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帕龙停了一会,又道:“你听我说,这一类的玩意儿需要人手。有的人只有思想没有钱,会用脑子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只会转念头,只会花钱,对什么都不注意。好比一只猪在长满鲜菇的林子里东闯西撞,背后跟着一个有钱的好汉,但等它发见了好东西咕噜咕噜地叫。会思想的人碰到什么好买卖,有钱的人就拍拍他肩膀,说道:‘怎么回事呀?朋友,你是没有出路的,腰板儿也不够硬;给你一千法郎,买卖让我来做。’好吧,银行家便召集一般实业家,说道:‘朋友们,动手吧!印起章程来!别开玩笑!’大家拿起号角,吹起喇叭,叫着:‘来呀,五个铜子变一百万!’或是一百万变五个铜子,什么金矿呀,煤矿呀……乱吹一阵。他们收买了科学家艺术家的意见,大锣大鼓的敲起来;看客来了:他们出钱看戏,我们管收钱。猪给关在屋里啃番薯,别人拿了钞票欢天喜地。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先生。你来做生意吧,你愿意当什么?当猪呢,当傻瓜呢,当小丑呢,还是当百万富翁?你去想想吧,我把现代的放款理论告诉你了。有事尽管来找我,我兴致老是好得很。法国式的兴致,又正经又轻松,对买卖没有害处;正是相反,常在一起干杯的人,彼此最容易了解。来!再来一杯香槟。酒好得很。那是一个真正埃佩尔内1人送我的,我做过酒生意,替他卖了不少,都是好价钱。我发迹了,他还感激我,想起我,倒也难得。”
大家公认为思想深刻,能干非凡的人,说话竟这样轻薄,没有顾忌,叫皮罗托听了非常奇怪,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喝了香槟,脑子乱轰轰的糊涂得很,可是还想起杜·蒂耶向他提过一个名字,便打听克拉帕龙,有个叫高布赛克的银行家是怎样一个人,住什么地方。
克拉帕龙说:“亲爱的先生,你竟到了这个田地么?向高布赛克借钱好比请巴黎的刽子手看病。他一开口就是五分利,他是阿尔巴贡的徒弟,会把加那利岛上的金丝雀,做好标本的蟒蛇,折成现钱借给你;夏天给你皮货,冬天给你花布。2你打算拿什么票子给他?不把你老婆、女儿、阳伞、帽笼、木靴、镢头、钳子,跟你地窖里的木柴一齐押给他,休想他收你没人担保的光票子!……啊,高布赛克,高布赛克!他是个凶神恶煞,金融界的刽子手,谁给你介绍的?”“杜·蒂耶。”
1埃佩尔内是法国出产香槟酒有名的城市。
2莫里哀喜剧《吝啬鬼》(旧译《悭吝人》)中的主角阿尔巴贡,出借银钱时一部分是现款,一部分以旧货抵充。
“啊!坏蛋!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以前我们做过朋友,现在见面不打招呼了。你该相信我讨厌他是有根据的:我把他的龌龊心思都看透了。在你那个漂亮的跳舞会里,他叫我坐立不安。我受不了他的臭架子,他不过是搭上了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哼,我要弄女人起码是侯爵夫人。杜·蒂耶!我才瞧不起呢。要我敬重他,休想!嗨,你这老头儿倒真有一手,先开了个跳舞会,过了二十天就来要求把票子展期!你本领不小,前程远大得很呢。来,咱们一块儿做生意吧。你的名气可以给我派用场。噢!杜·蒂耶天生能了解高布赛克。可是他不会有好结局。要是他真象人家说的替高布赛克做幌子,他的日子也不会长。高布赛克好比一只老蜘蛛,走遍了世界,张着网蹲在一边。早晚总有那么一天,放印子钱的会把他的代理人啯噜一口吞下,象我干这杯酒一样。那才痛快呢!杜·蒂耶叫我落过圈套!……噢,该死的圈套。”
这掮客出身的家伙胡说八道了一个半钟点,还打算讲一个故事,说马赛城里有个议员爱上一个女戏子,女戏子扮了美人阿尔塞娜1登台,被池子里的保王党大喝倒彩;皮罗托不想再听,预备走了。
1《美人阿尔塞娜》是十八世纪末期的一出神话喜剧。
克拉帕龙还是往下说:“那议员在包厢里站起来吆喝:喂!喝倒彩的人站出来!……是女的,我收下;是男的,咱们来见个高低!倘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就叫他天打雷劈!……你知道这笑话后来怎么收场……”
“再会了,先生,”皮罗托说。
“你还得来找我呢,”克拉帕龙回答,“凯龙的第一张票子给退回了,是我签的字,所以我付了钱。1我叫书办来找你。不管怎么样,生意要紧。”
1出票人以外的第三者在支票或期票背后签过字,等于做了保人一样。
这番丑态百出的假殷勤给皮罗托的打击,跟凯勒的冷酷和纽沁根的德国式的挖苦,同样的攒心刺骨。克拉帕龙的亲昵,灌饱了香槟说的荒唐无耻的话,把清白的花粉商侮辱了;他觉得是看到了金融界最下等的场所。他下了楼,到了街上,茫茫然不知道往哪儿去。沿着大街向前,到了圣德尼街才想起莫利讷而转往巴塔沃大院。他又踏上那座转弯抹角的肮脏的楼梯。上次来他神气活现,正在最得意的势头上。——现在他想到莫利讷的尖酸刻薄,自己还得去央求他,不由得直打哆嗦。跟花粉商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房东坐在壁炉旁边,但这一回是吃过饭在那里消化食物。皮罗托向他提出了要求。
“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要展期?”莫利讷冷言冷语的装做不相信,“你不至于吧,先生?月半拿不出一千二付我的票据,难道把我的收条给退回来不成?呃!那我要生气了,在银钱上面就是一点不讲礼貌的。房租是我的进款,没有进款,我欠人家的账怎么办?这个规矩对大家都有好处,做买卖的决不会反对。钱是不认人的;钱没有耳朵,没有心肝。今年冬天好冷,木柴也涨价了。你月半不付钱,限期付款的通知十六日中午就送到你府上。你的书办米特拉尔老头也是我的书办,他会顾到你的地位名望,把通知书用封套装起来送给你。”
皮罗托说:“先生,我从来没接到过限期付款的通知。”
莫利讷说:“样样事情总有一个开头的。”
小老头儿这副赤裸裸的凶狠的面目,吓得花粉商失魂落魄,耳朵里只听见破产的钟声,每一下钟声都使他想到自己根据那套铁面无情的法学理论,关于破产说过多少话。他的言论映在脑膜上,每个字都象用火焰写成的。
莫利讷说:“喂,你忘记在付我的票子上批明房租两字,让我能保持优先权。”
“我的处境不允许我做一件侵害债权人利益的事,”花粉商看见悬崖峭壁就在眼前,发呆了。
“好,先生,很好。我还以为跟房客把租赁的事学到家了呢,想不到跟你又学了一次乖,票据原来是收不得的。啊!我一定要告你,你这句话分明说你的票子是不兑现的了。这种案子和巴黎所有的业主都有关系。”
皮罗托走出门去,对人生厌恶透了。他本是那种温柔、软弱,一碰钉子就灰心,有点儿成功就高兴的人。那时赛查的指望只剩下一个忠心的小包比诺了,他走到天真汉广场,自然而然想起他来。
“好孩子!六个星期以前,我在杜伊勒里公园把他提拔起来的时候,谁想得到有这种事儿!”
那是下午四点光景,正是法官们下班的时间。预审推事包比诺碰巧去看他的侄儿。这位法官看人的精神活动,眼光最厉害,无论怎么隐蔽的心思都瞒不过他;无关大体的行为,他也能看出作用,看出作恶和犯罪的根苗。他对皮罗托留着神,皮罗托可没有发觉。他只因为有这个叔叔在场,心里懊恼,在法官眼中就特别显得态度拘束,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