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同正在没法,忽然想着他的业师章心符,自言自语道:“章先生前月的肩上,不是说寓居辅仁里龚善明处吗?他的次儿丹翼兄就在上海地方一个外国人所开的学堂,读有七八年书了,结识的外国人想亦不少,这些小事定然容易出力,只怕章先生已回盛泽,再去找那丹翼兄便费事了,现在且到辅仁里去走一遭罢。”
想毕,便坐一辆东洋车到辅仁里,访他的先生去了。
原来这章心符是盛泽镇上一位老廪生,从前做几句八股,是略略有些名望的。但除八股之外,便无一长可取了。他恨自己做了一世八股,无出头日子,又看那读外国书的能占便宜,赚钱又多,好不羡慕,所以叫他儿子到这个外国学堂里去读书。但是学费一切,大半系他内兄龚善明帮贴的。丹翼自十五岁进学堂,到今年廿二岁,始考取得特班生的文凭,早已有人荐他到安徽蒙城县学堂充当英文教习,他嫌路远,又地方乡僻,恰好青浦有一私立学堂须明春开茅,先托人到上海聘请洋文教习,月俸五十金,就又有人来荐他,他便允了此席,把安徽一席,转荐他谱兄邹问尧去了。他经此两处来聘,顿觉趾高气扬,如有天大的本事,把什么人都看不上眼。又想他的老子读了一世中国书,只博得一老先生的称呼,眼前要觅一月得十金的馆地也狠不容易。他初出茅庐,已有每月五十金之俸,真正越想越得意。近来出了那学堂门,成日价去拜望几个外国人,又和那吃洋饭的几个中国人时常打麻雀吃花酒,有时讲到时事上头,便摇摇头道:“中国气数!中国气数!”
好像自己并不是中国人了。看官们想想看,这种人于我中国,是有益还是无益?
如今且说贾同到了辅仁里,问明白龚善明的住宅,推进门去,刚正见那章先生坐在中间一张藤椅上看书,贾同大喜,连忙进去作了个揖,章先生便问几时来的,贾同道:“才到埠哩。”
即将来意述了一遍。章先生道:“此事须与丹儿商量,但今日上午有个姓倪的,不知为什么事,约他出去,此刻尚未回来,你要会他,且在此略等罢。”
并问贾同吃过中饭没有?贾同说不曾。章先生连忙叫底下人备饭,贾同也不客气,胡乱用了些饭,又和章先生谈了些旧话。
忽听得那扇门响,走进一位少年来,身穿蓝花缎夹袍子,元色花缎夹马褂,鼻上架着一个金丝边眼镜,那顶帽子和那双鞋子都是外国式样,贾同知道这个便是章丹翼,因为小时曾做过伴,所以还认得出来。连忙站起,正要开口,只听章先生指着贾同向他儿子道:“这位便是你小时和他同学的陆书兄,你多年不见他,可认得吗?”
丹翼道;“认得的。”
便向贾同点点头,说声请坐,又便手舞足蹈的向他老子道:“方才有个笑话,我同那倪立山在绘芳阁喝茶,见一辆马车跑过,中坐一法兰西女人,抱一只样狗。立山道:“那外国人所豢的狗,可有中国种么?”
正讲这话时,这个陈医生恰走过,听得了在旁插嘴……“章先生不等他说完,便问道:“那个陈医生?”
丹翼道:“就是前月替丹舅看病的陈独仁呀!他在旁边插嘴道:'这种洋狗也会读外国书的。'我听了这话,当他是取笑,我便高声道。'咱中国的人还赶不上外国的狗哩!你看那外国花园门前牌示:狗与华人不准进去。单是那外国狗,倒好进去,岂不是中国人多不及外国狗吗?'我说了此话,只见左边的桌上一个西装的中国人把脸向着我,一只手连连拍那张桌子,有得意扬扬的气概,我和立山看了这人的样子,不觉呆了一呆,不懂他为什么,那陈医生只顾好笑。后来笑得弯着身子,我连忙问他怎么样呢?陈医生低声道:'那个西装的人,我听见一个朋友说起很奇哩!这人改了西装之后,便自命为西班牙人,人人就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牙国鬼,他也居然答应了。你方才说中国人多不及外国狗,他一定听错了,听了中国人多不及牙国鬼,所以他在那里做出这种得意样子来。'我听了也大笑起来,这不是一个笑话吗?”
章先生道:“你不用讲那笑话了,别人有正经事托你哩!”
丹翼道:“什么事呀?”
章先生便把贾同来意述了一遍。丹翼道;“些些小事,值得什么?巡捕房里的总巡我都认识的,只要我写个字条儿去,包你立刻放出来。”
又向贾同道:“陆书兄为何同那种土货到上海地方给人笑话儿?”
贾同道:“并非我同他上来,是他要看他老子的病。特地拉我作伴的。”
又谈了一会闲话,丹翼忽然道:“不用那字条儿了,我亲自去走一趟罢,我还有别的事情哩。但是这个土货放出来时,你在那里等他呢?”
贾同道:“叫他雇坐东洋车到春申福栈,我就在栈里等他罢。”
丹翼一面答应,两只脚已跑向外边去了。贾同略坐一会,也就向章先生告辞出来,寻那春申福客栈去了。
到了四点钟后,章先生独自一个出辅仁里散步一回来,只见桌子上有二三个纸条,都是丹翼的朋友们送来的。看来没有正事,无非是吃酒打麻雀的话头,便叹口气道:“这班年纪轻轻的,终日在那花天酒地里胡闹,不知那里来的钱。”
正在自言自语,外面又有一个人送进一个名片来,上写着“如意里金宅大开菊花会,恭候驾临”等字样,章先生便望桌上一摔,想道:今晚必须着实说他几句,能劝他回至家中静心一两个月,也是好的。直等至十一点钟,丹翼始醉醺醺的回来了。章先生道:“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人家托你的事已办妥当没有?”
丹翼道:“好了,我到了巡捕房,把情节告诉这位薛翻译,说几句好话,便放那个人出去的。”
一面说,一面把桌上的纸条来看,看到那个名片连声道:“阿约!我失了赵笠人的约了,明日须送一饰辞的条纸去方好。”
说罢,连忙取纸笔出来,苦思力素,写了几句。章先生拿在手里一看,便道:“说什么本欲入会,因有他事,竟尔夹的。”
丹翼接口道:“竟尔爽约。”
章先生皱着眉头道:“咳!爽约二字,竟会写成夹的呀,这个人不怕人说笑话吗?还不肯把那中国文理讲究讲究,你明年要去当教习,虽说是教外国书,那本国文也要通顺些,讹字勿写方好。我看你成日价同那三朋四友在马路上胡闹,休说花费银钱,那个身子不要掉坏了吗?我看再住几天,还不如转家去住两个月,倒好静心习些中文,又省了几个钱。”
说到这里,丹翼便嚷着说道:“你别来管我,我不用你一个钱,我有本事赚钱,自然有本事去钱花,你只管叫我去习那中国文,你试想想看,你自己读了一世的中国书有什么用头呢?幸亏我这几年不跟着你诗云子曰的读起来,不然,怕将来不饿死吗?现今世界照你这样人在上海场面上,要想寻一个钱,只好去推推东洋车,恐怕还没有气力咧!”
说得章先生满肚子气闷,却又发不出来,他却赌气自去睡了。章先生呆坐了一会,忽然说道:“随他去罢。”
也就归房安寝。
到了次日午后,丹翼正待出去,只见贾同和开儿进来,向那章先生道谢,又向丹翼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原来开儿于昨日三下钟时出了巡捕房,即找去那春申福栈,恰好这时贾同已到栈内,两人相见之后,贾同略埋怨开儿几句,又告诉他如何请章丹翼说情的事,开儿道:“方才我要出来时,有一个人对我说,说你在栈内等我,莫非就是章丹翼么?”
贾同道:“是的。”
两人又各把行李点过,贾同忽说道:“你父亲的病已渐渐痊愈了。”
开儿道:“你那里得信呢?”
贾同道:“我方才在路上碰见康德洋货行的伙友,这人我前年到上海就认识的,是他告诉我的。但是你的事,我已不知不觉告诉他了,怕你父亲知道,又要生气,我正在这里后悔哩。”
开儿道:“不要紧的。”
两人就在栈中吃过晚饭,即同到康德洋货行去见那郭子寅。子寅的病果然就痊,不过精神略减些,见了开儿倒哈哈笑道:“马路上不准撒尿,你难道不听人讲过吗?以后诸事须要小心些。”
又略问了些家乡事情,随即向贾同问那章丹翼读过几年外国书,结识多少外国人?贾同便故意夸奖几句,又说他所结识的几个外国人多是有势力的。子寅低着头想了一会道:“开儿,你明日须同你表弟去拜会那位章先生,见见那位丹翼兄也是要的。”
开儿答应个是,须臾贾同走向外边去了。
这里子寅向他儿子道:“方才我的话也有缘故的,此刻时势不比从前,不能不仗外国人的势头。我们在乡下放帐,常有这班无赖之徒借了钱去,本利全无,要仗那官势去办他,他恰入了天主教或耶苏教,虽说教会中之神父等都是劝人为善,不帮他赖债的,但是这班人既在教堂中挂了个名,任凭官府,总不敢去委曲他一根毫毛,若人人看起样来,还好放帐吗?所以我叫你去巴结这位章丹翼,巴结得上,将来有那种仗教势的,就可托他去向外国人说情,现在去巴结他,虽花费几个钱也是值得的,你想这话错不错?”
开儿听了心中十分得意,本待要活动活动,难得他老子又叫他巴结这位章丹翼,料来虽多花几个钱,一定不妨事的,连忙道:“不错,不错。”
当夜父子两人谈了一会,子寅觉着有些倦了,便说道:“你早些回栈罢,我要睡了。”
开儿答应出来,只见贾同和伙友们正在讲闲话,开儿道:“我们好回去了。”
于是两人离了这洋货行,回到栈中。
开儿便把他老子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贾同,所以到了次日午后,便一同往辅仁里去找寻章丹翼。从此日为始,他三个人好像一个三脚架子,聚在一处,连日坐马车、吃大菜、摆花酒,大半多是开儿作东的。丹寅又时时探贾同的口气,才晓得开儿这个人虽是土头土脑,倒有十来万家当,他心里便起了个稿子,想道:我近来这两三个月花费倒也不少了,这几百块银圆亏空,在朋友面上,正虑没处出消,今日恰有主顾了,但要弄得到手有什么好法子呢?这一日正想定了法子,恰于无意中问开儿道:“闻得令尊于生意一道精明得狠,但是有几种大生意,须与洋商合伙方占便宜,令尊曾有这个想头没有呢?”
开儿道。“虽有这个想头,那里有这样凑巧事。”
丹翼忽如有所记忆向贾同道:“你知道我前日在张园碰见那个外国人和他立谈许久为什么事?”
贾同说道:“不知。”
丹翼道:“这人名叫多鲁生,是英国的富商,他已禀请外务部,准其在山西地方一个矿山集股开采,目下正在招股,不分华洋的,可惜那中国人多不开通,明明有这平地发财的事情,恰好半信半疑,不敢去入股。”
开儿道;“我听得人说开矿好比掘藏,有福气的开出来都是金银,无福气的开出来,逢着水、逢着火都有的。”
丹翼笑道:“这是齐东野人之语了。那西洋的矿学,讲究得极精,一经矿师察看矿苗,他说什么矿,开出来一定不错的。”
开儿道:“每股若干银子呢?”
丹翼道:“每股系规银二百两,他要招五千股,现在已有三千余股,倘要入股,每人至少亦须认定五股或十股。因为那份股票,每张系五股笼统,只有一千张。”
开儿道:“我可入股吗?”
丹翼道:“那有不可之理!但未知令尊意下如何?”
开儿道:“据你说来,收执一张股份票,不过千把两银子,我可做得主的,一定要十股廿股,那个不能不听命于家君了。”
丹翼听了,心下暗喜,便道:“你若真可入股,我明日且可做个介绍,引你见那个多鲁生,说你也要入股,他必把你的名字记在册子上,那时你同他也算合伙的朋友了,岂不好吗?”
开儿道:“明日什么时候,我又不会打外国话,怎好见他呢?”
丹翼道:“说话我可传达的,明日五点钟,我约他到金谷香吃大菜,你和贾同先在那里等罢。”
贾同接口道:“这法子甚好。”
当下三人议定了,又各处去打几个茶会,便各自回去了。
到了次日五下钟时,开儿和贾同跑到金谷香,走上胡梯,只见丹翼已在第五号房间门口等他们了。两人随即进去,果见那多鲁生坐在里面,丹翼为他两人作个介绍,彼此各握手为礼。丹翼便和多鲁生咕噜咕噜打起英国话来。这一次原是章丹翼请客,所以一面说,一面请他三人坐了客位,自己坐了主位。堂倌送上菜单,四人各点了些菜,丹翼便把多鲁生倾慕的意思告诉了开儿,又道:“这件事,虽是这样说,但总要与令尊商量商量,若是令尊洽意,就是廿股三十股,也说不定。若是令尊不洽意,虽说甩掉不过千把两银子,倘疑心我骗你的钱,我可耽不起这个罪名。”
开儿摇摇头道;“那有此理,这是我自己情愿,与你无干的。况明明有那股份票哩!”
丹翼又转头向多鲁生说话。贾同因为读过半年多英文,所以也略有几个宇听得出,有时也插着嘴说:“噎司,噎司。”
那多鲁生当他真会说英话,就向贾同问了一句话,贾同便瞎对一句,多鲁生反呆呆的不懂,丹翼瞧了贾同一眼道:“你不会说,莫要瞎说,不怕被他看轻吗?”
贾同的脸登时红了。丹翼又向多鲁生代贾同解释过去。正说之间,只听得隔壁訇的一声响,又杂那乒乒乓乓的声音和拍桌的声音,接连又是砰口的一大响,众人都道:“不好了,不好了!”
内中又有最高的声,连连骂道:“有这样瞎眼的考官!”
但是这个声音好像跟着个人从楼上传到楼下去了,这里四人正不知隔壁为了什么事,连忙走过去看。欲知那隔房的人究竟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