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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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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8日

伦敦西南部切尔西区艾略特公寓72号

亲爱的爱德华:

我想,我俩分开是明智的。我们太不适合彼此,在一起只会徒增龃龉。用婚姻把两个性情不同之人打成一个结,这个结纷乱如麻,到头来只能一刀两断。你想把它理清,以为要成功的时候,又见另一处盘绕,结果只会越理越乱。连时间也无能为力。有些事就是不可能;水不能像石头一样堆起来,一个人不能用另一个人的标准来衡量。我确定,我俩分开是明智的。我想,如果我们继续住在一起,只会无休无止地闹下去,越闹越凶。回想起我们像泼妇一般粗鲁地拌嘴,真叫人后怕。我想不通,那种话是怎么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回首往事,把我的期望和已然发生的现实作比较,真叫人心酸。是我对生活的期望太高了吗?哎呀,我不过是期望我的丈夫能爱我。正是因为我的要求太低,才一无所获。在这个世道上,人必须贪得无厌,必须把好名声传千里,必须把挡道的人踩在脚底下,必须占尽一切可占的地盘,否则就要被挤到一旁;人必须自私得不可救药,否则便一文不值,成了不值钱的玩物,任人玩弄和丢弃。

当然,是我痴心妄想了。我不满足于世俗的婚配,想与你融为一体,全世界只有你我,别人统统都是陌生人。最初,我怀揣热望,却常常失望,因为我对你了解得太少。无法真正懂你,无法走进你内心深处,这令我心碎。就我所知,我从未见过你的本来面目。对我而言,你几乎是个陌生人,好像我认识你才一个小时。我向你打开心扉,毫无保留,而你心里的那一面我无从知晓,也从未见过。我们截然不同,毫无共同之处。我们常常说着说着便陷入沉默,思想从同一点出发,却朝相反的方向发展,等到再接上话,就会发现彼此的想法天差地别。我希望了解你的内心深处。啊,我希望与你合二为一,共有一个灵魂。然而,就算是最平常的时候,我也从来无法理解你的想法。如果孩子还在,或许就会不一样,孩子可能在我们之间形成更实在的纽带;也许,天伦之乐能让我忘了我那不切实际的梦。但命运和我们作对,我出身于一个衰朽的家族。莱伊家族注定将离开人们的视野,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归于尘土。天晓得我们以后的命运是什么!我倒想有朝一日成为肥沃平原上的小麦,或是公地上燃烧荆棘冒出的青烟。但愿我能埋在开阔的田地里,而不是阴冷的教堂墓地中,好让我盼着化作春泥,更快回归于大自然的生命之中。

相信我,分开是唯一的出路。我爱你太深,不满足于你给我的冷遇。啊,当然,我挑剔、蛮横、刻薄。现在,我可以承认我所有的缺点;我唯一的辩解就是我太不幸福。我请求你原谅我给你造成的一切痛苦。我们不妨和和气气分手,我也爽快地原谅你给我造成的一切煎熬。如今,我还可以大方地告诉你,当时我差点下不了决心。昨天和今早,我几乎没憋住泪水,分开似乎太难,我感觉离不开你。如果你求我别走,哪怕对我离开表现出一丁点惋惜的意思,我想我都会服软。没错,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时我愿不惜一切留下。唉!我太懦弱。我在火车上哭得很伤心。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分开,第一次睡在两个屋檐下。可如今,最难的都过去了。我已经迈出这一步,也会坚持走下去。我确定,这样做是最好的。如果你喜欢收到我的信,偶尔通通信也无妨。我想,我最好别见你,在一段时间里,无论如何都不要见。也许,等我们都上了岁数,在没危险的情况下,可以时而见见面——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敢看你的面孔。

波莉姑姑没有起疑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到了晚上,我总是费劲装作跟她有说有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才松口气。此时已过子夜,我仍在给你写信。我感觉,我应该让你知道我的想法;通过写信告诉你,比说出口来得容易。这不就说明,我们的内心已相隔万里,以至我想把想法说给你听时,居然会犹豫——我曾希望永远向你敞开心扉。我还自以为永远无需向你隐瞒什么,也无需犹豫向你表达每一丝情感和每一个想法。

---再会,

---伯莎

4月23日

伦敦西南部切尔西区艾略特公寓72号

我可怜的爱德华:

你说希望我快点好起来,然后回莱伊府;你彻底误会了我的意思,差点让我笑出声来。不错,我上次写信的时候的确意志消沉、疲乏不堪,可我写信不是要说这些。难道你只会完全凭一个人的身体状况来揣度其情绪?你无法理解我,从来没有理解过。然而,我不会摆出一个不被理解的女人[原文为法语。]那种庸俗迂腐的姿态。我身上没什么需要理解的地方。我这个人很简单,一点也不神秘。我要的只有爱,而你给不了我。不,你我分开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你要我回来有什么用?你有了莱伊府和你的农场,街坊四邻个个都喜欢你。我是你幸福圆满的唯一的绊脚石。至于莱伊府,我自愿终身将其让给你。你来之前,府上没赚过钱,如今带来的收入全是你的功劳,这是你赢得的,我恳求你收下。对我而言,母亲留给我的一小笔钱够用了。

波莉姑姑仍然以为我是暂住,还一直提起你。我只能蒙混过去,但我不能指望瞒得了她多久。眼下,我忙着定期找大夫看假想出来的病,再买一两样东西回去。

我们每周通一次信好吗?我知道写信对你来说很费事,但我不想让你把我忘得精光。如果你愿意,我每周日给你写信,至于你回不回信,悉听尊便。

---伯莎

又及:千万别想什么重归于好[原文为法语。]。我确信,你最终会明白,分开能让我们彼此都快活得多。

5月15日

伦敦西南部切尔西区艾略特公寓72号

我亲爱的爱迪: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你说想见我,令我有一丝感动。你提议要来伦敦——可我不会再留在这儿了,这或许是幸事。你若是早点表达这样的愿望,事情可能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波莉姑姑把公寓租给了朋友,要去巴黎度过这个季节剩下的日子。她今天动身,我主动提出陪她一道去。我厌倦了伦敦。不知道她是否起了疑心,但我注意到,她不再提起你。前几日,我解释说,我早就想去巴黎看看,而你正忙着给莱伊府里面刷油漆的事,当时她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但幸好她习惯不打听别人的事,我就可以放心,她一个问题都不会再问我。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我忙得很,得打点行李。

---爱你的妻子,

---伯莎

5月16日

巴黎埃科里尔街41号

我最亲爱的爱迪:

我对你太刻薄了。你说想见我,是一片好心,我却表示反感,或许太不近人情。我思来想去,想不出见上一面有什么不妥。当然,我再也不能回莱伊府——有些镣铐一旦断了,就再也焊接不起来。没有什么镣铐像爱情的桎梏这般脆弱。不过,你若是想见我,我不会阻拦。我不否认,我也想见你。我现在住得更远了,但你若真的在乎我,自会毫不犹豫来一趟短期旅行。

我们在这儿有套很漂亮的公寓,位于拉丁区[处于巴黎五区和六区之间,是巴黎著名的学府区。],远离富人和游客。我不知道二者之中谁更俗气——是普通的游客,还是游客在巴黎成群出没的地方——我得说,二者相互成就,恰到俗处。我厌恶那些徒有其表的林荫大道,路边华丽而俗气的咖啡馆过度粉饰、过于奢华,路上挤满了打扮难看的外国人。不过你来的话,我可以带你看看与众不同的巴黎,一个幽静的、古色古香的巴黎——那些剧院是游客不会光顾的;那些公园里净是些俊俏的小孩和戴着帽子的保姆,她们的帽子上飘着长长的丝带。我可以带你走遍无数的古街,街上有许多有意思的小店;带你去古老的教堂,可以看见里面有人在诚心祈祷——每一处都十分静谧,令人心神安定。我还可以在人少的时候带你去卢浮宫,欣赏美丽的画作和雕塑;它们来自意大利和希腊,那儿至今都是诸神之家。来吧,爱迪。

---永远爱你的妻子,

---伯莎

5月25日

巴黎埃科里尔街41号

我最亲爱的爱迪:

你不来,我很失望。我竟以为,你若想见我,大可抽空离开农场几天。但或许,不见面确实更好。不瞒你说,有时候我非常想你。我忘了发生过的一切,满心渴望再次和你在一起。我好傻!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而我心里总记挂着你。我几乎疯了一样盼着你来信,看到你写的字,我就像个小女生似的心怦怦直跳。啊,你不知道你的信让我多么失望,字里行间如此冷冰冰。我想让你说的那些话,你从来不说。我们见面是愚蠢之举,只有不见你,我才能保留对你的爱。听起来是不是很可怕?可我仍愿不惜一切再次与你相见。我忍不住求你上这儿来。我可不是经常求你的。一定要来。我会在火车站接你,你不会碰到什么问题或麻烦;一切都非常简单,库克旅行社的导游翻译四处可见。我确信,你会玩得很尽兴。

---你若爱我,就来吧,

---伯莎

5月30日

肯特郡黑马厩镇莱伊府

我最亲爱的伯莎:

不好意思,没及时回你25号的来信,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是亲眼瞧见,你想象不到每年这个时候农场上会有这么多活儿。我不可能去巴黎玩了,再说,我跟法国佬处不来。我可不想看他们的首都,我要是想度假,去伦敦就好了。你最好快回来,别人都在问你怎么样。没有你,这里看起来一团糟。代我向波莉姑姑问好。

---匆此,

---爱你的丈夫,

---爱·克拉多克

6月1日

巴黎埃科里尔街41号

我最最亲爱的爱迪:

你不知道,等不到你的信,我是多么沮丧,多么望眼欲穿。无论你在忙什么,也别让我苦苦等待你的回音。我想象过各种情况——你病了或快死了。我差点要去打电报。我要你向我保证,哪天你要是病了,得通知我。如果你急切需要我,我很乐意回去。但你别以为我会永远留在莱伊府。有时候,我不舒服,身子虚弱,就想见你,可我知道我绝不能屈服。我确信,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绝不能再冒险重蹈覆辙,回到过去那种不幸福的日子。那种生活太卑微。我以坚定的意志和最大的决心发誓,我永远不再回莱伊府,永远。

---深爱你的妻子,

---伯莎

电报

6月2日上午9点50分巴黎北站

黑马厩镇莱伊府克拉多克收

今晚7点25分到

---伯莎

巴黎埃科里尔街41号

亲爱的年轻朋友:

我惴惴不安。如你所知,伯莎跟我在一起住了六个星期,她为此给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这些理由无可挑剔,倒让我满腹疑云。我想,谁也不会为了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想出这么多不容置疑的动机。我按捺住好奇心,没写信给爱德华(她的丈夫——人很好,但呆头呆脑!)问个究竟,生怕他给的理由合乎情理(尽管我不能相信);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让自己显得很可笑。在伦敦的时候,伯莎假装去看内科大夫,但谁也没见她服过药。我敢肯定,没有哪个久负盛名的专科大夫敢不开大量的药,就向一个无病呻吟之人[原文为法语。]收两个几尼。她陪我来巴黎,表面上说是来添置衣服,实际上,她买到新衣服的反应,似乎像内阁重组一样让她觉得无所谓。她煞费苦心掩饰自己的情绪,因而欲盖弥彰。我无法描述她的情绪是多么变幻无常,从近乎歇斯底里的欢欣到同样无法控制的沮丧。她思考起来的深沉模样,常见于五十年前年轻的淑女身上(那时候都叫年轻的淑女,不叫女孩子!);她弹奏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达》[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作曲并撰写的歌剧,是一出爱情悲剧。]让我都心神不宁;她故意冷落一位向她示爱的法国艺术家,弄得人家的妻子心烦意乱。最后,她哭了,哭完又在眼部搽上过多的脂粉——在一个漂亮女人身上,这是精神崩溃的确凿标志。

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在门口发现如下留言:“不要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我一天也无法再忍受与爱德华分开。坐十点的火车走。——伯莎。”现在是十点半,本来她约了这会儿去帕坎时装店[法国巴黎时装公司,由帕坎夫妇创办于十九世纪末。]试一件销魂到难以想象的小礼服。

针对这些事实,我就不作推论了,以免有辱你的智商。我知道你很快自己便能推断出来,我看好你,相信你的推论将与我不谋而合。

---你诚挚的朋友,

---玛丽·莱伊

又及:我将此信寄往塞维利亚,待你亲启。代我向夫人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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