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哥指挥的队伍在三洲并没有长驻的打算,他们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就把解除武装的警察带走。但走了一二十里路,又向警察们教育一番,每人发了旅费放他们回来。
广州来的搭客们上岸之后,没有一个人忘记得了他们这番亲身的经历。林四海归心似箭带着龙大副、虾球、罗才急急赶路。他们都浸在回忆中。林四海想:离乡几个月,这个世界变了!罗才想:四海茶寮究竟是做哪一些人的生意呢?做老百姓的还是做政府军队的?兵荒马乱,生意靠得住吗?龙大副想:游击队好是好,我进去他们能让我这海军出身的人做些甚么?做一个连级营级的指挥绝对不可能,做一个小兵呢,又糟蹋自己的学力能力了!虾球想:那个大姑的话没错,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我终有一天要跟上他们的。他们要是不来,只要我找到一枝枪,我不是可以去找他们么?从前丁大哥说的话一点也没错,他们里面的小孩真不少哩!
走着走着,三边墟在望了。林四海的精神马上紧张起来。高耸的当楼,熟悉的村屋,伯公庙旁的槐树,远远就看见了,再转一个弯就是公路边,到那里就可以看到他的茶寮,他的老婆了!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想:几个月不回来,老婆会埋怨我吗?我的梦是一个吉兆吗?他愈想愈心烦。他回头告诉大副他们道:“你们慢慢跟上来,我先走一步。”说罢他就快步带走带跑赶上前去。
转了一个弯,墟外的公路边依然有一列棚寮,他的四海茶寮是朝北当头的一座,看样子好像不大对劲。他擦亮他的眼睛,心想:我不是眼花吧?怎么好像只剩下一座空架?上盖哪里去了?竹壁哪里去了?怎么看不见招牌呢?他心一慌,用足脚力奔跑上前去,愈跑近,他的脸色就愈发惨白,当他跑到他的茶寮的面前时,他惊呆得说不出话来,变成哑巴了。原来他的茶寮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桌凳、碗筷,上盖,围壁,招牌,连同他的老婆都不见了!
邻近有一个开小饭店的同行瘦鹤张看见林四海,跑出来招呼他道:“喂!林老哥,你回来啦!”林四海脸色发青,望望瘦鹤张,瞠目问道:“张二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啊?你看到我的女人吗?”老张道:“林嫂到省城去寻你,你没碰到她吗?”林四海道:“我怎么会碰得到她呢?我是给拉丁拉去的呀!”老张道:“正是呀!她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被抓,她就结束收档,带盘费上省去寻你的呀!”林四海蹬足道:“我驻在东山,她怎么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谁叫她发疯来找我呀!一定是给人拐骗了!啊!张二哥,我们真是苦命啊!”
老张道:“你不是写信叫她找你的吗?”林四海道:“没有呀!我不过是叫她安心,等我回来。”老张道:“等你回来!她哪知道等到何年何月?你们夫妻情重,她一定是怕你给带到前方去打仗当炮灰,才变卖东西带钱上省想赎你回来的呀!”林四海道:“我的天哟!这个女人怎么这般没脑筋呀!几个月没有消息,还怕不是给人拐卖到佛岗去做农奴吗?不然就是给人卖落河当娼去了!”老张安慰他道:“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是到处找你,找错了门路了。”林四海咬牙切齿心痛极了。老张一把拉他进店来,劝他道:“坐下喝杯双蒸,暖暖胃,再设法打听她的下落吧!”
这时,大副、虾球、罗才已经赶到,问明知道这个情形,大家都非常失望而又悲愤。几个人就坐在老张的店里,研究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副问道:“林嫂在广州有甚么亲戚朋友吗?”林四海道:“他活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有到过一次广州。”罗才道:“她的外家在哪里呢?你不妨去问问。”林四海道:“她就是本墟人,我去问问她父亲看看。”老张摇摇头道:“梁友才叔天天见面,他也正在愁闷中呢,你去跟他商量一下也很好。”林四海灌了几杯消愁酒后,就约同大副他们一齐去看他的岳父梁友才。
走进墟内,熟悉的人都和林四海打招呼,问长问短。梁友才在一间烟草铺工场做散工,他正在铺尾的棚架上吊晒烟叶,看见林四海进来就欢呼道:“哦,你回来了!我真操心死了,我还以为亚玉白跑一场呢!”林四海道:“我没有见到亚玉,我是自己跑回来的。”梁友才的两手在发抖,手上的烟叶掉下地来,一双失神的老花眼望着林四海,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虾球望着这个老人的神色,彷佛和他初见他爸爸时,他爸爸那副神色一样。他心里很难受。一群大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他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忍不住拉一下林四海的袖口道:“林大哥,出点花红,求四方君子,如有看见,就报信找她回来。”林四海好像听不见似的,半晌,他才对梁友才道:“才叔,我得回广州去走一趟,我一定要寻到她才放心!”梁友才道:“一定想法寻到亚玉回来!不要给人拐卖!那么你几时去?愈快愈好呀!”林四海道:“我明早就去!”罗才问道:“那么你几时回来开茶寮?”林四海道:“我也不知道我几时才能回来。我已经家破人亡,还有甚么能力开茶寮?”罗才知道做候镬无望,心中打了一个回东莞的算盘,对林四海道:“那么我明天跟你一道回广州去,帮你随街随路写贴花红,做妥我就回东莞乡下去。”虾球望一眼大副裤腰上的手枪,他想起吴猛“上山”那句话,就拉大副到一边问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上山去吧!”
龙大副听了虾球这个“上山”的提议,他不响。虾球也不再追问。他觉得茶室开不成就拉倒,这不过是几十种活路中的一种。这一种活路不通,就再找过第二种。他反而替林四海耽心:人海茫茫,他几时才找得回他的老婆呢?
晚上,他们借宿在烟铺的板楼上。林四海跟罗才睡在一起,他们谈着到广州后怎样进行寻人的办法。林四海道:“我把我女人的相片印在花红上头。”罗才道:“还要送一张到公安局去登记。”林四海道:“同时我还要到鹤山同乡会报失。”他们谈着谈着,直到罗才已发出鼾声,林四海还没合眼。
在另一边墙角,龙大副把他的主意告诉虾球道:“虾球,人各有志,我不阻止你上山打游击。你努力干吧,你是有前途的。可是,我不能同你一道去。我决定搭艇过九江转往我的乡下龙山,看看我的父亲。我以前发过誓,落魄潦倒就决不回乡。现在环境是这样,不如意事,十居八九,也不能一味固执不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一眼。”虾球道:“龙山在甚么地方?”大副道:“龙山是顺德县的一个大墟镇,和龙江是齐名的。我们顺德人有句‘两龙不认顺’的话,正如九江人那句‘九江不认南’一样,九江佬不说自己是南海人,而说‘涯九江’!我们两龙人也不必说是顺德人,单说‘龙山’或‘龙江’就够了。这多少有点骄傲自负的意思。”虾球道:“你回龙山镇还是回乡下?”大副道:“我的乡下是桑尾村,我回乡下。”虾球道:“回去干甚么?”
大副道:“如果还有榖种吃就吃榖种,没有就再打算。马死落地行,一张叶,一条虫,一个人总有一条生路的吧?”虾球见大副也不邀他一道回乡去寻生活,他也不要求跟他走。他想起六姑在香港对他说过一句话:“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那样亲密都不能彼此照顾,何况是朋友?龙大副自己打自己的主意,是很自然的事。过了一回,他又想到:林四海夫妻又何等恩爱!遇到危难,大家都肯拚生死不顾,为对方的幸福设想,这又怎样解释呢?可见“大难临头各自飞”,也不是人人都是那样的呀!他想去想来,终于决定:还是自己独立去寻活路吧!任何依赖的想头,都是不好的。他转侧身,看见大副已经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大副给林四海、罗才的谈话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叫道:“虾球,起来呀!”没有人应他。侧过头来,虾球已不在旁边。他坐起来,习惯地伸手到枕边去摸他那枝左轮手枪,这一下吓了他一惊,那手枪已经不翼而飞。
他跳起来,到处翻寻,哪里有一点影迹?到处叫唤“虾球”,也没有人答应。等到他神志稍为清醒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骂道:“糟糕了!那个小扒手,他把我的手枪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