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半岛”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看来是个好天气,城堡土丘的轮廓在玛格丽特眼中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她看见了城堡主楼,阳光将碎石染成了金黄色,把白蒙蒙的天空变成一片湛蓝。房子的阴影清晰起来,投射在花园里。一只猫抬头看着她的窗户,喵喵地叫着。小河也终于露面了,雾气飘逸在堤岸之间,萦绕在河边悬垂的赤杨林中,一座山丘将小河上游阻断,后面就再也看不见了。
玛格丽特为奥尼顿而痴迷。她说过,她喜欢它,不过打动她的是它浪漫的张力。她在行车途中瞥过几眼的圆圆的德鲁伊山[124],从山脚下匆匆流向伦敦的河流,那些形状各异、连绵不绝的低矮山丘,都给她带来令人心潮澎湃的诗意。房子并不重要,但是周边的景观会带来无尽的喜悦,她想到所有可能请来小住的朋友,还想到亨利会改变自己,适应这里的村居生活。社交活动也应该不错。教区牧师昨晚跟他们一道用餐了,她发现,他竟是父亲的一个朋友,因此知道她的为人。她喜欢他。他会把她引介给全镇的人。坐在她另一边的是詹姆斯·比德尔爵士,他一再表示,只要她给个话儿,他可以把方圆二十英里内有头脸的人都召集来。詹姆斯爵士是“花园种子”老板[125],能否说到做到,她持怀疑态度,不过,他们真的来访时,只要亨利把他们当成有头有脸的人看待,她就很开心了。
查尔斯和艾伯特·富塞尔此时穿过了草坪。他们要去晨泳,一个用人拿着泳衣跟在后面。玛格丽特本来打算早餐前一个人去走走,但是看到白天此刻是男人的专属,便看着他们出各种状况,并以此为乐。先是浴棚的钥匙找不到了,查尔斯交叉着双手站在河边,有点狼狈,那个用人在大喊大叫,却被花园里的另一个用人误会了。接着,跳板又出了问题,很快,三个人在草地上来回奔忙,一会儿发出命令,一会儿又更改命令,又是呵斥,又是道歉。玛格丽特如果想从汽车上跳下去,她就去跳;蒂比如果觉得划船对脚踝有好处,他就去划;小职员如果想要去冒险,他就在黑夜里走一遭。但是这些运动员好像瘫痪了一样。没有了装备,他们就没法游泳,尽管旭日在召唤,尽管最后几缕雾气正从涟漪荡漾的河面升起。他们还有肢体的活力吗?被他们蔑视的懦夫会不会在他们的地盘上击败他们?
她想到自己去游泳会是什么情形——不用折腾用人,不需要什么装备,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她的思绪被那个文静的小孩打断了,这个小孩出来跟那只猫说话,不过现在则看着她旁观那些男士。玛格丽特喊道:“早上好,亲爱的。”声音有点尖。她的声音引起了一阵惊慌。查尔斯在那儿环顾四周,虽然整整齐齐地穿着靛蓝色的衣服,却一下子消失在浴棚里,再也没有露面。
“威尔科克斯小姐起来——”那个小孩低声说道,接下来的话就听不清了。
“你说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说:“——裙腰——披风——”
“我听不见。”
“——在床上——绵纸——”
她猜想是结婚礼服摆出来了,去看看应该在情理之中,便往埃薇的房间走去。屋子里一片欢腾。埃薇穿着衬裙,正跟一个英裔印度女士翩翩起舞,而另一个英裔印度女士在一旁对长长的白缎礼服赞不绝口。她们尖叫,她们欢笑,她们歌唱,狗也汪汪地叫着。
玛格丽特也尖叫了几声,不过只是敷衍而已。她体会不到一场婚礼有这么好笑。也许,她的情商有所欠缺吧。
埃薇气喘吁吁地说道:“多莉没来,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唉,不然我们就可以好好闹一闹了!”说话间,玛格丽特下楼吃早餐去了。
亨利已经坐定;他吃得很慢,话也不多,在玛格丽特看来,他是这群人中唯一成功掩藏了自己情感的人。她无法想象,对于女儿出嫁,或是未婚妻近在咫尺,他竟然可以无动于衷。可是,他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儿,只是偶尔发出一些指令——让他的客人感觉更舒适的指令。他询问了她的手的情况;他安排她去倒咖啡,让沃林顿夫人去倒茶。埃薇下楼的时候,出现了短暂的尴尬局面,两位女士都起身给她腾座位。“伯顿,”亨利喊道,“从餐边柜那儿上茶和咖啡!”这不是真正化解尴尬的方法,但起码也算是一种方法——跟真正的方法一样奏效,在董事会上甚至能化解更多的尴尬。亨利像对待葬礼一样对待婚礼,一板一眼,从来不会抬眼看一下大家。婚礼结束的时候,会有人感叹:“死神啊,你的毒刺在哪里?爱神啊,你的胜利在哪里?”[126]
早餐之后,她提出要跟他说几句话。比较正式地接近他,这永远是最好的方法。她请求跟他面谈,因为明天他要去打松鸡,而她要回城去见海伦。
“当然了,亲爱的,”他说,“我当然有时间。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我还担心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没什么话说,但是你可以说呀。”
他扫了一眼手表,说起了教堂停柩门前面那段让人讨厌的弯路。她饶有兴趣地听他说话。在外表上,她总能给予他回应,毫无轻蔑之意,不过她在内心深处却渴望去帮助他。她已经放弃了所有的行动计划。爱情就是最好的方法,她越爱他,他的灵魂就越有可能得到安放。在这样的时刻,在晴朗的天气里,他们坐在未来家园的墙边,对她来说是多么甜蜜,这种甜蜜肯定会感染他。他的每一次眨眼,他的髭须覆盖的上唇与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唇的每一次开合,都预示着无限柔情会一举消灭僧侣和野兽。失望了上百次之后,她仍然满怀希望。她爱着他,通透澄明,所以用不着担心他的混浊。不管是他声音低沉地处理琐碎的事情,就像今天一样,还是在暮色中出其不意对她热吻,她都可以原谅他,回应他。
“如果那段弯路那么讨厌,”她提议说,“我们步行去教堂不就行了吗?当然,你跟埃薇不用步行;但我们其他人完全可以先去,那样就可以少用几辆车。”
“我们不能让女士们步行穿过市集广场啊。富塞尔一家会不乐意的;他们参加查尔斯婚礼的时候就特别挑剔。我家——她——我们中有人特别希望走着去,当然,教堂拐个弯儿就到了,我是无所谓的;但是那个上校特别在意这个。”
“你们男人用不着这么体贴的。”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道。
“为什么不用?”
她知道为什么,但是却回答说不知道。随后,他说如果她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讲,他就要去酒窖看看了,于是他们一起去找伯顿。奥尼顿虽然不够雅致,也不太方便,却是一所真正的乡村大宅。他们顺着石板道咔嗒咔嗒地走了下去,一间一间地巡视那些房间,把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打杂女仆吓得够呛。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婚礼早餐必须准备完毕,茶水也应该在院子里摆好。看到这么多人在一本正经地忙乱,玛格丽特不禁莞尔,不过她心想,他们是收了钱才摆出一本正经、乐于忙乱的样子。如果说,有一台机器正把埃薇抛向婚礼荣耀的顶峰,那这些就是机器的轮子了。一个小男孩拎着猪食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的脑瓜掂量不出他们的重要身份,便说道:“借光,请让我过去。”亨利问他伯顿在哪儿。但是这些用人都是新来的,连彼此的名字都还叫不出来。在备餐间,婚礼乐队已经坐在那里喝了啤酒,他们要求把香槟作为他们酬劳的一部分。厨房里飘来阿拉伯香水的气味,同时夹杂着喊叫声。玛格丽特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威克姆街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婚礼上的一道菜煮得溢了出来,厨师把香柏片扔了进去,掩盖焦煳味儿。终于,他们找到了管家。亨利把钥匙给了他,然后扶着玛格丽特走下酒窖的台阶。两道门打开了。眼前的景象让她大为惊讶,因为她是一直把酒保存在橱柜的底层的。“我们永远也用不完啊!”她感叹道,而两个男士突然有了兄弟般的默契,相视而笑起来。她感觉自己仿佛又从开动的汽车上跳了下来。
当然,奥尼顿需要时间去消化。她既要保持本色,又要融入这么大的体系,这绝非易事。她必须保持本色,为了自己,也是为他,因为变成一个如影随形的妻子,会让她陪伴左右的丈夫掉价;她必须为彼此的坦诚相待而去适应,因为她没有权利在嫁给一个男人之后,让他过得不愉快。她唯一的盟友是家庭的力量。相比拥有威克姆街,失去威克姆街让她学会了更多的东西,霍华德庄园重复了这个教训。她决心在这群山之中重建神圣的殿堂。
看过酒窖之后,她穿戴整齐,婚礼随即开始了。跟之前的准备活动相比,婚礼本身倒像是小事一桩。一切都进行得很快。卡希尔好像从虚空中现了身,在教堂门口等待他的新娘。没有人把戒指掉落地上,没有人说错誓言,没有人踩到埃薇的裙裾,也没有人哭泣。几分钟内,牧师们履行了他们的职责,登记簿上签了字,他们回到了车上,顺利通过了停柩门的那个拐弯。玛格丽特坚信,他们根本就没有结婚,这座诺曼式教堂一直都把心思放在其他事务上了。
回到家里,有更多的文件要签字,还要吃早餐,随后又有几个人顺道来参加花园派对。有很多人回绝了邀请,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件——不像玛格丽特的婚礼那么大动静吧。她记下了那些菜肴和红地毯的条纹,在外表上,她要给亨利留下得体的印象。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有更高的期待,不希望是这种周日礼拜跟猎狐活动的混合。要是真有人不高兴了才好呢!但是这场婚礼进行得特别顺利——按照埃德塞女士的观点,“特别像一场德尔巴[127]”,玛格丽特完全同意她的看法。
白白虚度的一天就这么慢慢消磨掉了,新郎和新娘欢笑叫嚷着驾车离去,太阳第二次向威尔士的群山落去。亨利嘴上不说,却累得够呛。他走过城堡草地来到她的身边,以无比温柔的语调说,他很开心。一切都那么顺利。她感觉他也是在夸她,不禁红了脸;当然,她已经尽力去应付他那些难缠的朋友,故意向男人们表现得低声下气。他们今晚就要启程:只有沃林顿一家和那个文静的小孩会留下来过夜,其他人已经去房子里收拾行李了。“我觉得确实挺顺利的,”她附和说,“我当时迫不得已从车上跳下来,所幸伤的是左手。我真的很开心,亲爱的亨利;我只希望,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客人有现在一半舒适就好了。你一定要记住哦,除了我姨妈之外,我们这边没有能指望的人了,而且她也不习惯招待这么多人。”
“我知道,”他严肃地说道,“看情形,最好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哈罗德或者怀特利公司去办,甚至去找一家酒店。”
“你建议去酒店办?”
“是啊,因为——嗯,我不应该干涉你的想法。毫无疑问,你是想从老房子出嫁的。”
“我的老房子七零八落了,亨利。我只想要个新家。这难道不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亚历山德里娜酒店不错——”
“亚历山德里娜酒店。”她应和着,却更专注于他们的烟囱冒出来的缕缕青烟,烟柱在洒满阳光的斜坡上映出了几条平行的灰线。
“就在柯曾大街。”
“是吗?那我们就在柯曾大街那边结婚吧。”
说完她转向了西面,凝视着那些金色流云。太阳照射在河流绕过山丘的地方,河湾的上空一定有个仙境,它那珍贵的汁液经过查尔斯的浴棚向他们奔涌而来。她凝视了好久,眼睛都有点眩晕了,等他们往回走向屋子时,她认不出从屋里出来的那些面孔。一个客厅女仆走在他们前面。
“那些是什么人?”她问道。
“他们是来访的客人!”亨利大声说道,“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拜访。”
“他们也许是镇上的居民,想来看看结婚的礼物吧。”
“我还不习惯面对这些居民。”
“好吧,那就藏在这些废墟中间,我看看能不能挡住他们。”
他道了声谢。
玛格丽特向前走去,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她以为这些人是没有守时的客人,客套几句也就该心满意足了,毕竟埃薇和查尔斯都不在,亨利也累了,而其他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呢。她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不过没摆多久,因为这群人中有一个是海伦——海伦穿着最旧的衣服,激动异常,浑身长刺了一般,她小时候就因为这种情绪而让人生畏。
“怎么了?”玛格丽特大声问道,“啊,出什么事了?蒂比病了吗?”
海伦对同行的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他们退一边去了。然后,她气势汹汹地走了上来。
“他们快饿死了!”她吼道,“我发现他们快饿死了!”
“谁?你怎么来了?”
“巴斯特夫妻俩。”
“哦,海伦!”玛格丽特怨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丢了工作。他被银行辞退了。是啊,他完蛋了。我们上层阶级毁了他,我估计你会告诉我,这是生活中的战斗。快饿死了。他妻子病了。快饿死了。她在火车上晕倒了。”
“海伦,你疯了吗?”
“也许吧。是的,随你怎么想,我是疯了。但是,我把他们带来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不公平。我要曝光这种奢侈掩盖下的悲惨生活,曝光这种胡说八道,说什么非人为的力量,说什么上帝做了我们因为懒散而没做的事情。”
“你真的把两个挨饿的人从伦敦带到什罗普郡来了吗,海伦?”
海伦被问住了。她没想到这点,她歇斯底里的情绪也缓和了下来。“火车上有餐车。”她说道。
“别犯傻了。他们不是快饿死了,你是知道的。好了,从头给我说说。我不希望你再这么胡闹了。你胆子可真大!是的,你胆子太大了!”她重复道,憋了一肚子火,“就这么没心没肺地闯到埃薇的婚礼上来了。天哪!可你还是出于扭曲的好心呢。看看吧”——她指着房子——“用人,窗户外面的那些人。他们会觉得这是一桩丑闻,而我得解释说,‘哦,不是的,不过是我妹妹在嚷嚷,还有她无缘无故带到这儿的两个食客。’”
“积点德,别用‘食客’这个词。”海伦说道,平静中透着危机。
“很好,”玛格丽特让步了,她虽然怒不可遏,却决心要避免真地吵起来,“对于他们,我也很难过,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你自己为什么要来。”
“这是我们见到威尔科克斯先生的最后机会。”
听到这话,玛格丽特朝房子的方向挪了几步。她决意不让亨利费心。
“他要去苏格兰了。我知道他要去,我非见他不可。”
“是的,明天就走。”
“我就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你好吗,巴斯特先生?”玛格丽特招呼道,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这事有点怪啊,你是怎么看的?”
“巴斯特夫人也在呢。”海伦提醒说。
雅基也握了握手。她跟她丈夫一样,有点难为情,还生着病,而且无知无觉,蠢到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这位女士昨晚像旋风一般掠过,替他们付了房租,赎回了家具,请他们吃了晚餐和早餐,又命令他们第二天早上在帕丁顿车站与她会合。伦纳德稍有推辞,到了早上的时候,他还主张两人不要去。但是她呢,迷迷糊糊地就听从了指令。这位女士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必须怎么做,于是他们客卧两用的房间变成了帕丁顿车站,帕丁顿车站变成了铁路上的火车,摇摇晃晃,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完全消失了,一会儿又在阵阵昂贵的香气中出现了。“你晕过去了,”这位女士用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说道,“也许这种气味对你有好处。”也许确实如此,因为她现在来到花丛中,感觉好多了。
“我绝无打扰之意,”伦纳德开始回应玛格丽特的问题,“不过,你们过去曾经好心提醒我当心波菲利昂公司,所以我想——嗯,我想是不是——”
“是不是可以帮他再回到波菲利昂公司,”海伦接过了他的话,“梅格,这本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在那个晴朗的夜晚,在切尔西大堤上商量好的事情。”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又转向巴斯特先生。
“我不太明白。你离开波菲利昂公司,是因为我们说它是一家不好的公司,对不对?”
“是的。”
“然后去了一家银行?”
“我告诉过你的,”海伦说道,“他入职一个月之后,他们就裁员了,现在他身无分文了,我觉得我们和那个提供消息的人都应该负责。”
“我不想这么做。”伦纳德嘟囔道。
“我希望你真是这么想的,巴斯特先生。不过,拐弯抹角是没用的。你到这儿来,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你想找威尔科克斯先生的茬儿,让他为随口说的一句话负责,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带他们来的,都是我安排的。”海伦叫道。
“我只能建议你马上离开。我妹妹把你们引入歧途了,实话跟你说了最好。现在回镇上太晚了,不过你们可以在奥尼顿找家旅馆,巴斯特夫人可以休息一下,我希望我可以做东。”
“这不是我想要的,施莱格尔小姐,”伦纳德说,“你太好了,没错,现在这样挺尴尬的,但是你让我很难过,好像我一无是处似的。”
“他想要的是工作,”海伦解释说,“你看不出来吗?”
这时,他说道:“雅基,我们走吧。我们叨扰得够多了。我们已经让这两位女士花费太多去帮我们找工作,她们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们什么都做不好。”
“我们愿意帮你找工作,”玛格丽特相当客套地说,“我们想这么做——我,跟我妹妹一样。你只是运气差点。去旅馆吧,好好休息一晚,将来有一天,要是你有心,就把付账单的钱还给我。”
但是伦纳德正处在深渊的边缘,在这样的时刻,男人看得很透彻。“你不明白的,”他说,“我现在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富人如果在某个职业上失败了,他们可以尝试另一种职业。我不行。我有我的轨道,现在脱离了那个轨迹。我可以在保险公司的特定部门把特定的工作干好,以此得到一份薪水,但也仅此而已。诗歌什么都不是,施莱格尔小姐。人们思考这个,考虑那个,都是没用的。你的金钱也什么都不是,要是你能理解我的话。我是说,如果一个男人年过二十,一旦丢了自己专长的工作,那他就完蛋了。我从别人身上见识过这个。他们的朋友给他们一点接济,但最终他们还是从悬崖掉下去了。没有用的。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拉呢。总会有贫富之分的。”
他住了口。“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玛格丽特问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是我的家,虽然威尔科克斯先生得空的话可能乐于见见你们——就像我说的,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是我愿意尽力帮你们。海伦,给他们拿点东西。吃块三明治吧,巴斯特夫人。”
他们移到一张长条桌边,一个用人还站在后面。冰过的蛋糕、数不清的三明治、咖啡、冰镇饮料、香槟,都几乎原封未动:他们的客人吃得太撑了,再也吃不了更多。伦纳德拒绝了。雅基觉得她能对付着吃点儿。玛格丽特让他们在一起说点私密话,自己跟海伦又聊了几句。
她说:“海伦,我喜欢巴斯特先生。我同意,他值得帮助,我也同意,我们负有直接责任。”
“不,是间接责任。是通过威尔科克斯先生造成的。”
“我最后再说一次,如果你抱着那样的态度,那我什么都不管了。毫无疑问,你在逻辑上是对的,也有权利说一大堆亨利的不是。只是,我不买账。所以你看着办吧。”
海伦看着落日。
“如果你答应安安静静地带他们去乔治旅馆,我就跟亨利说说他们的事——记住,是按我自己的方式;不要再荒唐地大喊大叫什么公平正义,跟我说公平没有用。如果只是钱的问题,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但是他想要工作,这个我们给不了他,但是亨利也许可以。”
“这是他的责任。”海伦气鼓鼓地说。
“我也不关心什么责任。我关心的是我们认识的各种人的性格,以及在现有条件下,怎样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点。威尔科克斯先生讨厌别人向他讨要好处;所有生意人都这样。不过我会去问问他,哪怕被断然拒绝也无所谓,因为我想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点。”
“很好,我答应你。你遇事很冷静。”
“那就带他们去乔治旅馆吧,我会尽力的。真可怜哦!他们看着挺累的。”分手的时候,她又补充说,“我跟你的事可还没完呢,海伦。你太为所欲为了,我接受不了。你年纪越大,却越没有自控能力了。好好想想吧,改一改自己,否则我们没好日子过。”
她回到亨利身边。幸好,他是坐在那儿的;恢复体力很重要。“是镇上来的人吗?”他问道,带着愉快的笑容招呼她。
“你都不敢相信,”玛格丽特说道,一边挨着他坐了下来,“是我妹妹,不过现在没事了。”
“海伦来了?”他叫了一声,准备起身,“可是她回绝了邀请啊。我还以为她瞧不上婚礼呢。”
“别站起来了。她不是来参加婚礼的。我把她打发到乔治旅馆去了。”
他天性是好客的,所以有点不以为然。
“算了;她还有两个跟班呢,必须得跟他们在一起。”
“让他们都来嘛。”
“我亲爱的亨利,你看见他们了吗?”
“我确实看见一个女人穿着棕色衣服的身影,是看到了。”
“棕色的身影是海伦,可是你还看到淡蓝色和橙红色的身影了吗?”
“什么!他们是出来搞聚会的吗?”
“不是;是正事。他们是要来见我,等会儿我想跟你说说他们的事。”
她对自己耍心机的做法感到羞愧。在跟威尔科克斯这样的人打交道时,她多希望抛开志同道合的追求,向他呈现一个他心仪女人的形象啊!亨利立刻就上钩了,说道:“为什么要待会儿呢?现在就告诉我吧。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了。”
“我现在就说吗?”
“只要不是太复杂就行。”
“哦,要不了五分钟的;不过说完了还有点麻烦事呢,因为我想让你帮这个人在你公司里安排一份工作。”
“他有什么专长?”
“我不知道。他是个职员。”
“多大了?”
“大概二十五吧。”
“他叫什么?”
“巴斯特。”玛格丽特说道,差点就提醒他,他们在威克姆街见过面,不过她停住了。那次会面并不愉快。
“他以前在哪儿工作?”
“登普斯特银行。”
“他为什么离职了?”他问道,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们裁员了。”
“好的;我见见他。”
她一整天都在逢迎付出,这句话是给她的回报。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女人看重影响力更甚于各种权利。普林利蒙夫人在指责妇女选举权的支持者时说过:“一个女人没法影响自己的丈夫,让他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投票,那她应该感到无地自容。”玛格丽特对此曾经嗤之以鼻,但是她现在却在给亨利施加影响,虽然对这小小的胜利感到欣喜,可是她知道,她是靠闺帏之术才得逞的。
“要是你收留了他,我会很开心,”她说道,“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合格。”
“我会尽力的。不过,玛格丽特,下不为例啊。”
“是,当然——当然——”
“我不可能每天都来接受你那些跟班,会影响生意的。”
“我保证,他是最后一个。他——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跟班总是这样的。”
她见好就收,就此打住。他带着一丝得意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拉她起来。在本性流露的亨利和海伦所期待的亨利之间,那条鸿沟太大了!而玛格丽特自己呢——一如既往地在两者之间徘徊,时而接受现实,觉得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时而跟妹妹一道去追寻真理。爱情和真理——两者之间的战争似乎永不停歇。或许,整个有形的世界就是建立在这种战争之上,如果两者合而为一,生活本身可能会消失在空气中,融入稀薄的空气里,就像普罗斯佩罗跟他的兄弟和解之后的那些精灵。[128]
“你的跟班耽误我们的事了,”他说道,“富塞尔一家就要出发了。”
总体而言,她支持男人保持本色。亨利会拯救巴斯特夫妇,正如他拯救了霍华德庄园,而海伦和她的朋友们却在探讨这种救赎的伦理问题。亨利采用的是大刀阔斧的方式,不过这世界就是大刀阔斧地建立起来的,山河日落之美或许不过是笨拙的匠人用以将接缝掩盖起来的清漆而已。就和她自己一样,奥尼顿并不完美。这里的苹果树发育不良,这里的城堡是一片废墟。它还饱受战乱之苦,盎格鲁撒克逊人与凯尔特人在这边陲之地捉对厮杀,实然之情与应然之状也互不相让。西边的景物再次隐退,点点繁星再次整齐地点缀东边的天空。地球上的我们确实不得安宁,但是快乐是客观存在的。玛格丽特挽着爱人的胳膊走下土丘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那份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让她扫兴的是,巴斯特夫人还待在花园里;她吃东西的时候,她丈夫和海伦丢下她去预订房间。玛格丽特发现这个女人令人生厌,跟她握手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她记起来她当初造访威克姆街的动机,再次闻到了从深渊升腾出来的气味——这气味并非故意释放出来,因而愈加令人不安。因为,雅基本身没有恶意。她坐在那儿,一手拿着块蛋糕,另一只手里端着空的香槟酒杯,没有伤害任何人。
“她累坏了。”玛格丽特低声说道。
“她不是累坏了,”亨利说道,“这样不行。我不能让她这个状态待在我的花园里。”
“她是不是——”玛格丽特不想说出“喝醉了”这几个字。既然玛格丽特就要嫁给他了,他变得挑剔了起来,现在不想听到伤风败俗的对话。
亨利走到那个女人跟前。她抬起头,面色就像黄昏中的马勃菌闪闪发亮。
“夫人,你去旅馆待着会更舒服点。”他不客气地说道。
雅基回答道:“你不是阿亨吗!”
“别以为她丈夫跟她一样,”玛格丽特致歉说,“他完全不是同一路人。”[129]
“亨利!”她又叫道,口齿相当清晰。
威尔科克斯先生大为光火。“你的跟班可不敢恭维啊。”他说道。
“阿亨,不要走。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亲爱的?”
“天哪,这都是什么人嘛!”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把裙子提了提。
雅基用手中的蛋糕一指。“你是个好小伙,你是的,”她打了个哈欠,“乖啊,我爱你。”
“亨利,我真抱歉。”
“拜托,为什么?”他问道,满脸厉色地瞪着她,她还以为他生病了。他的震惊程度看来有点超乎寻常。
“因为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啊。”
“拜托,不用道歉。”
那个声音还在絮叨。
“她为什么叫你‘阿亨’?”玛格丽特天真地问道,“她以前见过你吗?”
“以前见过阿亨!”雅基说道,“谁没见过阿亨呢?他在向你献殷勤呢,就像以前对我一样。这些公子哥!你等着瞧——不过,我们还是爱着他们。”
“你现在满意了吧?”亨利问道。
玛格丽特开始恐惧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道,“我们进屋吧。”
但是他认为她是在演戏,认为自己进了一个圈套。他看到自己整个一生都崩塌了。“你真不知道吗?”他讥讽地说道,“我知道啊。我要祝贺你计划成功了。”
“这是海伦的计划,不是我的。”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对巴斯特夫妇感兴趣了。计划很周密啊。很高兴你能这么谨慎,玛格丽特。你是对的——有这个必要。我是个男人,有男人的过去。我很荣幸地解除与你的婚约,还你自由。”
她还是没弄明白。理论上,她知道生活中有丑陋的一面,可现实中,她还把握不了。有必要再听雅基多说几句——毫不含糊、不可辩驳的话。
“所以——”她迸出这两个字,走进了室内。她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什么?”富塞尔上校问道,他在大厅里做好了准备,正要出发。
“我们是在说——我跟亨利刚刚在激烈争执呢,我的观点是——”她从一个脚夫的手中抓过他的毛大衣,想要帮他穿上。他推托着,场面有点好笑。
“不,让我来吧。”亨利跟过来说道。
“多谢了!你看——他原谅我了!”
富塞尔上校殷勤地说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原谅的。”
他上了汽车。过了一会儿,女士们也跟着上了车。女仆、听差和大宗行李先行坐支线火车走了。客人们一再寒暄,一再感谢男主人,又夸赞未来的女主人,终于乘车离去。
随后,玛格丽特继续道:“这么说,那个女人是你的情妇喽。”
“你说这事也跟平常一样婉转。”他回答。
“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要问?”
“请问,什么时候?”
“十年之前。”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毕竟这不是她的悲剧:这是威尔科克斯太太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