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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兩京當詩體窮變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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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道窮則變,文亦宜然。兩京之時,其詩體窮變之會乎?自風雅寢聲,騷賦接軌,四字短韻,易爲長言。漢人循流,咸尚斯體。樂府既立,雜言復興。三五六七,一篇間出。

劉勰《文心雕龍·章句》:“尋二言肇於黄世,竹彈之謡是也。三言興於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於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而□體之篇,成於兩漢。情數運周,隋時代用矣。”(體上脱文,疑是雜字。指兩漢樂府多以雜言成篇也。)

按《漢志》,《房中祠樂》十七章:三言者三章,“安其所”、“豐草葽”、“雷震震”是也。三七言者一章,“大海蕩蕩水所歸”是也。其餘十三章,皆四言。郊祀歌十九章:三言者七章,《練時日》、《天馬》、《華燁燁》、《五神》、《朝隴首》、《象載瑜》、《赤蛟》是也。三五六七言者一章,《天門》是也。四七言者二章,《天地》、《景星》是也。四五六七言者一章,《日出入》是也。其餘八章,皆四言。他如高祖《大風》三句,雜用六七言。延年歌辭六句,間以八字一句。《鐃歌》十八曲,句尤參差,《悲歌》、《滿歌》、《西門》、《東門》、《孤兒》、《病婦》等曲皆然,故舍人云然也。

而四言一體,作者蓋希。世傳韋孟諷諫,蔚爲首唱。雖義符風雅,而文乏藴藉。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

許學夷《詩源辨體》:“韋孟四言諷諫,韋玄成四言自劾等詩,其體全出大雅。然大雅雖布置聯絡,實不必首尾道盡。故從容自如,而義實寬廣。韋孟、玄成,先後布置,事事不遺,則矜持太甚,而義亦窘迫矣。”又曰:“徐昌穀云:韋孟輩四言窘縛不蕩。”

孟堅三章,非雅非頌,結體未純。

許學夷《詩源辨體》:“班固四言,《明堂》、《辟雍》、《靈臺》諸詩,非雅非頌,其體爲變。”

傅毅《迪志》,尚二韋之流風;朱穆《絶交》,則庸鄙之語調。

許學夷《詩源辨體》:“傅毅四言《迪志》詩,二韋之後,實可繼響。”又曰:“朱穆四言《絶交》詩,語甚庸鄙,不當以古質目之。”

他若房中郊祀,四言各章,大抵典麗有餘,風力微減。劣能超越陸、潘,不堪並轡風雅矣。豈非四言極軌,已窮於漢京乎?

許學夷《詩源辨體》:“王敬美云:十九首,五言之詩經也。潘、陸而下,四言之排律也。”按此語見王世懋《藝圃擷餘》,深得詩歌升降之消息。蓋五言首創於漢代,比四言之有三百篇也。四言餘波至潘、陸,同五言之有排律也。

吴訥《文章辨體·辨詩》:“選詩四言,漢有韋孟一篇。魏晉作者雖衆,然惟陶靖節爲最。後村劉氏謂其《停雲》等作,突過建安是也。宋齊而降,作者日少。獨唐韓、柳《元和聖德詩》、《平淮西夷雅》,膾炙人口。先儒有云:二詩體制不同,而皆詞嚴氣偉,非後人所及。自是厥後,學詩者日以聲律爲尚,四言益鮮矣。大抵四言之作,拘於模擬者,則有蹈襲風雅辭意之譏。涉及理趣者,又有銘贊文體之誚。惟能辭意融化,而一出於性情六義之正者,爲得之矣。”按吴氏此論,極論後世四言之作所以不及古之故,可謂得要。然韓昌黎《元和聖德詩》,蘇黄門已譏其婉婉弱子赤立傴僂等句。李斯頌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謂無愧於風雅,何其瑣屑之甚?謂之造語工則可,謂之得雅體則未也。詩載文王伐崇,武王伐紂,固自有體,退之獨不到此邪?據此則四言一體,三百篇已造其極。後有作者,殆難追及,此漢魏之所以不得不變而爲五言也。本書體例,有由後涉前者。如後述唐人小説,涉及漢魏六朝是也。有由前及後者,此述四言之流變兼及魏晉以下是也。所以不於當代述及者,緣其體在當代或尚未大盛,或已無可觀,於當代文學風會無多關切也。

嘗考詩之爲體,三言既病其迫促,四言易入於平整。六字三偶,偶字難疏;八九句長,長句累氣。錯綜奇偶之間,折衷修短之際,厥惟五七言矣。故五言一體,自漢京創其規橅,魏晉揚其芳烈,唐宋而下,流衍益宏,蓋已由旁支而承大宗矣。鍾仲偉謂五言居文詞之要,是衆作之有滋味者,誠篤論哉!

鍾嶸《詩品·上品序》:“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衆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爲詳切者耶?”

然此體之在西京,不出俳諧倡樂之間,未爲辭人才士所重,

摯虞《文章流别論·論詩》:“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爲體,而詩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後世演之,遂以爲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漢《郊廟歌》多用之。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於俳諧倡樂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屬是也,樂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鳥止于桑’之屬是也,於俳諧倡樂多用之。古詩之九言者,‘洄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屬是也,不入歌謡之章,故世希爲之。夫詩雖以情志爲本,而以成聲爲節。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爲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成帝品録,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見擬於前代也。”(此句通行本皆作李陵、班婕妤,見疑於後代也。今改從《御覽》,文意爲長,説見後論蘇、李詩下。)

儻亦太白不爲律近之意歟?

按李太白論詩,有“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之語。可見唐人尊古,此習猶存。彦和雖云隨時代用,亦以四言爲詩頌正體,豈非以三百篇在前,遂不敢議其體制歟。

故李陵、婕妤,見擬前代。

按合仲洽、彦和二説觀之,西京五七言體,多用於俳諧倡樂,不爲辭人所重。故李陵、婕妤之作,但有前代擬作之篇,非出當時本人之手。彦和明言五言不重於西京,所以李陵、班婕妤之作見擬於前代。惟今本前擬兩文,訛爲後疑,致失彦和之意。蓋自子雲爲文,好與古人争勝,遂開擬古之風。子雲既擬《易》作《太玄》,擬《論語》作《法言》,擬《倉頡》作《訓纂》,擬《爾雅》作《方言》,擬《虞箴》作《州箴》,擬《離騷》作《反騷》、《廣騷》、《畔牢愁》,擬相如賦作《甘泉》、《長揚》、《羽獵》、《河東》四賦,擬《答客難》作《解嘲》,擬《封禪文》作《劇秦美新》。於時王莽亦擬《周書》作《大誥》。東漢則有傅毅、張衡、崔駰、馬融等之擬《七發》,崔駰、班固、張衡等之擬《答客難》,他如劉向、王逸之擬《楚辭》,諸家之模擬馬、班(見劉知幾《史通·模擬篇》),依倣諸子(見劉勰《文心雕龍·諸子》)。擬古之風,於斯爲盛。於是樂府家亦多擬古題、述古事者。魏晉以下,平原兄弟,陸、傅、顔、謝、江、鮑之儔,操翰摛文,莫不擬古。竊嘗比觀衆製,略有可言:一曰補亡,古有其義,而亡其辭,補著其文,以綴舊制。如束皙之補《南陔》、《白華》六篇是也。二曰效體,學主通方,意存兼愛,學其文體,並懷其人。如謝靈運之擬鄴中集詩八首,江文通之雜體詩三十首是也。三曰借題,情有鬱邑,辭忌觝觸,借用古題,用申今意。如曹植、陶潛之擬樂府古詩諸篇是也。四曰代作,古本無辭,事或哀豔,精感魂動,代之發抒。如《昭君怨》、《楚妃歎》諸詩是也。故擬古一體或曰依,或曰學,或曰代,或曰效。或雖未標明擬代,而實爲擬古,或雖不用古題,而實詠古事,大抵不出以上四義。及其後也,作者之主名既逸,轉疑真出古人所自爲矣。蘇、李贈别,班姬團扇,即此類也。後人或尊古意篤,或愛好情深,遂謂非古人莫能爲,初未加以考正。傳之久遠,遂不可復。文人復相習承訛,動稱蘇、李爲五言之始。故彦和《明詩》,斷爲前代擬作。前代云者,齊代以前也。上云成帝品録,三百餘篇,辭人遺翰,莫見五言。下云見擬於前代,則擬作之人,雖不知誰氏,要是東漢魏晉間人所爲矣。自東坡因劉子元疑李陵報蘇武書爲後人僞作,遂有河梁贈别,亦係假託之論。但未能究言其假託之由,故不足以折升庵諸人之心。至紛紛驗地理,論帝諱,以求正其真僞者,殊爲支離矣。今據彦和擬作之言,證以當時風會,斷其非出西京。著其説於此,而附載諸家論辯之言於後,各加按語,以備參考焉。

班固《漢書·蘇武傳》:“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爲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絶兮矢刃摧。士衆絶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按李陵詩,史惟載此一篇,固當時之楚聲與雜言體也。使河梁贈别,果出二人,作史者何不並載耶?

按《昭明文選·雜詩上》,有李少卿與蘇武詩三首:一曰《良時不再至》,二曰《嘉會難再遇》,三曰《携手上河梁》。又有蘇子卿古詩四首:一曰《骨肉緣枝葉》,二曰《黄鵠一遠别》,三曰《結髮爲夫妻》,四曰《燭燭晨明月》。李詩辭情,尚類二人惜别之作。至蘇詩四首,昭明固未嘗以爲别李之詩。閲其辭意,大都泛叙離思之作。而第一首曰:“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則似别兄弟;三首曰:“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則似夫别妻;注家必欲比附爲二人之事,果何所據耶?而《古文苑》復有録别數首,出蕭選外,則擬作者,又非一時一人矣。

又按顔延之《庭誥》謂李陵衆作,總雜不類,元是假託,非盡陵製。至其善寫(疑篇字之誤),有足悲者。後人遂謂總雜不類,指《文苑》録别各篇。善篇足悲,乃謂蕭選所録。尋顔語意:非盡陵製者,指假託衆作與史載陵歌體不類也;善篇足悲者,指假託而善者,情辭相稱,足以感人,即蕭選三首也。今强以分隸二書,以爲真僞之辨在此。何哉?

鍾嶸《詩品·上品序》:“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揚、枚、馬之徒,辭賦競爽,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按仲偉雖以五言始目自李都尉,又曰人世難詳,則亦未定之詞也。又曰:王、揚、枚、馬,吟詠靡聞。則古詩十九首中,枚叔八首,仲偉未嘗以爲真枚作,故疑是建安中曹、王所製,而悲其人代冥滅也。按仲洽、仲偉、彦和三君,淵雅多識,文家董狐。皆論都尉而不及屬國,殆彼時獨致疑於李詩耳。昭明愛奇,兼收蘇作,亦未嘗有贈别之説也。蘇李並稱,以唐後爲多。如杜少陵“李陵蘇武是吾師”之句(《解悶十二首》),韓退之“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之言(《薦士》),獨孤及五言詩之源,生於《國風》,廣於《離騷》,著於蘇李之説(《皇甫冉集》),白樂天五言始於蘇李之論(《與元九書》),元微之“言奪蘇李”之文(《杜工部墓誌銘》)。大抵文人沿習之言,初未詳加考正,未可據爲典要也。至宋人復有疑之者,而東坡首發其難,惜後人未能信也。

蘇軾《答劉沔書》:“李陵蘇武,贈别長安,而詩有江漢之句。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小兒所擬,決非西漢文。而統不悟,劉子元獨知之。”按東坡《志林》,亦有此語。劉子元説見其所作《史通·雜説下》,東坡但疑贈别長安,不應有江漢之句,則亦未明致誤之真因也。

洪邁《容齋隨筆》:“《文選》編李陵、蘇武詩凡七篇,人多疑‘俯觀江漢流’之語,以爲蘇武在長安所作,何爲乃及江漢?東坡云:皆後人所擬也。予觀李詩云:‘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盈字正惠帝諱,漢法觸諱者有罪,不應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爲可信也。”按此推演蘇説而别舉一例以證明之者也。

楊慎《丹鉛雜録》:“蘇文忠公云:蘇武、李陵之詩,乃六朝人擬作。宋人遂謂在長安而言江漢,盈巵酒之句,又犯惠帝諱,疑非本作。今考之殆不然。班固《藝文志》有《蘇武集》、《李陵集》之目。摯虞,晉初人也。其《文章流别論》云:李陵衆作總雜不類。殆是假託,非盡陵製。至其善篇,有足悲者。以此考之,其來古矣。即使假託,亦是東漢及魏人張衡、曹植之流始能之耳。杜子美云:李陵蘇武是吾師。子美豈無見哉?東坡《跋黄子思詩》云:蘇、李之天成,尊之亦至矣。其曰六朝擬作者,一時鄙薄蕭統之偏辭爾。”按此反蘇説者,但亦無確證,故其辭游移如此。升庵所引摯虞《文章流别》云云,檢嚴輯《全晉文》無之。惟《全宋文》録引《御覽》五百八十六顔延之《庭誥》有此文曰:逮李陵衆作,總雜不類,元是假託,非盡陵製。至其善篇,有足悲者。與此文小異。其下論古詩無九言,稱摯虞文論,足稱優洽。升庵誤記上文亦摯語,故以爲流别之文也。

許學夷《詩源辨體》:“宋人謂蘇、李詩在長安而言江漢,又謂‘獨有盈觴酒’,與十九首‘盈盈一水間’俱不避惠帝諱,疑皆非漢人詩。”按子卿第四首《别友詩》,安知其時不在江漢?又韋孟《諷諫詩》“總齊群邦”,於高帝諱且不避,何必惠帝?趙凡夫云:《説文》止諱東漢秀莊烜祐四字,而於西漢邦、盈以下,皆不諱也。按此亦反蘇、洪二氏之論也。

顧炎武《日知録》:“已祧不諱條:漢時祧廟之制,不傳。竊意亦當如此。故孝惠諱盈,而《説苑·敬慎篇》引《易》天道虧盈而益謙四句,盈字皆作滿,在七世之内故也。班固《漢書·律曆志》,盈元盈統不盈之類,一卷之中,字凡四十餘見。何休注《公羊傳》曰:言孫於齊者盈,諱文已祧故也。若李陵詩:‘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枚乘《柳賦》:‘盈玉縹之清酒。’又詩:‘盈盈一水間。’二人皆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諱,又可知其爲後人之擬作,而不出於西京矣。”(原注,李陵詩不當用盈字,《容齋隨筆》論之。)按此説又可贊洪説之成立也。

何焯評《文選》李詩曰:“子瞻辯蘇李之詩爲後人擬作,然固非曹劉以下所能辨也。”評蘇詩第四首曰:“江漢浮雲,一失不復返,一分不復合,以比離别,不得以地非塞外爲疑。少卿詩曰皓首,子卿報以隨時,亦不欲其没身異域,示之以不可長也。”按此説亦依違。

按總觀以上諸家之論,所争只在江漢非别地,盈觴未避諱二點。何論江漢得文家之妙,顧辨避諱成洪氏之説,然皆枝節之談。余意何説縱有理,亦不足以證此詩必爲别李陵;洪説縱不成,(如許所駁,或詩本不作盈。)亦不足以證此詩必作於西京。至擬作之人,究屬誰氏?則楊、何二氏,雖不主蘇説,而皆以爲建安才士之流。其辭游移如此,則其心亦終有未安可知。惜皆未從一代風會之大處着眼,故有此紛紛也。

又按此事既明,則班姬團扇,固可比類而推。即世傳西京五言,有主名者:如卓文君《白頭吟》,虞美人《答項王歌》,其爲後人代作,亦無可疑。至枚乘古詩八首,則自來即多異説。(詳後)若“邪徑敗良田,一雌復一雄”之類,則仲洽所謂俳諧倡樂也。《樂府詩集》所傳古辭,《玉臺新詠》所載古詩,則大多出於東京,容有魏晉所製,未可上溯西都。今略舉前人之説如下。

鍾嶸《詩品·上品》:“漢婕妤班姬,其源出於李陵。團扇短章,辭意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侏儒一節,可以知其工矣。”

嚴羽《滄浪詩話·考證門》:“班婕妤《怨歌行》,《文選》直作班姬之名,《樂府》以爲顔延年作。”

按仲偉於團扇未嘗致疑,至謂出於李陵。而其論李陵則曰:人世難詳。殆就詩之體制論之,近於河梁之作耳,未必以作者論也。滄浪謂《樂府》以爲延年作,未詳所謂《樂府》爲何書。今本《樂府詩集》,則固曰班婕妤也。《玉臺新詠》同,要以彦和之説爲正。

馮舒《詩紀匡謬》:《宋書·樂志》相和已下諸篇,其無人名者,皆曰古辭。《樂府詩集·靈芝》等篇,亦然。鍾氏《詩品》曰:古詩其源出於國風。《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疑是建安中陳王所製。則作者姓名既無的定,漢魏之界頗亦難分。古之云者,時世不定之辭也。昭明所選一十九章,或云枚乘,或云傅毅,概曰古詩。原其體分,意亦如此。詩既如此,樂府可知。概歸之漢,所謂無稽之言,君子弗聽矣。

又曰:《宋書·大曲》,有《白頭吟》,作古辭,《樂府詩集》、《太平御覽》亦然。《玉臺新詠》題作《皚如山上雪》,非但不作文君,並題亦不作《白頭吟》也。惟《西京雜記》有文君爲《白頭吟》以自絶之説。然亦不著其詞,或文君自有别篇,不得遽以此詩當之也。宋人不明其故,妄以此書實之。如黄鶴《杜詩注》、《合璧事類》引《西京雜記》之類,並入此詩。《詩紀》因之,詩删選之。今人遽云有此妙口妙筆,真長卿快偶,可笑可憐。按《玉臺新詠》卷一,合《日出東南隅行》、《相逢狹路間》、《隴西行》、《豔鵠行》、《雙白鵠》,總題曰《古樂府六首》。

按馮説古辭及《白頭吟》甚明。自可信。至虞美人《答項王歌》,出於《楚漢春秋》,其書久佚。後人輯本,已非陸賈原書,見王先謙《漢書補注》。且太史公作《史記》,楚漢間事,多採自陸書。不應但載《項王歌》,不載虞姬答歌,其爲後人代擬無疑。

古詩十九,致疑枚叔。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固兩漢之作乎?”按細繹彦和此語,曰或稱,曰比采而推,則亦未定之詞,特推測如是耳。

鍾嶸《詩品·上品》:“古詩,其體源出於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温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爲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製。《客從遠方來》、《橘柚垂華實》,亦爲驚絶矣。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

李善《文選注》:“古詩蓋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詩云,‘驅馬上東門’,又云,‘游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編之李陵之上。”

于頔《吴興畫公集序》:“梁昭明所造《文選》,録古詩十九首,亡其姓氏。觀其詞,蓋東漢之世,蘇、李之流。”

楊慎《丹鉛雜録》:“《文選》古詩十九首,非一人之作,亦非一時也。其曰‘玉衡指孟冬’,而上云促織,下云秋蟬,蓋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漢襲秦制,以十月爲歲首,漢之孟冬,夏之七月。其曰‘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栗’,則漢武帝已改秦朔用夏以後詩也。”

王世貞《藝苑巵言》:“鍾嶸言《行行重行行》十四首,文温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幾乎一字千金。後併《去者日以疏》五首,爲十九首,爲枚乘作。或以‘洛中何鬱鬱’、‘游戲宛與洛’,爲詠東京。‘盈盈樓上女’,爲犯惠帝諱。按臨文不諱,如‘總齊群邦’,故犯高諱,無妨。宛洛爲故周都會,但王侯多第宅,周世王侯不言第宅,兩宫雙闕,亦是東京語。意者,中間雜有枚生或張衡、蔡邕作,未可知。談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詞宛言,遂足並駕,是千古五言之祖。”

按世稱《古詩十九首》者,因昭明選古詩中十九首入録也。觀仲偉之言,是齊梁間本,合《上山采蘼蕪》等篇之失名者,並稱古詩也。徐陵《玉臺新詠》,首録古詩八首:《凛凛歲云暮》、《冉冉孤生竹》、《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四首,在十九首内。此外更有《上山采蘼蕪》、《四座且莫誼》、《悲與親友别》、《穆穆清風至》四首,但不知仲偉所謂四十五首之目如何耳。彦和用或説,蓋亦疑辭。《玉臺》始以《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蘭若生春陽》、《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九篇爲枚乘作,而分《行行重行行》後八句爲一首,合《蘭若生春陽》十句於《庭中有奇樹》爲一首,與《文選》異(宋本亦有與《文選》同者,見紀容舒《玉臺新詠考異》,證以陸機所擬,則《文選》分篇爲長)。彦和所謂或説,當即自來相傳有此語,徐陵始實之耳。李注《文選》,特舉“宛洛”“上東門”等句,其辭兼東都,非盡是乘,則唐代竟有以十九首皆枚作者矣。傳久益訛,亦理之常也。楊升庵以《玉衡指孟冬》一首節候與漢未用夏正時合,疑爲西京之詩。顧炎武(顧説見前)以《青青河畔草》一首用盈盈不避惠帝諱,謂爲後人擬作。近人復有以《凛凛歲云暮》一首言涼風與月令合,亦是太初以前之辭。其説紛紜如此,不知西京縱有五言,亦必非枚叔所作,摯、劉之説甚明也。且其詩皆泛寫勞人思婦、朋友契闊、死生新故之感,安見定爲枚作?宜以昭明、仲偉之論爲準。至郎廷槐謂與楚騷同時。則雖阮亭、歷友皆不謂然(見《師友詩傳録》),是又尊之太過者之失也。

然則論五言所始者固當以西京爲河源,而龍門積石之奇觀,終在東都矣,東都衆製:古詩十九之言情,廬江小吏之叙事,可謂雙美。而樂府歌詩,五言尤盛。

按樂府之制,有依律以製辭者,有採詩而協律者。郭茂倩《樂府詩集》,每以協律之辭,與本辭並載,其本辭皆五言古詩也。至明人以樂府往往叙事爲與古詩相異之處,殊不盡然。又以古詩貴温裕純雅,樂府貴遒深勁絶,爲二者之别者。亦非探本之論(見徐禎卿《談藝録》)。蓋漢代樂府,多取叙事之詩,而協律之時,又必增損字句,遂覺有此分别耳。魏晉以下,競擬樂府,而無詔伶人。詩聲既離,二體遂亦無别。唐世稍稍變古,雖事非協律,而音節務求近之。明人不察,乃有此論。

其間善篇,雖使李、杜操翰,猶當遜其古茂。豈非新興之氣,難與比隆哉?至七言之作,雖亦見端漢代,核其次第,又復後於五言。世有以柏梁賡歌當之者,非其質矣。

顧炎武《日知録》:“漢武《柏梁臺》詩,本出三秦紀,云是元封三年作。而考之於史,則多不符。按《史記》及《漢書》孝景紀中,六年夏四月,梁王薨。諸侯王表,梁孝王武立,三十五年薨。孝景後元年,共王買嗣,七年薨。建元五年平王襄嗣,四十年薨。文三王傳同。又按孝武紀,元鼎二年春,起柏梁臺,是爲梁平王之二十二年,而孝王之薨至此已二十九年。又七年始爲元封三年。又按平王襄元朔中,以與太母争樽,公卿請廢爲庶人。天子曰:梁王襄無良師傅,故陷不義。乃削梁八城,梁餘尚有十城。又按平王襄之十年,爲元朔二年,來朝。其三十六年,爲太初四年,來朝。皆不當元封時。又按《百官公卿表》,郎中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勳典客,景帝中六年更名太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鴻臚。治粟内史,景帝後元年更名大農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農。中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執金吾。内史,景帝二年分置左内史、右内史,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左内史更名左馮翊。主爵中尉,景帝十六年更名都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右扶風。凡此六官,皆太初以後之名,不應預書於元封之時。又按孝武紀,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臺災。夏五月,正曆,以正月爲歲首,定官名,則是柏梁既災之後,又半歲而始改官名。而大司馬大將軍青則薨於元封之五年,距此已二年矣。反復考證,無一合者,蓋是後人擬作,剽取武帝以來官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輿駟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時代之乖舛也。按世家梁孝王二十九年十月入朝,景帝使使持節乘輿駟馬迎梁王於關下。臣瓚曰:天子副車駕駟馬,此一時異數,平王安得有此?”

今按亭林此説,考證精確,較然可信。然自來論七言起源者,必舉此詩。蓋亦習而未察,雖彦和不能免焉,則其所從來遠矣。又按《文選·西京賦》注引劉向《七言》曰:博學多識與凡殊。王仲宣《贈士孫文始詩》注引劉向《七言》曰:宴處從容觀詩書。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引劉向《七言》曰:山鳥群鳴動我懷。張景陽《雜詩》注引劉向《七言》曰:朅來歸耕永自疏。又《後漢書》東平王蒼、杜篤、崔琦、崔瑗、崔實等傳,並云著《七言》若干篇。是則“七言”一體,已萌芽後漢之世,惟多不傳於世。又史家但質稱七言,不曰七言詩。證以今傳史游《急就章》體,或與之近,但以七字成文耳,不可與四言詩同觀比論,故質稱七言也。七言之外,尚有三言、六言、八言之目。《文選·序》所謂三言八字之文,《後漢書·孔融傳》所謂融著詩、頌、碑文、六言、策文、表檄是也。大抵四言既衰,五言代起之時,三六七八言,亦有試作者,特不如五言之盛耳。

按歷來稱四言五言者,或去足句之兮字數之。故孺子滄浪,彦和謂之五言全曲,或連足句之兮字數之,故徐淑《叙别》,仲偉謂之五言作家。平子《四愁》首句連兮字七言,故《昭明文選》謂之七言。王闓運《八代詩選》歸之雜言,核其體制,固與垓下之歌,三侯之章同類,可謂七言古詩變而未純者也。逮魏武不喜用兮字足句,文帝《燕歌行》遂爲後世七言歌行之所昉。然六代此體,終不若五言之盛。至李、杜而波瀾始壯闊矣。文體興起之先後,蓋亦有運會焉,不可强也。

故知論文體之肇興者,當於其風會已成之時。若摘句一篇之中,搜章衆製之内:謂五言興於虞庭,七言成於周世,則一代之殊尚,古今之因革,何由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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