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问死蛇道:“你跟他很久了?”死蛇道:“我是他连下的班长,跟他好几个月了。在黄埔时,我跟连长收过赌档的规,后来鳄鱼头做了保安团长,就把我们带出来了。”虾球道:“鳄鱼头真的也来了吗?”死蛇道:“还有假吗?昨天黄屋村的仗就是他指挥的。”虾球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死蛇边走边说道:“当初我们是不愿意出发打仗的,圑长说到台山可以发洋财,就把我们骗来了。谁知一到鹤山才知道是要我们当炮灰,所以逃走的很多。”虾球道:“那你怎么不逃?”死蛇道:“逃出来没饭吃,与其做乞儿,就不如留下来混碗饭吃。而且,连长待我们还好,他是一个好人。”
虾球道:“他怎么好法?他带队伍来追击我们,他好甚么?”死蛇道:“我说他待我们还好,不克扣我们的饷银。别的连是不行的,烟屎陈的那个连最坏。”虾球道:“鳄鱼头待你们好不好?”死蛇道:“他待干部还不错,做事情很通气,一只眼闭,一只眼开,大家都带家眷老婆或契家婆到宅梧来住,他也当作看不见。照命令是不准带家眷出发打仗的。”虾球道:“他带不带?”死蛇道:“他不用带,他随处都有老婆。我们的连长带了。”虾球道:“蟹王七结了婚了?他的老婆姓甚么?”死蛇道:“连长奶叫亚喜,从前是鳄鱼头的女工。你跟他们很熟吗?”虾球笑道:“我跟你的连长在香港打过架,真是不打不相识。哈哈!”虾球不再问下去了。他沉默着,一路想他自己的心事。
虾球想了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明白一点点,有些事情他不能解释。七哥,他是一个好人,这不单是虾球自己有这个印象,就是他的部下也这么评论他。好人不跟好人在一起,而偏偏跟了鳄鱼头做了他的部下,偏偏又调到这个地方来打仗,而打的又偏偏是自己服务的队伍。这个队伍,没有甚么队伍能比它再好的了。这个队伍爱老百姓,爱战友,爱同志,甚至还爱受伤的敌人,这个队伍今天却给鳄鱼头的队伍攻击得狼狈撤退。这件事情怎样弄成这样的呢?如果再有机会碰到骑在马上的蟹王七,我射不射他一枪呢?不杀他,我对不住同志,对不住死难的战友;可是杀他吧,我跟他并无仇恨,而且他还是我的好大哥,是一个好人,这该怎么办呢?他想不通了。
有人上来接他的班了。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他没有能力解释的问题。
到了一座小村庄,方标下令休息,给钱农家买米买菜弄饭吃,他们疲倦得一躺下来就呼呼睡着了。
虾球躺在方标的身边,他在方标耳朵边问道:“方队长,我有一个难题请教你!”方标“唔”了他一声,他就一五一十把他跟蟹王七的历史讲了一大通,讲完了就问道:“你说怎样办才好呢?”方标许久许久不答复他。虾球翻过脸来,才看清楚方标已经张开嘴“嗑!嗑!嗑!”地熟睡了。
虾球看见方标已经睡熟,他的难题得不到解答。两分钟以后,他自己也睡熟了。
在这个山角落的小村中帮方标他们煮饭的老太婆,她活了快六十岁了,她的一生也快要过完了。她这时一边看火,一边在想:“我要是能够天天有这样的饭吃,我死也闭眼了。”
神枪手们一个个给叫醒来吃饭了。在这一群人中,最不饿的还算是死蛇一个人。他从出发到此刻,还没有断过一顿饭。方标、虾球、亚炳和军事组的战士们,打仗行军三几天没饭吃是平常事。不过他们无论怎么苦,都没有替他们烧饭的这个老太婆那样苦。她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可以吃到这样的烂饭粥。他的儿子替人做短工,有朝没夕的,很少有真正吃饱的一天。
方标等候大家都吃饱了饭,剩下的饭就送给了老太婆,并跟她母子俩说道:“帮我们一个忙吧!扎一副竹架床把我们这个受伤的弟兄抬走,回头我再送你两斤米。”她儿子还有点迟疑,老太婆催促她儿子道:“去呀,叫土狗过来帮你。”死蛇听说要请担架抬他,他很感动,也很难过,他推一推虾球道:“你跟队长说,我自己走得了!”虾球告诉方标,方标道:“这怎么成?走不动落伍还不是死路一条,有谁再来理他!”死蛇道:“方队长,虾球扶我,我可以慢慢跟上的。”方标摇摇头道:“这不行!”
方标带着这个俘虏和一批射击手,赶路回指挥部。可是指挥部的人为了要迷乱敌人的视线,天天在移动,在鹤山、高明两县交界的山头上打了几天转,累得方标跟踪追寻,没有一个定着。走了五天,还不曾追到他们。死蛇腿上的创口因为没有消毒,开始溃烂发臭。方标吩咐虾球弄点温开水,替他洗涤创口,洗完也没有纱布包扎,就顺手剪下死蛇的一只裤脚,涂上一点猪油,马马虎虎包好算事。再出发时就把死蛇托给一个民家,等有消息再接他到指挥部来。
虾球跟在方标的后面,有许多问题想请教他,可是他好像有甚么心事似的,爱理不理。这是有原因的,一来是归队心切,没有心绪谈甚么问题;二来是行军疲倦,兼且一餐饱一餐饿,放在面前马上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很多,虾球所提的问题并不是即刻非解决不可的;三来是虾球所提的问题相当微妙,要解答得对方称心满意,可不容易;如果是单纯的军事问题战术问题,他倒也有两手,可以对虾球说得头头是道,牵涉到军事以外的事情,他并不比虾球高明得许多。可是虾球不明白这个原委,他反以为方标讨厌他有一个好朋友在鳄鱼头的队伍中。
这个误会,使他鼓着一肚子闷气,走路时全不留心,冷不防踢到了一块石头,痛得他跳了一尺多高。他不能停止下来,勉强忍着痛跟上队伍,直到休息的时候,他才发觉:他的大脚趾的趾甲已经翻开来了。他皱着眉头对亚炳说道:“你看!我的脚趾甲已经脱掉了!”亚炳低头一看,虾球的脚趾头好像鸭嘴似的张开着,趾甲还有一部分跟皮肉结连,不上不下,凌空竖在脚趾上,趾头四周都是血丝,他看见这情形,自己也痛起来一样的难受。他安慰虾球道:“不要紧!不要紧!我给你找些烟灰敷上去止血吧!”虾球道:“血已止了,不用敷烟灰了,你看它还会生回来吗?”亚蒙、土生也挤过来研究这块脱了大半的趾甲,没有一个人敢断定还会生回来。亚炳自以为很聪明,他断然答道:“生得回的,生得回的!不要害怕!你看,树枝都可以驳生,何况是趾甲!”这时,有一个军事组的射击手走过来看了一看,嘴角带着笑意,用赞赏的口气对他们说道:“旧的不脱落,新的怎能生出来?忍几天痛吧!新的趾甲就会把旧的挤掉了!”
虾球抬头望一眼这个射击手,是一个二十来岁很结实的年轻小伙子。他这几天还没机会跟他单独谈过话。他还不大明白“旧的不脱落,新的还怎能生”这句话的道理。亚炳压不住气插嘴道:“人家痛得要命,你还说风凉话!你裴广志踢脱脚甲,我怕你要哭呢!嘿!”这个叫裴广志的青年好像肚子里有点材料,他不跟亚炳辩驳,坐下来拍拍虾球的肩头道:“脱了就让它脱吧!千万别信亚炳的话再把它像驳树枝似的种回去。新的趾甲一定会生出来的,你相信我吧,不要可惜那块旧趾甲。”虾球答道:“我不是可惜它,但它这样不上不下,你说走路多不方便!”裴广志道:“新旧交替,不方便是难免的,你忍几天痛就行了。”
虾球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停了半响,裴广志又说道:“虾球,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我姐姐也认得你。”虾球张开他的眼睛望着裴广志,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裴广志道:“黄屋村祝捷晚会的那一天,你不是上台领奖么?我在那时才见过你。可是我早一天已经知道你了。我姐姐和你谈过话,你的谈话记录是我帮她抄的。”虾球恍然道:“啊!那位胖大姐是你的姐姐?”裴广志笑道:“就是她。我们四姐弟都参加革命了,我是第三,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在台山那边。”虾球道:“那么你们都读了很多书,是不是?”裴广志道:“读了不少,读到我们不愿再读,讨厌读下去了!”
虾球道:“这为甚么?我们想读也没机会读啊!”裴广志道:“这个一时很难跟你说得明白。因为我们在学校里主张民主,主张老百姓做主人,人人要有饭吃,有说话的自由,就因为这样,我们几姐妹就给人痛恨,要捉我们去坐牢,我们就逃出来了。你明白吗?”虾球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给人逼到革命的。”裴广志笑道:“你这话不大对。我们是因为要革命,所以才给反革命的人逼走的。自然,也有些人本来不知道甚么叫做革命,给反革命的人一步步逼上革命的道路来了。”两个人谈着谈着虾球竟忘记了他的脚趾痛了。
虾球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心中的难题:再遇到蟹王七,我打不打死他呢?我应该不应该把我跟他的过去交情从头一二告诉裴广志知道呢?他的姐姐既然把谈话的记录交给他抄,那我又何必瞒他呢?好吧!我要详详细细告诉他。虾球正在作这样的决定时,前头有人欢呼起来,只见裴广志跳起来大叫一声:“大姐!”跟着就奔跑过去。原来指挥部的人就驻在附近村庄,胖大姐带一组人出来访问调查,正想回去,恰巧遇着方标他们。裴广志差点跟他大姐拥抱在一起。一群人在路上拉着手跳跳嚷嚷,快活得滚出泪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