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从东方到西方,政教关系一直是人们讨论的热门话题。在西方,自公元四世纪末天主教成为罗马帝国国教起,“政教合一”与“政教分离”之争便贯穿西方发展史;在印度,“政权”和“教权”似有平分秋色之局面,因而有“沙门不敬王者”之说;在中国,“教权”从未置于“政权”之上,两者是在“整合”这一思维模式上共荣共生,因而有“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之论、“问政不干治”之说。本品以“护法品”命名,足以说明中国式的政教关系。
武则天自六九○年当上皇帝以来,以佛法辅助治国,开凿龙门石窟、敦煌石窟,敕封华严宗祖师法藏、北宗祖师神秀为国师,亲自行跪拜礼,朝夕问道。本品记述了武则天、唐中宗派遣内侍薛简请六祖惠能入宫问道,六祖以老疾上表辞,同时为薛简开示佛法大意,辨析北宗一味强调的坐禅之弊病,认为“道由心悟,岂在坐也”,应从当下的现实人生去领悟“烦恼即菩提”,相即不二,自性自悟,才是悟道的正途。
薛简回宫转述惠能的教法,武则天深感今世有幸得遇名师,听闻无上微妙大法,非但没有责罚惠能拒绝奉诏之罪,反而更加敬重他,赐给他袈裟,并将新州惠能故居重建,改作国恩寺。与此同时,佛教在武则天、中宗皇帝的护持下蓬勃发展,如日中天。武则天与惠能之间的良性互动,成为佛教在唐朝发展的最大护法。
神龙元年上元日,则天、中宗诏云: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几之暇,每究一乘。二师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授忍大师衣法,传佛心印,可请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
师上表辞疾,愿终林麓。
译文
唐中宗神龙元年(七○五)正月十五日,太后武则天和唐中宗下诏说:我迎请嵩山慧安和荆南玉泉寺的神秀两位大师到宫里来,诚心供养。在治理纷繁的政务之余,经常向两位大师请教一佛乘的教理。两位大师都很谦逊地推让说:“南方有位惠能禅师,曾受五祖弘忍大师密传衣法,是传佛心印的人,可以迎请他来参问。”现在我派遣宫中内侍官薛简,带着诏书前来迎请大师。望大师慈悲为怀,迅速赶赴京城。
六祖惠能接到诏书之后,上表称病辞谢,表示愿意在山林终老一生。
赏析与点评
武则天、中宗皇帝邀请国师慧安和神秀入宫问道,二人同时向武则天推荐惠能:“南方有能禅师,密授忍大师衣法,传佛心印。”
从这段推荐辞可知,神秀不仅敬重惠能,而且承认他继承五祖衣钵的事实。从另一方面来看,六祖推托武则天的邀请,应含有对神秀的尊重。由此我们不难推论,惠能、神秀的修行与德行同样令人尊敬。更重要的是,两位宗师在世时,顿、渐之争并非我们想象的激烈,所谓的南、北之争,应是二位大师的弟子引发的。
薛简曰:京城禅德皆云:『欲得会道,必须坐禅习定;若不因禅定而得解脱者,未之有也。』未审师所说法如何?
师曰:道由心悟,岂在坐也?经云:『若言如来若坐若卧,是行邪道。』何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究竟无证,岂况坐耶?
译文
薛简说:京城里的禅门大德都说:“想要体会佛道,必须要坐禅习定;不凭借修禅习定而能够得到解脱,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现过。”不知道大师对此有何看法?
六祖惠能说:道要从自心去悟,怎么可能从长期打坐而得呢?佛经上说:“如果有人想从坐卧相见到如来,这就是行邪道。”为什么呢?因为如来是无所来,也无所去。无生无灭就是如来的清净禅,诸法空寂就是如来的清净坐。究竟的真理本来无有一法可证,哪里还有什么坐或不坐呢?
赏析与点评
据《景德传灯录》记载,年轻的马祖道一整天静坐不动,看心观净,期盼有朝一日妄不起心,开悟成佛。其师怀让禅师十分忧虑,故意问他:“坐禅图什么?”道一回答:“图作佛。”怀让一言不发,拿出一块砖头,在道一身旁的石头上磨了起来。道一询问,怀让回答:“磨作镜。”道一顿觉好笑:“磨砖岂得成镜耶?”怀让抓住机会反问:“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得成佛耶?!”道一仍满脸疑虑地问:“如何才能开悟成佛?”怀让开导他说:“如果一个人所驾的车停下来,要使车继续行走,你是打车还是打牛?”道一闻言大悟。
要使车子顺利到达目的地,如果车子不走了,问题不在车子,而在拉车的牛;同理,惠能告诫世人:“道由心悟,岂在坐也?”参禅悟道时,若过于执着于坐禅的仪式,是心外求法,故惠能说:“若言如来若坐若卧,是行邪道。”
只有从心入手,去除一切执着,“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顿悟自心本来清净,与佛无异,此心即佛,这就是“如来清净禅”。
简曰:弟子回京,主上必问。愿师慈悲,指示心要,传奏两宫,及京城学道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明无尽。
师云:道无明暗,明暗是代谢之义。明明无尽,亦是有尽,相待立名。故《净名经》云:『法无有比,无相待故。』
简曰:明喻智慧,暗喻烦恼。修道之人,倘不以智慧照破烦恼,无始生死,凭何出离?
师曰: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若以智慧照破烦恼者,此是二乘见解,羊鹿等机;上智大根,悉不如是。
译文
薛简说:弟子我回到京城,太后、皇上必然问起大师的教法心要,希望大师慈悲为怀,给我开示最精要的法义,我好表奏两宫,以及京城参学佛道的人士。这好比一盏灯点燃千百万盏灯,灯灯相续,慧焰不息,无穷无尽。
六祖惠能说:道没有明、暗的分别,光明和黑暗的意义是相互代谢,互为依存。说光明永无穷尽,也是有尽,因为光明和黑暗是互相对立、互为条件所建立的一对概念。《净名经》说:“佛法是无可比拟的,因为没有对待的缘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薛简说:光明譬如智慧,黑暗譬如烦恼。修道人如果不用智慧的光去照破无明烦恼,如何能出离无始无终的生死呢?
六祖说:烦恼就是菩提,并不是两样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说要用智慧的光来照破无明烦恼,这是声闻、缘觉二乘人(羊车、鹿车二乘)的见解,是《法华经》上说的乘坐羊车和鹿车的人的见解。有上智大根性的人都不会作这样的见解。
赏析与点评
“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不少人将这句话简单地理解为:凡夫就是佛,烦恼就是菩提。依照这样的逻辑,小孩子等于大人,男人等于女人,爸爸等于儿子……岂不是语无伦次,天下大乱?!
其实,这句话讲述的是,凡夫与佛、烦恼与菩提,并非绝对的对立,看似对立的两面,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而转化的关键则是一念间的转迷成悟。
简曰:如何是大乘见解?
师曰:明与无明,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
译文
薛简问:如何才是大乘的见解呢?
六祖说:光明智慧和愚迷黑暗,在凡夫看来是不同的两种东西,有智慧的人了悟它们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这无二的性体,就是真如实性。所谓实性,在凡愚身上并不曾减少,在圣贤身上也不会增加,住于烦恼之中不会散乱,处于禅定之中也不滞空寂。不是断灭,也不是恒常,没有来,也没有去,不在中间,也不在内外。不生不灭,性相一如,永不改变,称之为道。
赏析与点评
有一位很自负的年轻人为自己屡战屡败而痛苦不堪,朋友只好讲笑话使他暂时忘记痛苦:一个探险家出发去北极,最后却到了南极,人们问为什么,探险家答:“因为我带的是指南针,我找不到北。”
没等朋友把话说完,这位年轻人立即插话:“怎么可能呢,南极的对面不就是北极吗?转个身就可以了。”朋友反问:“那么失败的对面,不就是成功吗?”
是啊,如果说失败是成功的指南针,那么,无明就是智慧的催化剂,烦恼则是菩提的肥料。换而言之,看似对立的事物,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惠能便使用这种辩证的思维来破除二元对立的思维,以空、有“不二”的中道观,引导人们了悟佛教超越对立的真理及宇宙人生的真实本性。
简曰:师说不生不灭,何异外道?
师曰:外道所说不生不灭者,将灭止生,以生显灭,灭犹不灭,生说不生;我说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所以不同外道。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
简蒙指教,豁然大悟。礼辞归阙,表奏师语。
译文
薛简说:大师所说的不生不灭,和外道所说的有什么不同之处?
六祖惠能说:外道所说的不生不灭,是以灭来终止生,以生来显现灭,如此灭还是不灭,生也只是说不生。我所说的不生不灭,本来就是无生,现在也无所谓灭,所以和外道不同。如果你想要知道佛法要旨,只须对一切善恶诸法都不去思量,自然就能悟入清净心体,澄明常寂,妙用无穷。
薛简受到了指点教化,豁然开悟。礼敬辞别六祖惠能而回归宫中,上表报奏了六祖惠能的教说。
赏析与点评
世人对自我与身外之物的执着,成为烦恼、痛苦的根源。生灭无常的教法因而成为破除各种执着的利器而被重视。当薛简听惠能讲述“不生不灭”的无上大法时,心有不解,甚误认为是外道之说。其实,外道所说的生、灭,属常、断两种边见,而惠能所说的“不生不灭”,如同落花、流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这种无常变化之规律是“不生不灭”的。
其年九月三日,有诏奖谕师曰:师辞老疾,为朕修道,国之福田。师若净名托疾毘耶,阐扬大乘,传诸佛心,谈不二法。薛简传师指授如来知见,朕积善余庆,宿种善根,值师出世,顿悟上乘,感荷师恩,顶戴无已。并奉磨衲袈裟1,及水晶钵,敕韶州刺史修饰寺宇,赐师旧居为国恩寺焉。
1 磨衲袈裟:袈裟之一种,相传乃高丽所产,以极精致之织物制成。磨,即指紫磨,属于绫罗类。
译文
这一年的九月三日,朝廷下诏褒奖赞誉六祖惠能,说:大师以年老多病辞去诏请,一心修行佛道,这是国家的福报啊。大师就如同维摩诘居士一样,推托有病而居住于毘耶离城中,从而大力弘扬大乘佛法,传授一切佛的心印,宣讲佛性平等无二的法门。薛简已经上表奏明大师所传授的佛智见解,是朕积善而有余庆,宿世种下的善根,所以才能幸逢大师出世教化,得到顿悟上乘的妙理,承蒙大师法恩,当顶戴感激不尽!同时奉送磨衲袈裟及水晶钵,敕令韶州刺史重修寺院,赐名六祖的新州故居为国恩寺。
赏析与点评
众所周知,维摩诘居士称病是假,趁机调教执着小乘的声闻弟子是真;惠能年老多病是托辞,抗旨不遵是实,武则天心知肚明。然而她不但没有加罪惠能,反而对他赞赏有加,称能听闻无上甚深的顿教法门妙法,是其人生中最大的幸事,亦是国家之幸。这不能不让我们敬佩武则天的气度,更深感正法感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