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江浙平章彻里帖木儿入为中书平章政事,善政一桩也没有施行,便首先创议停废科举,将学校庄田改给卫士衣粮。
你道彻里帖木。儿为什么要创议停废科举呢?原来他做江浙平章的时候,恰值科试之期,地方对于试官,供张甚盛,彻里帖木儿见试官如此威风,自己做了全省的主脑,领袖群僚,反没有典试官的尊严,心内甚为不平,因此,一入中书,便要废除一代的典章,以泄他的私愤。当有御史吕恩诚等,群起非难,合疏纠弹,奏上不报,反谪吕恩诚为广西佥事。其余诸人愤愤不平,一齐辞职归休。参政许有壬对于此举也深为扼腕,闻得停止科举的诏书已经缮好,不过尚未盖玺,他忍耐不住,便至秦王伯颜邸中请谒。伯颜接见之下,有壬遂即问道:“太师主持政柄,作育人才,奈何对于停止科举这样大事,也不竭力挽回?”伯颜本与彻里帖木儿结为私党,听了有壬的话,不禁怒道:“科举有何用处?台臣前日奏劾彻里帖木儿,已行迁谪,你难道还要蹈他们的覆辙么?”有壬闻言,朗声答道:“有壬受国厚恩,备位参政,但知此事有利于国,或有害于国,若无利于国,而反有害之事,虽鼎镬在前,亦必极言无隐,不知什么叫做覆辙!”伯颜仍复怒言道:“前次御史三十人,参劾彻里帖木儿,想必是你授意的了。”有壬道:“太师擢彻里帖木儿入任中书,御史三十人不畏太师,乃听有壬指使,难道有壬的权力比太师还大么?”伯颜闻得此言,方掀髯微笑,似乎怒意稍解。有壬又道:“科举若罢,天下才人定多缺望。”伯颜道:“历来举子多以赃败,朝廷罗糜许多金钱,反好了一班贪官污吏,我的意思甚不为然。”有壬道:“当初科举未行的时候,台中赃罚无数,并非尽出举子,太师何得因噎废食?”伯颜道:“据我看来,举子甚多,可以任用的人才,只有参政一人。”
有壬道:“近时若张梦臣、马伯庸等人皆可委以大任。就以擅长文字的欧阳元而论,亦非他人所及,如何说无人可以委任呢?”伯颜道“科举虽停,士子欲求丰衣美食,亦能向学,何必定行科举?”有壬道:“有志之士,其志不在温饱。不过有了科举,便可以此为阶梯,他日立朝议政,报国抒才,皆可由此进行了。”伯颜沉思了一会儿道:“科举取士,实在有碍选法。以自不得不废。”有壬道:“今通事、知印等,天下凡三千三百余名,今岁自四月至九月,白身补官,受宣入仕,计有七十三人。若科举定例,每岁只有三十余人。据此复计,选法与科举并没有什么妨害。况科举之制,已奉行了数十年,祖宗成法,非有弊无利,确有证据者,不可任意废除,还请太师明察。”伯颜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已有定议,如何还可撤销?参政也应原谅我的苦衷。”有壬闻得此言,无话可以再说,只得起身告辞。
伯颜送出有壬,暗中想道:这个人深为可恼!他胆敢与我反对,我定要在大庭广众之地折辱他一番,使之知我厉害。当下默默地筹划了一会儿,即于次日入朝面帝,请顺帝将停止科举的诏书盖了御宝,遂将诏书带了出来,宣召百官,提名指定许有壬,要他列为班首,恭读诏书。有壬此时尚未知是何诏书,奉了命令,便从伯颜手中接过诏敕。及至一看,却是一道停办科举的诏书,其时欲读不可,欲不读又不能,只得勉勉强强地诵读了一遍,始将此诏发落。治书侍御史普化,俟其读毕,却望着他一笑,把个许有壬羞惭得无地自容。及至退班,普化又向有壬说道:“参政可谓过河拆桥了。”有壬满面红晕,一言不发,回至寓中称疾不出。你道有壬为何如此惭愧?只因他与普化本是要好的朋友,当停废科举之议发生,曾对普化说,定要争回此事。普化劝他道:如今伯颜当权,无可容喙,不如见机而作,做个仗马寒蝉,免得自讨苦吃。“有壬因一时气愤,不以其言为然,即与普化交誓,决意要力争此举。现在弄到如此结果,面子上怎样得下?因此引为奇耻大辱,只得称疾不出了。科举既然停废,伯颜又敕所在的行学贡士庄田之租,一律改给宿卫衣粮。卫士得了这一项进款,自然十分感激伯颜;唯有一班士子,不胜怨恨,但此时朝权尽在伯颜掌握,无可如何,也只得饮恨吞声罢了。
那时天象叠呈变异,忽报荧惑犯南斗,忽报辰星犯房宿,忽报太阴犯太微垣。其余如太白昼现,太白经天等各种变异,几乎没有一月没有。顺帝倒也很是关心,便召伯颜商议,如何就可消灭灾异。伯颜奏道:“星象告变,与人事并无关系,陛下何用忧虎!”顺帝道:“自从我朝入主中原,寿祚延长,莫如世祖。世祖的年号乃是至元,朕思缵承祖统,现应效法世祖。
现批从本年起,将年号只改为至元元年,卿意以为如何?“伯颜道:”陛下身为天下之主,要如何便如何,区区年号,改与不改,毫无关系,何劳垂询。“顺帝闻言,遂决意改本年为至元元年。这事传入谏官耳内,又不免交头接耳,互相议论。监察御史李好文便欲上疏谏止,正在执笔起草,忽然家人报告,改元的诏书已下。好文即至御史台省索取诏书,回家观看。只见上面写道:朕祗绍天明,入綦丕绪,于今三年,夙夜寅畏,罔敢怠荒。
兹者,年谷顺成,海宇清□,朕方增修厥德,日以敬天恤民为务。属太史上言:星文告儆,将朕德菲薄,有所未逮欤?天心仁爱,俾予以治,有所告戒欤?弭灾有道,善政为先,更号纪元,实唯旧典。唯世祖皇帝,在位长久,天人协和,诸福咸至,祖述之志,良切朕怀,今特改元统三年,仍为至元元年。通遵成典,诞布宽条,庶格祯祥,永绥景祚,可赦天下。
好文看罢这道诏书,禁不住哑然失笑。再回头一看,见自己的奏稿仍在案上。墨迹初干,砚凹犹湿,便随手提起笔来,写出时弊十余条,言比世祖时代的得失,相去甚远。结束之处,却说陛下有志祖述,应速去时弊,方可仰承祖统,以绵久远。
属稿既成,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自觉语语中肯,绝无剩义,心内十分得意,立即端楷誊写,入呈御览。待了数日,音响全无,大约又搁置起来了。好文愈加觉得心内气闷,只得出去消遣一会,以去闷怀。
他和参政许有壬本是知交,遂乘着此时前去拜访。其时有壬旧恨已经消灭,久已消假视事,见了好文,两下里谈起国事。
好文道:“如今改元的诏敕已下,仍旧袭用至元二字,真是从古至今,未曾见过的奇事。我在数日之前,曾经拜表入呈御览,至今未见批答,难道又留中不发了么?”许有壬道:“现在的朝政,也太糟糕了。改元的事情还是小事哩。”好文道:“除了这事以外,难道还有旁的事情么?”许有壬道:“目今又尊为崇太后,你难道还未听见么?”好文道:“不错!前次下诏,命台臣特议尊崇之礼,我亦与议一二次。据我看来,不过加几个为崇的字面,也就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许有壬道:“有人献议请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你难道没有听见么?”好文笑道:“这样无稽之言如何得能邀准,只有付之一笑,任他说去,何必过问呢?”许有壬道:“你说他是无稽之言,不能邀准,哪里知道,宫中闻得这话,很觉动听,竟要实行哩。”好文不禁笑道:“太皇太后,乃历代尊崇祖母的徽号,现在的太后乃是皇上的婶母,怎么加得上呢?”许有壬道:“这个道理,谁不知道,无如皇上以为可行,皇太后也心喜这个称号,自然就要见于事实了。”好文勃然道:“这样背理的称谓,倘若见诸实行,岂不贻讥千古。如不谏阻,朝廷要我们台谏有何用处?就是我们自己,也有何颜见人呢?”许有壬道:“我也是如此设想,曾邀集台谏商进谏议,无奈他们因谏停科举一事,受了饬责,所以不敢再蹈覆辙,你推我诿,尚无定见。”好文道:“公职任参政,尽可独上一本,谏阻此举,何必邀集台谏呢?”许有壬道:“我虽有此意,但恐言之无益,反招讪笑。”好文不待言毕,已朗声道:“俗语说得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既为臣子,自应竭尽心力,若怕旁人讪笑,做了仗马寒蝉,不但有负君上,并且有负自己了。”有壬点头道:“君言自是有理!昨天监察御史泰不华也是如此说法,他已邀了同志数十人,合词进谏。我也打算独上一疏,正在属稿,恰值台谏光降,因此中辍。”好文道:“这样说来,我倒做了催租吏了。但是奏稿想已拟了不少,可以先给我瞧瞧,一开眼界么?”许有壬道:“奏稿已经差不多了,君既要看,有何不可。”遂即起身,取出奏稿递给好文。好文接过细看一遍,内中有几句警语道:皇上与太后,母子也;若加太皇太后,则为孙矣。且今制封赠祖父母,降父母一等;盖推恩之法,近重而远轻。令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是推而远之,乃反轻矣。
好文看了,连连点头道:“这样的奏章,原不要多说什么,只要正名定分,使上头明白这个道理就是了。你这几句说得明白晓畅,递将进去总不致没有挽回。”遂说遂立起身道:“我且告辞,让你缮写了,快快进呈。”许有壬也不挽留,送了好文之后,即将奏疏端楷写好,于次日拜发。
监察御史泰不华果然也约了同列上章,说是祖母的徽号不当加之于婶母。两疏一同进去,总以为上头必有批答,哪知停了几日,仍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有壬至此,也只有咨嗟叹息,无可如何。泰不华却频频地刺探消息,十分注意。这一天,正在台省办公,忽见一个同僚匆匆而来,报告消息道:“你们还这样安详办事么?可知祸事已不远了。”泰不华道:“敢是为了太皇太后那一道奏章么?”那人道:“闻得皇太后阅了这疏,勃然大怒,意欲加罪。明天恐有旨意下来了。”此言一出,全台哗然。与泰不华联衔入奏的人,不免惶急起来。有几个胆子小的竟吓得战战兢兢,都来请教泰不华,如何就可以免祸。
泰不华却从容不迫地安慰他们道:“诸君不用惶急!此事从我而起,皇太后如果降罪,自有我一人承当,决不有累诸君。”
大家听了这话,也就无可再说,只得惴惴不宁地听候发落。哪知等了一天,非但没有罪责,内廷倒反发出金帛,分赐泰不华等一班言官。泰不华等无意中得了赏赐,倒未免惊疑起来,暗中向宫监们打听,方知皇太后初时见了奏章,好生动怒,即欲加罪言官。到了昨日,怒气已平,反说谏宫中有此直言敢谏之臣,恰也难得,所以发出金帛,奖赏他们的。泰不华等知道了原由,免不得拜表谢恩。但是言官虽没有获罪,那皇太后为太皇太后这件事情,却如金科玉律一般,任凭如何,也挽回不来。
当下由太常礼仪使草定仪制,交由礼部核定,呈入内廷。一面敕制太皇太后的玉宝玉册,等到玉宝玉册制成,遂恭上太皇太后尊号,称为赞天开圣徽懿宣昭贞文慈佑储善衍庆福元太皇太后,并诰告中外道:钦唯太皇太后承九庙之托,启两朝之业,亲以大宝,付之眇躬,尚依拥佑之慈,恪遵仁让之训,爰极尊,崇之典,以昭报本之忱,用上徽称,宣告中外。
诏旨颁发之后,太皇太后即御兴圣殿,受诸王百官朝贺。
自元代开国以来,所有母后,除顺宗后弘吉刺氏外,要算这一回是第二次盛举了。太皇太后固然喜出望外,就是宫廷内外,也没一个不踊跃欢呼,大家称庆。庆贺既毕,特由内库发出金银钞币,分赏诸王百官,连各大臣的家眷,也都特颁赏赐。独有那撒里帖木儿异想天开,他竟趁了这个机会,将弟妻阿鲁浑沙儿认作自己之女,冒请珠袍等物。一班御史台官得到这个证据,自然要上疏参弹,并且叙述撒里帖木儿平日尝指斥武宗为那壁。看官,你道“那壁”这两个字是如何**?原来蒙古语,那壁二字就是文言里面“彼”字的意思。顺帝见了这道奏章,又少不得召伯颜入内,询问应该如何办理。伯颜此时因撒里帖木儿进了中书之后,不甚趋奉自己,心内很是不快,早已要驱逐他。得了这个机会,如何还肯放手,遂即奏道:“撤里帖木儿以弟妻为女儿,冒领恩赏,已犯诈欺取财之罪。平日指斥武宗,更是目无君父。两罪俱罚,理应赐死,姑念身为大臣,加恩远谪罢。”顺帝听了伯颜之言,遂将撒里帖木儿削职,谪罢南安。
撒里帖木儿贬谪之后,朝权尽归伯颜一人掌握。顺帝又十分宠信,随时赏赐金宝及田地户产,甚至累朝御服,亦作为特赐的物品。伯颜也不推辞,居然拜领服用。唯奏请追尊顺帝生母,算是报效顺帝的忠忱。顺帝生母迈来迪出身微贱,前卷书中已经表过。这次伯颜奏请,正中顺帝之怀,遂命礼部议定徽称,迫尊生母迈来迪为贞裕徽圣皇后。伯颜迎合顺帝意旨,因此格外宠任,复将塔刺罕的美名赐他世袭,又敕封其弟马扎尔台为王。马扎尔台前事武宗,后事仁宗,素性恭谨,与乃兄伯颜大不相同,此时已官至知枢密院事。闻得封王的恩命,连忙入朝固辞。顺帝问他何意辞让,马扎尔台道:“臣兄已封秦王,臣不宜再受王爵,太平王故事,可为殷鉴,请陛下收回成命!”顺帝道:“卿真可谓小心翼翼了!”马扎尔台叩谢而退。
顺帝因马扎尔台未受王爵,心内仍觉不安,又命他为太保,分枢密院径镇北方。马扎尔台至此,无可再辞,只得遵旨出都。
莅任之后,轻徭薄赋,甚得民心。唯有伯颜怙恶不悛,马扎尔台屡次函劝,非但置若罔闻,倒反任性横行,变乱国法,朝野士民,莫不怨恨。广东朱光卿与其党石昆山、钟大明等聚众造反,称大金国,改元赤苻。惠州民聂秀卿等亦举兵相应。河南盗棒胡,又聚众作乱,中州大震。元廷命河南左丞庆章率兵往剿,获得旗帜宜敕金印,遣使上献。伯颜闻报入朝,命来使呈上旗帜宣敕等物。顺帝见了问道:“他们要这些东西,意欲何为?”伯颜奏道:“这都是汉人所为,请陛下询问汉宫。”参政许有壬正在朝班,听得伯颜所奏之言,料他不怀好意,忙出班跪奏道:“此辈反状昭著,陛下何必垂询,只命前敌大臣,出力痛剿便了。”顺帝道:“卿言甚是!汉人作乱,须要汉人留意诛捕。卿是汉官,可传朕旨,命所有汉官人等,讲求诛捕的法子,切实奏呈,朕当酌行。”许有壬只得口称领旨。顺帝遂即退朝。
伯颜未能进言,心内甚是不快。你道伯颜是伺主意?他料定汉官必然讳言汉贼,可以从此诘责,兴起大狱,以逞其意。
不料此计被许有壬识破,轻轻一语,直认不讳,反使他不能再说什么,因此失意而退。其时又有四川合州人韩法师,亦拥众称尊,自号南朝越王。边境谋叛的急报日有所闻,元廷只得严饬诸路督捕,才得渐渐荡平。各路连章奏捷,并报明诛获叛民的姓氏。伯颜有意与汉人作对,便将所报叛民的姓氏,一一检查。查得各路所报诛获的叛民,以张王刘李赵五姓之人为最多,他又借此为由,兴风作浪,竟奏请朝廷道:“臣查得叛民姓氏,以张王刘李赵五姓之人最居多数,料必这五姓之人,都是生成叛逆之性,枭獍之心,唯有下旨,命各路大臣搜集五姓之人,尽行诛戮,免贻遗孽,而杜后患。”这言一出,在廷之臣无不惊诧。未知顺帝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