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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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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学批评完成与发展之三阶段

中国之文学批评,从大体说:北宋以前以文学观念为中心,其批评理论每因其对于文学之认识而转移其主张。南宋以后以文学批评本身的理论为中心,而文学观念只成为文学批评中的问题之一,所以不会如本书上卷所述,有演进与复古两个截然不同的时期。我们假使说文学观念演进期为“正”,则复古期为“反”,而本书下卷所述则为“合”。这是本书上下二卷最大的分别。因此,本书上卷所述,以问题为纲,而以批评家的理论纳于问题之中,即于刘勰、锺嵘诸人,犹且不为之特立一章。至本书下卷所述,恰恰相反,以批评家为纲而以当时的问题纳入批评家的论理体系之中,即因当时的批评家能自成一家言之故。这又是本书上下二卷编例的分别。

我尝以为一般人之所谓“通”,其意义有三:一是文辞上的通,文法有不顺,语词有未当,这是不通。一是知识上的通,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其正不明其变,这是不通。又一是思想上的通,以今日之我反对昔日之我,矛盾自陷,漫无准的,这也是不通。唐人之学重在文辞上的通,所以以为用助字应求其当律令;汉人之学重在知识上的通,所以以为必须通群经而后始能通一经;宋人之学重在思想上的通,所以以为要贯通万事而无碍。这是思想上的一种进步。文学批评家的思想,也必须能如此有中心、成体系,然后才可以论述,而此种情形,在南宋以后始见发展,所以本书上下二卷所侧重的不得不有此分别。

为了有此分别,所以本书下卷之所论述,于批评家所提出的文学理论之外,更须涉及其学问思想;这好似赘余而不是赘余。另一方面,对于一些稗贩旧说的言论,零星片段的见解,并无中心思想而不能建立其系统者,都只能割爱。这又好似遗漏而不是遗漏。

以上是本书各篇的共同点。然自南宋至清,中间也有八百多年,不能不分期论述。今为叙述的方便,以南宋金元为第一期,是批评家正想建立其思想体系的时期。以明代为第二期,是批评理论各主一端推而至极的偏胜时期。以清代为第三期,是批评理论折衷调和的综合时期。在此时期,即使偏主一端的理论也能吸收种种不同的见解以自圆其说,故又成为清代文学批评的特点。

到清末,又受西洋文学批评的影响,于是文学批评史又展开了新的姿态,然而也正因此种关系,所以本书又未便论述。即清末文人之至民国犹生存者,其文学理论也只能另行叙述。

第二章 南宋金元文学批评概述

一时代的文学,自有其一时代的风气。中国文学自南宋以后很明显的倾向于语体的演进。语录体的流行,小说戏曲的发展以及方言文学的产生都在这一个时代,所以自南宋以后是中国文学开始发挥语言特点的时期。可是,这只是一种新途径新趋势而已。除了这种新途径新趋势以外,古文学的势力依旧存在;而且,在事实上,这种残余势力的存在似乎并不因新途径的开辟而受到什么打击。因此,在文学批评史上所讨论的还是旧的问题,对于这新兴的文学并不起什么影响,即使有影响,也不过是部分的、暂时的,只成一些极微薄的影响。所以新兴的文学虽在文学史上是主潮,而在文学批评史上不成为主潮;古文学的势力在文学史上尽管是馀波,而在文学批评史上却仍不失为中坚。这是我们所应注意的一点。

传统的古文学,到了南宋,不能不说是比较销沉的时期。在此时期,固然仍有作古文作四六乃至作诗词的人,可是不容易在他们作品中找到他的特点。我尝谓唐代文学之成功在于“创”,有特创的风格,同时也多特创的体制。到了北宋,以无可复创,于是又重在“变”,欲于古人的范围以内,仍能流露他的才性。于是苏轼便成为最恰当的代表。他能使古文语体化,而使四六古文化,使词诗体化,而诗又散文化,那么他的古文四六与诗词都变成创格了。至南宋则无一而非“袭”,无论在那一方面都不能脱前人之窠臼。因此,南宋的批评文坛,便提出了“法”的问题。在以前,惟应举之诗赋与“江西派”诗人才讨论及此,而在此期殆弥漫了整个的文坛。论古文有法,论四六也有法;诗话论法,词话也一样论法。这即因当时文风重在“袭”的关系。再加以南宋时代,只见道学家的活跃不见古文家的气焰,故其文论没有古文家的主张,而所论遂偏于道的问题。所谓传统的文学观,至此时始展其权威。这也是造成南宋批评文坛不振的原因。

至于金元,又以异族的关系不免有文坛寂寞之感。由创作言,有新兴的戏曲,尚足为文学史生光;由批评言,则不免较为沉寂。盖其时新兴的文学尚不会影响到批评,而旧的方面则蹈常习故,陈陈相因,更不会于批评方面别创新义。所以遂成为文学批评史上的销沉时代。

可是,金元之文学批评,其销沉同,而销沉的情形仍不相一致。金承北宋之后,故国文献犹有所遗,而且与南宋比邻,影响所及亦足观摩。所以金主自熙宗以后,每因羡慕江南衣冠文物而提倡文学。翁方纲谓蜀学行于北,洛学行于南,也颇能道出一时风气。因此,金代文学批评之销沉,在偏于承旧,不能脱北宋之窠臼。元代文风不如金之富于华化,同时以受新起文学之影响较多,故能于有意无意间提出一些新的问题。我们于元人的言论中时常可以找出一些明代文学批评的端倪。所以元代文学批评之销沉,又可说在欲树新帜而规模未宏。

第三章 明代文学批评概述

第一节 与文学之关系

明承宋、元二代之后,其文学背景也兼受两方面的影响。宋人沉溺于道学的氛围中间,其思想与生活态度是主敬而严肃的,是主静而节欲的,故其文学风气恒趋向于正统的方面;元人生长于文艺的园地中间,其思想是颓废的,其生活是纵欲的,故其文学风气又趋向于新兴的方面。在中国历史上颓废思想最为流行的时期,除了晋代以外,没有再像元代这般强烈了。不过因为晋人清谈是思想上的问题,易为人所注意,而元人的颓废,仅表现于文学作品中间而且是新兴的文学作品中间,所以易为一般人忽视而已。赵显宏《殿前欢曲》云“胡寻些东与西,拼了个醒而醉,不管他天和地”;吴仁卿《拨不断曲》云“闲后读书困后吟,醉时睡足醒时饮,不狂图甚”,可谓颓废到极点了。马九皋《蟾宫曲》云“天地中间物我无干,只除是美酒佳人意颇相关”;无名氏《水仙子曲》云“一日一个浅斟低唱,一夜一个花烛洞房,能有得多少时光”,又可谓放纵到极点了。以前的文人谁敢这样大胆地露骨地说,尤其是在南宋。而在元代的散曲中间则类此之例真举不胜举。在这两极端的情形之下,到了明代当然不能不兼受其影响。所以在这两般潮流中的文人不是守旧复古以正统自居,便是标新立异,较富革命的精神。这在明代的文学与文学批评中极明显的可以看出此分野。至于此二种潮流交织的关系,那也是随处可以看出的。

明代学风也是偏于文艺的,可是又不像元代这般颓废和放纵。这好似由西晋名士的狂放行为转变而为东晋名士的风流态度。所以元人的风气与道学冲突,明人的风气便与道学不相抵触。所谓二种潮流交织的关系,正可于此看出。因此,明代文学上的复古潮流,只成为文章体制与技巧之复古,而不是思想上的复古。正因此种复古运动都由文人主持,所以所注意的也只在文章形貌的方面。

又正因明代学风偏于文艺的缘故,于是“空疏不学”四字,又成为一般人加于明代文人的评语。由于空疏不学,于是人无定见,易为时风众势所左右。任何领袖主持文坛,都足以号召群众,使为其羽翼;待到风会迁移,而攻谪交加,又往往集矢于此一二领袖。所以一部明代文学史殆全是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其原因即由空疏不学,而只在文艺上讨生活的缘故。范景文《葛震甫诗序》云:“余尝笑文人多事,坛坫相高,其意莫不欲尽易昔人所为,独雄千古;不知矫枉有过,指摘适滋。往者代生数人,相继以起,其议如波;今则各立门庭,同时并角,其议如讼。拟古造新,入途非一;尊吴右楚,我法坚持。彼此纷嚣,莫辨谁是。”(《范文忠公文集》六)这不是当时整个文坛的缩影吗?

在此种流派互争的风气之下,再加以趋古、趋新二种潮流,于是明代文坛是丹非素,出主入奴,攻击诋誐,演成空前的热闹。其学古者,或宗秦汉,或宗唐宋,或宗六朝,各有宗主之不同;其趋新者,或受时文之影响以新变为趋时;或受小说戏曲之影响,以生动为极则,又常与学古一派立于对峙的地位。正因其易成风气,所以转目成陈,也容易使人增其厌恶。方其初起,未尝不足以矫正时弊,一新耳目;迨门户既立,依傍既多,其流弊或转甚于前。此起彼仆,徒增文坛的纠纷而已,然而文学批评中偏胜的理论,极端的主张,却因此而盛极一时。

第二节 与学术之关系

明代所谓古与新的二种潮流,不仅在文学界如此,即学术界也是如此。明代学术由理学而转变为心学,于是理学便成为复古,而心学则成为趋新。受理学影响的文人多主学古,宋濂便可为其代表;受心学影响的文人每主趋新,袁宏道又可为其代表。其或能沟通此二者之关系,由下学以至上达者,则学古趋新也归于折衷,焦竑又可为其代表。

嵇文甫先生之《左派王学自序》谓:“明中叶以后整个思想走上一个新阶段,自由解放的色彩从各方面表现出来。前有白沙,后有阳明,都打出道学革新的旗帜,到王学左派而这种潮流发展到极端了。道学界的王学左派和文学界的公安派、竟陵派,是同一时代精神的表现。综合看来,弥觉其富有历史意义。”此言极是。盖理学精神是传统的,所以当时像薛長这样,甚至谓自朱子后斯道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心学精神是反抗传统的,所以当时像李贽这样,甚至以为“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假使明代学术仍是理学风气,则蹈常习故,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真是可以无烦著作。正因转为心学,才有不顾一切的大胆精神。此种精神的表现,为狂、为怪、为极端,然而另一方面为卓异、为英特,虽不可有二,却不可无一。明代文学批评所以会造成偏胜的风气者,与当时的学术思想也不无关系。

李贽于《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一文中云:“各自成家则各各有一定之学术,各各有必至之事功。”(《焚书》五)所以偏胜并不即是短处。卓吾此文,攻击儒家之瞻前顾后,左顾右盼,欲图名实俱利,正是针对儒家的传统精神而发的。所以他斩钉截铁地说:“不知天下是否有两头马乎否也?”

明代文学批评固然仍有骑两头马之处,然言其特点则正以别出手眼,不骑两头马见长。明代之文学批评,即使以偏胜之故罅漏百出,受人指摘,然而一段精光,不可偏废者亦在此。

第四章 清代文学批评概述

清代学术有一特殊的现象,即是没有他自己一代的特点,而能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他没有汉人的经学而能有汉学之长,他也没有宋人的理学而能撷宋学之精。他如天算、地理、历史、金石、目录诸学均能在昔人成功的领域以内,自有其成就。即以文学论之,周秦以子称,楚人以骚称,汉人以赋称,魏晋六朝以骈文称,唐人以诗称,宋人以词称,元人以曲称,明人以小说或制艺称,至于清代的文学则于上述各种中间,没有一种足以代表清代的文学,却也没有一种不成为清代的文学。盖由清代文学而言,也是包罗万象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的。

所以清代的文学批评也是如此。以前论诗论文的种种主张,无论是极端的尚质或极端的尚文,极端的主应用或极端的主纯美,种种相反的或调和的主张,在昔人曾经说过者,清人无不演绎而重行申述之。五花八门,无不具备,真是极文坛之奇观。由这一点言,清代的文学批评可以称为极发达的时代。

又清代学术更有其特殊的风气,即是不喜欢逞空论,而喜欢重实验。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殆成为一般人所持守之信条。不仅经学、小学重在考据者如是,即在理学、佛学以及文学等等,凡可以逞玄谈、幻想或虚辞者,在清人说来无不求其着实,求其切实,决不是无根据的游谈,无内容的浮谈。

而清代的文学批评,其成就也正在于是。对于文集诗集等等的序跋,决不肯泛述交情以资点缀,或徒贡谀辞以为敷衍,于是必根据理论以为批评的标准,或找寻例证以为说明的根据,而关于文学批评的材料遂较往昔为增多。至于论文、论诗之书翰,往复辨难,更成为一时风气。所以于昔人文集中不易见其文学主张,而在清人文集中则处处透露其对于文学的见解,由这一点言,清代的文学批评,也可称为极普遍的时代。

不仅如此,清代学术再有他特殊的成就,即是不仅各人或各派分擅以前各代之特长,更能融化各代、各派、各人之特长以归之于一己或一派。如经学有汉、宋兼采之论,文学有骈、散合一之风,都是这种精神的表现。明此,则知清代论文主张,所以每欲考据、义理、词章三者之合一,自有其相当的关系了。所以清代的文学批评,四平八稳,即使是偏胜的理论,也没有偏胜的流弊。若再由这一点而言,则清代的文学批评,更可称为集大成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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