图一卷,所部亲庆军中,奉为
秘籍。辗转而为中丞所得,刊布于外。军中知其剽窃,然以为无足重轻之故,莫
与争也。未几,神机营改用新法,征求是类之书于李文忠,中丞装潢以献。文忠
夙知此事,笑而谢之。中丞变幻仅止于此,久而其技不售,宦途中殊不得志,复
献策移江南制造局于江西湖口,希为赣抚。一日,执邸抄于手读之,见先文庄简
江西布政使,自知无望,叹而弃置不观,未几遂卒。
《汉书·韩信传》:“信击魏,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阳夏以木罂渡河。”
服虔曰:“以木柙缚罂缶以渡。”韦昭曰:“以木为器,如罂缶也。”师古曰:
“服说是,‘罂缶’谓瓶之大腹小口者也。”按,服韦二说皆是也。以木作桶,
如罂缶形,入水能浮;用木为柙,约而联之,盖之以板,则如筏矣。常熟之役,
李文忠亲在行间,介弟季荃观察为主将,郭武壮当前敌。寇因苏州之杀降,誓死
以守,环攻不下。戈登率常胜军至,以巨炮轰击,城西北角陷一罅,城濠深不能
渡。戈登令工程队出大铅筒,如枕之形,长丈许,围约二三尺,加板于上,广如
其筒之长,如是数十具,两边各有钩环。先推一片入水,继以一片钩搭相连。铅
筒入水有浮力,推之转动如辘轳,直达彼岸为止,以当浮桥之用。郭武壮率师将
入,守寇殊死战,我军败回。城中以土石塞缺口,备御益坚。适先文庄至,闻之,
谓观察曰:“吾为公悬赏:先登者得勇号、黄马褂,可乎?”观察叹曰:“孰无
是二者,而谁肯尽力耶!”入见文忠,文忠曰:“得人者兴,失人者衰,程方忠
死而士气馁,甚矣。”文庄曰:“是何言欤!公自能军,传一令下,‘明日必克’,
孰敢不从。”文忠召程忠烈部下刘士奇、王永胜至前,问曰:“而以程方忠死而
不力战欤?”皆对曰:“未奉命故也,其敢不从!”翼日,二将各执一旗,上书
“不怕死”三字,随常胜军浮桥而上,遂克常州,擒陈坤书。方事之殷也,赫德
自上海往见。文忠引至战帐,甫坐,股栗不止。文忠笑遣之,而时向人言及,曰:
“谓西国人人能战者,非通论也。”观此而知古人所云,人各有能有不能之说,
益信。
浙西之师,先文庄与忠烈各当一路。文庄率师自松江行,即今之沪杭铁路线
也。连克枫泾、西塘。至张泾汇,值巨港,兵不得渡,自往阵前视之,中流弹。
将士奋往,卒克济师。嘉善、平湖已在掌中。平湖寇将号陈翘胡子,乞降,文庄
自率军与鼎军往受之。嘉善寇将号陈三木匠,降于程军部下之华字营。遂至嘉兴,
军城东南,程军西北。忠烈与文庄约:晨取要隘,日午攻城。文庄先得要隘,按
兵未动。至日失,忠烈军始近郭城,寇惮其炮火之猛,悉力拒战。文庄乘虚而
进,前锋黄桂荣相视城砖微迤之处,斜步直上,诸军继之,后至者梯而登,乃皆
入。我军有淮扬水师,水陆并进,城河深者,令之渡师。先一日,水师舳舻相接
以待。忠烈战不利,咎其不便于行。水军主将李质堂军门变阵容,船首行列如平
地。程军欲前,城上投枪弹矢石甚盛,仍不得进。及东南陷,寇奔出,忠烈大喜,
衣黄马褂,督队将往。疑城未破,恐中奸计。军垒之上,本留一孔,常以觇敌,
因立其间以视之。寇未及去者,群见而射击,中其颅,未几伤重,遂卒。是役虽
战胜,失一大将,如忠勇公多隆阿之于,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焉。
果报之说中于人心,往往于疑似之间,示人以神妙之迹。程忠烈之杀八降王
也,军士乘之而大劫,李文忠咎之曰:“君亦降人也,奈何遽至于此。”及克嘉
兴,微有不慊于文忠,伤重呓语曰:“君亦降人也。”因自决其创口而死。当时
之人,咸谓降王索命也。
吴武壮初从解练入淮军,隶先文庄部下。先文庄素识其封翁,倚为腹心,缓
急可恃。军中辄予以重任,升阶较速而最早,甫克嘉湖二府,保案擢副将。李文
忠哂曰:“君部下庸者,亦得戴红顶耶?”武壮终身以为恨。淮军将领,无不倚
文忠为重,惟武壮独自立异,结交朝贵以为攀援,罗致文人以通声气,然终不能
至方面。当日文武异途,固为一大原因,究竟黜陟进退之途,于人心天理之公,
其时尚有得半之道,故同治而后,犹称中兴焉。
受降如受敌。降人力屈,不奋斗以求生路,而俯首归命,当时必有以说动之
者。既而,所欲不遂,心怀怨望,不善处之,则变生肘腋而不可测。平湖寇将陈
殿选归顺,文庄部下亲庆军,及潘中丞琴轩所部鼎军,实往受降,吴武壮先帅两
营以进。钱荣山总镇王兴时为寇目,密告文庄曰:“殿选降后,辄有怨言,常自
语曰:‘孰为翰林学士,孰为道台,勿谓吾刃不利也。’”文庄以语中丞。中丞
曰:“彼部下将有变,待吾一言为轻重,尚不知彼刃利与,抑我刃利也。”次日,
降部大哄于城内,杀殿选。官军营于城外,严为之备而坐视不动。俄而王兴率诸
寇目来谒,献殿选首级。文庄与中丞坐帐下见之,其喜可知。中丞佯怒其擅杀,
责斥甚久。旋经文庄解说,始允赦其罪。遂入城,检视府库,尚馀六十馀万金。
以训钦先伯暂护县令,抚慰遗黎,旬日乃安。玉兴自此后从文庄军,曰:“潘公
责人无已,我愿事公。”其后积功补四川重庆镇总兵,署四川提督。闻文庄每道
及此,辄曰:“权术可用也,而不可多用也。”
金陵围攻不下,时苏州已克。朝旨令淮军助战。李文忠迁延不行,显然让功
之意。及大功告成,文忠至金陵,官场迎于下关,文正前执其手曰:“愚兄弟薄
面,赖子全矣。”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咸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
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
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终不许。将
卒皆知其事,文正益感不置,故云然。金陵克后,首功李忠壮臣典,未及受封而
卒子军。相传忠壮少年恃壮,一日夜御十八女,事虽无据,然近人纪传,多隐约
言之。曾文正公报捷,奏称“我军杀敌十馀万人”,则子女玉帛,悉为所有,可
想而见。国变之后,北军南下,仅大劫三日,舆论指摘,不遗馀力,可谓人苦不
知足。时势使然,非今人贤于古也。当时功次于忠壮者,萧壮肃及刘南云阁学,
解甲家居,遂不复用。虽琉球、越南、缅甸相继失丧,外患日深,鼓鼙声急,朝
廷曾未忆及之。可见金陵之役,从军之士满载而归,必有不慊于上心者矣。
湘军于金陵红旗报捷、江浙军务底定之后,文正奏请尽发欠饷,遣散归农。
伟哉,大臣谋国之道,善用所长,善藏所短,非他人所能企及也已。淮军自始至
终,每年皆发饷七关有半,而南北设粮台,坐收各省解款,先以解款不到而致欠
饷,既到不以发饷,遂积成巨款。李文忠直隶总督任内,淮军银钱所专司其事,
历王文勤、荣文忠两公,洎文忠复任,犹存五百馀万两。文忠逝世,项城用以扩
充新军,至六镇之多。南北风行,皆练新军,遂屋清社。
曾文正遣散湘军,惟留老湘营。又知先文庄与淮军将领气味不投,终不相合,
欲以老湘营隶文庄领之,常驻江宁为防军。致书请于李文忠曰“将使之淬厉湘军
暮气,我亦得日以老生常谈勖之,俾成栋梁之器云”。黄昌岐提军持书谒文忠于
苏州,文忠不置可否,私谓文庄曰:“往也,惟此老翁,能致人于方面重任。”
时文忠家居拙政园,设宴待提军。值春初山茶盛放,文忠曰:“花如此丽,虽仆
婢今日折一枝,明日摘一朵,究无损焉。”提军退而备行具,文庄问何若是之速。
提军曰:“昨日之言,公不闻与?已示意不欲公往,尚待言耶!”
中兴功臣,多有古大臣风。金陵克后,洪福已逃出,沈文肃遣军追击,获之。
奏报擒斩逋寇,而不言其为首逆之子,亦不铺张功绩。刘忠诚督粤,代理海关,
是时监督为旗员著名优缺,岁入无算,忠诚悉舍弗取,并未专摺上闻,仅于《京
报》中,见数月之中,收数增至十馀万而已。至丁文诚之斩安得海,彰彰在人耳
目,内幕之中,尚有人主使,较此犹逊一筹。
世祖亲政,则夺摄政王爵;圣祖年长,则罪四辅;仁宗继业,则斩和珅;文
宗即位,则退穆相;两太后垂帘,则诛三奸;醇王摄政,则逐项城;一朝天子一
朝臣,几为向例。恭忠亲王为议政王,不及四载,至同治四年三月五日,编修蔡
寿祺疏劾王揽权纳贿,请逮治,两宫召见商城、艮峰两相,朱桐轩、万青藜两尚
书、吴竹如、王小山两侍郎、桑柏斋、殷谱经两阁学,议治王罪。两宫言王目无
君上,妄自尊大。且云王在热河,曾言王欲叛,又出于寿祺参本之外,更有背
景。时值同治中兴之后,诸臣守正,不敢唯阿,上怒稍霁,商城请查实据,许之。
越二日,倭相等会议于内阁,召寿祺质正,摺中“挟重资而内膺重任,善夤缘而
外任封疆”二语,寿祺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供称闻之给事中谢增。及质讯增,
增言本无所闻,且弗曾与人言及。寿祺俯首无词,薛焕犹追问,不肯息事,诸臣
劝解始已。未几,蓉明白回奏,言:“起自草茅,未趋朝阙,亲贵之臣,不识一
面,枢密之地,未达一缄。请严究诬枉根由。”寿祺以是降级,其后终身不用。
恭王虽受裁抑,无复议政名目,然仍值枢府,屡踬复起,克保令终。较之前朝重
臣,则有幸有不幸矣。先文庄于散馆授职后,奉旨往江苏军营。寿祺昏,于朝
报亦未之悉,其条陈军营滥保疏中,波及是事,言“庶常投效军营,保举留馆,
实为取巧”,当时以事实不符,均不措意,及至文庄赣抚入觐,遇寿祺于江西公
宴,调之曰:“某散馆授职后,即奉命出征,在本衙门日浅,于诸前辈多未奉教,
向慕不置。”寿祺时已衰迈落托,无复人形,唯唯而已。
陈右铭中丞治乡团,御粤寇,嗣在京为殉节者请恤,义宁一州,多至三千人。
刘忠诚抚赣,虽知其粉饰,以中丞当时清望,无如之何也。中丞氵存升府道,军
中保案,无足深论,《清史稿》称其走湖南,参易佩绅戎幕,拒走石达开;之江
西,为席宝田画策,歼洪福是以保案为功业。中丞有知,谅不乐于有此虚誉。
李季荃观察在淮军,与曾忠襄之在湘军,皆以统帅介弟之亲,将兵独众。忠
襄犹能成功,其后在鄂,虽小有波折,亦克自振。观察竟不能终始其事,固由于
淮军之团结力不若湘军,致遭排挤;抑亦观察沉毅之性不如忠襄,遇有艰阻,不
能坚持故也。
曾忠襄处事坚决,有过人之处,固已。其将才勇略、学识,操守,未见出于
李季荃观察之上,而勋业各相迥殊者,更有遭际不同之故。军中卤获,自古所不
能免。将门之后因以致富,以晋之石崇为最知名,馀可类推。淮军所得俘物,以
充军实,按诸奏报,较湘军为多。湘军将领富有赀产,颇流露于《湘军志》文字
之间。然淮人吝啬,染商贾之习,颇用以营运,与民争利,不似湘人仅供浪用。
如蒋湘南方伯,一夕而尽丧其历年所有,无损于人也。曾、李二介弟高下之分,
固有地理风俗关系存焉。
文忠至苏,鲁白阳管淮军粮台,使其弟求见于先文庄,述其兄之意曰:“顷
见李抚帅,抚帅曰:‘粮台何难于应付,惟李观察、刘学士不得罪焉,可耳。’
今李公座营八、公座营六,皆发足饷,可乎?”“李观察”谓季荃观察“刘学士”
即谓文庄也。文庄曰:“不可。如我座营得足饷,馀营皆不得,则不为我用,是
自损军力十之七也。请从众。”东捻平后,文庄乞解兵柄,求其饷于文忠,争持
累日,乃得三关半。时欠饷经年累月,文庄无已,悉移交于继统是军之吴武壮,
归洁其身而已矣。当时风俗醇厚,军士罢役回籍,待饷不得,即去而之他,值军
务未平,尽有去处,尚不生事。粤捻两役肃清,潘中丞顿军徐州,犹染旧习,迁
延不予,军中将拥营弁鲍某为乱。地距亲庆军不远,吴武壮驰骑晓谕。大率同府
县城之人,非亲即故,薄给以赀,悉散去。其后鲍某潦倒已甚,遇武壮,尤之曰:
“非汝,则我黄袍加身久矣。”
鲁白阳久不得志,知左文襄与文忠意见不协,乃悉以淮军粮台帐簿辇送于彼。
文襄曰:“吾属皆军人,奚肯以此中伤同类。”时人皆服文襄之度。白阳后需次
于直隶,文忠衔之甚深,屏弗接纳。白阳朝夕站班,使文忠均见之。如是者年馀。
文忠怒骂曰:“趣行,毋溷乃公。”给以省外一差而遣之,时人更钦文忠之量。
后十馀年,白阳贿得上海道。未几,事发解职,落拓不能自活,双足挛肿,复不
能行。又如是者数年,适值文忠至京议和。上书,不答。翌日,白阳以两役掖之
行,至文忠所。文忠怒骂,两役惊惧走,遗白阳于地,号兆乞恩。此亦官场之
异闻也。
郭善臣军门,出身于陈国瑞部下卒伍,以事触其怒,缚而悬之于门外。时金
学亭军门亦在其军,令立而守之。自饮酒,毕,倚胡床而卧。郭体肥,不胜其苦,
叹曰:“俟彼醒而释我,吾死久矣。”金怜之曰:“纵汝去,则我应代死,曷若
偕行?我无家,途中呼汝为父,汝呼我为子,免人疑问,何如?”郭欣然允诺。
逃至凤阳,见郭母。郭母曰:“恩人也。汝辈年相若,何得称为父子?曷结为兄
弟,皆为我子。”于是改姓郭,名运昌,从兄复入伍,积功至提督,乃复姓金氏。
李世忠、陈国瑞、詹启纶落职后,横行不法,无复顾忌,中兴之世,良为罕
见。世忠故为匪类,国瑞从僧王久,启纶用兵在淮徐一带,多与旗兵相处,放恣
之性,不知法纪为何物,抑习染使然。其后世忠、启纶皆得罪以死,国瑞远戍不
返,乃其宜也。
曾文正为钦差大臣剿捻匪,先文庄为襄办,献守运河之策:作长墙于岸,限
止马足,使不得度,圈之于一隅。李文忠署江督,力争不可,手致文庄书云:
“古有万里长城,今有万里长墙,不意秦始皇于千馀年后,遇公等为知音。”文
庄将万人渡河,得文忠牍,言饷缺不得增兵。事事干涉,诸如此类。且时上章,
条陈军务,文正弗善也。及师久无功,文忠继为帅。文正愧弗忍去,自请留营效
力。文忠至军,亟取钦差关防于文正所。文正曰:“关防,重物也。将帅受代,
大事也。彼弗自重,亟索以去,无如之何,然吾弗去也。”文忠遣客百端说之回
任,弗许。或为调停曾、李计,言乾隆时,西征之师,以大学士管粮台,位与钦
差大臣相埒。文正故作不解曰:“何谓也耶?”文庄曰:“今回两江之任,即大
学士管粮台之职也。”文忠又私告曰:“以公之望,虽违旨勿行可也。九帅之师
屡失利,不惧朝廷谴责欤?”文正遂东归,自是绝口不谈剿捻军事。文忠代为帅,
亦无以改文正扼河而守之策。大功告成,文忠疏请加恩从前领兵大臣,文正得加
一“世袭轻车都尉”。闻之大怒,谓江宁府涂朗轩太守曰:“异日李宫保至,吾
当为之下,今非昔比矣。”
臼口之败,郭武壮为贼擒,全军覆没,陷俘虏中。贼不知其为统将也,有降
卒纵之出,乃得免,旋乞病归。次岁再出,招集旧部,声势复振,克以功名终。
综其生平战绩,皆与李文忠俱也。
霆军多容游勇,平时仅给之食,有额则补为正兵。战时常令游勇当先,胜则
大军继之;不胜,贼与游勇混斗已久,纪律必乱,乘以锐师,往往克捷。尹隆河
之役,纵铭军先战,以当游勇,谑而虐矣。壮肃弃冠而走,鲍忠壮得之,牒于文
忠曰:“省三殉矣。省三得头品顶戴,穿珊瑚细珠为帽结,以示异于众,今获于
贼手,其殆死乎。”文忠与忠壮,皆以异籍处湘军,互相友好,忠壮出征,文忠
在文正幕中,辄为之内主。暨是役之后,文忠与忠壮不无遗憾。《朋僚函稿》中
语多微辞,殆有由也。
先文庄率师追捻于鄂、豫之交,逢鲍忠壮。当时各军遇于某所,主帅固宜知
之。他日见曾文正,文正问曰:“见鲍春霆欤?”曰:“然。”文正曰:“穿黄
马褂耶?”曰:“否。”文正诧曰:“何欤?”曰:“客先问主人:有黄马褂子
也无?因知其无,而易着他服,不以其所有形其所无,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
曰:“叙战功欤?”曰:“主人仰客大名,幸得一见,将谦让之不遑,岂复有可
叙之功。客因主人口不言功,而不言己功,亦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大笑。观
此可知驭将之道,虽在小节,亦不可不知之,审而问之详也。
树军在江苏,每战克捷,靖达、勇烈昆仲,意见渐不合。靖达乃就徐州道任,
解兵柄,专属勇烈。移军征捻,曾与周刚敏一军同时奉命,属先文庄相度调遣。
潘中丞谓文庄曰:“淮军二海,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吾为子虑之。”既而,两
军皆避道而行,无从指麾,当时游击之师,亦无处捉摸也。臼口败后,诸军闻捻
踪在鄂,群趋往援救。文庄与树、盛两军遇贼于汉、黄之间,刚敏先见曰:“往
日贼逢我军,走避之不暇。今入鄂境,彼连战皆捷,乃敢直前决斗,必有以惩之
而后可。”约次日合军迎击而去。至定昏,刚敏遣人来言,贼与树军一遇即走,
海柯未回营中。文庄不知何谓。时两营相距约十里程,率两骑执烛往,就询之曰:
“海柯未回营,曷故?”刚敏曰:“阵亡矣。”军中讳言之,故云然。翌日驰往
视丧,其地土名曰:“倒树湾。”事有先兆,理或然欤。勇烈部众三营,追贼中
伏。勇烈以一营当先,一营当后,而自居中策应。以千五百之步卒,当数万人之
骑兵,如卵击石,诚非战之罪。勇烈就义时,外着军服,内衬湖绉短袄。身受两
伤,一矛刺腰际,一刀断喉,意揣中矛坠马,贼见衷服,知为将领,因而害之。
勇烈遗骸入殓,面色如生,其后有人疑其为衣冠葬者,闻文庄时为详述如此。勇
烈字海柯,刚敏字海聆,故潘中丞言“二海”云。
曾文正剿捻,未奏速效。捻入鄂时,曾忠襄为鄂抚,遣将御之。贼骑飘忽,
非粤匪凭城据守之比,湘军初逢劲敌,屡战失利。李文忠闻之,不免讥刺。时文
正疏中,有云“臣不敢以一战之功,遂自忘其丑陋”,疑有所指。他日,文庄见
文忠而告之。文忠瞿然曰:“有是哉?”文庄曰:“是则然矣。”命取邸钞视之,
果也。是后,文忠谈鄂事,亦稍稍慎之矣。
捻匪自初起以迄于亡,均以抄掠为生,不与官兵战,追之急,则择一平原之
地,面有深河,以为之蔽,背倚于高阜,以为陷阱。贼匿阜侧,先以残兵羸马诱
官军渡河。既渡,军稍乱,乃纵骑出击,驰逐过河,迫之于平原,蹂之以马足,
虽有猛将精兵,罔不挫败。臼口、麒麟凹、尹隆河之败,胥由于此。先文庄率所
部亲庆军至鄂,与杨忠勤之勋军,追贼于小河溪。入镇,无镇焉者。忠勤曰:
“去远矣,速追勿失。”钱玉兴总镇时为探路员,谏曰:“灶突尚暖,贼离未久,
宜慎之。”弗听。未几,勋军中伏,总兵张遵道等皆殁,军士死伤强半,贼挟溃
卒,且著其冠服,汹涌而下,兵匪莫辨。时文庄在镇中,闻之。使亲军哨弁吴建
昭配以锐卒百人横截之。矛揭其草帽,见长发,大呼曰:“贼也!”刺而杀之。
庆军分统吴长庆,以枪队瞄准射击,每发悉中。贼多殪,惊退返队,勋军馀众乃
得归。时恶氛渐逼,一末弁请曰:“望中有堡,宜据之而战斗。”文庄曰:“望
之近,行至其处不易,是逃耳,速斩以徇,凡言退者视此。”镇外树林,枝干尚
密,文庄命工夫植椿于外,移营据守,军中过山炮四尊,悉置前方,满装子弹,
令日:“待旗举而后发。”时贼伏小山后,出没坡下。江南大营旧将况文榜,时
为后军分统,请曰:“贼凶狡,可诱而致。”许之,遂率所部驰往搜索,往反二
三合,奔而回曰:“贼至矣。”文庄严阵以待,令曰:“贼百步,告我。”及贼
近百步,又令曰:“再二十步,告我。”须臾,令旗一举,弹子横飞,如雨雹骤
下,贼万马密集,长矛齐举,望之如春笋,经炮火一震而全倒,悉骇遁。文庄率
师,凡与武夫俱者,不自主稿,辄任彼军书记为之。是役也,勋军报捷,适亲庆
军吏亦至粮台领饷,见李文忠。文忠曰:“讳败言胜者丑丑。”军吏曰:“丑者
丑矣,美者自美。”文忠不责也。其后文庄见曾文正,文正曰:“臼口、麒麟凹、
尹隆河三役,贼胜而骄极矣,小河溪一战,将使彼知其我军之有人。”
李文忠继曾文正为钦差大臣,捻贼扑过河至山东,文忠变通而用扼河之策,
反守运河,圈贼于山东境内不得出。铭军部卒有为捻所得者,任柱纵之还,曰:
“幸为我传语刘公:吾子年十岁,骑不纯熟,来岁方为越河而西之计,今兹未也。”
壮肃亦纵所俘贼,仍予酒食,遣去以报之。赣榆之战,铭军先失利,走匿沟内,
适值秋季,正青纱障时也。任柱奋勇直前,追杀我兵。匿沟内者,潜伏狙击,忽
闻贼大扰乱,言“大王中弹”。未几,前所纵俘名潘贵者,奔告任柱受伤身死。
铭军乘势进击,遂获大胜。
吴伯华、香畹观察昆仲,以乡团从李文忠援苏,隶程忠烈部下,称“华字营”,
战比有功;从征浙西,受嘉善之降。时杭寇乞抚,李文忠将受之。左文襄争曰:
“越境剿贼则可,越境受降则不可。”文忠于是乎止。先文庄率师过张泾汇,连
战皆捷,嘉善已在掌握,华字营遽受寇降书,文庄不悦。嘉兴既克,两军偶有斗
殴细故,华字营不胜。未几,伯华观察以事见,随从多人,因而寻衅。门者以告,
不免言之过甚。及入见,文庄以军法杖责之。观察颇忿,上书于李文忠,言本朝
二百馀年,从无鞭挞道员之理。文忠曰:“汝读书,尚不知身在军中,当从军法
耶!”时同袍者皆乡人,事过劝解,和好如初。既而,徐州道缺出,文忠问于文
庄曰:“孰为宜?”文庄曰:“似无若伯华者。”文忠笑诺。观察辞弗受,未几
辞归。文忠犹未忍于其去也,偶遇其部下,问曰:“主将有书来与?”对曰:
“然。”出于衣袖中。书曰:“李宫保不可与处,汝等趣归耳。”“李宫保”者,
当时军中于文忠之称也。文忠怒,遂与之绝。香畹观察代统其众,驻扬州。捻贼
败于山东,跳而免,奔过六塘河浙军守汛。文庄使马队官叶志超、杨歧珍追之。
临行请命曰:“捻行有二路:一之蒙,亳寻老巢,一过扬州投李世忠,为求降计。
将若之何?”文庄曰:“捻若归皖,羽类众多,千万人一呼立集。吾求解兵柄于
东捻肃清之后,早有成议,不能久俟,尔行勿出苏境。若入运河,则吾贺汝絷赖
文光归耳。”时贼众尚不下二万,与我军战于淮城东,大破之,擒斩几尽。志超、
岐珍知文光在逃,留俘获于清江浦而率兵穷追。文光仅馀数骑,遇闸辄呼曰:
“吾官军也,为贼所败。速去板,贼至矣。”及我军追及,几经解释而后得过,
遂落贼后。文光先至扬州,舟渡中,小卒跪进金带,称“大王”,为华字营兵所
见,擒以献。翌日,文庄至扬,语观察曰:“从此兵革息矣。”谈笑甚欢。后三
日而郭武壮至,争曰:“吾辈耕之,君食之耶?”观察引见文庄而解之,乃已。
观察得以道员记名简放,久而未即真除。文庄简赣藩入觐,过津遇之。与文忠谈
及,问曰:“香畹活捉赖文光,胡弗得赏?”文忠曰:“朝廷忘之久矣。”文庄
曰:“公昔为帅,而今居相位,何可弗言?”归寓而观察来,逊谢至再。知文忠
左右,必有为之侦视者也。
古人常有言:“吾活多人,子孙必有兴者。”此为无罪者言之也,若宽纵恶
人,不啻养虎,乌得谓之阴德?即论王氏之事,后遂生莽,以覆其宗,奚足为福!
叶志超、杨歧珍追赖文光于淮城东,大败之,获数千人,留于清江浦。时钱调甫
中丞驻此转运粮饷,悉为之剃发而释之。曾文正曰:“至此是尚从不去,皆多年
巨憝、人人宜诛者。”其后中丞以头疽死。求福者未必得福,古书当善读,未可
尽信也。
曾文正回两江总督任,李文忠代为钦差大臣,先文庄屡求解兵柄。文忠约:
俟军务之毕。及赖文光就获,再请。文忠不许,且百端譬解曰:“古人捧檄而喜,
岂有亲在而可以高蹈耶!军务以来,候补藩臬无简缺者,今以学士任方面,上下
属望之殷,而可恝然视之乎?”文庄奋然曰:“公谓我于区区一藩司之职,万馀
人之众,而患失之乎?”文忠不可留,乃作调侃词曰:“儒者读书,贵能下人。
吾昔治团练,从官军战,为敌所乘而失其垒。道逢和禹门,吾下马,向之行旗人
半跪礼,禹门欣然下马答礼。是役也,不特未受阙咎,且获保赞善衔。吾固翰林
院编修,曾谓清望不若公与。”又曰:“吾辈文人,临战非武夫比。吾昔兵败求
死,卧于当道,以阻溃兵之路,皆左右越而去,是其明验也。”时幼荃太常在座,
谗言曰:“吾辈部下士气奋发,岂公昔日部下之可比也。”文庄笑。文忠曰:
“何笑?”文庄曰:“吾辈部下,非公部下之比,斯言尽之矣。”文忠曰:“吾
不若君辈运亨将兵多,故至于此耳。”文庄曰:“然今吾辈亦不若公运亨将兵多,
此其所为公下也。”
文忠幼弟幼荃太常,曾文正剿捻,奏调至营,谓有诸兄风。太常风度洒然出
尘,在军手不释卷,尤极好学深思之致。文正师行无功,先文庄以襄办军务,犹
蒙其咎。东捻平后,求解兵柄,至再至三、至于四五,乃幸得去。太常自将五千
人,益以善庆、温德勒克马队八千人,自成一军,原不为少,惟贼踪飘忽,追之
过急,则蓄其全力而悉众六万骑,设阱以待;稍涉持重,即终岁不见一贼,弗易
奏效。太常由后之说,不为主帅所喜,所部旋改隶别军。赖文光就擒之日,太常
虽踵至,已徒手无卫矣,仅论前勋,以运使候补。是时,军中保案,动辄万余人,
武职奖札多弃弗取,贱视可知。文职中,以两司候补者,从不获简。至运使三数
之缺,太常尤鲜几希之望。军务底定,文忠复避嫌,不为推毂。于是入官则无实
授之期,改途又乏出身之路,益郁郁不得志,滤者至劝其复应乡试,太常意动,
已而觉其不伦而止。其后至津省兄,郁郁病瘵,遂不起。卒前数日,文忠往视,
太常移面向内而不与语,盖先知多忠勇于刘霞轩中丞之事云。《庸庵笔记》载其
梦见冥王事,文忠曾述与文庄,言“冥王迎出,太常入拜,冥王亦拜,皆额至地”。
然则冥间行礼,随阳世为转移耶。
先文庄之解兵柄也,并开山西布政使之缺。左文襄示意将请于朝,俾署晋抚,
率所部往,当西北路,文庄辞谢之而止。及捻平,西事日亟,朝廷将遣鼎军入关
往助,琴轩中丞通书于文襄,文襄复书并不拒却,惟亟言关中非缺兵之为困,而
缺饷之为困。书末明言“山头廷尉,请君自择”云云,中丞不敢前往而止。观此
两事,可见遇合之不同。
文忠季弟季荃观察,为诸将排去于常州克复之后,其幼弟幼荃太常,旋自行
引退于东捻肃清之时。文忠部下,于其昆仲不免寡情,未几,并主帅而欲去之。
履霜至于坚冰,由来已久,《易·象》为周公所作,宜其通于政事也。
张总愚突犯畿辅,诏征各省援兵。淮军诸将悉辞不往,文忠以是拔去双眼花
翎,褫去黄马褂。诏至,天方黎明,文忠读而复卧,置之枕侧。晨起,闻诸将咸
集,切切私议。出视,郭松林曰:“会兵北上,先取京都耳。”言泄于外,朝廷
益疑军中有异志。殷谱经侍郎,以条陈苏省漕粮之事,大受文忠复奏之揶揄,与
之有隙,至是昌言:“李氏兄弟大购田地,毗近者悉为所有,几于强取,宜令皖
抚抄其赀产。”文忠知之,尤为骇悚。时先文庄已解兵柄,未去,密告文忠曰:
“诸将谋去公,显而易见。惟琴轩究竟读书人,可激以义。”又谓潘中丞曰:
“吾辈道义之交,缓急顾不可恃耶!”翌日,文忠召中丞至,谓之曰:“见诏书
耶?”曰:“然。”文忠曰:“不为我惧乎?”曰:“何惧之有!君之于臣,犹
父之于子也,喜则予,怒则夺,抑奚以异。”时赵子方观察在隔室,文忠大笑曰:
“子方,如琴轩言,直风流罪过耳。琴轩,其速勤王。”中丞乃率军行。他日,
文忠曰:“吾见插羽驿递于道,急呼问其人将往何所,曰:‘致李宫保。’吾心
惴惴,以为缇骑至。拆视,读寄谕,潘军已过河,去京不远,私心乃安。”
西捻之平,潘中丞实为功首,是时鼎军已增至万余人。先文庄解兵柄,所部
亲庆军吴武壮继为统帅,数亦万余人。中丞从军于合肥西乡团练,与淮军诸将领
素所习处,故能得群策群力,而竟此功。刘壮肃先以勤王迟缓被谴责,托病不出,
屡诏征至,甫莅军而收其成,《湘军志》已有微言。天下事有幸有不幸,固如是
也。中丞临机应变,善战好谋,有古名将风。法越之役,身当前敌,料其终局归
于和议,故不以兵事为意,致误军机,一蹶遂不复起,识者惜之。中丞罢官时,
挽某烈妇殉夫联云:“你看他末路英雄,大半偷生旦夕;天许尔多情夫妇,再结
来世姻缘。”不啻自己写照矣。文庄常言:琴轩最聪明处,即其最不聪明处。”
于斯联亦云。
李文忠与左文襄皆命世之英,贱日相遇,各不相下,久之遂生意见。寇、捻
两役,适战地接近,益形敌对。淮军平西捻,张总愚投水死,文忠奏报,时朝廷
悬一大学士缺,隐然以为赏格。文忠因此得相位,尤触文襄之忌,公然疏言“张
总愚未死,伏有隐患”。是后彼此遂不通讯。文襄征回,久未得手,文忠忽奉诏,
西行助战,笑曰:“我军未至潼关,季高必有手书先到。”既而果然。书中先自
言其军事办理之不善,次言增兵之必要,末引《诗》曰“须我友”,“实获我
心”云云。文忠以教案回津,从此音问又绝。至回匪平,始更修书焉。
杨忠勤卒于西捻未平前数日,未预论功之典。自曾文正任钦差大臣,先文庄
为襄办,诸将故等夷,弗乐为所属,常引避,莫肯从战,此李文忠离间众军之效,
得于福元修中丞者也。惟忠勤心怀坦白,始终相随。小河溪之役,勋军遇伏,不
至全师覆没者,足征左右提挈之功。当文庄于东捻平后乞退,忠勤曰:“吾不能
进退与公俱,他日当辞赏,以见同袍之谊。”至是果应其言。然是役也,自李文
忠以下,皆给都尉世职而已。诸军驰逐多年,仅得区区之名义,朝廷酬庸,亦孔
薄矣。
忠勤故后,一子一女。子聘郭武壮之女,女字刘壮肃之子,皆口允而未行文
定之礼。郭武壮立悔前议。刘壮肃曰:“吾不以生死易交。”仍践婚约,且为其
家买田筑室于合肥西乡,使安居乐业焉。人多厚刘而薄郭。郭武壮辄自解曰:
“少铭不乏赀财,吾与六麻子易地而处,若是者,吾优为之。独是其子失怙,无
所庇荫,不知流于何等。吾女终身之事,不敢不慎耳。”“六麻子”者,壮肃少
年乡间混号也。当日军中之友无所讳惮,称之多如此。
《清史》载,圣祖见西洋人,与之握手为礼。盖本于《实录》,曾不之讳。
译本《乾隆英使觐见记》载,高宗见印度总督马戛尼,令行拜跪礼;不可,乃从
彼俗。大哉!容人之量,怀远之德,为不可企及也已。流俗相传:乾隆朝英使来
朝,请行一足跪礼,许之;及人见,不觉两足俱跪。无稽之谈,犹曰“代远无征”
也。同治十一年六月戊申朔,越四日,上御紫光阁,见西洋各国使臣。《桃花圣
解日记》云:“夷酋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辞,跽叩而出,自此不敢复觐天颜。
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宫威仪,故其初挟制万端,必欲瞻
觐。既许之矣,又要求礼节,不肯拜跪,文相国再三开喻,始允行三鞠躬,继加
为五鞠躬,文公固争,不可复得。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神灵震慑,有以致
之云”。按英法兵入京之后,西人渺视中土久矣,此事为理所绝无。然记当日情
形,又众目昭彰之地,胡忽有斯说,人亦胡以能信以为真,诚百思而弗得其故。
文文忠为一代英贤,是时上下不知敌情。李文忠勋业之高,震乎寰宇,惟此洋务
之一途,犹为人所指摘。政府之中,主持大计,使邪言不致侵正、众口不至铄金
者,惟文文忠是赖。庸讵如市井交易,与外使争较三鞠躬、五鞠躬之数,非徒无
益,而且为彼所笑。传之天下后世,岂不诬我文公?斯固不得不为之辨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