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以某种方式害怕自己不能够对大量繁复的事情保持一种综观的时候,那么他就试图为自己做出或者从别人那里获得一种对于这全部的东西的简要概述——为综观的缘故。这样看的话,死亡就是生命最简短的概述,或者是生命被回溯到它最简短的形态之中[1]。因此,对于那些真正思考着人生的人们来说,这也一直就是很重要的:他们要反反复复许多次地借助于这简短的概要去对他们关于生命所领会的东西进行测试。因为没有什么思想家是像死亡那样地把握住生命的,死亡,这个技艺精湛的思想家,它不仅仅能够想穿洞察每一个幻觉,而且也能够将之想碎想烂,将之想成乌有。这样,如果你在你观察着诸多生活的道路时感到困惑,那么,出门去死者们那里[2]吧,“所有的道路都汇集在那里”[3]——于是综观就容易了。如果不断地看着和听说生命的诸多差异性使得你晕眩,那么,出门去死者们那里吧,在那里你对各种差异性有着主宰力量:介于“泥土的各种亲戚”[4]没有什么差异,只有亲近的血缘关系。因为所有人都是血亲,就是说,出自一种血,这一生命的亲缘关系在生活中如此频繁地被否定;但是,他们全都是出自同一块泥[5],这一死亡的亲缘关系,这却是无法被否认的。
是的,出门再次去死者们那里吧,以便在那里瞄准生命。射手就是这么做的,他寻找敌人无法击中他而他却能够击中敌人的地方,寻找他能够得到完全的宁静去进行瞄准的地方。不要选在夜晚的时分去探访死者;因为那宁静,在那夜晚之中的宁静,以及在一个与死者们共同度过的夜晚之中的宁静,常常与某种兴奋相差不远,这种兴奋竭尽全力并且“饱尝不安”[6],不是去解决掉那些为自己布置出的谜题而是去提出新的谜题。不,要在上午早早地去那里,在朝阳带着光和荫的交互向枝叶间看进来的时候,在花园的美丽和友好、在鸟鸣声和那里的许许多多生命几乎让你忘却你是与死者们在一起的时候。这对于你将好像是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这国度继续保持了对生命之迷惘和分裂的无知,在儿童天真的状态之中,由单纯的小家庭们构成。就是说,在这里,人们在生命之中徒劳地追求的事情——平等分配,已经被达成。每个家庭都自己有着一小块土地,差不多同样大小。对于它们所有家庭,景观差不多都一样;太阳能够平等地照耀它们全部;没有什么建筑会如此高地矗立以至于它会从邻居或者对面家庭那里夺走太阳的照射或者雨水的清凉或者风的清新吹拂或者鸟鸣的回声。
不,在这里有着平等的分配。在生命之中有时候确实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曾生活在富裕和美满之中的家庭不得不限定自己;但是在死亡之中所有家庭都必须限定自己。可以有一个小小的差异,也许是在土地大小上的一阿棱[7]之差,或者一个家庭拥有一棵树,而这棵树是另一个家庭的宅主所拥有的那份土地上所不具备的。你想为什么会有这差异?通过这微渺来提醒你差异有多大,这是深奥的促狭。死亡就是这么有爱心!因为,死亡在这启迪性的促狭之中借助于这小小的差异来让你想起巨大的差异,这恰恰就是死亡之爱。死亡不说“根本就没有差异”,它说“在这里你能够看见这差异是什么:半个阿棱”。如果这一小小差异不存在,那么死亡的概述也就不完全可靠了。于是死亡中的生命回到了儿童天真之中。一个人拥有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这在儿童的年龄也是大差异。这一差异是一种暗示,它暗示出那在生命之中会按照完全另一种尺度呈现出来的东西。现在生命已经过去,这对“差异”的小小暗示被留在了死者们之间,作为一种关于“曾经如何”的回忆,一种在促狭之中得到了缓和的回忆。
看,这里是这样的地方,可以让人想一想关于生命,可以让人借助于这简短概述(它简化掉了所有各种复杂关系的困惑)来获得综观。在一篇关于爱的文字之中,我怎么会让这样一个测试“爱到底是什么”的机会不被利用地白白错过呢?确实,如果你要确定在你身上或者另一个人身上在场的爱是什么,那么,请注意看他是怎样让自己去与一个死者发生关系的。在我们对一个人进行观察的时候,为了观察的缘故,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在我们在这关系之中看他的时候,我们仅仅只是看着他。现在,在一个真正实在的人让自己去与另一个真正实在的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于是就有着两个人,于是这关系就是复合的,这样“对其中一个人的单独观察”就被弄得很麻烦。就是说,这第二个人隐藏了关于第一个人的某些东西;另外,这第二个人可以有着如此大的影响而使得第一个人看上去显得不同于他本人所是。因此,在这里我们就有必要算一下双重账,这观察必须为“另一个人通过自己的人格、自己的特性、自己的美德和自己的差错对那作为观察之对象的人有什么影响”特别地算出一笔账来。如果你能够让自己看见一个人真正是严肃地对着空气出拳,或者如果你能够使得一个舞者去单独跳那本来是他与另一个人一起跳的舞,那么,比起他与一个真实的另一个人对打或者与一个真实的另一个人同舞时,你将能够最好地观察他的运动。如果你明白那种在与一个人的谈话之中使得你自己成为“无人”的艺术[8],那么,你就能够最清楚地知道有什么样的东西驻留在这个人身上。哦,但是,在一个人使自己去与死者发生关系时,那么在这关系之中就只有唯一的一个人,因为一个死者不是任何现实;没有人,没有人能够像一个死者那样地使得自己成为一个“无人”,因为他就是“无人”。于是,在这里我们就谈不上任何对这观察的怀疑,在这里,这活着的人就被我们看见了,在这里他就必定按其本原的面目显现出来;因为一个死者,当然这是一个狡猾的人,他完全地将自己置于事外,活着的人使自己与他发生关系,而他不对这活着的人给出任何一丁点影响,既不打扰也不帮忙。一个死者不是什么现实的对象,他只是这样一种机缘,不断地公开展示出在那与他发生关系的活着的人的身上驻留着什么样的东西,或者帮助我们去公开展示出那不与他发生关系的活着的人是怎样的。
因为对于死者我们无疑也有着各种义务。如果我们要爱我们所看见的人们,于是也爱那些我们曾见过但不再见(因为死亡带走了他们)的人们。一个人不应当去以自己的哀叹和号叫去打扰死者;他应当像人与入睡的人交往一样地与死者交往——我们不忍心去弄醒那入睡的人,因为我们希望他会自己醒来。“非常柔声地为一个死去的人哭泣,因为他已经进入了安息”,便西拉智训(22:12)如此说[9];并且,我最清楚不过地知道,一个人怎样通过柔声哭泣来标志出真正的怀念,这柔声的哭泣不是在短时间里放声呜咽然后马上停下的哭泣。不,一个人应当怀念死者,柔声地哭泣,但长久地哭泣。有多么长久,这不是我们可以预先决定的,因为任何怀念者都无法确定地知道,他与死者的分离会持续多久。但是,带着爱心怀念一个死者的人,他能够把大卫的诗篇中的一些词句当自己的话来说——在大卫的赞美诗中也有谈到怀念的,“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你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10]——他只是怀念着,这任务不是在第一天就说出这个,而是在这一性情状态之中对自己和死者忠诚,哪怕一个人对此缄默(为了某种安全和为了礼仪的缘故,缄默常常是更可取的)。这是一个任务,如果一个人要看到足够的东西去让自己确定“有必要去强调‘怀念死者’是一种任务、一种义务”,那么他其实无须在生活之中看很多;也许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够像恰恰在这关系之中那么大幅度地显现出那“单纯得以放任的人类感情”的不可靠。因此,不真实的并非是这一感情或者它的剧烈爆发,就是说,一个人确实是认定他所说的东西的,他在他说出这话的瞬间就是这样认为的,但问题是,为了满足自己和自己不受拘束的感情中的激情,他以这样一种表达来说话,这表达以如此的义务责求于人,乃至也许很少会有人能够避免“以自己后来的话来使自己最初的话变得不真实——尽管这话在最初是真实的”。哦,人们常常谈论,如果所有这一切被生命隐藏起的东西都变得清晰可见的话,那么人们会得到怎样一种对人生的完全不同的看法——唉,如果死亡要带着它对于活着的人们的所知出现的话,那么这会是对人性认识的一种多么可怕的贡献啊,它至少不会去直接促进人类之爱!
那么,让我们在各种爱的作为之中不要忘记这一个,不要忘记去考虑。
爱的作为:怀念一个死者
“怀念一个死者”这一爱的作为是一种出自“不利己的爱”的作为。
在我们想要确定“爱是完全不利己的”的时候,我们于是就当然能够去掉所有回报的可能性。但相对于一个死者,这可能性恰恰就是被去掉了的。如果这爱仍然持续着,那么它就是确实不利己的。
相对于爱的回报可以是非常不同的。在这个问题上,一个人可以直接获得好处和收益;这当然也一直是一般意义上的做法,这种“异教式的”:“去爱那能够做出回报的人们”。在这种意义上,回报是某种与爱本身不同的东西,是那异质的东西。但是对于爱,也存在有一种与爱同质的回报:回报之爱(gjenkjerlighed)。在大多数的人身上无疑还是有着如此之多的善,以至于他们按理都会把这一回报,感恩、感激、奉献的回报,简言之“回报之爱”的回报,看成是最意味深长的,尽管他们在另一种意义上不愿意承认这是回报,并且因此而认为:在爱渴望这一回报的情况下,一个人不能够把这爱称作是利己的。
但是死者在任何意义上都不作回报。
从这个角度看,“带着爱心怀念一个死者”和“父母对孩子的爱”有着一种相似。几乎就是在孩子们还没有形成的时候,远远在他们有自觉意识之前,就是说,还是作为“不存在者”的时候,父母就爱着他们。而一个死者也是一个不存在者;这是两件最大的善举:给予一个人生命和怀念一个死者;但是前一个爱之作为有着回报。如果对父母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希望、根本没有任何“在有一天会得到来自孩子们的喜悦和爱的酬报”的前景的话——固然,仍会有许多父亲和母亲,他们仍然还是会为孩子们做一切,哦,但是无疑也会有许多父亲和母亲,他们的爱会变得冷却下来。我们的意思并不是想要因此就去宣称一个这样的父亲或者母亲是没有爱心,不,然而在他们身上的爱却是如此虚弱,或者自爱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这里需要有这一喜悦的希望、这一令人振奋的前景。有了这一希望、这一前景,事情就有了其正确性。父母会在相互间说:“我们的小孩子确实还要有很长时间才长大,需要很多年;但是在所有这些时间里,我们还是从他身上得到了喜悦,最重要的是我们有着这希望:他在有一天会回报我们的爱,哪怕是不做别的事情,会使得我们的老年获得欢乐。”
但是死者不作任何回报。有爱心的怀念者也许也能够说:“在我面前有很长的生命,投入在怀念之中,但是这前景在最初和最后的一瞬间是一样的,在某种意义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碍这前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前景。”哦,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如此毫无希望,这是如此不得感恩的一项工作,在这样的意义上就像农民说:如此打击性的[11]一项工作,去怀念一个死者。因为一个死者,他不成长不繁荣,不像孩子那样直奔未来;一个死者只是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瓦解进入某种毁灭。一个死者并不像一个孩子让母亲喜悦那样地让怀念者喜悦,不像一个孩子在他以“母亲”来回答母亲关于“他最爱谁”的问题时为她带来喜悦那样地为怀念者带来喜悦。没有人是死者最爱的,看来是根本没有任何人可让他爱。哦,真是令人沮丧,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安宁地在墓穴里待着,而对他的思念越来越强烈,真是令人沮丧,除了想到瓦解的变化越来越强烈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关于变化的想法。固然是如此,他也确实不像小孩子有时候会带来麻烦,他不会导致失眠之夜,至少不会因为他的麻烦而使人失眠;够奇怪的,好孩子不会导致失眠之夜,而相反一个死者,他越是好,就越会导致失眠之夜!哦,但哪怕是相对于一个最麻烦的孩子也会有着关于“回报之爱”之回报的希望和前景,但死者不作任何回报;不管你是为了他的缘故而失眠和等待,还是你完全忘记他,这看来对于他是完全没有什么区别的。
因此,如果你想自己测试一下你是否不利己地爱,那么就去留意一下,你是怎样使你自己去与一个死者发生关系的。许多爱,无疑那最多的,肯定会在一场更严格的考验之中显出是自爱。但问题在于,在活着的人们之间的爱的关系中完全是可以有着对于回报的希望和前景,至少是对于回报之爱的回报;在一般的情况下,这回报也会来临。但是这希望、这前景,以及“然后回报来临”,这就使得我们无法完全确定地看出,什么是爱和什么是自爱,因为我们无法完全确定地看出是否有对回报的期待以及在怎样的意义上期待回报。相反,相对于一个死者,这观察是那么容易。哦,如果人类习惯于不利己地去爱,那么我们无疑也会以一种不同于我们通常所具的方式,在最初的(有时候是相当短的)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来怀念死者们;而在这最初的时间里人们则以叫喊和吵闹来足够非凡地爱死者们。
爱一个死者这一爱的作为,是一种出自最自由的爱的作为。
为了要真正测试爱是否完全自由,我们可以去掉所有以一种方式能够强迫一个人做出爱的作为的东西。而这在与一个死者的关系中恰恰就是不在场的。如果这时爱仍然继续,那么这就是最自由的爱。
那能够强迫一个人去做出爱的作为的东西可以是非常不同的,并且无法就这样列举出来。孩子叫喊着,穷人乞讨着,寡妇频繁造访[12],“必须被当一回事”的考虑逼着,悲惨的事实强迫着,以及诸如此类。而所有在这样被强迫着的作为之中的爱当然都不是完全自由的。
这强迫性的东西越是强烈,爱就越不自由。在父母对孩子的爱的问题上,我们通常也考虑到这一点。如果我们要真正地描述无助状态并且要在最强制性的形态中描述这无助状态,那么,我们一般会向人提及那处在完全无助状态之中的婴儿,这婴儿就仿佛是通过这无助状态来从父母那里强榨出爱——仿佛是强榨,因为在事实上它只是从那些没有尽到自己本分的父母那里榨取出爱。于是,这处在完全无助状态之中的婴儿!然而,在一个人躺在了自己的墓穴之中让三阿棱厚的泥土覆盖住自己的时候,这时他才是比这孩子更无助!
但是这孩子哭叫!如果小孩子不能够哭叫的话,那么,当然会有许多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是会以自己的全部爱来照料这孩子;哦,但无疑也会有许多父亲和母亲,他们至少是有好多次会忘记这孩子。我们的意思不是要马上去将这样的父亲或母亲称作是没有爱心的;但是他们身上的爱是如此虚弱、如此自爱,以至于他们需要这一提醒,这一急迫要求。
相反,死者,他不像小孩子那样地哭叫,他不像急难者那样地将自己置于怀念之中,他不像乞丐那样乞讨,他不通过人们所具的“必须被当一回事”的考虑来逼迫,他不通过可见的悲惨状态来强迫你,他不像那频繁造访法官的寡妇那样地频繁造访你[13];死者沉默而不说一句话,他保持完全静止丝毫不动,也许他也并不感受痛楚!没有人能够像一个死者那样不去麻烦一个活着的人,没有人能够像一个死者那样容易地让一个活着的人避开。你能够把孩子放在陌生人那里以便不去听他的哭叫,你可以闭门不见人来避开乞丐的乞讨,你能够伪装起自己在外面走以便不让人认出你,简言之,你能够相对于活着的人使用许多谨慎的防范措施,但这些措施却无法完全地保障你的安全;而相对于一个死者,你则根本不需要一丁点谨慎,但你却是彻底安全的。如果有人有着这样的心态,如果他的意图最好是尽早地摆脱掉死者,那么他就差不多能够在死者刚变冷的那一刻马上就变得冷漠,这完全毫无麻烦并且不会使他成为任何诉讼案中的对象。如果他只是为了做人起码的礼仪(但不是为了死者)记得在葬礼的那一天在报纸上稍稍哭一下[14],如果他只是有心去向死者致以最后的敬意——为了做人起码的礼仪,那么他在这件事情上完全就可以面对着死者睁着的双眼去嘲笑这死者——不,不是面对着他睁着的双眼,因为它们现在已经闭上了。死者在生活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权利,这是自然的;没有什么权力机构会来管你是否怀念死者,没有任何权力机构会像有时候被卷入父母与孩子的关系那样地让自己被卷入这关系——而死者自己也肯定不会以任何方式做出令人不舒服或者逼迫人的举动。
因此,如果你想测试你是否自由地爱,那么就去留意一下,你在岁月的流转之中是怎样去与一个死者发生关系的。
如果这看起来并不是开玩笑(这当然不是,除非是对于那种不知道什么是“那严肃的”的人),那么,我就要说,作为通向死者们的花园[15]的大门上的铭文,我们可以刻上“在这里没有逼迫”或者“在我们这里没有逼迫”。然而,我确实想要说这话,我也确实希望自己已经说过这话,并且也确实认定自己已经说过这话;因为我想了太多死亡以至于不能不知道:如果有人(请注意,是在他要使人觉醒的时候)不知道怎样使用精明狡猾,使用那驻留在死亡之中的所有深思熟虑的恶作剧,那么他就恰恰不能够严肃地谈论死亡。死亡有着不同于“那永恒的”的严肃之方式。那特别地使人觉醒的方式恰恰属于死亡之严肃,这一深刻讥嘲的共鸣声,在脱离了“那永恒的”的想法之后,它是一个空洞的(常常是无耻的)调笑,但是带着“那永恒的”的想法,它则恰恰就是它所应当是的东西,并且彻底地不同于那乏味的严肃性,后者最不善于捕捉和包容一种像死亡的想法那样地有着张力的想法。
哦,在世上有那么多说法,关于“爱必须是自由的”;关于“只要有一丁点强制,一个人就无法爱”;关于“考虑到爱一个人根本就不可以受逼迫”。好吧,那么让我们看,在我们进入实质问题的时候,这自由的爱的情形是怎样的——死者们是怎样在爱之中被怀念的;因为死者根本不会逼迫什么人。是的,在分离的瞬间,在一个人无法不与死者在一起的时候,这时一个人就会痛哭。难道这就是被那么频繁地谈论的“自由的爱”吗,难道这就是对死者的爱吗?然后,渐渐地,随着死者渐渐地瓦解消失,这怀念就也在手指之间消失掉了,人们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人们渐渐地从这一沉重的怀念之中解脱出来。但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变得自由,这是自由的爱吗?这是对死者的爱吗?俗语说:眼目不见,想法不再[16]。一句俗话说出事物在世上流转的真相,这是我们总是能够肯定的;而在另一方面,从基督教的角度理解,每一句俗话都是不真实的。
如果所有关于“自由地去爱”的说法都是真实的,就是说,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这样的事情被做出来,如果人类已经习惯于以这样的方式爱,那么人类也就会以一种完全不同于他们现在所用的方式来爱死者们。但问题是在于,相对于另一种人性的爱,常常会有着某种强迫性的东西,如果不是其他东西,那么就是日常的所见和习惯,因此我们无法确定地看出,到底是爱自由地抓住自己的对象,还是对象在以某种方式逼迫着帮上了一手。但是相对于一个死者,一切就很明朗。没有什么东西,根本没有什么逼迫着的东西。相反,对一个死者的有着爱心的怀念要防范着自己周围的现实,不让这现世通过各种新的印象而获得完全的权力去抹杀掉怀念;要防范着时间,简言之,它要防范着那逼迫一个人去遗忘的东西,来捍卫自己“去怀念”的自由。时间的力量是巨大的。但是,人们也许不会在时间之中感觉到这个,因为时间每次都悄悄地从一个人这里稍微溜走一小点;也许要在永恒之中,在一个人再一次重新回返地检视“自己借助于时间和四十年所积聚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对之有所了知。
是的,时间是一种危险的力量;在时间之中,“重新从头开始”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然后是那么容易遗忘“一个人是在什么地方停下的”。因此,哪怕是在一个人开始读一部巨著并且不真正相信自己的记忆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加上书签(lægge mærker);哦,但一个人相对于自己的一生多么频繁地忘记去加上书签(lægge mærker)以便能够真正地去留意(lægge mærke)!现在,随着岁月的流转要去怀念一个死者——唉,与此同时他却不做任何事情来帮你忙;相反,如果他做什么的话,或者通过什么也不做,他做一切只为向你展示,他对此是多么无所谓!同时,生命的诸多邀请却向你招手,活着的人们向你招手说:来我们这里,我们会照顾你。这死者则相反,他不招手,即使他有招手的愿望,他也无法招手,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来将我们吸引向自己,他不能动一下手指,他躺在那里瓦解消失——对于生命和瞬间的力量来说,要战胜一个这样的无力者是多么容易。哦,没有人是像一个死者这么无助的,而同时他在自己的无助状态之中却无条件地没有丝毫逼迫人的意味。因此没有任何爱是像那“怀念一个死者的爱的作为”那么自由的——因为“怀念他”不同于那在一开始的“无法忘记他”。
“怀念一个死者”这一爱的作为是一种出自最忠实的爱的作为。
要真正测试一个人身上的爱是否忠实,我们可以去掉所有“能够让对象以某种方式用来帮助他忠实”的东西。但是,相对于一个不是现实的对象的死者所有这一切恰恰都不在场。这样,如果爱继续的话,这爱就是最忠实的爱。
关于“人与人之间的爱之中缺乏忠诚”的谈论不能说是不寻常。于是这一个把过失都推给那另一个并且说“不是我变了,是他变了”。好吧。那么接下去又怎样呢?你继续保持不变吗?“不,这样,我也变了,这是很自然的,并且理所当然。”在这里我们不想说明,这一所谓的理所当然是多么毫无意义:通过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得出“我改变”的结果,因为另一个人改变。不,我们现在谈论与一个死者的关系,在这里当然是不能说“是死者变了”。因此,如果你要测试,你是否忠诚地爱,那么就去留意一下,你怎样使自己去与一个死者发生关系。
然而事情是这样的:要保持使自己在时间里不被改变,这确实是一个艰难的任务;然后,事情也是这样的:人类比起他们爱活着的人们和死去的人们,他们更爱在各种各样的自欺欺人之中骗自己。哦,有多少人一直生活在这一坚定的信念之中,敢以生命担保,如果另一个人没有变化的话,那么他自己也保持不变。然而,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岂不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相对于一个死者都完全不变?哦,也许在任何关系之中的变化都不会像介于生者和死者之间的关系之中的变化这么显著,这么巨大——而死者则当然是那没有发生变化的一方。
如果两个活着的人在爱之中团结着,那么,这一个紧握住那另一个,这团结紧握着他们两个。但是,与死者不可能有任何团结。在之后的最初瞬间,我们也许可以说,他还能够紧握住一个人,一种团结的后果,因此,他就在这一时间里被怀念,这也是最常发生的情形,最普遍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再紧握那活着的人,而如果活着的人不再紧握着他,那么这关系就中止了。但是,什么是忠诚呢?难道“另一个人紧握着我”就是忠诚吗?
在死亡把分离置于两人之间的时候,那还活着的——忠诚者在最初的瞬间会开始做出强烈的表述: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死者。哦,多么的不谨慎啊;因为确实,作为说话的对象,死者是一个狡猾的人,只是他的狡猾不同于那种人们说“你不可能在上次同他定好的地方与他重新开始”[17]时所指的狡猾,因为死者的狡猾恰恰在于,你再也无法使得他从你同他定好的地方消失。人们常常很愿意这样想,人类有着这样一种观念,一个人几乎可以对一个死者说自己想说的一切——考虑到他已经死去,什么都听不见并且也不会做出任何回答。然而,在所有事情之中,你最应当小心的就是你对死者说的事情。你也许能够完全平静地对一个活着的人说“你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然后,在一些年过去之后,我们可以想象,你们两个人都幸福美满地忘记了这一切——如果你足够不幸地遇上一个不怎么健忘的人的话,那么这至少也是一种更为罕见的事情。但是对任何一个死者,你都得小心。因为那死者,他是一个确定的得以盖棺论定了的人,他不像我们其他人还在猎奇探险,在这些猎奇探险之中我们能够经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件,并且在第十七次的时候就忘记了我们所说过的话。在你对一个死者说“你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的时候,这就仿佛是他在回答“好啊,你要明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曾说过这话”。即使所有同时代的人会向你保证,他忘记了这事,你却永远不会从死者的嘴中听到这说法。不,他上了自己的路——但他不会被改变。对一个死者你不能说那变老的是他,这个事实解释了你与他的已经变了的关系:一个死者不会变老。对一个死者你不能说那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冷漠的是他,因为比起他在你那么热情时本来的情形,他不会变得更冷;你也不能说那变得更丑的是他,你因此而无法再爱他——因为在本质上他无法变得比他是一具美丽的尸体的时候更丑,一具美丽的尸体不适合于作为情欲之爱的对象;你也不能说是他与别人发生了关系,因为一个死者根本不会和别人发生关系。不,不管你是想要在你们上次离开的地方重新开始还是不想要,一个死者带着最没有误差的准确性就在你们离开的地方重新开始。因为一个死者,尽管人们不会在他身上看出这一点,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他有着“无变动性”的力量。一个死者是一个骄傲的人。你难道不曾留意到,骄傲的人,恰恰相对于他最深刻鄙视的人,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去流露出任何意思,像是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就是说,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听任那被鄙视者沉陷得越来越深,因为,只有对骄傲者所关心的人,这骄傲者才会善意地指出他不对的地方、指出谬误,就是说通过这样做来帮助纠正他。哦,但是一个死者,他能够骄傲地根本不流露出任何意思,即使他鄙视一个忘记他和他的道别言辞的活着的人,一个死者为将自己带入遗忘而做一切事情。死者不会到你这里来提醒你;他不会顺便看你;你永远都不会遇上他,如果你遇上他并且看见他,在他的脸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情不自禁地泄露出他是怎样看待你和怎样论断你的;因为一个死者对自己的脸有着完全的控制。确实,我们要警惕,不要让自己为了将自己带进回忆而以诗人的方式召唤死者,那最可怕的事情恰恰就是,死者根本不会流露出任何意思。因此对死者要有畏,要对他的精明有畏,要对他的果断有畏,要对他的力量有畏,要对他的骄傲有畏。但是,如果你爱他,那么你带着爱心怀念他,你就没有去畏惧的理由;你会从死者那里,恰恰是从作为死者的他那里,学会思想者的智谋、表达中的果断、无变动性中的力量、生命中的骄傲,从任何人那里你都无法如此地学到的这些东西,哪怕是最具过人禀赋的人。
这样,死者不改变自己,任何想要通过把过错推给他而找到借口的可能性都是不可思议的。因此,他是忠诚的。是的,确实如此,但他不具备任何现世性,因此他不做什么事情,根本就不会做什么事情来紧握住你。但是他没有改变。如果变化在一个生者和一个死者之间出现,那么事情就会是很清楚:那变化了的必定是生者。相反,如果没有任何变化出现,那么那真正一直忠诚着的就是那活着的人,忠诚于带着爱心怀念他,唉,而他则无法做任何事请来紧握住你,唉,而他做了一切来让人觉得他忘记了你、忘记了你对他所说过的话。因为甚至那真正忘记了你对他说过了什么的人都无法比死者更确定地表达出:这一切都已经被忘却了,与他的这所有关系、与他相关的这所有事情都已经被忘却了。
于是,“怀念一个死者”这一爱的作为是最不利己、最自由、最忠诚的爱的一种作为。那么,去照样做吧[18];回忆死者,并且恰恰由此中学会去不利己、自由、忠诚地爱活着的人。在与一个死者的关系中,你有着你可以用来测试自己的尺度。如果一个人使用这一尺度,那么他很轻易地就能够缩小各种最繁复的关系的广延度,他会学会去厌恶现实本来马上就能够在手头准备好的所有那一大堆借口——现实使用这些借口来表明:“那利己的是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被忘记,这是他咎由自取,因为他没有让人记住自己,不忠诚的是这另一个人。”去怀念一个死者,然后你除了具备了那与这一爱的作为不可分割开的祝福之外,你也会具备去正确地领会生命的最好指南:爱我们所看不见的人们,但也爱我们所见的人们——这是义务[19]。“爱我们所见的人们”这一义务并不会因为死亡将他们与我们分开而终止,因为这义务是永恒的;然而这样一来,对死者们的义务也不可能如此地把那些与我们共同生活着的人们和我们分割开,以至于他们不成为我们的爱的对象。
* * *
[1] [死亡就是生命最简短的概述,或者是生命被回溯到它最简短的形态之中] 比较第一系列(iii.a)之中的一段文字:“通过每一个定性,律法都要求一些什么,但对各种定性而言却不存在任何边界限定。因此,律法正是与生命对立的东西,但生命则是圆满。律法像死亡。但是,生命和死亡其实又何尝不是都知道同一样东西呢;因为,正如生命准确地认识一切得到生命的东西,死亡也同样准确地认识一切得到生命的东西。”
[2] [出门去死者们那里] 就是说,出门去墓地。在这里很可能就是指哥本哈根北桥区的assistens墓园(建于1760年)。
[3] [“所有的道路都汇集在那里”] 对格隆德维赞美诗《所有道路在此相遇》(1824年)中诗句的大致引用。
[4] [“泥土的各种亲戚”] 就是说泥土的家族,被从泥土造出并最终归于泥土的人类。
[5] [他们全都是出自同一块泥] 指向葬礼仪式:“你出自泥土/你成为泥土/你要再从泥土中重生。”《丹麦挪威教堂仪式》(dannemarkes og norges kirke-ritual,kbh.1762,s.328.)。另外参看《创世记》(3:19):“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6] [“饱尝不安”] 指向《约伯记》(7:4):“我躺卧的时候便说,我何时起来,黑夜就过去呢。我尽是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7] 阿棱,丹麦语alen。1 alen = 0.6277 米。三十阿棱就是十九米不到一点的高度。
[8] [在与一个人的谈话之中使得你自己成为“无人”的艺术] 可能是指向荷马的《奥德赛》第19首第364—413句。奥德修斯及其同伴进入独眼巨人波吕菲摩的山洞偷得食物后,奥德修斯因为好奇心而没有及时离开。波吕菲摩回到山洞之后,发现众人;奥德修斯众人成为巨人的俘虏。波吕菲摩吃掉了其中的六个人。奥德修斯用来拯救自己和同伴的狡智是:给出一个假名“无人”,在巨人面前说自己叫“无人”。他以他们所带的酒灌醉巨人,然后以木杆戳进巨人的独眼。这样,波吕菲摩无法看见奥德修斯众人;而他也无法得到其巨人同类的帮助,因为在他叫嚷着“兄弟们,‘无人’在伤害我!‘无人’骗了我!”的时候,他在洞外的同类说,“既然无人伤害你、无人欺骗你。你这样叫一定是疯了”。“无人”这个名字救了奥德修斯众人的命。
但这也可能是指苏格拉底的谈话艺术。对此,在下一篇讲演之中有注脚。
[9] [“非常柔声地为一个死去的人哭泣,因为他已经进入了安息”,便西拉智训(22:12)如此说] 引文出自《便西拉智训》。《便西拉智训》是没有被收入希伯来旧约的“旧约伪经”之一。我手头没有该书的权威性中译本,所以这里是根据克尔凯郭尔的引文由丹麦语做出的翻译。这段文字在新译本中对应于(22:11)。
[10] [大卫的诗篇中的一些词句……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摘引自《诗篇》(137:5—6):“耶路撒冷阿,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克尔凯郭尔把句中的“耶路撒冷”直接改成了“你”。把以色列的王大卫(约公元前1000—前960年)视作旧约之中《诗篇》中150首诗的作者,这是出自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悠久传统,尽管大卫的名字只出现在其中73首的标题中。“大卫的诗篇”作为《诗篇》的名称首先是被路德用在自己的圣经翻译之中的。
[11] [在这样的意义上就像农民说:如此打击性的] 指向“受打击”(沮丧)一词的意味:打击下来,特别是农民收割谷物时,收成被猛击下来的暴雨摧毁,比如说“冰雹能够打击掉农民的收成”(《论概念反讽》1841)。
[12] [寡妇频繁造访] 见后面关于法官和寡妇的注脚。
[13] [像那频繁造访法官的寡妇那样地频繁造访你] 指向《路加福音》(18:2—5)耶稣作比喻说:“某城里有一个官,不惧怕神,也不尊重世人。那城里有个寡妇,常到他那里,说,我有一个对头,求你给我申冤。他多日不准。后来心里说,我虽不惧怕神,也不尊重世人。只因这寡妇烦扰我,我就给他申冤吧。免得他常来缠磨我。”
[14] [在葬礼的那一天在报纸上稍稍哭一下] 指向《地址报》上的讣告。地址报(adresse-avisen)是最老的丹麦广告报纸,全称kjøbenhavns kongelig alene privilegerede adressecomptoirs efterretninger。这份报纸常常刊登死亡消息。
[15] [死者们的花园] 就是说,墓园。在克尔凯郭尔的时代这说法被用于assistens墓园。
[16] [俗语说:眼目不见,想法不再] 丹麦俗语。这俗语有点像中国的“眼不见心不烦”,但它的意思是“我们忘记我们不再看见的东西”。
[17] [“你不可能在上次同他定好的地方与他重新开始”] 这句俗语一方面是指一种变化无常的性情,一方面(就像在这里)是指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愚弄,而是比他外表看上去要聪明得多。
[18] [去照样做吧] 参看《路加福音》(10:37):耶稣问律法师,祭司、利未人、撒玛利亚人,哪个是遭劫者的邻人。“他说,是怜悯他的。耶稣说,你去照样行吧。”
[19] [爱我们所看不见的人们,但也爱我们所见的人们——这是义务] 指向第一系列的第四审思:《我们的“去爱我们所见到的人们”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