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芬奇-哈顿每次长途旅行之后,都会来农场住上一段时间。在我解散仆人,要打包走人的时候,他就没法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于是就住在了内罗毕的休·马丁家。他每天都从那儿开车来农场和我一起吃饭。我把所有家具都卖掉之后,我们就坐在打好包的箱子上一起吃饭。我们会坐在那儿,一直坐到深夜。
有好几次,我们聊天的时候都表现得像是我真的马上就要离开了。他把非洲看作是自己的家,但也很理解我,和我一起伤心难过,不过他还是嘲笑了我和仆人们分别时的离愁别绪。
他问我:“你真觉得离开西朗加就活不下去了?”
“是啊。”我回答说。
大多数时间,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聊天,做各种事情,好像未来并不存在似的。担心未来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他自己很清楚,如果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利用未知的力量。因此,他很自然地支持我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的生活方式。别人爱怎么想,爱怎么说,都随他们去吧。坐在一间空房子的包装箱上吃饭聊天,这种行为对我们来说很正常,也很符合我们的生活品味。他曾经引用一首小诗送给我:
你要用愉快的方式,
吟唱悲伤的歌曲,
我永远不会为怜悯而来,
而是为快乐而至。
在离开前的那几个星期,我们常常会在恩贡山或保护区上空飞短途路线。一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丹尼斯就来到农场接我。然后我们就在恩贡山的南边看到了一头狮子。
他曾经提过要把放在我家里的书打包带走,但一直都没有动手。
他说:“你留着吧,我现在没地方放这些书。”
我马上要处理房子了,他还没有决定好要搬到哪里去。一个朋友坚持让他去内罗毕看看。耐不住这位朋友的劝说,他开车去了内罗毕,那里有一栋小别墅要出租。从内罗毕回到农场后,他心情一直不太好,就是因为在内罗毕经历的一切,他甚至都不愿意跟我提。吃饭的时候,他本来正在跟我描述那些房子和家具,却突然停下来不说话了,脸上浮现出了不常见的厌恶和悲伤。显然,他接触到了一个他无法忍受的世界。
但我知道,他这次无非就是遭人刁难,而这种刁难也是很客观的,并没有掺杂什么个人的感情。他忘记了,他本来是应该参与这个世界的。我就把这些想法告诉他,他打断了我的话说:“哦,至于我,就算住在马赛保留区的帐篷,我也会很开心。或者,我会在索马里的村子里找一座房子住。”
这次,他终于谈起了我在欧洲的未来。他说,我在欧洲会比在农场上开心,不会经历到我们将在非洲经历的文明世界。他说:“你也知道,在这片非洲大陆上,我们常常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讽刺感。”
丹尼斯在南方沿海有一片土地,位于蒙巴萨岛北部三十英里的塔卡普纳大溪湾。那里是一片阿拉伯殖民地的遗迹,还保留着一座很庄严的尖塔和一口井。这是一片盐碱地,有被岁月风化的灰色石头,还有几棵古老的杧果树。丹尼斯在这里有座房子,我还在里面住过。房子前面是蓝色的印度洋,海面清澈,海景宏大而神圣,同时也沉闷无趣,视线所及只有又长又陡峭的浅灰色海岸线和黄色的珊瑚石。
退潮之后,可以走到离房子好几英里的海边。此时的海边,看起来很像是一座宽阔但又不平整的露天广场。还可以捡到很多又长又尖、奇形怪状的贝壳和海星。腰里裹着布、头上戴着红色或蓝色头巾的斯瓦希里渔夫在周围晃悠,看起来好像是水手辛巴达来到了人间。他们会卖各种颜色的尖刺鱼,有些还相当好吃。在房子下面,有一排凹进去的深洞和岩穴,里面非常凉爽,你可以坐在里面眺望远方亮晶晶的蓝色海水。涨潮时,海水就会淹没这些洞穴,然后漫到地面。大海在充满洞孔的珊瑚石里唱歌、叹息,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好像你脚下的地面有了生命似的。长长的海浪奔跑着,像大批军队一样,涌进塔卡普纳溪水里。
我在塔卡普纳住的时候,刚好遇到满月。满月之夜的塔卡普纳光芒四射,静谧至极,简直是美到极致,你的心不由得就被它征服。睡觉的时候,你可以打开面朝银色大海的大门。温暖的微风嬉闹着,低语着,把细软的沙子带进房间,让它们落在屋里的石头地板上。一天晚上,一排阿拉伯帆船驶近海岸线,在季风的推动下默默地在海上向前漂,于是月下就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棕色帆影。
丹尼斯偶尔会说,要把这里变成他在非洲的家,以后出去游猎的时候可以从这里出发。当我刚开始计划离开农场的时候,他就把这栋房子贡献出来供我居住,就像我把我在非洲高原上的房子给他住一样。但我觉得,如果没有舒适的设施,白人无法在这样的海岸线附近住太久。这里海拔太低,太热了。
我在五月份要离开非洲的时候,丹尼斯计划南下到这里住上一星期。他计划再建一座更大的房子,再种些杧果树。他开着飞机离开,打算先飞到沃伊附近看看有没有可以猎杀的大象,因为当地的土著常常提到有一群大象从西边迁徙过来,在沃伊附近生活。其中有一头非常高大,至少是普通大象的两倍,常常独自在沃伊的林子里出没。
丹尼斯自称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但他常常会被某种特殊的情绪或预感左右,然后持续沉默好多天,甚至好几周。只是他自己觉察不到这种状态,我问他怎么了,他反而还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这次出发前他就是如此,一直恍恍惚惚的,好像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当我告诉他我的这些感觉时,他还反过来嘲笑我。
我想如果能再次看到大海,我一定会很开心,所以就要求跟他一起去。他答应了,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不同意我去。他说这次的航线很复杂,要绕过沃伊附近,很可能会在林子里降落,还要在里面过夜,所以他最好是带个土著仆人一起跟他去。我提醒他,他以前说过要带着我飞遍非洲的。是的,他说他确实说过。如果沃伊附近真的有大象,他会在选好降落地点和野营的地方后,再回来接我一起去看大象。这是唯一一次在我要求他带上我,却被他拒绝的一次飞行。
他在八号离开,那天是星期五。离开之前他说:“下周四到门外等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吃午饭。”
他都已经发动汽车,准备去内罗毕的机场了,却又关掉了汽车的引擎,跑回来找一本送给我的诗集,说是要带着它上路。他脚踩着汽车的脚踏板,手指着我们曾经讨论过的一首诗。“听着,这是你的‘灰雁’。”他说。
我看到,灰雁飞过平原,
在高空中,拍动着翅膀,
笔直地,从一个天际飞向另外一个天际。
灵魂蹿至咽喉,坚硬如石,
天空浩瀚,腰间系上了一条灰白的缎带,
太阳的轮辐,碾压过层层褶皱的山峦。
然后,他朝我挥了挥手,永远地离开了。在蒙巴萨岛降落的时候,他把飞机的一只螺旋桨折断了,于是就发电报到内罗毕的东非航空公司,索要备用螺旋桨。航空公司派了一个小伙子把螺旋桨带给他。飞机修好之后,他准备继续起航,还让这个小伙子跟他一起。但这个年轻人却不愿意跟他去。这个男孩以前经常飞行,也跟其他人一起飞过,还坐过丹尼斯的飞机跟他一起飞行。而丹尼斯又是一个很优秀的飞行员,飞行的技术和他的其他能力一样,在土著人中间相当有名气。但这次,这个男孩死活不愿意跟他一起飞。
很久之后,他在内罗毕遇到法拉时聊起了这件事情。他是这样跟法拉说的:“那次即使给我一百卢比,我也不会跟贝达先生去飞的。”那次飞行之前的几天,丹尼斯可能也觉察到了命运的阴影,但这个土著男孩的感觉要比他强烈得多。
最后,丹尼斯只好带着自己的仆人卡马莫向沃伊飞去。可怜的卡马莫特别害怕飞行,他跟我说过,一旦坐上飞机离开地面后,他就会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直到再次落到地上。只要抬头瞟一眼飞机外面的天空,或从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看一看地面,他都会被吓个半死。
周四的时候,我走到屋外等待丹尼斯。我估计他会在日出的时候飞到沃伊,然后两个小时后就飞到恩贡。但他还没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在内罗毕还有事情要办,所以就开车进城去了。
在非洲,一旦我生病,或者特别忧心的时候,就会被一种类似强迫症似的想法所折磨。我会感觉自己的周围非常危险,所有的人都处于不幸之中。在这样的灾难中,我好像站错了地方,大家都不再信任我,甚至还会害怕我。
这实际上是战争带给我的一种白日梦魇。当时,有好多年,殖民地的人们都怀疑我是个亲德派,一直都不怎么信任我,他们一直怀疑我在战争爆发前不久,曾在奈瓦沙为德属东非的冯·莱特托将军买过马匹,其实我是无辜的。事情是这样的。在战争爆发前的六个月,我和他乘坐同一艘船来非洲,他请求我帮他买十匹阿比西尼亚母马。那时我还是第一次来非洲,心里有很多事情要考虑,所以很快就把他的请求忘记了。后来,他写信提醒我这件事,我才跑到奈瓦沙区去给他买了马。但战争很快爆发了,这些母马也就没有被运出肯尼亚。即使如此,“在战争初期,曾经为德国军队买过马”这个所谓的事实,我再也无法摆脱掉。后来,我哥哥自愿参加英国军队,在法国鲁瓦南部的亚眠战役中被授予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人们对我的怀疑这才逐渐消散。那时,战争还没有结束。哥哥获得勋章这件事还上了《东非标准报》,大标题是:一枚东非十字勋章。
那时的我其实把自己被孤立这件事看得并不严重,因为我清楚自己一点儿都不亲德,在必要的时候我会站出来自己澄清这件事。但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却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因为在好多年后,每当我异常疲惫,或者发高烧时,那时的感受就会回来。在我离开非洲前的几个月里,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利,我就感觉好像有一片黑云突然从头而降。我有些害怕这种感觉,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周四到内罗毕后,这种噩梦感又袭击了我,但没有任何征兆却又异常猛烈,都快把我给逼疯了。莫名其妙地,我觉得整座城市和遇到的所有人都非常悲伤,而且所有人好像都在故意避开我似的。谁都不愿意停下来和我说话,朋友们看到我之后也立刻开车走了,就连来自苏格兰的杂货商老邓肯在店里看到我后,也立刻离开了铺子,脸上还带着一种惊骇的表情。我可是在他的铺子里买了好多年生活用品,甚至还在政府办公楼的舞会上跟他跳过舞。我开始觉得,这次到了内罗毕,我好像是来到了一座荒岛上,孤单得厉害。
来之前,我让法拉留在农场去接丹尼斯,所以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基库尤人不擅长这种事情,因为他们对现实的理解,包括他们所处的现实世界,都与我们不同。我还要去奇罗莫和麦克米伦女士一起吃午餐,所以就想,到那儿之后就可以和一些白人聊聊,也恢复一下理智。
我开车去了位于奇罗莫的那栋可爱的老房子,驶过竹林大道之后,就发现了午餐会。但这里的情景和内罗毕一模一样。所有人看起来都很伤心,我走进去后,他们突然闭口不语。我走到老朋友布尔佩特的身边坐下来,他眼睑低垂,嘟哝了几个字。我感到身上压着一个沉重的黑影,很想把它甩下来,于是就和他提起了他在墨西哥的登山活动,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
于是我就想,这些人也帮不了我了,我得回农场去,丹尼斯应该已经回来了。我们在一起可以理智地聊聊天,做一点儿事,那样我就正常了,就能继续理解所有事情了。
吃完午餐之后,麦克米伦女士请我和她一起去小客厅坐坐。坐在客厅后,她告诉我沃伊发生了一场事故。丹尼斯的飞机在那儿坠毁了,他当场身亡。
在她说完之前,我刚听到丹尼斯的名字,就知道了真相,立刻就理解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之后,沃伊的地区委员给我写了一封信,向我描述了坠机事件的所有细节。飞到沃伊之后,丹尼斯和地区委员一起过了一夜,早上和仆人一起走到机场,然后开着飞机朝我的农场飞去。但他很快就又飞了回来,而且飞得很低,大概只有两百英尺。突然,飞机开始摇摆,然后开始旋转,最后像一只鸟一样俯冲下来,一头栽到了地上,然后就起火了。人们飞奔过去,但却被热浪阻挡着不能靠近,只能拿起树枝扑火,把沙土扔到火里。火被扑灭之后,大家才发现,飞机早已经撞毁了,机上的两人在落地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丹尼斯坠机后的很多年,殖民地的人们都认为他的死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出自对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价值观的敬畏,普通的殖民者对他的态度开始好转。提到他时,他们经常把他称为“运动员”,会提到他在做板球手和高尔夫球手时的辉煌成绩。丹尼斯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他的这些经历,所以我也是到了这时才了解到他在这么多的运动中的声誉。人们在称赞他的运动生涯的同时,也会顺便提一句:当然啦,他也是很有才华的。但他们真正记得的,是他身上的那种绝对的大公无私,或者说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对任何人都会无条件地真诚。除了白痴和他,我再也没见到过这样的人。在一个殖民地里,这些品质通常不会成为人们模仿的对象,只有在一个人死去之后,它们才会被真心地赞美和欣赏。殖民地的人要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擅长这样做。
土著人比白人们更了解丹尼斯,对他们而言,他的死就像是朋友或亲人的死。
得到丹尼斯的死讯后,我准备去沃伊。航空公司要派汤姆·布莱克到沃伊做一份关于这起坠机事件的报告,我就开车去机场,想请求他带上我。但当我到了机场,他的飞机刚刚飞去了沃伊。
我可以开车去,但当时是长雨季,我得查清路况。我坐着,等着关于路面的报告。突然,我记起来丹尼斯曾经告诉过我,他很希望死去之后把自己埋在恩贡山上。真是奇怪,之前我一点儿都没有想起来这件事,它离我的思绪太远,竟然没有让我意识到我们是一定要把他埋葬的。现在,有一幅画面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曾经的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在非洲度过,最后还会死在非洲。我还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埋身之所告诉了丹尼斯,就在野生动物保留区内的第一条恩贡山山脊上。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坐在屋子里眺望远处的山峦。他居然也告诉我说,他也希望自己死后能被埋在那里。自那之后,在我们有时开车进山前,他就会说:“去看看我们的墓地吧。”有一次,我们在恩贡山里扎营寻找野牛。到了下午,我和他一起走上斜坡,想要近距离地看看我们的墓地。从那儿向四周看,视野非常好。在落日的余晖中,甚至能看到肯尼亚山和乞力马扎罗山。丹尼斯躺在草地上吃橘子,他说真的很愿意待在这里。我自己的墓地比这里要稍微高点。站在这两个地方向东看,都能看到坐落在远处丛林里我的房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万物都要死去,但我们总觉得,在我们死去的第二天,我们就会回到我的房子里,然后一直在那里住下去。
听到丹尼斯的死讯之后,古斯塔夫·莫尔从他的农场直接过来找我,但没有找到,于是就去了内罗毕。过了不久,休·马丁也来了。我把丹尼斯死前的这个心愿和他选的山间墓地告诉了他们。他们于是就给沃伊的人发电报。我回农场前,沃伊那边的人通知我们,他们会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用火车把丹尼斯的遗体运过去,然后葬礼就可以在中午举行。所以,我必须在中午之前把他的墓地准备好。
古斯塔夫·莫尔和我一起回到农场,准备在我这儿住上一夜,然后在第二天上午给我帮忙。本来,我们计划在日出前赶到山里,确定好墓地的位置,在中午之前把墓穴挖好。
雨一直下了一整夜,早上出发的时候,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上的车辙里满是雨水。开车上山就像是在云朵里行驶。我们看不到脚下的草原,也看不到右边的山坡和山顶。和我们一起进山的仆人开着卡车,在我们身后约十码的地方远远地跟着,我们也看不到他。越往山上开,雾气就越浓。直到看到路边的指示牌,我们才知道已经进入保护区了。于是,向前开了几百码后,我们停了下来,走到车外。我们让仆人看着卡车,在公路上等着,我们先上山去找墓地的位置。清晨的空气非常冷冽,手指好像都要被冻掉了。
墓地的位置不能离公路太远,也不能太陡,否则卡车进不来。我和古斯塔夫·莫尔一边走,一边谈论这漫天的大雾。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分开了,然后沿着不同的道路去找墓地。刚分开几秒钟,我们就看不见对方了。
山间广阔的原野极不情愿地向我敞开了大门,但很快就又把它关上了。这种天气让我联想到了北欧的雨天。法拉跟在我身边,手中的来福枪湿漉漉的。他说,我们要是再这样走下去,很可能会闯入到一群野牛中。周围的一切蓦然走进我们的视线,看起来超乎寻常的巨大。那些湿漉漉的灰色橄榄树叶,那些比我们都高的长草不断地向下滴水,散发着浓重的味道。尽管穿着橡皮布雨衣和橡胶靴,但没过多久,我就浑身湿透了,好像自己是在一条溪水中走着一样。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只有在雨下大的时候,周围才会出现飒飒的声音。偶尔,我面前的雾会散去,很远的地方会出现一片靛蓝的土地,看起来像是一块板岩,这一定是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但很快,飘扬的灰色雨水和雾气就把它遮住了。我一直往前走,最后站住不动了。天气不变晴,什么都做不了。
古斯塔夫·莫尔喊了我三次后才发现了我。他走了过来,手上和脸上全是雨水。他说我们已经在大雾里转悠了一个小时,如果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中午之前是无法挖好墓地的。
我说:“但现在我都看不清楚我们在哪儿,不能把他扔到一个被山挡住视野的地方。再等会儿吧。”
于是,我们就安静地站在长草地里,我点了一根香烟。就在我准备把烟蒂扔掉的时候,雾气开始散了,周围慢慢地变得苍白,变得清晰,但空气仍然清冷无比。十分钟后,我们看清了我们的所在地。草原就躺在我们的脚下,来时的路也冒了出来,它在山坡上时隐时现,爬升到我们这里,然后继续向前蜿蜒。在遥远的南边,在变幻莫测的云朵下,散落着暗蓝色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麓。我们转身看北面,天空也明亮了一些,偶尔还会斜挂上几道暗白色的光线。有一道闪闪发亮的银白光线勾勒出了肯尼亚的山脊。突然,东面山脚下的灰绿色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红点,离我们很近,是附近唯一的一个红点。这是我房子的房顶,它坐落在一片林间空地上,房顶用瓦铺成。不用再找了,就是这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下雨了。
在距离我们上方约有二十码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我们就把这里选为丹尼斯的墓地,用指南针分辨着方向,让它坐东朝西。之后,我们把仆人喊了上来,让他们用非洲大砍刀把周围的长草砍掉,然后在潮湿的地上挖土。莫尔叫了几个仆人,让他们把公路通往墓地的路铺好,方便卡车进入。他们平整着路面,因为路面非常湿滑,又砍了很多灌木树枝铺在路上,一直从公路铺上来。可墓地附近的山坡太陡,最后没有一直铺到墓地。周围一片寂静,仆人们开始工作之后,我听到山间有了回声,像是一只小狗在叫,这是大山对铁铲铁锹击打自己的回应。从内罗毕来了几辆车。周围的旷野太过开阔,我们站在灌木丛中的墓地附近,只有一小拨人,是很难被发现的。于是我们就派了一个仆人去给他们带路。然后,内罗毕的索马里人也来了。他们把驴车停在公路边,三四个人一起慢慢走了上来。他们以索马里人的方式表示哀悼,双手围着头走着,就好像要从生命中退出一样。一些内地的朋友听到他的死讯后,从奈瓦沙、吉尔吉尔和埃尔门泰塔一路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到了之后,他们的车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天空逐渐放晴,恩贡山的四座主峰巍然屹立在蓝天下。
中午过后,他们把丹尼斯运了过来。他们走的那条路道路泥泞,所以开车的速度很慢。以前,丹尼斯去坦噶尼喀游猎时,就是走的这条路。开到最后一段陡坡时,他们把棺材从车里抬了出来。棺材很窄,上面盖着国旗。他们把棺材放进墓穴。此时,周围的一切风景都变成了葬礼的背景,山峦沉重地矗立着,所有的一切都沉默着,好像它们很清楚也很理解我们在它们身上所做的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它们接管了葬礼,葬礼也就变成了它们与丹尼斯之间的事情。在场的人们,全部变成了旁观者。
丹尼斯生前常常注视着非洲高原的道路,也走过这些路,他比所有白人都要了解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季节、这里的蔬菜和野生动物,还有这里的风和味道。他见证了这里四季的变幻,见证了这里的人群,见证了天空的云朵和夜晚的星辰。就在不久前,我还看到他站在山间,不戴帽子,在午后的阳光下眺望远方,然后举起望远镜想看清楚远处的一切。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国家,在他的眼里和心里,这里的一切都与别人看到的不同,它带着他个人的印记,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非洲接纳了他,改变了他,把他变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告诉我,因为时间紧迫,无法为丹尼斯的墓地封圣[1],所以内罗毕的大主教不想过来。最后就来了一位牧师为葬礼念悼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悼词。在这空旷的天地间,他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像是山里小鸟的鸣叫。我想,与葬礼过程相比,丹尼斯一定更喜欢葬礼结束。牧师念了一句圣诗:我要向山举目。
葬礼结束后,其他白人都离开了,我和古斯塔夫·莫尔又坐了一会儿。我们都走了之后,伊斯兰教徒才走到墓前,为丹尼斯祈祷。
丹尼斯去世后的几天里,那些曾在游猎过程中经常跟着他的仆人们都来到了农场,聚集在附近。他们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来,也没有问我要什么东西,只是靠墙坐着,把手背放在过道上,大多数时间非常安静,这一点和很多土著的习惯不同。给丹尼斯扛枪和带路的仆人马利姆和萨·西塔也来了。这是两个精明能干、天不怕地不怕的仆人,在丹尼斯出去游猎时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们还曾跟着威尔士亲王一起出行。许多年后,亲王还记得他们的名字,称赞他们说,这两个人合作,那就是天下无敌。现在,两名优秀的带路人没有路可带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摩托车车手卡纳西阿也来了,这个基库尤年轻人开着摩托车,跑了好几千英里的崎岖路程,来到农场。他身体细瘦,眼神像猴子一样警觉。而此刻,靠墙坐着的他很像笼子里的猴子,浑身发颤,一脸悲伤。
仆人比莱亚·伊萨是一名索马里土著,他从奈瓦沙过来了。丹尼斯在世时,伊萨跟着他去过两次英国,在那儿上了学,会像英国绅士一样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几年前,我和丹尼斯一起参加了他在内罗毕的婚礼。婚礼很盛大,一直持续了七天。在那个特殊的场合,这位优秀的旅行家和学者回归到祖先的传统,穿着金色的袍子,向我们弯腰鞠躬,欢迎我们的到来,还为我们跳了一场剑舞。跳舞时,他突然变得狂野无比,身上充满了沙漠里亡命之徒的气质。他要到墓地祭奠自己的主人。到达墓地之后,他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回到农场后,他基本上不再说话了。没过多久,他就和其他人一样,靠墙坐下,把手背放在过道上。
法拉走出去和这些土著人聊天。他自己也很难过。后来,他跟我说:“如果只是你离开了,贝达先生还在这儿,我们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在农场上哀悼了一周后,他们一个个离开了。
我常常开车到丹尼斯的墓地去看他。虽然农场到墓地的直线距离不到五英里,但开车绕上去就要走十五英里。墓地比我的房子要高一千英尺,那儿的天空和农场的完全不一样,清澈得像一面镜子。如果把帽子摘下来,就会有舒服的微风拂过发丝。云朵在山顶向东飘移,在起伏的山峦上投下阴影,最后在大裂谷上方溶解、消散。
我在杜卡买了一码白布,土著人把这种布叫作“美国布”。然后,和法拉一起把这些布钉在三根杆子上,把它们插在墓地。这样,从我的房间看去,绿色的山间就多了一个小白点,我就知道哪里是丹尼斯的墓地了。
长雨季来了,雨下得太大,我担心丹尼斯坟墓上的草会长得太快,把坟墓盖住,然后我们就找不到墓地了。于是,我把卡罗门亚曾经费尽力气搬到前门的白石头装上汽车,向山上开去。我们把坟墓周围的草都割了,把石头摆成方形,用作标记。如此一来,墓地就再也不会辨认不出来了。
我常常会带上农场的孩子们去墓地。所以,他们对这里也很熟悉。一旦有人来祭奠,孩子们就会带他们过来。他们还在附近山上的丛林里盖了一座凉亭。夏天的时候,阿里·比·萨利姆就会从蒙巴萨岛来到农场,然后走到墓地里哭泣,以阿拉伯人的方式祭奠他。他和丹尼斯是好朋友。
一天,我在墓地里碰到了休·马丁。于是我们就坐在长草里,聊了很久。对于丹尼斯的死,休·马丁一直无法释怀。这个古怪的人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只有丹尼斯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典范”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很难相信休的心中会有这样的一个东西存在,也很难相信失去这个东西会对他影响如此之深,就像丢失了一个器官一样。自从丹尼斯去世之后,休的变化很大,他老了很多,脸上总是脏兮兮的,脸颊也深陷了进去。不过,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平静,笑起来依然还像一尊中国大佛,就好像他知道了什么一般人不知道的开心事情。他告诉我,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到要为丹尼斯找一句合适的墓志铭。他告诉我的是一句希腊语,为了我能理解,又翻译了一遍,应该是从古希腊的哪位作者那儿引用的。这句话是这样的:死去之时,火焰会吞噬我的骨灰,但我不在乎,因为现在的我,一切都好。
后来,丹尼斯的兄弟温奇尔西勋爵在他的坟上立了一块方尖碑,墓志铭引自丹尼斯很喜欢的一首诗,名字叫《老水手》(the ancient mariner)。我和丹尼斯一起去比莱亚的婚礼时,他第一次读给我听,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温奇尔西勋爵是在我离开非洲后才立的这块碑,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它。
英国也有丹尼斯的墓碑。他的老同学们为了纪念他,在伊顿的一条小河上建了一座石桥,小河连接着两块运动场。石桥一侧的护栏上刻着他的名字和他在伊顿读书的日期,另外一侧的护栏上刻着这句话:这两块运动场上的名人,亲爱的挚友敬上。
丹尼斯的生命之路从英国这条流淌在柔美景色中的小河开始,延伸到了非洲的山脊。看起来似乎是蜿蜒曲折,突然改变了方向,但这只是视觉上的错误,其实只是环境发生了变化而已。他的生命之弦在伊顿的桥边拉开,生命之箭则沿着它的轨道向前飞,最后击中了恩贡山间的方尖碑。
离开非洲之后,古斯塔夫·莫尔写信告诉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关于丹尼斯的坟墓的。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情。他在信里写道:“有马赛人向地区委员报告说,在日出和日落时分,他们好多次都看到丹尼斯的坟墓上有狮子,而且还是一对,它们有时站着,有时躺着,总是在那里待很久。几个印度人开着卡车要去卡贾多,路过墓地的时候,也看到过这一幕。你离开之后,墓地周围的地整平了,变成了一个大平台,这可能对狮子们来说是个好地方,可以俯视整个大平原,还有平原上的牛啊野生动物啊之类的。”
狮子们能来到丹尼斯的坟墓上,把他变成了非洲的一个历史遗迹,这件事本身就很适合丹尼斯,甚至看起来还挺高雅的。我想到一句话:“墓草长新,永留记忆。”又想到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纳尔逊勋爵,他的狮子还是石头刻成的。
[1]基督教会在某个人死后,因为其德行好和成就高而追封其为圣徒。如果为某个地方封圣,就是以教会的名义公开宣布此处为神圣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