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四日,穆宗龙驭上宾,年仅十九岁。前十日已屡濒危殆,
宫中议立皇嗣,而文宗无他裔,宣宗诸王孙皆少,无生儿者。贝勒载治,宣宗长
男隐志郡王之继嗣也,有二子,幼者曰溥侃,生甫八月。召入,未及立储而上已
晏驾,乃止。宫庭隔绝,莫能详也。次日,两宫召见内廷行走、御前军机、内务
府王公大臣,弘德殿行走,南书房行走诸臣与焉。慈禧皇太后问曰:“皇帝宾天,
天下不可无君,孰为宜?”皆伏泣,不知所对。慈禧皇太后目视恭邸而言曰:
“奕其为之。”恭邸悲痛绝于地。慈禧皇太后复徐言曰:“汝不欲任天下之重
耶?其令奕之子入嗣。”醇邸亦昏绝于地。邸进言曰:“然则今上不为立后
耶?”两宫如弗闻焉而入内。二王仍昏踣不兴,内监扶置板上,舁以出。其后荣
文忠语人曰:“醇邸诚长者,闻其子立为帝,中途辄欲自起,余掣其衣方已。”
恭王罢政、醇邸隐执朝纲,果以荣文忠事己不如事其兄,心滋不悦,外放为陕西
西安将军,久而始归。旗人居京者专事修饰,衣冠齐楚,视为重要之务。迨出都
门,无可讲习,放弛日久,归时行装不免减色矣。文忠服饰修短合度,容仪之美
冠乎等辈。西征之役,虽留滞数载,及返都门,仍还旧观,在当时颇以为一绝。
王如生于乾嘉承平之日,亦贤王也。文宗勤于政事,万几之暇,颇耽逸乐,
王心弗善焉。及洪秀全之乱,蔓延不可收拾,朝野咸惧,王悦曰:“非此一震,
选色征歌,未知伊于胡底,殷忧启圣,正斯时矣。”文宗崩于热河,恭邸献计两
宫,谋诛三奸,皆重臣也,王斥其非。及恭邸得罪,王力为调护。穆宗无禄,谋
继统者,两宫谕立醇邸之子,王独陈正义,时论尤以此多之。王性戆直,而治事
不若恭、醇两邸之敏,故同一懿亲重臣,未获参预密勿。子端王弗克负荷,助匪
酿乱,王遂斩祀,惜哉!
同治末,有某伶者,相传曾为上所幸。伶生于二月初旬,而死于三月中。或
挽之云:“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消魂。”
同治宾天,有一联云:“弘德殿,广德楼,德行何居?惯唱曲儿钞曲本;献
春方,进春册,春光能几?可怜天子出天花。”指王庆祺也。庆祺召入弘德殿,
传言在广德楼饭庄唱曲,遇穆宗微行,识之,因之与从行内监交结,遂得供奉。
常以恭楷写“西皮”、“二簧”剧本,朝夕进御。至春方、春册,事本无考,吾
国人喜以暧昧之事诬人名节。其后张樵野侍郎、康长素主政得罪,当时亦有是说,
未足为凭也。穆宗不豫,人无不归咎庆祺,此对盛传一时。言路闻之,至入弹章,
亦足见人言之可畏矣。
左文襄暮年老态,人尽知之。曾文正剿捻时,亦露衰象,乃人所未及察者。
文正饭后有棋一局,谓之养心棋。时钱子密侍郎在幕中,谓先文庄曰:“人皆让
路,是终日与不如己者处也,焉得不愈趋愈下。或偶一截之,则沉思稍顷,必得
佳著,于是可见其精气。”时捻氛甚恶,有言及者,辄拱而正色曰:“且看他国
运何如。”相传龚定庵应试,人预贺其得第,曾以此言为答。文正在京,习知其
事,故效其所为,以博一笑。阅小河溪战报,问文庄曰:“闻贼骑不过三四万耳。”
文庄曰:“不止于此。”曰:“何以知之?”文庄曰:“以田中所践禾稼行数远
近,精密计算,殆不下六万。”文正回江督任,文庄亦乞病归,同治十一年,薨
于任所。先一月,致书文庄,约至金陵,且云:“愿送东山之云,出沛敷天之雨。”
及见,言及李文忠,出巨擘曰:“奈何与此公相背,今上甚从其言也。”文庄退
而告梅小岩方伯,方伯笑曰:“公真衰矣,乃以巨擘指门生。”翌日,方伯又谓
文庄曰:“闻卫土言,公舆中口诵《论语·吾日三省》一章,殆指公乎?”文庄
曰:“吾始从公剿捻,驰驱数省,颇形困顿,告公,公曰:‘何不默诵书?’既
而学为古文辞,以就正于公,曰:‘此默诵书之所得也。’公曰:‘要默诵经书。’
公事事引人入胜,此殆默识之功与。”适李文忠亦有书劝出仕。是时恭王当国,
颇受馈遗。文庄至津,寓北洋大臣行辕中,偶谈言之,文忠不顾而言他。次日,
天津府知府马松浦太守来见,曰:“奉傅相命,随公乘船观大沽炮台。”文庄于
舟中,以昨日之语告之。太守慨然引为己任,其实不过千金之数而已。文庄将出
京,向王辞行。王送将至门,仆属耳有所言。王谓文庄曰:“马松浦还费心。”
当日受赂甚微,犹不苟如此。于斯益见文正之守经,文忠之从权。然其雄才大略,
信足以长驾远驭,后之人不可企及也已。
先文庄赣藩前任为文友石方伯,与恭王有姻,性愚暗,不明政务,幕友门丁
为政,颇有簋不饬之名。刘忠诚偶有谘询,辄对云:“俟归,问王师爷。”忠
诚忿之甚,辄谓人云:“他日吾命戈什,以绳系王师爷来。”方伯亦云:“彼如
命戈什绳系王师爷,吾将使轿班链锁高师爷。”忠诚竟无术处之。忠诚每岁年终
密考,加以贬辞,而无如之何。时江督为曾文正,又于密考中贬之,而仍无如之
何。文正诧曰:“文友石诚大有力,吾两考之而不动。”其后三年大计,以“疲
软不谨”四字注之,乃得开缺。
先文庄简赣藩,未出京之先,时江西京官正以地方州县浮收漕粮为词,与本
省抚藩互相辩论,因公宴文庄,且请纾民困,文庄诺焉。过津,见李文忠而告之,
文忠曰:“公失词。夫款项至于十余万,绝无乾没之理,意者外销必有须于此者
乎。”及履任,查出用途,以学政棚费为大宗,其他零星外销杂费不可胜计,乃
知文忠言果不谬,据情详请覆奏。未几,江西京官由胡小蘧总宪领衔,再上一疏,
愈唱愈高。谓提学使者有养廉,何可滥取之民,且责问“江西岂无一廉吏耶”?
忠诚虽以生员出身行伍,然彼时生员非末流之比,文笔正自不弱,方拟稿,言
“总宪任贵州学政途中,有受贿情事,此时在查办中,岂有不取棚规之理!君上
之前,不可欺饰也”。语意颇愤愤。幕客高杏村云:“似此措辞,近于互讦,无
益也。不知胡公之田赋纳也未?”问之新建县。知县对曰:“十七年矣,只纳一
年。”于是由杏村主稿参奏,其中警句云:“以五百亩之多,岂无一隅膏壤;以
十七年之久,岂无一岁丰穰。”前辈口述如此,今观《忠诚奏议》,字句稍有不
同,似后人增饰之。当时忠诚曾云:“彼曾纳一年,不虑其自诉耶?”杏村曰:
“彼恶敢然!”奏入,总宪受处分降三级。同时以黔案处分降四级,至正五品。
旋补卿缺,久不升迁,遂致仕。
李芋仙大令为曾文正公弟子,嗣需次江右,文正为说项于刘忠诚者屡矣,甚
或为之解曰:“闻公买书,欲有咨询之处,芋仙,其人也。”忠诚不重文人,卒
不遂所请。及先文庄任赣藩,大令来见,谈及文正,亟出布包于怀,侧身寻检良
久,出文正所与批牍,中有奖励之词,若不胜荣幸者。文庄曰:“已矣,勿复言,
须后命。”既而以告忠诚,俾署临川县事,忠诚有难色。文庄曰:“彼一愚骏书
生,姑令得赀以去耳。”忠诚乃许之。往甫及一年,亏空近两万。当时因文庄定
新例,知县交代不清,不允到省。大令及门,门者弗与通,大令力扑之,偾于地
上,而自登客堂。仆人曰:“主人归卧室。”大令大言曰:“吾从入卧室,如何?”
文庄闻之,命呼首县。未几,首县进见,引之客室中。文庄出,厉色严词责李大
令,申斥备至,曰:“汝欠官款违省例,而强横若此,岂反叛乎!汝在抚州府知
府幕客室中吸鸦片烟,行为已极不法,反谩骂知府为龟竖,天下焉有无赖龟竖之
知县如尔者乎!”叱出。大令长跪乞宥,不许。命首县先行看管,当治以应得之
罪:革职、查抄、监追。既而或为之缓颊,文庄曰:“吾责其交代而已,岂有他
哉!”大令闻案情稍弛,复作态曰:“是曾骂我。”文庄笑且怒曰:“国法,长
官骂属下,必面见耳闻、证据确凿者,得降级留任以下处分。我视官如敝屣,惟
区区者欲与我相角,不值一角耳。”未几诏下,曰:“可会河南省,有应监追而
逃走者,吏部定例以后,首县亲视入监。”李大令捧书不语,俯首饮泣。既而事
经年余矣,文庄已权抚篆,屡得李文忠函,为之关说,文庄命缓之,遂逸至沪。
嗣文忠书中又言及之,曰:“芋仙在申,他日《申报》对公讥刺之词必不已矣。”
文庄复书曰:“夜行于乡野,遇犬吠,明知其有嗾之使然者,然不至毁衣伤肤,
任之而已。大庭广众,忽逢优伶扮小旦,来前颂扬功德,辱斯为甚。流俗毁誉,
何足为凭。”然终大令之世,《申报》中不载诋毁文庄之文,《天瘦阁诗》半在
此时期,并无怨语,自前至后,均未言及罢官事。且全书中,绝未见疑似之间,
有讥刺之处。于此可见,旧日文人尚知自治。大令故后多年,此一段公案,屡见
报章后幅琐记,于大令当日之事诸多掩盖,而将实情露出一二,并非全出伪托,
使人不能不信以为真。料想大令在沪,不敢著之于书。文人狡猾,口舌之间,喜
占便宜,不免粉饰,以与人言。辗转相传,承讹袭谬,时或不免。兹纪其大略如
此。
招商局创办之始,揽各省海运。武进盛杏荪观察至南昌,以李相书为介。新
宁刘忠诚公开府江右,先文庄任布政使,为之上详。忠诚命司道会议,多以为难
行。文庄以李相故右观察,辄言其利便,反复申述。同宫中,候补道廖芷汀哂曰:
“中丞所不许者也。”文庄曰:“既中丞之意,曷不早告,奚用多言为!”乃已。
及至文庄抚浙,观察来见。已得所请,复以海运例有保案,乞以奖励商局职员,
而令照筹饷例,纳其赀之半数。文庄曰:“是二折卖捐耳。”笑谢之。然终爱其
才,不之恶也。观察以南皮荐授京堂,修铁路,名满天下。常云:“苟有见我者,
吾能令之赏识。”徐荫轩相国永拒不见,无如之何矣。
李文忠在曾军时,颇受湘人排挤,毕生心中,不免有芥蒂。致先文庄书,于
左文襄则曰:“湘人胸有鳞甲。”于彭刚直则曰:“老彭有许多把戏。”“把戏”
二字,即欧美政客手段。犹惜刚直生于彼时,且生平未办外交,不曾精研而一试
之。论其本指,直道而行,尚是湘军初起。讲学宗风。查复刘忠诚被参“多妾吸
鸦片烟”一摺,言多妾因无子,吸鸦片烟因治病。忠诚见之,愠曰:“是代我认
罪矣。”刚直与忠诚,乡谊友谊兼而有之,而犹如此,何况其他乎!
《庸庵笔记》盛称劳文毅在粤镇定之功。《越缦堂日记》于咸丰甲寅文毅移
督云贵诏下注云:“闻从英人之请。署黔抚韩超罢任,以张亮基兼署,不见明谕,
亦出英人意也。”二书记载不同。新宁刘忠诚由赣抚移节两粤,先文庄以赣藩继
任,于其行也,饯之于百花洲。酒酣,同官各有颂词。忠诚起谢,已而曰:“闻
前任在羊城,每日作乌龟一次,此真难乎为继耳。”时文毅诸公子中,有需次江
西者,且适在座,同官为之大窘。
刘忠诚简粤督,先文庄继为赣抚,临行时,问以旧令尹之政,忠诚密告曰
“吾闻诸沈文肃:南昌本无教堂,教士偶然一至。每出,则有某把总潜率所属,
衣便服,随其所往而踪迹之。行不多程,土人未知所以,往观者众,必露扰乱之
状。内地居民少见多怪,乍遇碧眼虬髯之客,讥笑詈骂,不一其态,因之无识儿
童抛掷瓦石,所不能免;市井无赖乘间窃发,有群起而攻之势。外人不通言语,
初不之觉,既而微知情节,则已身入重地,必形惊惧。把总及其下便衣兵卒,暗
加保护,而导之以至县署,乃正告之,令其速离。自文肃至此,抚臣两任,皆以
是术抵制外人入境”云。观此,可见六十五年前之外交政策。把总受秘密任务,
颇著能名,长官垂青,常有优差调剂,益觉志得神畅。惟小人欲壑,终无满足之
理。一日,忽往见文庄求退职,文庄召入便室一见,问曰:“久不见汝,而竟衰
敝,不复能任事耶?”把总以为未解其意,许其解职,惶遽不知所对词。文庄徐
言及他,有顷,曰:“吾以汝为老迈不堪矣。今与语,精神如故,材力犹可用也。
往矣,勉尽尔职。宁谓此戋戋者,不足于汝求进之路乎?”把总既退,文庄尝曰:
“吾不善用权术,对于此辈,则不能不稍改常度矣。”
英人马嘉理由滇往缅甸,道经腾越,执有护照,沿途所在,照约应为护送。
比其反也,被害于途。地方诿为未经知会,而其从人得官兵号衣作证,以为官民
合计谋杀。英使威妥玛与译署议不协,下旗归国,道出天津,见李文忠。督抚衙
署体制:由门役达号房,由号房达门房,由门房达签押房,非有贵客,各处未必
一见即行,常有阻滞,于是门外之客不免久候。时值夏令,威妥玛曰:“不能杀
我,殆将渴死我耶!”怒而行,遂往沪,使其参赞某稍留,复约会晤,谈及滇案,
诿罪于官,虽岑襄勤亦遭波及。李文忠意轻参赞,词意不甚恭敬,谓其情节未必
确实,而合肥土音,此老一生不变,曰:“汝谎。”译者以辞害意,遽责其欺。
西俗以谎语应堕地狱。参赞怒曰:“公奈何厥口诅祝!”亦负气去。未几,译署
使赫德尾追而至,跟踪至沪,威妥玛不欲回津,李相不允赴沪,乃折中而有烟台
之约。宾主一堂相聚,前嫌顿释。威妥玛约文忠登英兵轮观操,其时吾人于外情
尚未深悉,且先有叶名琛登轮一去不返之鉴,深入人心,从者咸请辞谢。文忠毅
然而往,不稍游移。临别,威妥玛执其手曰:“吾今服矣。”文忠此举固有定识,
而随员中有丹徒马眉叔,通达中外情势,颇有翊赞之功云。
李文忠生平以洋务受谤,固由于吾国人之昧于大势,抑亦西人不知内情,过
于崇奉之故也。伊犁之役,戈登远至,文忠欣逢旧雨,欲举阃外以相属,戈登许
诺。俄人抗议,戈登愿脱英军籍,而外交政策无如之何。出观队伍,喜盛军,曰:
“率此以往,足以御敌矣。”戈登者客将也,先引至译署,将加重用。当时王大
臣十余人,莫有所主,惟视恭王言动为进止。王一启口,则群声相应,无一语得
其要领。戈登怒,归谓文忠曰:“速予兵五千,先入京清君侧,再议西征。”于
是不欢而去。穆宗宾天,以无嗣子闻于外。法使热福理曰:“不如李某为帝。”
虽属空谈,不免流露。其后八国联军至京,深恨吾国攻击使馆之不道,有言立曲
阜衍圣公为主者,有言立明后者,究以不当事情而旋止。瓦德西至,见吾国无衅
可乘,使德璀琳谓文忠曰:“各国军舰百余艘,拥公为帝,可乎?”文忠笑谢之
而罢。以此言之,匪特吾人不知敌形也,敌人欲知吾国虚实,殆亦不易。惟文忠
为能知之,故任何笑骂,不失英雄本色。不然,使人耳而目之,曰:“此欲为帝
者也。”其将何以自容哉!
葛毕氏案发,先文庄时为赣抚,居南昌。前抚刘忠诚在任,彭刚直出巡,每
至湖口,必绕道之省一行。及是复至,曰:“南昌非吾汛地也,往日因访岘庄来。
今当公任,过而不入,公其以吾为简矣乎。”文庄留之饮。刚直居杭久,筑室西
子湖,与俞曲园为姻,知时事甚悉。谈及葛毕氏曰:“葛毕氏人尽夫也,非杨乃
武一人。葛品莲任其所为,本无取死之道。然乃武虽不杀品莲,品莲实因乃武而
死,盖有由焉。先是,乃武狎葛毕氏,往来甚频。杭人多楼居而临衢,一日,乃
武与葛毕氏坐楼上,适钱塘县夫人出,舆从甚都,乃武戏谓葛毕氏曰:‘是奚足
奇。待我得乡举,拣选知县,汝杀而夫,从我履任,汝即肩舆中人也。’未几,
乃武果中式,榜后填亲供,见师门,酬贺客,打抽丰,终日碌碌,尚未与情妇相
见。葛毕氏惟记前言而乐之极,竟不及待而致品莲于死地。杭人以品莲死为有异,
且无不知葛毕氏通于乃武之事,以乃武为主谋。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问
官以此定案。不幸品莲受鸩之日,正当乃武会课之时,狱词稍有罅漏。一经部驳,
无从掩饰,全案皆翻。都中士夫言事,多偏于理,而未审天下事出于理外者正自
不少。适丁文诚入觐,颇持正论,终不能解铄金之众口。此则自宋以来之通病,
而毋容讳言之也。”
彭刚直谈葛毕氏案,任筱沅中丞时为江西提刑按察使,适同在座。先文庄曰:
“葛品连覆验无毒,苟鸩死而使无迹之法,有诸?”中丞曰:“有之。吾为县令
时,遇一谋害亲夫案,查无实据。既判无罪,行将释之矣,夫弟上诉不已,省署
发县复鞫。吾百思无术,乃呼犯妇入内室,屏人,令夫人密语之,曰:‘兹县令
与汝为同舟之人矣,果得其情,汝判罪,县令随之落职。汝曷以实告,俾共图之。
汝夫为汝与奸夫毒死,确乎?’犯妇良久乃曰:‘确也。奸夫市砒八两,令每日
于食物中下一分,不及半年而毒发。’药性由渐而入,故验之不得云。”中丞又
曰:“至此,吾亦无如之何,不得不为之秘密矣。”文庄曰:“然则夫弟不将反
坐乎?”中丞曰:“定例:死罪反坐减轻。”坐客皆嗟叹不已。
同时江西有谋死亲夫之案,与此相类。有与妇通而鸩其夫者,其致死之处,
在死者之家。刘忠诚公任内,奸妇判不与闻定案。先文庄覆审,谓杀人于其家,
使妇人不同谋,何从著手?疑奸夫自知将死,为情妇开一生路,早有预定之计。
问官不加细察,据以录供。质诸发审局,一再推敲,果然。时文庄欲为更正,局
员云:“如此,则前任有应得处分。”以忠诚方履粤督新任,同官固不肯为此也。
文庄问局员曰:“然则奈何?”对曰:“如犯妇本不知情,而夫死之后仍与续奸
者,亦得死罪。”已而,妇人自认知情,不认续奸,竟无如之何。未几,大赦释
出。此则误解经书“罪疑惟轻”四字之弊也。
鞫狱处分:失出五案以上,臬司降一级调用,督抚降一级留任,准抵;失人
一案,臬司降二级调用,督抚降二级留任,均不准抵;故有“救生不救死”之说。
然盗案则特重,仅下于逆案一等。十人为盗,劫一人家,十人皆死罪,欲减轻其
一,必先为之开脱,言仅把风而未入门,亦不免烟瘴充军。州县亲民之职,苟境
内出盗案,限中未能缉获,则展期半年为再限,三限至四限为止。过此四限,则
开缺候缉,谓之“四参案”。地方官不幸而罹此咎,较之贪赃革职为尤甚。革职
能另案开复,此惟有捕务之一途,舍是则万劫不复矣。故宫闻盗则穷治,役闻盗
则急迫。人家匿盗,则立往自首,恐为窝家所牵累。途中遇盗,则群起而攻,否
则望邻见证,亦难免祸也。以中国幅员至广之域,人民良莠不齐之众,承平之际,
时无论日夕,地无论远近,一人独行而不忧其不至,一人独居而不虑其有他,非
治盗之重典,曷克臻此!末流之弊,州县四参之例不及四届,皆辗转请托,力求
调任,而视朝章如具文,一也。邻近州县偶破一案,则事无论若干起,贼无论若
干人,期无论若干久,悉令自承而不问情真罪当,二也。南京三牌楼杀人案,业
将曲学如、僧绍宗认为凶手,诬服论抵处决;而真杀人之周五、沈鲍洪在他处就
擒,供出前节,遂兴大狱。斯由于承审官洪琴西都转非刑案老手,轻易起稿,未
曾豫为之地。先死之曲学如、僧绍宗本届无赖,不问斩决、杖毙、瘐死,均非冤
狱,宜定为主要罪人;而以余犯待查,为虚下之笔,则他日纵有正犯,另造口供,
认为帮凶,俾无罅漏。则可以自圆前说,不致矛盾,为人受过矣。都转以能吏为
时所称,陈臬开藩,皆指顾间事,不幸因此落职,一蹶不能复起。光绪癸未,先
文庄简浙抚,过津,将航海往。李文忠专船送行,时招商局方制新舰曰“海晏”,
乘至上海,与都转同舟,途中颇羡西湖之胜景。文庄因其案情之重,畏清议,未
敢延纳也。都转往粤,未几病故。张文襄为请开复,甚费踌躇,见于晦若侍郎手
书李文忠函稿,于此,犹足征盛时恤刑之意云。
薄罪代杖,重犯顶凶,极平常事也。明中山王故宅抄没归公,当鼎革之时,
谓属赐第,取诸国帑,无人能为之辨。既而宅改提刑署,一犯因加杖而呼。问之,
则宅裔徐青,代人受刑,言定仗数钱数,不虞承审官之增重也。王孙末路,无足
深论,类此者遍处皆是,无可讳言已。顶凶每出于械斗,本有死罪,以一死免众
人之死,而许赡其妻子。或同罪而因其贫,或非贫而抱恶疾,案件虽多,案情大
率如此。河南斩犯胡体安临刑呼冤一事,殆兼兹二者而有之。王树汶,劫案要犯,
本应处决,差役得胡体安贿,纵之去,而令树汶兼承两罪;不意当场举发,反得
减等,可谓狡已。光绪初年三大案,误也,非冤也。主持平反者,后皆失意,历
历可数云。
绍兴刑幕,师弟相传为业,初学必自大幕始。年满之后,随事勤习,师以为
可,则荐往州县,由道府过司,至督抚署。年事既到,则资望随升,格式尽通,
则操纵在握,无他长也。夏兼甫大令以知县需次豫章,值先文庄开藩江右,严
定州县追欠章程,欲清军兴以后积习。大令来乞见,文庄责其交代。大令曰:
“能交代与不能交代之故无他,缺有肥瘠之殊而已。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
奈之何!”文庄曰:“启口引书,知子为学人矣。天下书汗牛充栋,有教人赖债
者耶,何况库款!”时,视学使者,许恭慎也,为大令缓颊,求补过失。文庄曰:
“今将有缺出,彼欠交代,弗能与也。公告其速缴。”恭慎以语大令。大令思稍
顷,曰:“缺耶,其玉山乎,妙之至矣!非此固不能令我食而肥也。”旋还前欠,
往玉山任。更亏巨万,倍旧数,未及受代而逝世。沈文肃是时督两江,函劝勿登
白简,将以入先贤祠庙。文庄命将大令所著《明通鉴》板归江西书局,折其欠数,
其家不可,乃复文肃书曰:“我弹劾而公开复,各行其是焉耳矣。”大令在官,
有一事,为流俗所称许者,为杖毙教民十八名一案。大令呈文,洋洋数千言,以
为绌邪崇正,除暴安良之计,莫便于是者。文庄曰:“奏入,教士噪于朝,汝落
职,朝廷旰食矣。”大令惧而退,谋诸抚幕高杏村,改为械斗致死,并造口供以
实之,由县而司,会详以上,幸而免咎,则刑幕依法成谳之功也。后十有余年,
文庄移督四川,未及到任而有重庆教案。教绅罗元义以乱民将攻教堂,雇众拒斗,
杀伤踏毙十余命。欲加以重罪而毋词谋诸督幕臧吟樵、胡山农曰:“吾欲枭罗元
义,以徇于众,俾知所戒,其可乎?”对曰:“案有由,其可哉。”乃共定谳词
曰:“死由于踏,踏由于追。罪坐所由,比以械斗为首之例,尚觉情浮于法,应
拟斩枭。”疏入,报可会电线方展之渝,立电就地正法。法使为之请,固已无及。
刑幕功用较之律师,似无不及。
《湘军志》言,李世忠落职闲居后,朝中尚疑其有异志,曾文正在江督任中,
密使侦察,至其家,则已竹篱茅舍,种花莳竹,不复与闻外事矣。湘绮老人此章
纪载,不知何据。世忠居安庆省城,挥霍如故,久之难以自给。开设鸦片烟馆,
以为生计,窝藏匪类,自不能免。会有斯文败类,因欠烟资,为其所辱,纠众复
仇。世忠野性,岂堪受此强制,亦号召徒党械斗,两方颇有伤夷。时裕禄为皖抚,
裕庚在幕中,闻之,召至抚署,言将有所戒饬。世忠敝衣破履,从容而来,殊不
经意。入门,遂禁勿出。疏请处之重典,制曰:“可。”诏书至皖,裕禄先勒兵,
严为之备。中夜,取世忠出行刑。世忠见灯火满前,兵刃夹道,知不能免,夷然
曰:“我昔居巍位,若有诏赐死,当先谢恩。”令人取冠服来。裕禄不许,遂诛
之。世忠本剧盗,综其所行所为,一死不足蔽辜,然临刑数语,犹有磊落之象。
裕禄用法,以事论事,则失之过甚。湘绮老人《湘军志》一书,评者多訾其不实,
吾于此亦云。庚子拳乱,裕禄任直督,不之间,反与匪魁张德成、曹福田分庭亢
礼,致酿大祸。若以轮回报应之说定之,张、曹定为世忠后身。裕庚夤缘至出使
大臣,归而沾染洋风,至译署,置冠于地。袁爽秋太常入而讶曰:“冠胡能近履?”
裕庚曰:“西俗如此。”太常云:“俗自西而人自东,虽学之貌似,无益也。”
女德菱供奉内庭,著英文《清宫二年记》,于禁中事言之颇详。
€南报销案,周瑞清等入刑部狱,费至三千金;龙继栋等羁关帝庙,费至二
千金。瑞清得小室三间,继栋止一间,可自携仆作食,且通家人、宾客往来。否
则仅一小土炕,以两狱卒敝衣秽垢者夹持之,饮食皆草具,不许一物纳入矣。望
溪《狱中杂记》,有老监、现监、板屋之分。贫者系手足入老监,有资得脱械居
板屋,费数十金。至光绪初,至百倍以上,可畏也。望溪言韩城张公廷枢、静海
励公廷仪悉革其弊。又合肥李氏述其先德相传,文忠尊人愚荃侍御为提牢厅时,
加惠于狱囚云。然世纵有三公复生,仅片时之苏息。狱卒窟穴其中,一或疏忽,
则故态复萌,根株不能尽绝也。
左文襄幼年自负,几不可以一世,人称之为“小诸葛”,公有时游戏笔墨致
友人书,自称“老亮顿首”。其后丰功伟业,媲美武乡,可称佳话。常谓后人思
想薄弱,不敢以今拟古。武侯所当曹操、司马懿,对手较为劲敌。然文襄勋绩,
南平闽、越,西定河、湟,过于六出祁山远矣。
左文襄西征之后才智已竭,所谓鞠躬尽瘁者,是也。入赞纶扉,参预密勿,
乃醇邸用南城舆论,以为左胜于李。及见其衰惫,不免爽然若失。旧例:军机大
臣惟领班一人上奏,其馀则不问不敢对。文襄越次而为王德榜求缺,蒙恩许诺。
及下值,议令德榜谢恩。恭邸徐讽之曰:“且俟诏下。”乃已。李文忠奏报永定
河堤坊一摺,枢臣以文襄为外任,熟于其事,引与计议。文襄曰:“宜先往观。”
欲即行。恭邸讶曰:“不待奏准而遽出京,若上问及,将何辞以答?”文襄曰:
“然则举动必待奏准耶?”恭邸曰:“内廷中,是则然矣。”
以下僭上,惟君臣之礼宜严,师弟则稍杀矣。圣门之中,有尊卑之别,不可
稍逾。曾子责子夏曰:“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
之民,疑女于夫子。”隐然有天泽之分焉。刘焉、刘璋父子,相继为益州牧,刘
表讥其有西河之似,可谓罕譬而喻。庚子议和之役,李文忠居贤良寺别宅。建德
周玉山制府,时以直隶布政使为随员,寓寺东院,有时乘肩舆而出,京朝官自侍
郎以下所未有也。于晦若侍郎讥之曰:“如刘璋之在蜀。”此制府一时任意,侍
郎亦一时戏言耳。实有其事者,惟文忠丁忧之时,张靖达护理直督,庶乎近之。
其奏调丰润张幼樵学士帮办水师,有参四道八镇之说。斯时学士直声振中外,挟
以自随,实为示威属下之意。诏责其冒昧,弗许。相传公子霭卿部郎,清流党人
也,与之为友,先得其同意,而后奏入。学士语人曰:“事诚有之,而未之允,
疏已遽上,诚为憾事。是日考差,余适有小功之服,未之前往。不知者以为避考
待旨,尤为误会。”未几,靖达至京,遇学士,谓之曰:“吾尝读《四书》文矣,
冒昧足以偾事,冒昧亦足以济事。”学士一笑置之。然靖达遂以是得罪南城舆论,
直至移督两粤,开缺从军,众口雌黄,犹未已也。
朝鲜之役,以国王本生父大院君与闵妃争权,王外迫于所生,内逼于所爱,
处置不善,致启内忧而兴外患,人人知之,不待言矣。大院君,朝鲜守旧党也,
心向吾国,为息事宁人之本。朝鲜国家大计,固莫便于此。闵妃喜新法,少年急
进之徒,诱以自强之说,而不自度德量力,实为乱阶。变作,朝廷遣将出师。吴
武壮率兵以往,即先文庄部下之亲庆军,于捻平之后,留驻北省,拱卫京畿者也。
武壮军人,不谙外交。时张靖达署直督,使丹徒马眉叔同行。入其国,知其情,
欲去祸源,有投鼠忌器之势。当时之上策,纵乱卒戕害闵妃,诚一劳而永逸。其
后日本定朝鲜之乱,即行此计。武壮见未及此,知弗能治闵妃之罪,更无词可使
出境,必不得已,携大院君还。譬如二人互斗,其过在甲,因有他故,不能使甲
离其地,而强乙以去,亦不失为中策。使吾国于大院君之来,优加礼貌,使之乐
而忘返,未始非息争之一道。乃视若俘虏,待如囚犯,安置于保定府。属国忠诚
之士,反在羁禁之中,人心不平,藩邦觖望,莫甚于此。醇王以皇帝本生父当国,
视大院君为同类,本乎一人之私,不顾国家大患,又无故而纵之。反使大院君一
党,服事我者既已灰心,闵妃一党,谋叛我者更生异志。不及十年,东学党再起,
而世事不可问矣。
母弟辅政,周公犹有疑焉,况下者乎!一误再误,虽宋太宗,未免于僭,馀
可知已。、恭、醇三王,犹有皇王气概,非宣统间亲贵之比也。咸丰朝咸不见
用,天子之弟,不必有以自见,颇得养晦之道。文宗用人,惟贤是尚,不分满汉,
皆肃顺匡辅之功。秋热河,以军符予曾文正,实开中兴之业。不幸帝乃殂落,
三奸夷灭,恭邸当国,阴行肃顺政策,亲用汉臣,李文忠尤其倚赖,凡所措置,
足奠邦基,直至宣统末年,宫禁并无失德,颇足彰明一朝盛治。德宗嗣位初年,
醇邸欲以左易李,既知不可,任之益专。文忠坐镇津门,朝廷大事,悉咨而后行。
北洋章奏所请,无不予也。淮军将校果有能者,无不用也。臣下弹章,如黄涑兰
侍郎、朱蓉生侍御,皆立予谴责,不能动也,较之他日疆吏贿买当国者,殆有异
焉。文忠安内攘外,声望极一时之盛,当贤王倚畀之日,正外邦倾服之时。然地
位愈高,益自隐晦,威福之柄,殊不自居。张文襄督粤,使王雪澄观察观政于北
洋,往见文忠。文忠知其习滇事,谘诹甚备,而无暇及于新政。观察归至沪,见
谕旨擢用岑襄勤,一切设施,悉如所言,乃知文忠之才大心细,而当局之言听计
从也。曾惠敏归自欧洲,文忠以文正之嗣,亲近异乎寻常。惠敏年富气盛,略示
欲得两江之意。文忠曰:“以子之才地勋劳,且承先德,何不可者!江南地大不
易治,先试诸陕甘,何如?”惠敏怒曰:“虽死,固不愿往。”既而,醇邸屡以
惠敏位置为问,文忠曰:“徐之以老其才。”惠敏困于译署,郁郁而卒,病中颇
怼文忠负义,时人方知文忠遥执朝政云。又有一事,足以与此互相印证者。张霭
青观察,南城谓之“清流靴子”,讥其比之于腿,犹隔一层也。又谓为“捐班清
流”,而乃翁靖达为“诰封清流”,以善与诸名士交,而有是称。观察才识,文
忠固所夙知。先文庄以姻娅故,益加青睐,需次入蜀,立予盐差,旋补建昌道缺。
致书文忠,荐为按察使。文忠复书曰:“朝廷黜陟,从不与闻。”再请,则曰:
“道员升臬,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其讳言权势而慎重名器如此。
李文忠坐镇北洋,遥执朝政,凡内政外交,枢府常倚为主,在汉臣中,权势
为最巨。生平持盈保泰,从不敢擅作威福,虽参预密勿,惟恐人知。素与先文庄
交善。今观所遗书牍,一再表明其志,可见时人误为宋之贾似道、明之严嵩。然
宋人劾似道,明人劾嵩者,俱有奇祸。今人劾文忠者,充其极,至御史回原衙门
而已;犹可藉此得美名,博取人间富若贵,亦何惮而不为哉!推原其故,文忠虽
无不满于人意之处,然李氏族大人众,良莠不齐,与民争利,倚势凌人,恐不能
免。其致怨也,或以此之故与!先文庄丁忧起复,入京过天津,寓文忠行辕,与
赵子方观察居一院。子方密告“傅相疏荐”,旋见而言谢。文忠笑曰:“子方泄
我几事矣。内意将简东抚,以法、越生衅,浙省海疆事急,陈携丞求调,因移携
丞于东,而以浙江借重使君云。”其后醇邸阅海,携丞中丞不请诸王仪制,为备
行馆于烟台,用黄缎绣龙铺垫。醇邸行时,唯恐太后见疑,特请李莲英自随,名
为优礼亲藩,以内廷宫监赍送往来,出于体恤之诚,隐寓监察之意。闻地方供给
越出礼外,托词不复登岸。张勤果从办海军,勋劳甚著,随节出巡,遇事辅相,
颇为邸所激赏。未几,黄河决口,携丞中丞去官,勤果即继其任。《清史稿》采
取断烂朝报,似未贯串。
《清史》而立《货殖传》,则莫胡光墉若。光墉,字雪岩,杭之仁和人。江
南大营围寇于金陵,江浙遍处不安,道路阻滞。光墉于其间操奇赢,使银价旦夕
轻重,遂以致富。
王壮愍自苏藩至浙抚,皆倚之办饷,接济大营毋匮。左文襄至浙,初闻谤言,
欲加以罪。一见大加赏识,军需之事,一以任之。西征之役偶乏,则借外债,尤
非光墉弗克举。迭经保案,赏头品衔翎,三代封典,俨然显宦。特旨赏布政司衔,
赏黄马褂,尤为异数矣。
光墉藉官款周转,开设阜康钱肆,其子店遍于南北,富名震乎内外,佥以为
陶朱、猗顿之流。官商寄顿赀财,动辄巨万,尤足壮其声势。江浙丝茧,向为出
口大宗,夷商把持,无能与竞。光墉以一人之力,垄断居奇,市值涨落,国外不
能操纵,农民咸利赖之。国库支黜有时,常通有无,颇恃以为缓急之计。
先文庄抚浙之初,藩库欠光墉资二十万,尚不知其为何如人也。光墉见,称
述中堂不置,而莫明其为谁。问之,乃湘阴也,笑而遣之。未久,光墉以破产闻。
先是,关外军需,咸经光墉之肆。频年外洋丝市不振,光墉虽多智,在同、光时
代,世界交通未若今便,不通译者,每昧外情;且海陆运输利权久失,彼能来,
我不能往,财货山积,一有朽腐,尽丧其赀,于是不得已而贱售,西语谓之《拍
卖》,遂露窘状。上海道邵小村观察,本有应缴西饷,靳不之予。光墉迫不可耐。
风声四播,取存款者云集潮涌,支持不经日而肆闭。
光墉有银号一、典二十有九、田地万亩,其他财货称是。上海、杭州各营大
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御,仿西法,屡毁屡造,中蓄姬妾辈十馀人。先一
日,光墉由沪而杭,尽呼之集一堂。自私室出,立即下键,各予以五百金遣去,
不得归取物,有怀挟者任之。光墉选艳,惟爱幼孀,以为淫佚恣意之便,本无一
人崇尚名节,故一哄而散,毋稍留恋。
次日,光墉将其业产簿据献于文庄,不稍隐匿。在落魄之中,气概光明,曾
未少贬抑。文庄为设局清理,令候补州县二十九人接收各典,皆踌躇莫知所对语。
文庄谓此二十九人者曰:“诸君学古入官,独不思他日积赀致富,设典肆以谋生
乎?收典犹开典也,不外验赀查帐而已。”
文协揆存款三十五万,疏请捐出十万,报效公帑,其余求追,以胡庆余堂药
肆之半予之。孙子授侍郎乃文庄庚申同年也,有万金在其银肆内。张幼樵学士来
书云:“子授得失尚觉坦然,而家人皇遽,虑无以为生计,乞为援手。”亦诺焉。
其外,京朝外省追债之书,积之可以丈尺计。则一时中扰乱情形,可想见已。
前一岁,有僧以赀五百元存于杭城典肆,肆伙以为方外,书名不便,拒而不
纳。僧以木鱼敲于门外三日三夜,光墉偶过其处,问故,许之。及是,僧至取款
不与,则敲木鱼不止,肆伙笑谓之曰:“和尚,汝昔以三日三夜之力而敲入,今
欲以三日三夜之力敲出,不可得也。”不得已,而以妇人衣裤折价相抵。僧持,
泣曰:“僧携此他往,诚不知死所矣。”挥泪而去。其流毒类如是。
是时,贾商贩竖挟胡氏物出售者,其类不可胜数,罔不显其奢丽,其屋上雕
镂、室中几案、园内树石,每易一主辄迁移以去,至于清亡而未已。
光墉未几即死,其母旋亡,距七十寿筵不足一岁。杭人谑之曰:“使母早三
月逝,当备极荣哀之礼,此老妇人真以寿为戚矣。”
《海上花列传》中,黎篆鸿即光墉也,语焉未详。传中有女婿朱淑人,今亦
无考。然光墉有后嗣,庆余堂之半仍为彼有,营业至今不衰云。
台匪黄金满,逸盗也。盗既逸出,天涯地角、海氵筮山陬无不可以容身,虽
欲缉获,无克期必得之理。当时大乱初平,人心未静,不逞之徒辄假之为标帜,
江浙两省每遇盗贼之案,均用影射,甚至苏州文庙以金满名易入神位,尤为骇人
听闻。先文庄任浙抚,诏旨督捕甚严,复使彭刚直往浙专治其事,而渺不可得。
会旧部文员中徐春荣,杭人也,与天台县廪生谢梦兰习,令梦兰入其穴招之来降,
问以近日江浙两省事,均茫然不知所以。春荣引之入见,乃一委琐不堪之贼也。
文庄谓曰:“为盗而枭首于吾辕下者,不知凡几尔。犯罪累累而许以不死,何其
幸也。”金满作向前势,曰:“抚台命我前进几步。”即上前几步,又作向后势,
曰:“抚台命我退后几步。”即退后几步。文庄曰:“如此,良佳。”及刚直入
粤督师,携金满往,且为之娶。至粤,来书曰:“金满又纳妾,从此不思为贼矣。”
同时清议颇不以招降为然,文庄于始早为之计,令台绅请于刚直,刚直许可,乃
会闽督何小宋制府衔入奏,而言路弹章仍复不免。一日,文庄至幕客文芸阁孝廉
室,见一简,为盛伯羲祭酒书。论及金满案,言一劾不许必再,再劾不已必三云。
及时过境迁,皆知金满无贰,甲午之役,将用以拒敌,皆曰:“彭刚直招降之功
也。”吾国士大夫毁誉,大率类此。
东晋焚石勒币,壮哉!自此以后,莫能几矣。然宋以岁币奉敌,犹能言和,
延祚百馀年而后亡。推原其故,国家尚有断制之力,不为士夫所劫持。至明末,
欲和而不敢和,可和而无以和,则庄烈之朝纲,不如真、仁、高、孝远甚。而南
宋道学方盛之时,尚有正气,又非东林诸人比也。道光朝,海禁大开,夷务为第
一要政,于是挟一罅之见者哆口张目,发为快论,以隆虚誉而谋私利,置国家安
危、生民祸福于不问。甚谓宁可覆国亡家,不可言和。郭筠仙侍郎《使西纪程》
云:“不意宋、明诸儒议论,流传为害之烈,一至于斯。”足为流俗箴砭,而远
大计划未之及也。以弱遇强,必如周太王事之以皮币、事之以犬马,事之以珠玉;
越王句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乃足成霸王之业,滔滔者何足语此!
天下事皆有两端。一端以款为罪,则自命清流之列者也。当时诸名士,为首
者称四大金刚,负敢谏之名,为朝廷所重。一疏上闻,四方传诵。平时谏草,辄
于嵩云草堂,为文酒之宴,商榷字句。有张某为之奔走,传观者呼为“清流腿”。
其依草附木者,则以“清流靴子”呼之,意谓较之于腿,犹有间也。因而有赀者
为“捐班清流”,有佳子弟者为“诰封清流”,由是互相标榜,以跻显贵。既有
捷径,则人莫不趋,徒党之众,固其宜矣。于是一端以款为主,恃“洋务”二字
为妙用而致速化。越南事起,言事者多败,惟{客心}斋依北洋,获以保全。己酉
之岁,日本游士竹添静一者,移书通商衙门,欲见吴江殷谱经侍郎及南皮张香涛
太史。主者以闻,上知其人,屡加不次之擢。南皮遂由编修得司业,跻阁学,授
晋抚。先以外力致贵,得志后不忘其本,用人行政,惟以洋务为重。于李文忠,
则亦步亦趋,尤极其揣摹之工,非余子所能望其肩背。及{客心}斋败于辽西,清
流之中,惟余南皮一人,如硕果仅存,锐意新政,实得文忠心传。再传而武进、
项城,南海、新会同时并出,遂屋清社。
周武壮于军务平后,驻防小站,以西法练兵,每日往校场亲自督率。当时,
北洋淮军平日不忘武备者,以盛军为冠。发、捻两役,旧将存者,亦惟武壮一人。
甲申之岁,丁忧回籍,旋即病故淮军命运,于以终焉。
法、越事起,政府以曾忠襄督两江,特召入觐。人人心目中,以为忠襄久于
行间,娴习营务,应变之才,或非所长也。及见张幼桥副宪论兵事,曰:“吾兄
文正公盈满是惧,吾亦成功而不居。不然,金陵既克,我师七八万,皆百胜之卒,
先打捻子,后打回子,再打鬼子,宁待今日!”见周小棠通政,有旧,稍作深谈,
曰:“我师今与西师战,有十六字秘诀,曰:‘先去先败,后去后败,同去同败,
不去不败。’”值边情日急,副宪、通宪常相见,述及,讶曰:“奈何于彼此之
不同也?”翌日,会于译署,恭邸问曰:“事将奈何?”时副宪、通宪及诸大臣
皆在侧,颇觉答语措词之难。忠襄曰:“吾犹炮耳,诸公犹炮手,全权在握。诸
公命勿动,炮之为物,静物也,待命则已。诸公一拨机括,则弹丸立出。”当时
闻者,四面均有照应。及去,佥服其应答之妙。忠襄既履任,先将南洋兵轮大者
五艘遣出援台。法舰追逐至镇海,攻击月余弗克,而吴淞反不被兵。江南防务,
诏使闽县陈伯潜学士为之佐。闽县素好言事,忠襄辄不列衔,使独具名。会军务
不利,各省多受严旨诘问,闽县去而忠襄身名俱泰。同时将帅,善处功名之际,
毋若此翁者也。
先文庄初至浙,筹画防务,查问库款,时粮道库尚存银二十万两,藩库欠阜
康银号银二十万,两相抵无余,空如洗矣。推求其故,则日供西饷之不给。时德
晓峰中丞为布政使,召问之曰:“前任杨石泉中丞,何以舍己而芸人?”方伯曰:
“闻诸幕中:虽竭所有以与之,左公责言犹无已时,问杨中丞之官禄,何自而来,
区区者,反靳而不与。”文庄曰:“此言私也,非公也。其自今日止,勿解西饷,
为海防计。”此浙省海疆兵事之始。未几,甘督谭文勤公果有书,趣方伯协款。
方伯以自备无力辞。文勤来书,诘问浙省何备之足云。方伯以告,文庄令以法衅
将起婉复之。先是,左文襄西征事急,文庄时抚江西,承平无事,常尽力以给其
用。及告终养归,西征军罢,文襄疏请嘉奖各省接济者,文庄曾膺上赏头品顶戴。
至是,甘、浙以协款而有违言,文襄因旧谊,驰书致文勤,言浙之助财,非定例
所有,毋执成见,过于争竞,其事遂解。文庄与岑襄勤之交,亦以江西协饷之故,
襄勤谢书今犹在箧。独在浙抚任内不与甘饷者,时地之不同也。
先文庄于东捻平后乞病归,知军力单薄,不足当捻众也。请以所部一军予潘
琴仙方伯,俾合众击贼。时李文忠代曾文正为帅,不允,使本军中资望稍深者吴
武壮领之,且曰:“吾终当留此军与子。”及浙防浙急,吴武壮率师在朝鲜,文
庄函致文忠索之,文忠游移其词。未几,丰润张幼樵副宪来书,云“筱轩久驻朝
鲜,其雅歌投壶之概,尚足愚朝鲜人耳目。若移而之浙,文人无行者,必将趋之
若鹜,截旷之饷,不足以供其挥霍”云。文庄得书,笑曰:“傅相示意也,此军
终不予我矣。”其后军分为二:留江南者,曹德庆、班广胜领之,驻吴淞;在冀
北者,黄仕林、张光前领之,驻旅顺。将领四散,独树一帜,位至直隶提督者,
叶志超;久从文庄在浙,授福建水师提督者杨岐珍;终守镇海者吴杰;从至四川,
授重庆镇者,钱玉兴;授川北镇、调直隶宣化镇者,何乘鳌;官广东提督者,蔡
寿亭;随张文襄,领军曰“凯”字营者,吴元凯。皆久于征战,官位较崇。其余
无实职者,未及显贵而战死者,虽属部下而非亲随者,不在此列。
先文庄部下,以吴武壮为读书种子,视之最重。东捻平后,求解兵柄,即以
众授之。李文忠殊不谓然,文庄曰:“筱轩不我弃也。”当时追寇,常距粮台数
十里外,所得寇食,常辇以从,遇饷银前后不属之时,用以赡军。濒行,悉与武
壮,有“领”字收据,久存吾家。至彼若何支销,亦不之问也。同治壬申,文庄
由陆道入觐,武壮时驻军扬州,送至清江浦始返,骨肉之亲,殆不啻焉。武壮故
后,为请建祠于嘉兴。未几,长君子恒往谒词,遂至杭州,馆于抚署,文庄以故
人之子畜之。子恒性豪迈,不守矩度,文庄弗善也。一日,谓子恒曰:“尊公入
祠之日,吾恨未往,默祝一言以询之。”子恒曰:“死者已矣,何询为?”文庄
曰:“吾问何术,以止其乃郎之诞也。”子恒无愧色,亦终不悛。及文庄督蜀,
请假回无为州宅,吴王夫人率其次子彦复来见,寓于余家。文庄视彼事如家事,
责善难免过甚。偶问彦复经句,声色俱厉,彦复时年十六,急自辨曰:“《五经》
素未熟读。”文庄谓吴王夫人曰:“嘻!筱轩日与文士游,其子未习《五经》,
辱莫大焉。”又勖彦复曰:“勉之,速求学,未为晚。”后生小子,每不知先代
之事,遂愈远而愈疏。非惟在公为然也,虽在私亦有之。
法舰至闽,丰润以浙为闽督辖境,电调浙江“超武”、“建威”两舰,舰长
未奉巡抚之命,不敢驶往。丰润恶其违命,奏请逮治。先文庄怒,拟疏弹劾丰润
玩寇之咎。已将驿递,幕客汪小彭曰:“公勿尔。不日行见丰润败矣,公何所图
而取怨于友?”事遂中止。未几,丰润书来借舰,云:“浙仅两舰,无能对法。
如移而之闽,闽足以御法,而闽日固,闽足以卫浙而浙不孤。于以见苏季合从之
计,足破孟明鄙远之师。”邮至,马江已败,船械俱烬矣。及文庄移督四川,超
武拖船送至汉口乃还。
法攻镇海之役,先文庄为战备,命吴吉人副将杰守海口,招宝山炮台。旧部
中,杨西园提军岐珍、钱荣山提军玉兴、马聘三总镇朝选均守要隘。未几,法师
船果至,攻招宝山弗克,杰功居多。提督欧阳利见,湘人,曾文正之妻党远族也。
剿捻军中曾献策,令军土各持竹筒一,敌至掷之,以羁绊马足,传为笑柄。因文
庄素轻其人,弗予增兵,亦弗重用。及文庄移督四川,利见谓副将居心险诈,函
请闽浙总督奏参革职。时宁绍台道薛福成新简英使,抗疏力争。朝廷以谘文庄,
副将得昭雪,留川防边。及日本师起,浙抚廖谷似中丞叠电调用,皆辞不往。中
丞取朝旨,促之而后行,守镇海。历任巡抚仍之,至死乃易人。谚曰:“国乱思
良将。”惜乎承平之时,凡事未之豫也。
中法之战,湘淮旧将犹有人焉,冯勇毅、王孝祺鏖战于越南,刘壮肃、孙壮
武扌耆拄于台北,皆有令名。镇海之役,李文忠电稿载上海电报捷音,薛叔耘副
都《浙东筹防纪略》,诩为中外交涉后初次增光之事。先文庄身亲其役,当时绘
有战图,进呈御览,其副本尚存余家。战最烈者为吴杰,守威远、靖远、镇远三
台,当炮火之冲,奋击甚力。功最巨者为钱玉兴,潜伏清泉岭下,置过山炮,击
毁法船,自是法舰不敢近宁波海口。总其成者为杨西园尚书。皆文庄亲庆军旧部
也。《清史稿》求其案卷不得,乃以浙江提督欧阳利见当之。兹将光绪十五年六
月,文庄昭雪吴杰原奏摺片录下:
吴杰系尽先参将,实任镇海营守备,管理镇口招宝山炮台,已历多年。臣前
在浙江巡抚任内,因筹办海防,亲往查看,见其队伍整齐,炮具精洁,演放灵便,
颇谙西法。访诸舆论,平日抚驭炮兵,威惠兼施,能得其死力,心窃器之。光绪
十一年正月,法舰将犯镇口,所有南洋援闽之三轮避入镇口,人心惶惧。浙江提
督欧阳利见忄匡怯无谋,仓皇失措,倡为徙炮拆台退守之议,将欲徙招宝后堂大
炮,经吴杰极言不可,流涕力争,欧阳利见志在必行,谓违则即行正法。臣闻此
信,严电饬止,乃定守口之计。及法船多只,来攻招宝炮台,数百磅长弹纷落如
雨。镇海、宁波一带,人民迁徙一空。前镇海营参将郑鸿章所部兵丁,竟有翻穿
号衣潜逃者。吴杰手开巨炮,与南洋退回之轮船,彼此齐发,各中两炮,洞穿法
船两只,敌始败退。越日,又来猛攻,复击退之。法船尚于我炮不及之处,攻打
旬馀,实赖吴杰稳守招宝一台,扼其咽喉,使不得逞。上海洋人登诸画报,中外
传为美谈。事平之后,法提督李士卑士固求登台履看,讶其布守之坚固。欧阳利
见因羞成怒。实阴仇之。臣会同调任闽浙督臣杨昌将郑鸿章奏参降补,即委吴
杰署理镇海营参将。查郑鸿章贪庸忄匡怯,欧阳利见所与沆瀣一气者也。劾其所
爱,用其所憎,欧阳利见益痛恨之。大抵义烈之士,敢于赴汤蹈火,不惯营私献
媚,声望愈美,怨毒愈深,加以标营将弁,侵饷是其故智,欲去吴杰而夺其炮台
差使,自便私图,亦以浸润之见,迎合欧阳利见之意。于是,乘闽浙总督卞宝第
到任未久,不知底蕴,朦请参革,浙东官绅士庶,多抱不平。臣阅邸钞,正深诧
叹。顷奉谕旨,钦感交并,乃知公道尚在人心,是非难逃圣鉴。窃思海防为目前
第一要务,似此忠勇有功之良将,遭贪庸提督之进谗,误被参劾,深恐内寒将士
之心,外为敌人所笑。夫以专阃提督,吹毛求疵于一守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以远隔二千里到任未久之总督,据提督来函,参一守备,亦只是循例办理,臣何
能越俎为之昭雪!惟钦奉谕旨,垂询三端。臣在浙有年,闻见较确。吴杰才具,
实足备干城之选,平日办事,实属可靠,至击退法船之功,尤赫赫在人耳目者。
臣与卞宝第系儿女姻亲,此次误参,自未悉吴杰立功之底蕴。查海防获胜,系臣
在浙江巡抚任内之事,见闻最真,吴杰之才,卫荣光必知其可用,而吴杰镇口之
功,或不如臣亲见之详。事关海防,现奉特旨,着即据实覆奏。臣具有天良,何
敢引嫌避怨,姑负天恩。理应披沥直陈,固无庸为卞宝第回护,尤不敢为欧阳利
见曲徇也。
镇海击沈法舰,薛副都时任宁绍台道,谓先文庄奏报,全凭诸将告捷文书,
不善描写,未免将捍海奇勋,湮没不彰。乃援乾嘉年间新疆回疆之例,绘成战图
附说。兹摘钞如下:
浙省至宁波郡城向有电报,由宁波至镇海四十里,乘潮往返,文报稽延。法
越事起,抚臣拟亲莅宁郡,就近调度。薛福成以巡抚出省,则调兵筹饷转多隔阂,
因请由宁至镇,添设电线,一切机宜,电饬营务处薛福成、杜冠英传谕各营,虽
相距数百里,而号令迅捷,如在一室。十年冬,法船游弋浙洋,迨十一年春接仗
后,与法船相持数月,电报往来,日十数起,军机无误,则设立电线之效也。
镇海海口散漫,南岸育王岭,布阵岭、孔峙岭、清泉岭、沙蟹岭,北岸蟹浦、
湾塘、沙头堰等处,均登岸要区。招宝山至梅墟,关系尤重。抚臣饬杨岐珍、钱
玉兴将南北营垒布置后,各率所部,修筑堤卡。故声势联接,脉络贯通焉。
镇海口自小金鸡山至招宝山,宽约二百丈。马江告警后,抚臣以南、北两岸
虽有炮台,仅二百磅子大炮一尊,若不于海口设立拦阻船路之物,恐敌以一二兵
船羁绊炮台,余船直驶入口,两岸营勇力无所施。檄饬营务处薛福成,督同杜冠
英与宁波府宗源瀚,购买舂木,用机器排钉海口。或七八十枝为一丛,或四五
十枝为一丛,或二三十枝为一丛,自南至北,横立二十二丛,自内至外,直列十
丛,经营数月始告竣。海口定议钉椿,抚臣虑舂密则水道壅滞,椿疏则罅漏较
多。复饬薛福成督率杜冠英、宗源瀚,买海船三四十艘,饬令两岸防勇满装石块
排沈舂缝之内,中间仍留口门二十丈,以便商船出入。另购大船五艘,三杠网
三重,并借宁商宝顺轮船一搜,以备有事时封塞口门。厥后五船虽沈,宝顺尚留
未用,商旅仍通,饷源不匮,而宁镇居民安堵如故,盖恃舂船之力也。
海口设防,抚臣咨请北洋大臣,饬派水电匠目四名到杭州,设局制造,并购
置水旱电线。饬杨岐珍于营勇炮兵中,选择精细伶俐者,令其习沈埋演放之法。
岐珍与杜冠英督率吴杰,于海口沈船排舂之外,沈放水雷六排。每排八雷,纵
横相距十丈许,共沈四十八雷。又于小港濒海严要之处,埋伏地雷六十枚。其他
如布阵岭、孔峙岭、清泉岭、沙蟹岭、蚶子岭等处,长墙卡门之外,各埋地雷三
四十枚。敌知有备,始不敢登岸。
法船在马江开战,宁波绅民指目教堂,皆言法人藏匿大炮,将为内变。薛福
成照会英国领事官固威林,俾转告法国主教赵保禄,速迁往江北岸居住。赵保禄
请饬查教堂,果有大炮与否。薛福成谓此说本非确实,但众怒难犯,如不速迁,
日后断难保护。郡城团练夜过教堂,或以矛撞其门,争詈法人,法教士不自安,
乃率男女徙居江北岸。薛福成允拨兵代守教堂,亦隐以稽察奸宄。俄而,定海讹
言又起。定海民人教者二千人,教堂内日纠二百人操演,枪声与定海镇操兵声相
溷也。薛福成谓徙其教士,则教民无所附丽。适奉抚臣严檄督促,致书定海守将,
密商机要,而明告法教士以不能保护。往返驳辩甚坚,赵保禄语多恫喝,薛福成
严折之。一日,教堂中阒然,则教士已尽室迁回宁波江北岸矣。薛福成乃禀调衢
军右哨,及派卫安勇五十人,驻扎江北岸,名为保护教士,实拘守之,教士亦悚
服听命。又令新关稽查洋船,凡法国商民、教士,但准出口,不准进口,以清间
谍。故海口鏖战,而内地晏然。
法事日棘,抚臣函饬薛福成,遵照北洋大臣电传密谕,设法暗阻敌船引水宁
波尚有引水洋人必得生、师密士二人,领新关执照,驾小船,在镇海口外,受雇
领港。薛福成与约,月给厚费,俾敛船入口,交杜冠英差用。是时,师密士适接
法兵船密信,雇为引水,薛福成使拒绝法人,且另给重资以酬之。既又函会税务
司葛显理,派洋人随同杜冠英撤去新关向设之七里屿、虎蹲山等处塔灯、标杆、
浮筒,以迷敌轮之路。迨开战后,薛福成侦知孤拔在上海募英人赫尔、德人贝伦
为人浙向导,各许万金,如伤亡,则十倍给其家属。因亟电商江海关道邵友濂,
派员禁阻。声言将撤销其执照,永不许在中国引水,乃议定各酬以千金。福成复
告各国领事,如有洋人为法船引水,宁郡民情强悍,必相率而攻毁洋房。此以一
无业之莠民,累及合埠安分之富商也。且难保非法人诡计,欲故坏各国声名。诸
领事以为然,密致书驻沪领事,禁约洋人。后闻孤拔欲募引水,以攻镇海,悬价
六万金而莫之应云。
法船四艘驶入蛟门,抚臣得报,飞饬各营,要约赏罚,并严饬南洋三轮合力
协助,电饬杜冠英,传谕各炮台,镇静以待。正月十五日未刻,法将孤拔乘一小
轮,亲入虎蹲山北,测量水道。我台开炮,击之几中,乃遁去。旋一大黑船,名
纽回利,扑攻招宝山炮台,杜冠英饬炮目周茂训,开炮迎击,一发中其船头。敌
势惶迫,掉头用排炮轰击,又被我炮台弹折头桅。我炮台,亦被敌击中数十弹,
弹重二三百磅,陷入三合土内。后一弹著我炮洞门楣,铁炸入洞,击伤周茂训右
胫。杜冠英令吴杰亲自开炮,杨岐珍亦至炮台,仝励弁兵,又弹中敌船尾,南洋
兵轮,亦两炮击中敌船。随后三法船群开排炮,我两岸亦开排炮御之。自未至申,
轰声不绝。法船连受五炮,伤亡颇多,我炮兵勇丁,只阵亡三人耳。
正月十五日之战,法轮败退,泊金塘山下。十七日黎明,又添两船,巳刻,
复以一大黑船驶入虎尊山之北,攻我招宝山炮台。杨岐珍、杜冠英督率吴杰开
炮,敌船甫近,即被我弹中其烟筒,再中船桅。横木下坠,压伤兵头及护从多人。
南洋兵船,复从旁击中二炮,法船创甚,收旗转轮,仅获出险遁去。厥后,闽浙
总督杨昌接探员电报,有法船运到一兵头之柩,葬于马祖澳,送葬者数百人,
据传即将军迷禄,正月十七日在镇海伤亡者也。
法船再败之后,不敢再近招宝山口门。十八日夜,乘风雨晦冥,将用小船潜
登南岸,图袭我港口之炮台。我师水陆弁勇,每夜轮流放哨。副将费金组瞥见小
船,戒营勇屏息以待。及其渐近,突发枪炮,尽力截击,沈其两舸,余悉惊遁。
小港炮台,旧置炮位五尊。内光膛生铁炮三尊,未能及远,钢炮击远两尊,
弹仅重四十磅,早经移置沙蟹岭、乌龙岗,但留空台,为疑敌之计。正月二十七
日,法船遥对小港,开六七十炮,著炮台十数弹,陷入三合土内。二十八日,又
来轰击,连开数十炮,未中。复将炮车吊桅顶,意在凭高易中。乃甫扯登桅,绳
忽中断,炮坠舱面,压毙多人。自此遂不来攻,其为计穷力竭,已可概见。
法船屡挫之后,退泊金塘,唯以一船向前抛泊,倚游山为屏障。钱玉兴以乘
夜袭击,可以得志,适当薛福成在镇海劳军,相与密商定计。二月初四夜,钱玉
兴亲督副将王立堂,选敢死士,潜运后膛车轮炮八尊,伏南岸清泉岭下,四更后
突击之,敌船连受五炮,伤人颇多,传闻孤拔亦受伤云。法船开炮回击,弹落水
田。我军一无所损,旋即收队。
法越战役中,张文襄授山西巡抚,闽县会办江防,丰润会办福建船政,以词
臣而仕军役,皆异数也。文襄受命,上书谢恩,有“身为疆吏,犹是依恋九重之
心;职限方隅,敢忘经营八表之略”。文襄既去,其兄文达相国偶取视时辰表,
笑谓客曰:“余只一耳,其七在舍弟所。”及越事急,移督两广,力主潘仕钊之
说,弛闱姓之禁,颇为时论所訾。时各省军务多不利,闽县单衔条陈时务,触上
怒,镌级去。侯官与闽县同城,实为一地。丰润败于马江,船械尽失。疏请恤马
江死事诸人疏有云:“李长庚死事于闽洋,而其部将邱良功等卒平海盗。曾国藩
初覆师于湖口,而其后遂为中兴第一功臣。此固人事之平陂往复,抑亦天心之草
昧艰贞。”措词之妙,不可言喻。都人为之联云:“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
广东开赌;三边会办,请先看侯官降级、丰润论功。”
醇邸隐握朝纲,礼遇文士,以要时誉,开当时词臣言事、清流结党之风。洎
法越兵兴,轺车四出,率一试而败,惟南皮声名俱泰。粤督张靖达制府、桂抚潘
琴轩中丞,以军事失利相继罢。南皮继任,适我军先败后胜,克复失地。当时战
将冯子材、苏元春,悉前任疏荐至军。王孝祺本树军旧部,以靖达弟勇烈倒树湾
与捻战败死,坐失主将贬职,至是起用。南皮以文人为帅,激励将士,坐收成功,
虞允文采石之捷,不能专美于前矣。
闱姓者,广东赌局之最大者也。头家为富商大贾,主其事。开科之年,设局
卖票,令人入钱。豫拟榜中每姓几人,以千万为一决,俟揭晓,按中否以定输赢。
其始仅行之童子试,继行之乡试,后渐行之会试。其大力者,至为所拟之姓,广
通关节,以冀必胜。于是姓愈僻者,愈为奇货可居。房官及提调,监试各官,皆
阴行贿赂,转相贩鬻。督抚收其税以为利,名曰罚款,故行者益纵。士之应试者,
多托贽商贾,自称门生,大为风俗之累。
法越之役,左文襄视师福建,将率师以帆船渡台。属下知其耄昏,日送之登
舟行,夜回舟载之返,数日不得达。托言风逆,舟不得近,乃复登岸。彭刚直视
师粤东,出示谕众,用“食肉寝皮”之语。为西人所见,诧为野番黑蛮所为。朝
廷亟诏止之,乃止。英雄末路,诚不免露出暮气,然何至如是之甚。诚以二公少
壮至老,身在行间,五日休息,心力交瘁久矣。刚直疏中又云:“古来臣子,往
往初年颇有建树,而晚节末路,陨越错缪,由其才庸,亦其精气竭也。”读之能
无慨然!
倭文端恶洋文,则命管理同文馆;李文正恶洋务,则派为总理各国事务大臣。
二公终身不往朝旨,亦不催促。在政府诸公之意,但使知难而退可矣,不必强之
上道,反为外交之梗也。邓铁香侍御以强项名,派至译署以折之。侍御非文端、
文正二公比,不敢不往。虽疏请改武官,军营效力,以为尝试,不获所请,而仍
就任。继又以谈边务,而使往勘越南边界,大窘而返。类此之举,近于恶作剧,
取快一时,有碍大体。若在康熙、乾隆之时,固必有以处之,不若是之狭也。丰
润之闽,侯官往苏、吴县至津,不问军旅之事曾学与否,凡主战者,即使往战地,
尤近滑稽。
本朝英主迭出,无取乎贵强之相,从未见有大臣匡君之过者。御史章奏不避
忌讳,容或有之,均置之无足重轻之列,不足深论。光绪初,惟阎文介可谓大臣。
直枢廷,兼绾度支,承发、捻乱后,制国之用,量人为出,深合理财之法。时醇
邸阿太后旨,修复颐和园,须用巨款,辄为公所靳,醇邸憾焉。会议钱法,以微
过革职留任。未几复职,遂乞休,越五年薨。邸怒犹不息,拟不予谥。查本朝大
学士恤典无此例。内阁拟字,圈出“文介”。在上意,为非佳名,故予之。然公
之耿直,虽百年,犹一日也。
甲申之役,都中对语最盛之时也。讥张丰润、何子峨云:“堂堂乎张也,伥
伥乎何之。”讥阎文介、张文达、乌少云、孙莱山云:“丹青不知老将至,云山
况是客中过。”又讥阎文介云:“辞小官,受大官,自画供招王介甫;全战局,
附和局,毫无把握秦会之。”“辞小官”二语,乃文介疏中语也。又讥张丰润云:
“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豚蹄,别来无恙。”谓未战之先,闻彼常时言三钱
鸦片殉难。及败,携豚蹄途中食之。
丰润赦归,娶李文忠之女公子,时人又有三联。一云:“养老女,嫁幼樵,
李鸿章未分老幼;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以丰润赐环,先就莲花
书院馆席,既而入赘也。二云:“后先判若两人,南海何骄,北洋何谄;督抚平
分半子,朱家无婿,张氏无儿。”言丰润先娶仁和朱修伯京卿女,次娶边宝泉中
丞女,后娶文忠女。三云:“中堂爱婿张丰润,外国忠臣李合肥。”当时浮议更
迁怒于文忠。然观文忠尺牍,盖于丰润再断弦后,与有婚约,而不虞其战败受谴
之至于斯也。丰润败后,自称“贱子”,乃用杜甫“贱子因阵败”句也。梁星海
有句云:“篑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抑何可笑。
边帅图利,愈远而愈无忌惮。杨玉科在岑襄勤部下为健将,全滇底定,功列
一等,法越之役,慷慨捐生,尤足令懦夫失色。惟生性过于豪放,是其一短。曾
游沪渎,涉足花丛,任情挥霍,殊不自检。遂令东南人士,致疑于滇池之地,为
珍宝蓄聚之所,可望而不可即。古人所云债帅者,非耶?
各省司道及学政,向由本省督抚于年终出具密考,以备朝廷酌量黜陟。其有
治绩平常,或人地不宜,则内调候简。每年二三月,大批人员更动,且有令督抚
另具切实考语者,皆密考作用。而措词偶涉含糊,即令更拟,其重之如此。浙江
德晓峰方伯,在先文庄巡抚任内,欲予某甲署缺,未得许可,而先受贿。某甲人
财两空,执刀立抚署官厅侧,言俟其出,与之并命。首县某,戆人也,遽入告曰:
“某甲将行刺。”遂交首县看管。羁之客室,后有井,溺焉。文庄恶之,以其女
为礼邸侧福晋,知有系援,且征于文友石之屡击不中也,欲使去浙,年终密考括
以四字,曰“堪任封疆”。未几,方伯简赣抚。四川松锡侯方伯,在文庄总督任
内,颇具干略。文庄爱其才而疑其心,年终密考,予以十六字美词,次年召入陛
见,送之曰:“吾以‘堪任封疆’四字,而晓峰得任方面。今以十六字颂子,行
矣勉之。”未几,方伯简滇抚。阎文介出枢府,其门人江西布政使李嘉乐、署陕
西布政使李用清两方伯,同时以密考左迁。文介上疏辨论,谓为赣抚德馨、陕抚
叶伯英私见,奉旨诘责。然二李虽狷介一流,不免君子之过,究胜德馨,后之读
史者自能明辨。德馨即晓峰名。
宝竹坡侍郎,癸酉典浙试归,买一船妓,吴人所谓“花蒲鞋头船娘”也。入
都时,别行水程,由运河至通州,及侍郎由京以车亲迓之,则人船俱杳,传为笑
谈。壬午典闽试,由钱塘江往,与江山船妓狎。妓面有痘瘢,侍郎短视,不之觉
也。归途娶为妾。鉴于前失,同行而北,道路指目。至袁浦,县令诘其伪,欲留
质之,侍郎大惧。以平时风骨,颇结怨于人,恐疆吏发其覆,遂于道中上疏请罪,
部议褫职,报可。侍郎曾以蒲圻贺云甫尚书认市侩李春山妻为义女,劾之去。京
人为诗嘲之曰:“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闽娘上使槎。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
姓美人麻。曾因义女弹乌柏,惯逐京娼吃白茶。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
家。”
于晦若侍郎、文芸阁学士、梁星海京卿,少时至京,居同寓,卧同一土炕,
人心与其面皆不相同,虽圆颅方趾,而大小各别。三人冠履,可以互易而无不合,
人情无不妒。三人中,惟学士如常,侍郎、京卿皆有暗疾,俗称天阉,不能御女。
然三人狎游,尽以恣学士一人之淫乐而无悔。及得交志伯愚将军,盖称莫逆。将
军非惟嗜好与三人同,其暗疾亦同,可谓奇事。闻学士曾得一房中药方,治暗疾
有奇验,以与将军,一试而获同等之效,再试则不验矣。侍郎夫人早死,京卿夫
人终身居学士家。盖三人者,皆文学侍从之臣,礼教非为吾辈设也。
先文庄督川第三年,实为光绪十四年,英人灭哲孟雄部,耀兵藏界。西藏葛
布伦公爵伊喜洛布汪曲,率兵一万五千御之。战于捻都纳山下,藏兵败而奔。英
人追击至咱利亚,又败,三败至东郎热,藏兵大奔。适江孜守备萧占先奉文庄命,
往止藏番无妄动,闻败,立江孜泛帜于道。英兵见之,乃止不攻。占先与英将萨
海会于仁进冈,占先曰:“奈何涉吾境?”萨海曰:“藏番来攻,追之及此。”
占先曰:“藏番,吾属也。乱番可诛,良番何罪,受此屠戮?君独不念中英两国
之谊乎?”萨海曰:“惟然,故入境无所犯。天气渐寒,今归耳。”乃退师。知
府嵇志文从驻藏大臣升泰入藏,归述如此。川人哄传,萧守备与英战大捷,若得
江浙文人点缀,是又一黑旗军台南独立矣。
英据哲孟雄之岁,先囚其部长西金王于葛伦绷。王母及子暨亲族、头目,避
入藏属春丕山。英将萨海追藏兵至春丕山坌,寻其母子不获。战事既毕,王母率
亲族诉于驻藏大臣升泰,且求救。升泰惧于英,弗许。王送衣物至边,且言伺衅
将逃归。升泰不纳,英人益无忌。
咸同之际,旗籍大臣中,倭文端以理学著称,一时风化,颇为之转移。吾乡
吴竹如侍郎与之志同道合,蔚然为一代名臣。费莫氏文文忠公字博川,为先文庄
朝殿之师,每见,敬礼有加,称誉不容于口。同治初,政欣欣然有太平之象,虽
恭王当国,皆公赞襄之功。及卒,李文忠叹曰:“旗人中麟凤也。”倾服如此。
宗室岐子惠将军出镇成都,与文庄曾通兰谱,而见解不合。文庄不以加旗饷为然,
主张以历年八旗欠饷,准其移奖实官,俾克转售得资,以济穷困。将军曰:“转
售必有折扣,是亏在旗民,宜待国家财政宽裕,仍取之官。”成都旗营兵有为盗
者,照章应先销旗档旗籍,而后加刑。华阳县知县张济,于报案公文不载其旗籍,
而录于口供。文庄阅案已毕,未览供词,遽批“就地正法”。将军问知其故,即
请将张济解职参办。文庄曰:“治盗严而加之罪,民其谓我何?愿公宽之。”将
军固执不允,因之大哄。既而,交好如初。其坚忍之性,真旗人之健者也。
旧制,景祖以上宗支称觉罗,景祖以下子孙为宗室,而格格、额驸则无限制。
乾隆三十六年,宗人议准:世祖章皇帝位下子孙所生女,照例视爵,封授格格、
额驸,给与俸禄;其余王公之女给虚衔,推恩至四世以下。同治二年诏:自高宗
纯皇帝以下各王公所生女,均为近支,照例封授格格、额驸,给与封禄;其余均
为远派,仅封授格格、额驸虚衔。虽以次递降,仍推恩至五世以下。凡一朝崛起,
封建亲戚,屏藩帝室,当时人数无多,未始非荣幸之事。传之既久,至光、宣之
际,愈演愈众。甚至四品宗室,及格格、额驸名位,求其一饱而不可得。成都将
军岐元子惠,自言:幼时贫困,夜出挈篮卖萝卜,行至某处,近于其姻家,闻声
延入与语,惭而逃去。余家在旧京时,车夫用一重亻台,即有额驸职衔,问之,
则云:“非此,将坐以待毙。”逊位以后,艰苦之状,不忍言矣。
屠梅君《请归政之后处省密摺廷臣封奏仍书皇太后圣鉴恳恩披览然后施行》
一摺,在醇贤亲王疏请继续训政数年之后而上者也。醇贤亲王之于德宗,义虽君
臣,恩实父子。王既有此请,则是时德宗年少,圣德未宏,将以有待,自可默喻。
屠侍御更陈所见,何致遽膺谴怒,其故不得而知。果如侍御之言者,可免甲午中
日之战,可免戊戌维新之局,可免慈圣三次垂帘之命,可免大阿哥入嗣之举,可
免拳匪作乱,以致八国联军入都之惨,可免四十五年九百万万赔款本息之费。侍
御此奏,关系岂小也哉!
归政、大婚,两次大典,三代覃恩,赉及赫德。其余军功,督抚提政,无论
存没,皆叨异数。所遗者,惟先文庄及沈文肃二人。文肃殁已久,或一时遗漏。
文庄以浙抚任内,奏请缓加旗饷,增练海军,与醇亲王设施大政全然相反,致忤
邸意,故不及。李文忠函,则谓邸于此事,并无意见云。附录《缓加旗饷疏》如
下:
叠准部咨,筹办海军经费、旗兵加饷二事,此皆国家根本之计,远大规模,
臣虽至愚极陋,何敢稍有异词。惟两事并重,当先重其尤重者;两事并急,当先
急其尤急者。方今外洋环伺,迭起衅端,我所以隐忍议款者,以海军未立也;彼
所以肆意要挟者,亦以我之海军未立也。圣漠宏远,创立海军衙门,筹备船械,
操练兵轮,此至重至急之务,万不可再事迁延稍缓须臾者也。至于八旗兵丁,皆
我朝开创之初,从龙旧旅。自减饷以来,不免拮据,议复原饷,固理所当然,臣
昧亦所钦仰。惟两大政同时并举,需饷太巨。天地生财,只有此数,府库进款,
岁有常经。自咸丰初年用兵以后,外备强敌,内防伏莽,各省防勇,万难全撤,
虽益以厘金、洋税,仍若不足。臣忝抚浙江,已叠将支绌情形一再陈奏。各省情
事,虽不尽知,然屡准户部咨催协饷,开列清单,即如江苏、广东,素称丰裕,
亦复欠数甚巨,其余各省,大略相仿。今骤需巨款,势必纷纷欠解,部议处分虽
严,然只能竭其所有,势不能强其所无。两事兼营,万难兼顾,不如略分先后,
期于必成。可否饬下户部,将各省协解饷款通盘筹计,不以历年派拨之数为定,
而以各省实解之数为额,究竟每年能添解若干。如不能两事并举,只可先竭一二
十年之功,岁提三四百万,专意海军。待海军就绪,库有储馀,再议旗兵加饷。
庶循序渐进,事有归宿。溯查旗兵减饷三十年,固属异常困苦,亦已支持到今。
臣非敢谓加饷之不重不急也,而以海军关系较之,则尤为至重至急。故为此万不
得已之说,或亦一举两全之计。至国家亿万年丕基,当筹亿万年久长之策。八旗
丁口众盛,数十百年后,蕃衍生息,其数更倍于今。即兵饷复额,万无给足之理,
朝廷亦更无养育之法。其应如何安插疏通,拟请旨密饬亲信王大臣从长计议,徐
图补救,是非臣之谫陋,所能拟议毫末者也。
光绪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奉到朱批:创立海军自系当务之急;而旗兵日久
困苦,何以资操练而固根本?至欲另筹安插疏通,轻议更张,尤属非是,原摺着
即掷还。
顺直水灾,常熟翁文恭、南皮张文达各作书画便面十,售赀助赈,每件二金。
都人未之前闻,赈局司帐,亦不知二公笔墨之身价也。忽为一不知姓名人所见,
尽数买出,赈局以为利市,往二公家,再三请益,二公不允。都中以为奇谈,日
往局问讯者数十起,而卒不可得矣。
《四库全书》于本朝著作抉择綦严,集部尤甚,名望稍次,皆在屏除之列。
雍乾学者,时代太近,或其人生存,格于定例,不及著录。嘉道以后,更无论矣。
光绪中叶,论者多主续修《四库》,朝旨允于《会典》告成举行。未几,即有日
本之败,《会典》成后,新说繁兴,百政待举,无暇及之矣。
阮文达公大考,《眼镜诗》首二句云:“四目何须尔,重瞳不用他。”时高
宗年近八旬,目力不减,颇以老健自喜,阅诗大喜,拔置第一。文达因是骤跻显
贵,出膺疆寄,入赞纶扉,躬际太平之盛。晚岁优游林下,寿臻耄耋,每逢庆典,
屡沐恩施。儒臣之福,莫与比伦,皆一诗之功也。《蕉窗随笔》谓其谄事和珅,
授以意旨,固属诽谤之词。然公以词臣在朝,焉知宫禁细节,纵非有意刺探,其
闻诸内廷行走亲近之臣,固属当然之理。和相既有师生之谊,圣躬康泰,平时自
宜谈及。适逢其会,形诸歌咏,遽邀上赏,乃事实之不可讳而不必讳者也。光绪
壬辰,潘文勤公为总裁,相传有钟鼎关节,亦是类而已。
旧制,六部中户部、刑部以省分司。户部以广东司为首领司,刑部以贵州司
为首领司,皆以所管之省地僻事简,令兼其事。凡部员到部,分司平时点派例差,
如陪祀、当月之类,均由首领司呈单,自新进中选取之。陪祀者,春秋时享,随
驾前往。当月者,轮班值宿本署。匪惟无功之可言,稍不自慎,尚有过失,部员
皆以为苦。刑部专差,有监斩一事,尤为畏途。新进部曹咸不能避,稍有门路,
往往辗转求免。观李莼客《日记》,作书致各方请托之状,亦可怜矣。每司旗人
正掌印一人,汉人正主稿一人,以旗人掌印为重。近年,旗籍颟顸者多,汉宫稍
露头角,亦有以正主稿执政者,俗谓之“当家”。司员初至,谓之“散走”。既
而,随印稿到堂画稿,谓之“吃面”,“吃面”者见堂官面也。见面已频,随事
讯问,应对合宜,堂上既知其人,遇有差委,谓之“乌部”。印稿开单,堂官点
派,不在单内者不点,不列首选者不点。散走得差,旗人以帮印行走始,汉人以
帮稿行走始。旗人氵存升帮印,而掌印行走,而掌印,而正掌印。汉人氵存升帮
稿,而主稿行走,而主稿,而正主稿,循序渐进,亦不越次。郎中、员外、主事
补缺章程掌于吏部,不出定例之外。补缺之后,或得候补京堂保案,而内跻卿贰。
或得京察一等,外简道府。虽无成法,惟资、劳、才、望四者必居其一。当时职
官幸进者未尝无之,然而鲜矣。
光绪中叶,帝初亲政,各省乡试,考官命题,颇有忌讳。甲午科四川省乡试,
正考官朱琛、副考官徐仁铸。第一题《必也正名乎》适朱琛请假回籍,徐仁铸先
回京。上召见,问曰:“何名之可正?”盖上以宗支入嗣,鉴于宋、明尊崇所生
之弊,讳言之也。仁铸对曰:“向例正考官出第一题、第三题,副考官出第二题
及诗题。”未几,朱琛以大计免。文字忌讳,微特对上也,同官亦有之。辛卯科
四川省乡试,正考官李端,副考官陈同礼,字润甫,吾乡怀宁人也,其后与余
家联为婚姻。第三题《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先文庄拟墨中有句云:
“伊吕老匹夫。”闱墨刊时,润甫请于文庄,以“一”字易“老”字,言张子青
相国畏言老,文庄笑而许之。
奸案格杀勿论,按律应在奸所登时捉获。苟非然者,不能引此条为例。光绪
间,粤中有本夫与妇随人逃后两年,踪迹得之于数百里外,因并杀之者,援例释
罪,部员挑剔勿允。时李勤恪为粤督,杨莲府制府为入幕之宾,改判词云:“窃
负而逃,到处皆为奸所;久觅不获,乍见即系登时。”薛云阶尚书在部,见而大
赏之,立允其请。旧案中,女子在楼上,见墙外有小遗者,指其阳示之,羞忿自
尽死。欲构其罪,既无言语调戏,又非手足勾引。一老吏为批曰:“调戏虽无言
语,勾引甚于手足。”乃定狱。薛尚书谓此二句,尚不如新案谳语之警策云。
黄婆以元至正间自崖州附海舶至上海鸟泥泾,始教人纺织木棉为布。创为绞
车以去核,为推弓以弹茸,为纺车以成丝。由是遍传海内,而松江、太仓棉布之
利尤甲天下,上海又为松、太之最。黄婆殁后,乡里醵金葬而祀之。道光六年,
以河道梗,创举海运,用上海沙船集事。于是士民谓沙舰之多,由于织布市,议
建黄婆专祠,以报其功。上官格不入奏,而祠已成,包慎伯为之碑文,以先棉之
祀,比之于先农、先蚕,文载《齐民四术》。今上海租界繁盛,几无隙地,黄婆
祠所在,则人无有知之者。盖当时既不列祀典,年淹代远,久已倾圮无余,地址
以价日昂贵,亦侵占皆尽,殆灭迹矣。念西洋商务,果其专心销货,弗借兵力,
无意侵占土地,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须商人列肆,更不用使者驻京;则其奇
巧之器,创始之人,吾国方且馨香顶礼之不暇,何至战争哉!佛教东来,贤士大
夫多爱其玄理。即明末耶教航海而至,以私人性质,无国际交涉,学者犹乐与之
游,不似末造民教相仇,其理则一也。合肥李文忠、武进盛愚斋尚书,通商惠工,
功德在民,有不可磨灭者。文忠始购纱机,愚斋身亲其事,二公之泽,较黄婆为
多而且遍。惜今之人思想薄弱,并世之,人无敢俦之前贤往哲,比于先农先蚕。
斯乃世风递降所致,非人力所能为矣。
先文庄乞归田里,凡八上章,皆蒙温旨。李文忠公书曰:“近年以来,未之
有也。”其后,文忠与余偶言及此,曰:“此许恭慎之力也,事后乃知耳。人告
尊翁,言醇贤王以缓加旗饷事,盛怒之下,得阎文介一言而解。文介终年不得见
王,尊公恶乎知之云。”文忠之言自必有据。然寿州、嘉定两相国致文庄书,至
今犹在,皆云“朝邑之力”。寿州书云:“加饷为邸意,是劾邸也。”嘉定书云:
“大疏既上,丹初誉不容口。”同一当道,而见闻不同如此。章京中有同年友传
语相告,则云:“醇邸见疏大怒,曰:‘汉人太无良心,做旗人官而于区区之饷,
犹吝之耶?’朝邑曰:‘王毋然。使疆臣人人如浙,则国家不患贫矣。’”章京
之言未必全虚,而又有同异,可知朝政之不易知,人言之难尽信。
又有一事类此者。文庄与徐季和京卿,为庚申会榜同年,嗣以女字嘉定相国
之子惕祥,过从甚密。相国为京卿叔父,相形之下,不免稍疏,然亲友之谊,未
见因此生隙也。其后京卿章奏,附见《邓铁香集》行世,曾密保人才,以钟德祥
为第一。未久,德祥两上封事,弹劾文庄。其中内幕,与京卿不无关系,文庄始
终茫然。次岁,德祥以赃罪遣戍,两请捐费邀免,均奉严旨申斥。京卿虽举主,
而封事留中,人不之知,政府亦不能尽记,故未获咎。及京卿视学皖中,请修学
宫,责命绅民出资,波及寒族,文庄见奏,乃叹其年谊之薄也。
德祥弹章两上,一由湖北巡抚谭继洵查复,上以“措施失当,任用非人,致
招物议”,谕令吏部议处分。及部议落职,上以“宣力有年,平日办事尚属认真,
特从宽典”,明见谕旨。国史立传,定兴为总裁,改云:“部议留任,上谕加重”,
可谓奇谈。寿州孙文正同在史馆,馆员录谕旨以请命。文正曰:“国史三十年复
修,届时憾者早死,不复能舞文矣。”然不十年而国以亡。今商务印书馆国史列
传所载,犹是定兴主笔之文,未之改也。一由尚书裕德,侍郎廖寿丰查复。四川
官运局,群以为利薮,自丁文诚时已然矣。文庄履任,夏菽轩中丞时为盐局总办,
辄以旧令尹之政相告。名目甚多,无非公款取息,作为公费而已。文庄曰:“以
往之事,可置勿问,嗣后勿任再取。我非奏定之款,不敢取诸公中。”其时并不
知后有参案也。及两使既至,中丞请秘勿宣。然册籍俱在,岂能尽掩。两使据有
案者入奏。上以“宝桢于款项出入,未经整饬,札提公费等,多不严明,惟盐务
补救之功不可没,免其置议。”两使又以“官运济楚,公私交病”为言,上以
“唐冏、夏时相率徇隐,均议革职,薄责后任川督”,未加更正。文诚擒斩太
监安得海,颇负重名,纵有小疵,微论其旧日局员之不欲泄也。即文庄与两使之
意,推之朝廷免议微旨,莫不如是。《清史稿》列《文庄传》于丁文诚之后,以
《吴武壮传》与诸淮将合为二卷,并不知武壮为文庄旧部,继为统军,故后文庄
曾为请建祠,有案可稽者。《清史稿》又曰:“继丁宝桢弊绝风清之后。不特叙
事兼议,有背国史体裁,似秉笔诸公,于当时朝报,未曾寓目。作史之难如此,
不可不知也。”附录《请建吴提督专祠疏》如下:
臣查,已故广东提督吴长庆,原带“庆”字营,于同治元年,随今大学士直
隶总督李鸿章,自皖至沪。及臣以编修奉旨赴沪,经李鸿章在江苏巡抚任内,照
会募勇剿贼,并将吴长庆“庆”字两营拨归臣部,由松江进兵,规取浙西。该故
员身先士卒,所至有功,而克复嘉兴府城,厥功尤伟。李鸿章请恤原摺言之甚详,
已蒙洞鉴。今该绅等具呈前来,出于至诚。恳恩准将已故广东提督吴长庆,在浙
江嘉兴府立功地方,建立专祠,列入祀典,春秋官为致祭,以抒舆悃而彰崇报。
吴吉人副戎生性伉直,在浙被议,奉调至川,先文庄用为管带,驻峨边防夷。
副戎曰:“杰在浙统兵,多于此矣。”文庄曰:“领军不在多寡,尽职而已。汝
不记为卒时事耶?”副戎曰:“唯公用之,敢不从命。”副戎时来省,每至督署,
辄谈夷状。副戎曰:“吾初至边,辄有夷人杀人越货,追之则逃,吏云:‘向例,
俟其叛也而诛之,免兴大役。’吾意彼能来,我岂不能往。其后,逐一逃人,穷
追至彼寨,攻克之,令献罪人,斩以徇。自此一劳永逸,连岁无劫案。”其后,
副戎守镇海炮台终身,光绪末年犹及见之。时浙绅为文庄建祠于省城,副戎持异
议,谓宜在镇海,将自募赀为之。副戎旋逝世,未几国变,其事遂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