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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选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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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识

柳识(?—781),字方明,襄州(今湖北襄樊)人,德宗朝宰相柳浑之兄。工文章,享重名于天宝间。代宗大历二年(766)官左拾遗,性乐闲旷,退居润州茅山。朝廷以屯田郎中、集贤殿学士征,诏书三下,不起。文风简洁峻拔,为一时作者所推服。两《唐书》有传。

吊夷齐文[1]

洪河之东兮首阳穹崇[2],侧闻孤竹二子[3],昔也馁在其中。偕隐胡为?得仁而死[4]。青苔古木,苍云秋水,魂兮来何依兮去何止?掇涧溪之毛,荐精诚而已[5]。

初,先生鸿逸中州,鸾伏西山[6]。顾薇蕨之离离[7],歌唐虞之不还[8]。谓易暴兮文武,谓墨缞兮胡颜[9]。时一叱兮忘饥,若有诮兮千岩之间[10]。岂不以冠弊在于上,履新居于下[11]?且曰一人之正位,孰知三圣之纯嘏[12]?让周之意[13],不其然乎?是以知先生所恤者偏矣[14]。

当昔夷羊在牧,商纲解结[15]。乾道息,坤维绝,鲸吞噬兮鬼妖孽[16]。王奋厥武,天意若曰:覆昏暴,资濬哲[17]!于是三老归而八百会[18],一戎衣而九有截[19]。况乎旗锡黄鸟,珪命赤乌[20]。俾荷钜桥之施,俾伸羑里之辜[21]。故能山立雨集,电扫风驱[22]。及下车也,五刃不砺于武库,九骏伏辕于文途[23]。虽二士不食,而兆人其苏[24]。

既而溥天率土,咸为周人[25]。吁嗟先生!逃将何臻[26]?万姓归仰兮,独郁乎方寸[27];六合莽荡兮,终跼于一身[28]。虽忤时而过周,固呕心而恻殷[29]。所以不食其食,求仁得仁。

然非一端,事各其志[30]。若皆旁通以阜厥躬,应物以济其利,则焉有贞节之规,各亲之事[31]?灵乎,灵乎,虽非与道而保生,可勗为臣之不二[32]。

《全唐文》卷三七七

* * *

[1] 夷齐,即伯夷、叔齐,殷末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君死前欲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死后叔齐让兄长,而伯夷以有父命在先不从,于是二人俱弃君位投奔周。武王举兵伐纣,夷、齐拦马谏阻,武王不听。殷亡后,夷、齐隐于首阳山,义不食周粟,采薇而食,遂饿死。事见《史记·伯夷列传》。祭文又称哀祭文,通常祭文,多对死者表示哀悼。此篇祭文却颇异于常调。祭文虽然对夷、齐“得仁而死”、坚定的意志表示了由衷敬佩,但也对夷、齐不顾天下苍生、偏袒殷纣、逆潮流的行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表现了作者卓异的识见。孔子赞夷、齐为“古之贤人”、“求仁而得仁”(见《论语·述而》),但对夷、齐阻拦武王讨伐无道殷纣的行为却未置一词。孔子对夷、齐评价留下的空间,在本篇中得到充分地补充。

[2] 洪河:黄河。首阳穹崇:指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西南、黄河以东。穹崇,高山。

[3] 侧闻:从旁听说、曾有所闻。

[4] “得仁”句:意谓伯夷、叔齐同隐于此,虽死而得仁。得仁,“求仁得仁”的省语,语出《论语·述而》:“子贡……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5] “掇涧”二句:意谓采摘涧溪边小草来祭奠,表示我一片诚心而已。毛,草。《左传·隐公三年》:“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可荐于王公。”

[6] “先生”二句:意谓伯夷叔齐早先逃遁于中原,隐匿于首阳。鸿、鸾,都是对伯夷、叔齐的美称。西山,指首阳山的西山。《史记·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隐于首阳,作《采薇》之歌云:“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7] 离离:草繁盛貌。

[8] “歌唐”句:《史记·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采薇》之歌云:“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唐虞,即唐尧、虞舜。

[9] “谓易”二句:是伯夷对周武王伐纣的批评。易暴兮文武,是说周文、周武伐纣是以暴易暴(时文王已死,伐纣主要是武王)。《史记·伯夷列传》载《采薇》之歌云:“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墨缞(cui 崔)兮胡颜,是说武王有重孝在身,有何脸面领兵作战见天下人?墨缞,黑色孝服。古人居丧,在家守制,孝服白色,若遇战争须任军职者,孝服用黑。

[10] “时一”二句:意谓伯夷叔齐当采薇之际不时发出对武王的斥责,愤怒之情使他忘记了饥饿,《采薇》之歌在山岩间回荡,似乎也在讥诮周朝。

[11] “岂不”二句:意谓伯夷叔齐难道也是持“冠弊在于上,履新居于下”的观点,认为武王不该伐纣吗?“冠弊在于上,履新居于下”语出《史记·儒林列传》。儒生辕固生与黄生争论汤、武伐桀、纣顺逆,黄生说:“冠虽弊,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

[12] “且曰”二句:意谓何况伯夷叔齐仅强调殷纣一人应当居于帝位,哪里知道周朝三圣是大福之人呢?三圣,指周文、周武及周公。纯嘏(gu 古),大福。《诗·小雅·宾之初宴》:“锡尔纯嘏,子孙甚湛。”朱熹集传:“嘏,福;湛,乐也。”

[13] 让周:责备周朝。

[14] 所恤者偏:所怜悯者有偏向。

[15] “当昔”二句:意谓殷纣当政治腐败之际。夷羊在牧,语出《国语·周语上》:“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商之亡也,夷羊在牧。”夷羊,神兽名;牧,地名,即牧野,在商之郊。夷羊在郊是商将亡的征兆。商纲解结,商朝统治瓦解。纲,网上总绳,纲解,则网紊乱不能举。

[16] “乾道”三句:意谓世道混乱,将发生巨大动乱。乾道息,即天道息止;坤维绝,即地道断绝。鲸吞噬、鬼妖孽,皆怪异现象,预示世道混乱。

[17] “王奋”四句:意谓武王奋起他的神武之力,天意似乎在说:推翻那暴君,帮助这个睿智的人!濬(jùn 俊)哲,深邃的智慧。《尚书·舜典》:“濬哲文明。”孔传:“濬,深;哲,智也。”

[18] “于是”句:谓天下贤哲俱归于周。三老,指伯夷、叔齐与太公望。《孟子·离娄上》作“二老”:“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八百,指八百诸侯。武王东观兵,至于盟津,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见《史记·周本纪》。

[19] “一戎”句:谓一战而有天下。一戎衣,一战。《尚书·武成》:“一戎衣,天下大定。”孔传:“衣,服也。一着戎衣而灭纣。”九有截,九州统一。语出《诗·商颂·长发》:“九有有截。”郑玄笺:“九州齐一截然。”

[20] “况乎”二句:谓上天亦属意于周,赐其象征帝王的黄旗、珪及赤乌。旗锡黄鸟,即赤色军旗。《墨子·非攻下》:“天赐武王黄鸟之旗。”孙诒让注:“黄与朱色近,故赤旗谓之黄鸟之旗。大赤为周正色之旗,流俗缘饰,遂以为天赐之祥矣。”珪,古代礼器,帝王以珪封诸侯,诸侯执珪朝天子。赤乌,瑞鸟。《墨子·非攻下》:“赤乌衔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

[21] “俾荷”二句:意谓灭纣使天下人得到周王的施舍,而武王亦伸雪了文王被囚于羑里的冤屈。钜桥,殷纣屯粮之处。《史记·周本纪》载,武王灭纣后,“散鹿台(殷纣储藏珠玉钱帛之处)之财,发钜桥之粟”。羑(you有)里,殷纣囚禁文王之处,故址在今河南汤阴北。辜,罪恶。

[22] “故能”二句:意谓周朝得诸侯拥戴,军威强大。山立,如高山屹立不动摇。雨集,形容诸侯拥护武王如雨之集。电扫风驱,形容灭纣之战进展神速。

[23] “及下车”三句:谓灭商之战结束,天下归于太平。下车,指战事结束。五刃,刀、剑、矛、戈、矢等五种兵器。不砺,不磨,即收起刀剑不用之意。武库,储藏兵器的仓库。九骏伏辕,九匹马驾的车,指天子之驾。文途,文教之途。

[24] “虽二”二句:意谓虽然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但亿万百姓得以苏息。

[25] “既而”二句:语本《诗·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谓周王朝一统天下。溥天,即普天下。率土,疆域之内。

[26] 何臻:何止、到哪里。

[27] 郁乎方寸:内心不欢。方寸,指心。

[28] “六合”二句:意谓普天下坦荡开阔,而独伯夷叔齐蜷拘不伸。莽荡,开阔无垠貌。跼,屈曲不伸貌。

[29] “虽忤”二句:意谓伯夷叔齐逆潮流而责备于周,实则是费心竭力同情殷纣。忤时,与社会主流相悖逆。

[30] “然非”二句:意谓人的看法并非皆同,做事也可以各行其是。按,“非”字前或缺一“言”字,或“见”字。

[31] “若皆”四句:意谓如果人人皆旁通以有益于自身,顺应外物的变化以取其利,则哪有坚持个人节操的典型,和各亲所亲之事?旁通,遇事不固执而多所通。阜厥躬,有利于自身。应物,顺应外物变化。

[32] “灵乎”四句:是对伯夷叔齐之灵说的几句话,意谓先生的行为虽然并不合乎大道,亦不能保全自己的生命,但可以鼓励作臣子的对君王忠诚不二。勗(xù 序),勉励。

苏源明

苏源明(?—764),字弱夫,初名预,避代宗讳改今名。京兆武功县(今属陕西)人。幼孤,居徐、兖州,读书泰山,天宝间举进士,又登制科。尝任州县官,后迁太子谕徳。天宝十二载(753)出为东平太守,十三载召为国子司业。安禄山陷京师,称病不受伪署。两京收复,擢考功郎中知制诰,肃宗乾元元年(758)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官终秘书少监。工文辞,有盛名于天宝间,韩愈曾将其与李白、杜甫、元结等一起称为唐之善鸣者(见《送孟东野序》)。有集已佚。《全唐文》存文五篇。《新唐书》有传。

秋夜小洞庭离宴序[1]

源明从东平太守征国子司业[2],须昌外尉袁广载酒于回源亭[3],明日遂行,及夜留宴。会庄子若讷过归莒[4],相里子同袆过如魏[5],阳谷管城、青阳权衡二主簿在座[6],皆故人也。

撤馔新罇,移方舟中[7]。有宿鼓[8],有汶簧[9],济上嫣然能歌者五六人共载[10]。止回源东柳门入小洞庭,迟夷彷徨[11],眇缅旷漾[12]。流商杂徵,与长言者啾焉合引[13]。潜鱼惊或跃,宿鸟飞复下,真嬉游之择耳。源明歌曰:“浮涨湖兮莽条遥[14],川后礼兮扈予桡[15]。横增沃兮篷迁延[16],川后福兮易予舷[17]。月澄凝兮明空波,星磊落兮耿秋河[18]。夜既良兮酒且多,乐方作兮奈别何[19]!”曲阕[20],袁子曰:“君公行当挥翰右垣[21],岂止典胄米廪耶[22]?广不敢受赐,独不念四三贤[23]?”源明醉,曰:“所不与吾子及四三贤同恐惧安乐,有如秋水[24]!”晨前而归。及醒,或说向之陈事。源明局局然笑曰[25]:“狂夫之言,不足罪也。”乃志为序。

《唐文粹》卷九六

* * *

[1] 小洞庭,湖名,在今山东东平北。唐人重内职(京城之官),故苏源明自东平太守调任国子监司业,是值得庆贺之事。在相送的酒宴上,有友人期许大富贵之辞,有源明富贵不相忘之辞,皆酒后之“大言”。醒而记之,不以为狂,反映了作者狂放不羁的性格,而出言无忌,也是天宝盛世的反映。

[2] “源明”句:苏源明自东平太守召为国子司业在天宝十三载(754)。东平,唐郡名,即郓州(故址在今山东东平东北)。国子司业,国子监副长官。

[3] 须昌:唐县名,为郓州治所。外尉:即县尉,为定员外所置,故称外。袁广:事迹不详。回源亭:亭名,在小洞庭湖畔。

[4] 庄子若讷:天宝九载进士,馀不详。子是对男子的敬称,下同。莒(ju 举):县名,唐时属密州,即今山东莒县。

[5] 相里子同袆:事迹不详。相里为复姓。魏:唐州名,州治贵乡,即今河北大名。

[6] 阳谷、青阳:唐县名。阳谷(今属山东)唐时属济州;青阳(今属安徽),唐时属宣州。管城、权衡:事迹不详。主簿:官名,位在县令之下,负责勾稽簿书、掌印等。按,据文意,主簿不是管城、权衡二人的现任职务。

[7] “撤馔”二句:谓撤去菜肴、酒器,将宴席移至舟中。方舟,两舟并进为方舟。此指舟。

[8] 宿鼓:宿地之鼓。东平是春秋时宿国之地。此以宿鼓代鼓乐。

[9] 汶簧:汶上的笙簧。汶,水名,流经东平。此以汶簧代管乐。

[10] 嫣然:美好貌。

[11] 迟夷:迟回、徘徊。

[12] 眇缅:远视貌。旷漾:水势浩大貌。

[13] “流商”二句:意谓乐声响起,与歌声合在一起。商、徵(zhi 纸),均五音之一。长言,引长声音歌唱。

[14] 涨湖:形容湖水涨满。莽条遥:水面辽阔无际貌。

[15] 川后:水神。扈予桡:护卫我的船。扈,随从、护卫。桡,船桨。此处代船。

[16] “横增”句:谓船行迟缓。横增沃,指水面横生,流向不顺。篷迁延,船行不快。蓬,船篷,代指船。

[17] “川后”句:意谓水神赐福,我的船转换方向。易,一本作“翼”,亦有羽翼、护卫之意。

[18] “星磊”句:意谓银河里众星明亮。磊落,众多貌。耿,明亮。河,银河。

[19] “乐方”句:犹言音乐之声大作,无奈告别的时间已到。

[20] 曲阕:曲终。

[21] 挥翰右垣:从事于中书省,为中书舍人。右垣,指中书省。唐门下、中书两省分居宣政殿左右两侧,分称左、右垣或左、右掖。中书省中书舍人之职掌起草诏令,职位清要,为天下文人所向往。

[22] 典胄米廪:指为国子监司业之职。典,执掌、掌管。胄米廪,王公贵族子弟的学校。西周时鲁国的学校称作米廪。唐制,国子监所属国子学收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子弟入学,太学收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子弟入学。

[23] 四三贤:指在座的三四人。

[24] “所不”二句:是指秋水起誓之辞。《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晋公子重耳经流亡后返回晋国时向其舅子犯发誓说:“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杨伯峻注:“‘有如’亦誓词中常用语……意谓河神鉴之。”

[25] 局局然:笑貌。

元结

元结(719—772),字次山,河南鲁山(今属河南)人。少时倜傥不羁,十七岁折节向学。天宝十三载(753)举进士。安史乱起,举家避难于猗玗洞。肃宗乾元二年(759),苏源明荐元结于肃宗,结上《时议》三篇,擢右金吾兵曹参军,旋以监察御史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招缉唐、邓、汝、蔡一带义军。因讨史思明有功,进水部员外郎。代宗宝应元年(762),拜著作郎,辞官退隐樊上。广德元年(763)出任道州刺史,一年后,因见憎于权臣而罢。永泰二年(766)再刺道州。大历后历仕容州刺史、左金吾卫将军等。《新唐书》有传。元结为盛唐著名文学家,于诗反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箧中集序》)的风气,提倡质朴自然之诗风。其散文,实为中唐韩柳古文运动先驱,欧阳修称其文“笔力雄健,意气超拔,不减韩之徒也”(《集古录跋尾》)。有《元次山集》十卷传世。

大唐中兴颂[1]并序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2]。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3]。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4]。于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令歌颂大业,刻于金石,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5]?

颂曰: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昏为妖[6]。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7]。大驾南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8]。天将昌唐,繄晓我皇,匹马北方[9]。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戎卒前驱[10]。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11]。复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12]。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13]。地辟天开,蠲除妖灾[14],瑞庆大来。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15]。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16]。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17]。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18]。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19]。可磨可镌,刋此颂焉,何千万年[20]。

《元次山集》卷六

右溪记[21]

道州城西百馀步[22],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23],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攲嵌盘屈[24],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25]。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26],在人间[27],则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而置州已来[28],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29]。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元次山集》卷九

九疑图记[30]

九疑山方二千馀里,四州各近一隅[31]。世称九峰相似,望而疑之,谓之九疑[32]。亦云:舜望九峰,疑禹而悲,从臣有作九疑之歌,因谓之九疑[33]。九峰殊极高大,远望皆可见也。彼如嵩、华之峻崎[34],衡、岱之方广[35],在九峰之下,磊磊然如布棋石者,可以百数。中峰之下,水无鱼鳖,林无鸟兽,时闻声如蝉蝇之类,听之亦无。往往见大谷长川,平田深渊,杉松百围[36],桧栝并茂[37]。青莎白沙[38],洞穴丹岩。寒泉飞流,异竹杂华。回映之处,似藏人家。实有九水,出于山中。四水南流[39],灌于南海;五水北注[40],合为洞庭。若度其高卑,比洞庭、南海之岸,直上可二三百里。不知海内之山,如九疑者几焉!

或曰:“若然者,兹山何不列于五岳[41]?”对曰:“五帝之前[42],封疆尚隘,衡山作岳,已出荒服[43]。今九疑之南,万里臣妾[44],国门东望,不见涯际,西行几万里,未尽边陲。当合以九疑为南岳,以昆仑为西岳。衡、华之辈,听逸者占为山居,封君表作苑囿耳[45]。但苦当世议者拘限常情,牵引古制,不能有所改创也。如何!”故图画九峰,略载山谷,传于好事,以旌异之[46]。如山中之往迹,峰洞之名称,为人所传说者,并随方题记[47],庶几观者易知。时永泰丙午年也[48]。

《元次山集》卷九

时规[49]

乾元己亥[50],漫叟待诏在长安[51]。时中行公掌制在中书[52],中书有醇酒,时得一醉。醉中叟诞曰[53]:“愿穷天下鸟兽虫鱼,以充杀者之心;愿穷天下醇酎美色[54],以充欲者之心。”中行公闻之叹曰:“子何思不尽耶[55]?何不曰愿得如九州之地者亿万[56],分封君臣父子兄弟之争国者,使人民免贼虐残酷者乎?何不曰愿得布帛钱货珍宝之物,溢於王者府藏,满将相权势之家,使人民免饥寒劳苦者乎?”叟闻公言,退而书之,授于学者,用为时规。

《元次山文集》卷一一

* * *

[1] 肃宗上元元年(760),史思明尝南犯,元结在泌阳屯兵据险抗贼,“全十五城”(《新唐书》本传)。作为亲历战乱、曾经领军平叛的元结,在安史之乱基本结束的上元二年,感到“地辟天开,蠲除妖灾,瑞庆大来”,乘兴写下了这篇颂文,以表达对大唐光明前途欢欣鼓舞之情。元结曾两次出任道州刺史,数过浯溪,对浯溪的山水十分喜爱,留下了不少诗文。他又喜欢将自己撰写的诗文请人书丹刻石,《大唐中兴颂》即由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书丹,刻于浯溪崖石上。

[2] “天宝”数句: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反于范阳;十二月,陷洛阳,十五载六月,陷长安。

[3] “天子”二句:天宝十五载六月,玄宗闻潼关失守,仓皇西走幸蜀。太子李亨北趋灵武(今属宁夏),七月,即位于灵武,改元至德,是为肃宗。

[4] “明年”四句:至德二载(757)三月,肃宗赴凤翔(今属陕西)行在,九月,复长安,十月,收复洛阳,十二月,上皇(玄宗)还长安。

[5] “非老于”二句:意谓要歌颂大业,除非有非常文学根底的人可为,其他谁能作呢!按,此是自谦之辞,谓其并非作颂的合适人选。

[6] “噫嘻”三句:谓玄宗朝后期李林甫、杨国忠之流祸害朝廷。

[7] “边将”三句:谓安禄山发动叛乱,致使国家大乱,百姓不得安宁。国经,国家的纲纪。

[8] “大驾”三句:潼关破,玄宗仓皇幸蜀,百官扈从不及,受安禄山父子伪职者如陈希烈、张垍等三百馀人。

[9] “天将”三句:意谓天意将使我大唐昌盛,晓喻我皇,匹马来到灵武。繄(yi 衣),语助。晓,晓喻、使明白。我皇,指李亨。匹马北方,指李亨率数百骑至灵武。

[10] “独立”三句:意谓肃宗即位灵武后,天下勤王之师纷纷而至。麾、旟(yú 于),军队旗帜。

[11] “我师”三句:意谓官军东进,太子率领大军,将扫荡群凶。储皇,指太子广平王李俶(肃宗长子,初名俶,后改名豫)。至德二载(757)九月,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

[12] “复服”三句:意谓指日恢复旧制,从不迟延时刻,自建国以来未曾有。复服,恢复旧服色。古时王朝易姓则改正朔、易服色。服色指官员品服及吏民衣着的颜色。安禄山陷洛阳后,称皇帝,国号燕,建元圣武。

[13] “事有”三句:意谓宗庙再得安宁,二圣在长安重新欢聚,这些皆是最难的事,而今都实现了。二圣,指玄宗、肃宗。肃宗即位后,玄宗自称太上皇。

[14] 蠲除:废除、消除。

[15] “凶徒”三句:意谓凶徒逆党,虽然沾濡天恩未加严惩,但终究值得羞耻。按,此指受安禄山伪职的唐官员。涵濡,沾溉。天休,上天的美德。

[16] “功劳”三句:意谓在平叛战争中立有大功者皆处尊位,其忠烈大名永世存留,帝王的恩泽直到子孙都在享用。按,此指在平叛战争中死于王事者,如张巡、许远等。

[17] “盛德”三句:意谓唐朝文教的兴盛,如山之高,如日之升,承受上天降下的万种福祗。膺,承受、接受。

[18] “能令”三句:意谓贤能有令德的天子,名声容状如滔滔水势,不是这篇颂文能表达得了的。能令,贤能美善。沄(yún 云)沄,水势大貌。

[19] “湘江”三句:意谓湘江横贯东西,中间有浯溪汇入,此地有石崖高与天齐。按,湘江自今广西流入湖南一段为东西流向,至湖南南始北折,改为南北流向。浯溪,源出今湖南祁阳西南松山,东北流入湘水。浯溪汇入湘水处,有西、中、东峰三峰并峙。中峰西临湘江,最高,悬崖壁立,元结《大唐中兴颂》摩崖即刻在此处。

[20] 何千万年:犹言何止千万年。按,浯溪元结《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后署“上元二年(761年)秋八月撰,大历六年(771年)夏六月刻”,可知颂文末六句(自“湘江东西”以下)为刻碑时所增入。

[21] 与前篇为同时之作。右溪是道州城西的一条小溪,这里泉清石奇,草木葱郁,环境十分优美。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又对它进行了一番修葺,并刻石铭文,取名右溪。作者擅长状物记事,短短百馀字,即把此溪的幽趣描绘得历历在目。文笔淡雅隽永,可以视作柳宗元山水游记的先声。

[22] 道州:州名,唐时属江南西道,治所在今湖南省道县。

[23] 营溪:水名,源于今湖南宁远南,流经道县,北至零陵西入湘水。

[24] 攲(qí 奇)嵌盘屈:倾斜嵌叠、曲折盘旋貌。

[25] 阴:树荫。荫:遮盖。

[26] 逸民退士:退居山林的隐士。

[27] 人间:与前文“山野”相对,指有居民的地方。

[28] 置州已来:成为州的治所以来。唐高祖武德四年(621)置营州,后改为道州。

[29] 裨:助。

[30] 作于代宗永泰二年(766)元结道州刺史任内。“图记”一般应该以图为主,此篇关于图只有简单的一句交待,仍旧倾力于九疑山形势山色的描写。“或曰”以下是神来之笔。作者以为应当以嵩、华为逸者之山居,为封君之苑囿,而另以九疑为南岳,以昆仑为西岳,如此构想,不能不说是盛唐时代施于这一代作者普遍的“大唐”意识。

[31] 四州:指九疑山连绵所及的道、永、郴、连四州。

[32] “世称”三句:《山海经·海内经》:“南方苍梧之山丘,苍梧之渊,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郭璞注:“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疑。”《资治通鉴·汉纪一二》胡三省注:“九疑山,其山磐碁苍梧之野,峰秀數郡之间,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岫壑负阻,异岭同势,游者疑焉,故曰九疑。”或谓九峰相似,或谓九溪相似,未知孰是。

[33] “舜望”四句:按,李白《远别离》诗云:“尧舜当之亦禅禹……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王琦注:“《史记正义》:‘《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阳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竹书》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县西北十五里。《竹书》云:“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广弘明集》:“汲冢《竹书》云: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今见有囚尧城。”’琦按:今《竹书》并无此荒谬之说,意者起自六朝,君臣之间多有惭德,乃伪造此辞,谓古圣人已有行之者,以自文饰其过欤?太白虽用其事,而以或云冠其上,以见其说之不可信也。”此文所言舜、禹相疑之事,大约也是六朝时伪造之辞。至于从臣所作九疑之歌事,不知其出处。

[34] 嵩、华:嵩山、华山,分别在今河南、陕西境内。

[35] 衡、岱:衡山、岱山,分别在今湖南、山东境内。岱山,泰山别称。

[36] 百围:一百围,形容粗大。围,双手围拢;或云两臂环围。

[37] 桧栝(guì tiǎn 贵恬):皆木名。桧为柏科,长绿乔木。栝,即桧。

[38] 青莎:绿草。

[39] “实有”数句:郭璞《山海经》注亦云九疑有九溪,但其中南流的四水名称不详。

[40] 五水:或云今湖南零陵境内的潇水、舜源水、泠水、拖水、水即源于九疑、北注入洞庭者。

[41] 五岳:五座山。即北岳恒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东岳泰山,中岳嵩山。

[42] 五帝:上古传说中的五位帝王,说法不一。《史记》依《世本》、《大戴记》,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

[43] 荒服:古代王畿外围,以五百里为一区划,由近及远分为侯服、甸服、绥服、要服、荒服。荒服在二千五百里以外,是极远之处。

[44] 臣妾:臣和妾,古时指奴隶,此处指已经归化了的臣民。

[45] “衡华”三句:意谓如衡、华一类山,可以听凭隐逸者占为山居之地,或成为受有封邑的贵族的苑囿。

[46] 旌异之:彰显它的特异之处。

[47] 随方题记:按原方位作题记。

[48] 永泰丙午年:为代宗永泰二年(766)。

[49] 规,文体名,告勉之辞,属箴铭一类。此体于古无所师承,唐人以意为之。元结有“五规”:《出规》、《处规》、《戏规》、《心规》、《时规》,皆讽世之作,而独此篇得反话正说之趣。

[50] 乾元己亥:为代宗乾元二年(759)。

[51] 漫叟:元结自号。待诏:等待诏命。乾元二年,苏源明向肃宗荐元结可用,元结来长安待命。

[52] 中行公:即苏源明。苏自署“中行公”。掌制在中书:在中书省掌制诰。乾元中,苏源明为中书舍人。

[53] 诞:虚妄、夸诞。此指醉中语。

[54] 醇酎:美酒。

[55] “子何”句:犹言你为什么不再将这个意思说尽呢?

[56] 九州:中国古代分天下为九州,说法不一。《尚书·禹贡》以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为九州,《尔雅·释地》有幽、营而无青、梁,《周礼·夏官·职方》有幽、并而无徐、梁。

柳伉

柳伉(生卒年不详),冯翊人(今陕西大荔)。肃宗乾元元年(758)进士,以秘书省校书郎充翰林待诏,出鄠县尉;广德元年(763)改太常博士,次年,再入为翰林学士。改兵部员外郎、谏议大夫。其为人才学出众,识见深邃。《全唐文》仅存文一篇。

请诛程元振疏[1]

臣出身事君,忝备近密[2]。夙有志愿,铭之在心:若遭艰危,必死王事。当今日之际,是臣死之秋,将死之言,庶裨万一[3]。特乞陛下,少垂听览,则甘就鼎镬[4]。

且天生四夷,皆习战斗,轻走易北[5]。独有犬戎数万之师,犯关度陇,历秦渭,牧汾泾,曾不血刃,直至城阙[6]。馆谷向有三载,绵地数踰千里[7]。谋臣不为陛下陈一言,武士不为陛下效一战,各携卒伍,剽劫闾阎,污辱宫闱,烧焚陵寝者[8],何故?此将帅之心叛陛下也。自朝义东灭,回纥北归,陛下以为智力所能,神明所赞,委权近贵,失意元勋[9]。日引月长,浸成大祸[10]。陛下侍臣载路,多士盈庭[11],竟无一人折槛牵裾,犯颜回虑[12],至使北捐汾蒲[13],西失秦川者[14],何故?此公卿之心叛陛下也。陛下出城之日,銮驾未动,京师百姓劫夺府库,城外百姓更相杀戮者。何故?此三辅之心叛陛下也[15]。自九月二十八日闻有警急,十月一日下诏征兵,至今凡四十日矣,天下兵一人不至,何故?此四海之心叛陛下也。

近自京辅,远至海隅,文武百寮[16],志皆离叛。虽有朝恩戮力,陕郡坚城[17],陛下独能长守社稷乎?今臣所言四者皆叛,陛下以为虚邪?实邪?若以为实,陛下以今日之事为安邪?危邪?若以为危,陛下岂得高枕而卧,不决大计?臣闻良医之疗病也,必审观病源,当病授药,若不当病,疗之无益。陛下知今日之病何因至此?

臣实知之,请言其故。何者?天下之心皆恨陛下不练士卒,疏远贤良,委任宦官,离间将相,以至于此[18]。陛下必欲救今日之急,存宗庙社稷,即请斩程元振之首,悬示天下,尽出内使,配隶诸州[19]。以朝恩勋劳,留在左右,仍以神策兵马,回付汉官[20]。使朝臣百寮,每日坐议,左右使令,尽用文武[21]。然后大下明诏,削去尊号[22],引过归己,深自刻责,誓与下寮将相,率德励行[23]。后宫嫔妃,且移别院。与宰相已下,昼夜论政。下诏云:“若天下勋臣,知予自新,许予改过,即召募将士,来赴朝廷[24];若以为旧恶未悛,修身有阙,则帝王大器,敢妨圣贤,听天下所往也”[25]。陛下若纳臣此言,行臣所请,一月之内,天下兵马若不云集阙下,臣请阖门寸斩[26],以谢陛下。

伏乞陛下读臣此表一二十遍,亲与朝廷商量,事若可行,则自处置,不用露臣此表[27]。臣今日上表,即知万死,但愿行之,死无所恨。陛下若违臣所请,更无长策,社稷重事,伏惟陛下审图之。

《唐文粹》卷二八

* * *

[1] 程元振,唐京兆三原(今属陕西)人,少时以宦者入直内侍省。肃宗薨,张皇后谋废太子、立越王系,元振与宦者李辅国讨难,立太子,是为代宗,以拥立之功迁骠骑大将军,封邠国公,总禁兵,权震天下。元振凶决,专权自恣,诬杀襄阳节度使来瑱,构陷同华节度使李怀让,怀让忧愤自杀;又贬斥宰相裴冕,数加毁于元勋郭子仪、李光弼等,致使政令紊乱,群臣疑惧,方帅解体。《新唐书》有传。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入寇,元振不以时奏,至吐蕃渡渭水、扣便桥,代宗始知,仓卒出奔陕州。此疏即作于是年十、十一月间。古人云:“文死谏,武死战。”柳伉此疏,主旨是“请诛”程元振,情词慷慨,放言无忌,视死如归;以程元振权力之炽及代宗对程元振的依赖信任,可知此疏即是典型的“死谏”之疏。鉴于时局之艰,“疏闻,帝顾公议不与,乃下诏尽削元振官爵,放归田里”(《新唐书·程元振传》)。代宗返京后,元振着女装潜回长安,被执,判长流溱州(今属重庆綦江县),行至江陵,死。权倾天下的程元振命运急转直下,皆因柳伉此疏。柳文仅存此一篇,《新唐书·程元振传》摘要录入,《资治通鉴》亦录入,足见影响之大。

[2] “臣出身”二句:意谓自己侍奉君王,能在皇上身边为官。出身,出而从事某种事情。此指为官。忝,谦词,指自己不堪当此任。近密,皇帝贴身的官,此指其担任的太常博士。太常博士是朝廷礼仪方面的学术权威,甚为清选。

[3] “庶裨”句:犹言希望对皇帝有为万分之一的补益。庶,希冀之辞。裨,助益。

[4] “特乞”三句:意谓特别请求陛下稍加听闻,而我甘愿去死。就鼎镬,服鼎镬之刑。鼎镬,原为古代两种烹饪器,后成为两种酷刑,即在鼎镬中烹人。

[5] 轻走易北:轻易逃走、败北。北,败逃。

[6] “独有”六句:言当时形势。代宗广德元年(763)冬十月,吐蕃入寇泾州(治安定,即今甘肃泾川),泾州刺史降,遂为向导,引吐蕃深入,过邠州(今陕西彬县),寇奉天(今陕西乾县)、武功(今属陕西),京师震骇。代宗方治兵,而吐蕃已渡咸阳便桥,代宗仓卒不知所为,出幸陕州(今河南三门峡)。犬戎,指吐蕃。

[7] “馆谷”二句:意谓吐蕃占据内地、食用内地粮食已有三载,蔓延地面超过千里。馆谷,居其馆而食其谷。指驻军就食。《资治通鉴·唐纪三九》:“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泯、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唐自武德以来,开拓边境,地连西域……及安禄山反,边兵精锐者皆征发入援,谓之行营,所留兵单弱,胡虏稍蚕食之;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

[8] “武士”六句:据《资治通鉴》同卷载,吐蕃入寇,代宗狼狈出幸,发诏征诸道兵,李光弼(时为朔方节度使、天下兵马副元帅)等皆忌程元振居中,莫有至者。代宗车驾才出苑门、渡浐水,射生将(统领弓箭手的军官)王献忠拥四百骑叛还长安,胁迫丰王珙(代宗子)等十王西迎吐蕃;而天子六军散者所在剽掠,士民避乱,皆入山谷。吐蕃入长安,立故邠王守礼之孙承宏为帝,改元,置百官,又剽掠府库市里,焚闾舍,长安中萧然一空;又欲掠城中士、女、百工,整众归国。数句即指此。

[9] “自朝义”六句:意谓自安史乱平定、回纥军队北归后,代宗以为所有成绩皆自己智慧所致,兼有神灵所佑,于是将权力尽委于亲近,而元老功臣反而疏远。朝义东灭,指安史残部被消灭。朝义,史思明之子,上元二年(761)杀其父自立,明年,唐借回纥(唐时少数民族,后改称回鹘,其一部分即今维吾尔族)之力屡败史朝义,朝义势穷,自缢死,安史乱平。广德元年(763)闰正月,回纥登里可汗率部北归,中原局面大致平定。近贵,指宦官。元勋,指郭子仪、李光弼等平安史乱有功者。

[10] “日引”二句:意谓天长日久,酿成大祸。浸成,渐成。

[11] 多士:朝臣。

[12] “竟无”二句:意谓竟无一人犯颜极谏,使皇帝改变初衷。折槛,用汉朱云事。汉成帝时,槐里令朱云面奏成帝,请赐剑斩佞臣张禹。成帝怒,命将朱云拉下斩首,云攀殿槛,抗声不止,槛为之折。经大臣劝解,云始得免。事见《汉书·朱云传》。牵裾,用魏辛毗事。魏文帝欲徙冀州十万户实河南,辛毗谏,帝不听,起入内,毗随而牵其衣裾,帝奋衣不还,良久乃出,云:“佐治(毗字),卿持我何太急邪?”事见《三国志·魏书·辛毗传》。

[13] 北捐汾蒲:北边损失了汾州、蒲州。捐,弃、失去。汾州(州治在今山西汾阳)、蒲州(州治在今山西永济西)。

[14] 秦川:指今陕西关中西部,战国时为秦之故地。

[15] 三辅:西汉时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个职官的合称,兼指其所辖地区。《太平御览》卷一六四引《三辅黄图》:“武帝太初元年……以渭城以西属右扶风,长安以东属京兆尹,长陵以北属左冯翊,以辅京师,谓之三辅。”此指京畿之地。

[16] 百寮:百官。寮,同“僚”。

[17] “朝恩”句:朝恩,谓鱼朝恩,肃、代时宦官。《资治通鉴·唐纪三九》:“丁丑,车驾至华州,官吏奔散,无复供拟,扈从将士不免冻馁,会观军容使鱼朝恩将神策军自陕来迎,上乃幸朝恩营。”代宗自广德元年十月幸陕州,十二月还长安,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禁兵,扈从代宗,甚有功。所谓“朝恩戮力”指此。

[18] “天下”五句:《资治通鉴·唐纪三二》:“郭子仪数上言,吐蕃、党项不可忽,宜早为之备。”代宗不听,致吐蕃犯长安。“不练士卒”事指此。疏远贤良,指疏远郭子仪、李光弼、来瑱、李怀让等。郭子仪自宝应元年(762)八月入朝,遂留京师,闲废日久。委任宦官,指委任程元振。

[19] “尽出”二句:谓尽行清除宫内宦官,分配至各州安置。

[20] “以朝恩”四句:这是特例对待鱼朝恩的话。因朝恩有迎扈之功,故可以留在皇帝身边(不必发配诸州),但朝恩所统领的神策军,应交由朝臣统领。神策兵马,指神策军,属皇帝身边的近卫军。汉官,朝官,是相对于宦官而言。

[21] “左右”二句:谓皇帝左右供驱使的人,尽用文武臣属,不用宦官。使令,差遣、使唤。

[22] “削去”句:广德元年秋七月,群臣上代宗尊号曰“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

[23] 率德:率先修德。励行:砥砺品性。

[24] “若天下”五句:此是代皇帝所拟诏书的内容,意谓如果天下功勋大臣,知道我改过自新,允许我改正错误,那么就请招募将士,奔赴皇帝行在。

[25] “若以为”五句:也是代皇帝所拟诏书内容,意谓如果认为我旧恶未改,修身还有阙失,那么虽以帝王之尊,亦不敢妨害圣贤的选择,随你们所往。悛(quān权阴平),改正。帝王大器,指帝王之位。

[26] 阖门寸斩:全家处死。寸斩,碎尸万断。

[27] “不用”句:不露出此表,是替皇帝着想,意谓表中所言之事,皆是皇帝自己的作为。

陆羽

陆羽(733—804?),字鸿渐;一名疾,字季疵,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家世不详,或云为竟陵禅师智积从水滨拾得,抚育成人。曾为伶人,天宝五载(746)竟陵太守教以诗书,始为士人。唐肃宗至德元载(756)避乱居湖州,与诗僧皎然为忘年之交。时出游江南各地,代宗大历间为湖州刺史颜真卿幕客,参与颜真卿、皎然等十数人之联唱。德宗建中中诏拜太常寺太祝,未就,贞元间入岭南节度使李复幕,检校太子文学。约卒于贞元末。羽能诗,著述甚多,于茶道尤精,时号茶仙,鬻茶家以茶神祀之。今存《茶经》三卷,馀皆佚。《新唐书》有传。

陆文学自传[1]

陆子名羽,字鸿渐[2],不知何许人也。或云字羽,名鸿渐,未知孰是。有仲宣、孟阳之貌陋[3],相如、子云之口吃[4];而为人才辩笃信,褊躁多自用意[5]。朋友规谏,豁然不惑[6]。凡与人宴处,意有所适,不言而去[7]。人或疑之,谓生多瞋[8]。又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而不諐也[9]。

上元初[10],结庐于苕溪之滨[11],闭门对书,不杂非类[12],名僧高士,谈永日[13]。常扁舟往来山寺,随身唯纱巾、藤鞋、短褐、犊鼻[14]。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15],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故楚人相谓:“陆子盖今之接舆也[16]。”

始三岁,惸露[17],育乎竟陵大师积公之禅院。幼学属文[18],积公示以佛书出世之业。子答曰:“终鲜兄弟,无复后嗣,染衣削发[19],号为释氏,使儒者闻之,得称为孝乎?羽将授孔圣之文可乎[20]?”公曰:“善哉,子为孝!殊不知西方染削之道,其名大矣。”公执释典不屈,子执儒典不屈。公因矫怜无爱[21],历试贱务:扫寺地、洁僧厕、践泥圬墙、负瓦施屋、牧牛一百二十蹄[22]。竟陵西湖无纸,学书以竹画牛背为字。他日问字于学者,得张衡《南都赋》[23],不识其字,但于牧所仿青衿小儿[24],危坐展卷,口动而已。公知之,恐渐渍外典,去道日旷[25],又束于寺中,令其剪榛莽,以门人之伯主焉[26]。或时心记文字,懵然若有所遗,灰心木立,过日不作[27]。主者以为慵惰,鞭之。因叹岁月往矣,恐不知其书,呜咽不自胜。主者以为蓄怒,又鞭其背,折其楚乃释[28]。因倦所役,舍主者而去,卷衣诣伶党[29]。著《谑谈》三篇,以身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30]。公追之曰:“念尔道丧,惜哉!吾本师有言,我弟子十二时中,许一时外学,令降伏外道也[31]。以我门人众多,今从尔所欲,可缉学工书[32]。”

天宝中,郢人酺于沧浪道[33],邑吏召子为伶正之师[34]。时河南尹李公齐物黜守见异[35],捉手抚背,亲授诗集。于是汉沔之俗亦异焉[36]。后负书于火门山邹夫子别墅[37],属礼部郎中崔公国辅出守竟陵郡[38],与之游处,凡三年。赠白驴、乌帮牛一头[39],文槐书函一枚[40]:“白驴、帮牛,襄阳太守李憕见遗[41];文槐函,故卢黄门侍郎所与[42]。此物皆己之所惜也,宜野人乘蓄[43],故特以相赠。”

洎至徳初[44],秦人过江,子亦过江[45],与吴兴释皎然为缁素忘年之交[46]。少好属文,多所讽谕。见人为善,若己有之;见人不善,若己羞之;苦言逆耳,无所回避,由是俗人多忌之。自禄山乱中原,为《四悲诗》;刘展窥江淮[47],作《天之未明赋》。皆见感激当时,行哭涕泗。著《君臣契》三卷,《源解》三十卷,《江表四姓谱》八卷,《南北人物志》十卷,《吴兴历官记》三卷,《湖州刺史记》一卷,《茶经》三卷,《占梦》上、中、下三卷,并贮于褐布囊。上元辛丑岁[48],子阳秋二十有九[49]。

《全唐文》卷四三三

* * *

[1] 此篇是陆羽自为之自传。自幼年起,止于肃宗上元二年其二十九岁时。陆羽为太子文学在德宗贞元时期,自传终止时间不及于此,题目当为后人所加。陆羽生平,颇具传奇性;唐赵璘《因话录》谓其为人“学赡辞逸,诙谐纵辩,盖东方曼倩(朔)之俦”,自传充分反映了这些特点,诙谐幽默而又不失其真实。《唐才子传》及《新唐书》的陆羽传,皆采自此。

[2] “陆子”二句:陆羽姓及名字,得之于《易·渐》:“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鸿渐,意为飞鸿渐进于高位。

[3] 仲宣、孟阳:分别为三国魏作家王粲、西晋作家张载字。史载王粲、张载皆貌丑。

[4] 相如、子云:指西汉赋家司马相如、扬雄。扬雄字子云。史载司马相如、扬雄皆口吃。

[5] “而为人”二句:意谓其为人多才而善辩,诚实有信,但急躁器量狭小,多固执己见。褊(biǎn 扁)躁,器量狭窄。

[6] “朋友”二句:与上句意义相反,意谓朋友规谏后则豁然明白(并不固执己见)。

[7] “凡与人”三句:意谓凡与人平时相处,只要心中另有他意,就不告而辞。宴处,平时相处。宴,同“燕”。

[8] 瞋(chēn 琛):生气、恼火。

[9] 不諐(qiān 牵):无差错、无过失。諐,同“愆”,意为错过,违失。

[10] 上元:肃宗年号(760—761)。

[11] 苕溪:水名,源出今浙江安吉西南天目山北麓者为西苕溪,源出今浙江临安西北天目山南麓者为东苕溪。东西苕溪于湖州合流北入太湖。相传此水夹岸多苕花,秋时飘飞水上如雪,故名。

[12] 非类:与“名僧高士”相反,即庸俗之辈。

[13] 谈:边宴饮边叙谈。永日:长日。

[14] 纱巾、藤鞋、短褐、犊鼻:皆出行者打扮。藤鞋,用葛藤编织的鞋。短褐,短粗布上衣。犊鼻,即犊鼻裤,一种无裆的短裤。一说即围裙,形如犊鼻,故名。

[15] 夷犹:迟疑不前。

[16] 接舆:春秋时楚人,佯狂避世,尝歌而过孔子,讥讽孔子不识时务。见《论语·微子》。

[17] 惸(qióng 穷)露:孤苦无依靠。惸,同“茕”。

[18] 属(zhu 主)文:撰写文章。属,连缀文辞。

[19] 染衣削发:着缁衣,削发为僧。

[20] 授孔圣之文:学习儒家经典。授,同“受”。

[21] 矫怜无爱:改正过去对他的怜爱而不再顾惜他。

[22] 一百二十蹄:三十头牛。

[23] 张衡(78—139):东汉赋家,字平子,南阳(今属河南)人,《南都赋》是其代表作之一。

[24] 青衿小儿:读书的学子。古时读书人着青衿。

[25] “恐渐”二句:意谓恐怕他渐渐习染外典,距离佛门日益旷远。外典,佛学以外的著作。

[26] 门人之伯:弟子中年长者。

[27] “懵然”三句:形容专心致志思考问题。若有所遗,好像遗失了什么东西。灰心木立,心如死灰,形如枯木。过日不作,长时间一动不动。

[28] 折其楚:打折了荆条。楚,荆条。

[29] 伶党:歌舞者团体。

[30] “著《谑谈》”二句:大意谓写了三篇《谑谈》,并担任主角表演了木偶戏、参军戏等。《谑谈》,或即笑话之类。

[31] “本师”四句:与以下数句皆是积公为自己下台阶的话,意谓本门师父说过,我佛家弟子一日十二时辰中,允许有一个时辰学习佛学以外的学问。十二时,指一天。古时一天有十二时辰。外道,佛教徒称佛教以外的宗教或思想为外道。

[32] “以我”三句:意谓因我门人众多,今天从你所欲,可以外出去积累学识学好书法。

[33] “郢人”句:谓郢人聚饮于沧浪道。郢人,郢州之人。唐郢州治京山(今属湖北)。郢又为古时楚国地名,即今湖北江陵一带。酺(pú 蒲),聚饮。唐时禁民间聚饮,凡有大庆典则允许聚饮。沧浪道,水名,即夏水,故道自今湖北沙市南分长江东出,经今监利县北流,折东北至今沔阳入汉水。按,玄宗生日为八月五日,开元十七年(729)群臣奏请每岁此日为千秋节,布于天下,咸令宴乐。天宝七载(748)改称天长节,逢节赐天下民酺三日。

[34] 伶正之师:伶人的师傅,即导演、教练之类。按,伶正或为伶工之误。

[35] 李齐物:淮安王神通子李锐之孙,字运用,开元二十四年后历仕怀、陕二州刺史、鸿胪卿、河南尹,天宝五载(746)为李林甫所构贬竟陵(竟陵郡,即复州,天宝元年以州为郡)太守。见异,见而异之。

[36] 汉沔:汉水、沔水。汉水源出今陕西宁强之蟠冢山,名漾水,流经沔县(今陕西勉县)为沔水,东经褒城,合褒水,始称汉水。此处“汉沔”指今湖北汉水流域一带。按,此句与前后文意不连属,或有误。

[37] 火门山:即天门山,在今湖北天门县西五十里,后以俗忌改今名。邹夫子:其人不详。

[38] 崔国辅:著名诗人,吴郡(今江苏苏州)人,一说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开元十四年进士,天宝初为左补阙,起居舍人,转礼部员外郎,十一载坐事贬竟陵郡司马。按,此句谓崔国辅为礼部郎中、出守竟陵郡(竟陵太守)皆有误。

[39] 乌帮牛:帮或为犎(fēng 封)之误。犎牛:一种领肉隆起的野牛,亦名封牛、峰牛。

[40] 文槐书函:槐木制的书函。文指槐木纹理。

[41] 李憕(chéng成):太原文水(今属山西)人。举明经,天宝十四载,由京兆尹改光禄卿、东京留守,率兵抵抗安禄山,洛阳城破,为禄山所杀。两《唐书》有传。

[42] 卢黄门侍郎:中宗景龙中,卢藏用、卢怀慎俱曾任黄门侍郎,不知谓谁。

[43] “宜野人”句:意谓此物适宜于平民百姓乘坐、蓄有。野人,住在郊野的人。此指无官职者。

[44] 至徳:唐肃宗年号(756—758)。

[45] “秦人”二句:指安史之乱时中原士人大批逃难江南。秦人,关中人。陶渊明《桃花源记》谓桃花源中人“避秦时乱”,此处暗用其事。

[46] 释皎然(720—?):著名诗僧,俗姓谢,湖州长城(今浙江长兴)人。皎然天宝初曾应进士试,失意,遂出家。天宝后期漫游全国各地,到过长安,与卿大夫交,至德后定居湖州。缁素:指僧俗。

[47] 刘展:宋州刺史,领淮西节度副使,肃宗上元元年(760)十一月反,陷升、润、苏、常等地,江淮受其蹂躏。上元二年正月为平卢兵马使田神功等所击斩。

[48] 上元辛丑:即肃宗上元二年(761)。

[49] 阳秋:春秋。

陆贽

陆贽(754—805),字敬舆,苏州嘉兴(今属浙江)人。代宗大历八年(773)登进士第,又中博学宏词科,授郑县尉,历渭南主簿、监察御史,德宗建中四年(783)以祠部员外郎充翰林学士,参决机谋,时号“内相”。后历任谏议大夫、中书舍人之职。贞元八年(792)以兵部侍郎知贡举,擢韩愈、李观、欧阳詹等登第,时称“龙虎榜”。同年为相,十年罢为太子宾客,贬忠州别驾,卒。谥宣,世称“陆宣公”。两《唐书》有传。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苏轼《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扎子》),所为政论奏议之文,虽为骈体,但上承“燕许”融散入骈传统,下开赵宋四六散化先河,为杰出的骈文改革家,在中唐及后世享有巨大声誉,权德舆称其文“关乎时政,昭昭然与金石不朽”(《翰苑集序》)。今存《翰苑集》二十二卷。

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1]

右[2]。臣闻“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3]示人以义,其患犹私;示人以私,患必难弭[4]。故圣人之立教也,贱货而尊让,远利而尚廉。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5]。百乘之室,不畜聚敛之臣[6]。夫岂皆能忘其欲贿之心哉[7]?诚惧贿之生人心而开祸端,伤风教而乱邦家耳。是以务鸠敛而厚其帑椟之积者,匹夫之富也[8];务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9]。天子所作,与天同方[10]。生之长之,而不恃其为[11];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12];付物以道,混然忘情[13]。取之不为贪,散之不为费。以言乎体则博大,以言乎术则精微[14]。亦何必挠废公方[15],崇聚私货[16],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万乘以效匹夫之藏。亏法失人,诱奸聚怨[17],以斯制事,岂不过哉!

今之琼林、大盈,自古悉无其制。传诸耆旧之说[18],皆云创自开元[19]。贵臣贪权,饰巧求媚,乃言郡邑贡赋所用,盍各区分,税赋当委之有司,以给经用;贡献宜归乎天子,以奉私求[20]。玄宗悦之,新是二库[21]。荡心侈欲,萌柢于兹[22];迨乎失邦,终以饵寇[23]。《记》曰:“货悖而入,必悖而出。”[24]岂非其明效欤?

陛下嗣位之初,务遵理道[25],敦行约俭,斥远贪饕[26]。虽内库旧藏,未归太府,而诸方曲献,不入禁闱[27]。清风肃然,海内丕变[28]。议者咸谓汉文却马、晋武焚裘之事[29],复见于当今。近以寇逆乱常,銮舆外幸[30],既属忧危之运,宜增儆励之诚[31]。臣昨奉使军营,出由行殿[32],忽睹右廊之下,牓列二库之名,戄然若惊[33],不识所以。何则?天衢尚梗,师旅方殷[34],疮痛呻吟之声,噢咻未息[35];忠勤战守之效,赏赉未行[36]。而诸道贡珍[37],遽私别库[38],万目所视,孰能忍怀?窃揣军情,或生觖望[39]。试询候馆之吏,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积憾已甚[40]。或忿形谤[41],或丑肆讴谣[42],颇含思乱之情,亦有悔忠之意[43]。是知甿俗昏鄙,识昧高卑,不可以尊极临,而可以诚义感[44]。

顷者六师初降,百物无储[45]。外扞凶徒,内防危堞[46],昼夜不息,迨将五旬。冻馁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竟夷大艰[47]。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辍食以啗功劳[48]。无猛制而人不携,怀所感也[49];无厚赏而人不怨,悉所无也[50]。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谣方兴,军情稍阻[51]。岂不以勇夫恒性,嗜货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52]!此理之常,固不足怪。《记》曰:“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53]岂非其殷鉴欤[54]?众怒难任,蓄怨终泄,其患岂徒人散而已[55]?亦将虑有构奸鼓乱,干纪而强取者焉[56]。

夫国家作事,以公共为心者,人必乐而从之;以私奉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57]。故燕昭筑金台,天下称其贤[58];殷纣作玉杯,百代传其恶[59]。盖为人与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时患其尚小;齐宣之囿四十里,时病其太大[60]。盖同利与专利异也。为人上者,当辨察兹理,洒濯其心[61],奉三无私,以壹有众[62]。人或不率[63],于是用刑。然则宣其利而禁其私[64],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务,而壅利行私[65],欲人无贪,不可得已。今兹二库,珍币所归,不领度支[66],是行私也;不给经费[67],非宣利也。物情离怨,不亦宜乎!

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矫失而成德[68]。以陛下天姿英圣,傥加之见善必迁[69],是将化蓄怨为衔恩[70],反过差为至当[71]。促殄遗孽[72],永垂鸿名,易如转规[73],指顾可致。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与否耳。能则安,否则危;能则成德,否则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愿陛下慎之惜之!

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74],追戒平居之专欲[75],器用取给,不在过丰;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坦然布怀,与众同欲。是后纳贡,必归有司[76];每获珍华,先给军赏;瑰异纤丽[77],一无上供。推赤心于其腹中[78],降殊恩于其望外。将卒慕陛下必信之赏,人思建功;兆庶悦陛下改过之诚,孰不归德?如此,则乱必靖,贼必平,徐驾六龙[79],旋复都邑,兴行坠典,整缉棼纲[80]。乘舆有旧仪,郡国有恒赋[81],天子之贵,岂当忧贫?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也;损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82]。举一事而众美具[83],行之又何疑焉!恡少失多,廉贾不处[84];溺近迷远,中人所非[85]。况乎大圣应机,固当不俟终日[86]。不胜管窥愿效之至[87],谨陈冒以闻[88]。谨奏。

《翰苑集》卷一四

* * *

[1] 奉天,唐县名,即今陕西乾县。琼林、大盈,皇帝私库名。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泾源节度使姚令言率领本部兵被命东征,过长安,哗变,拥立原卢龙节度使、闲居长安的朱泚为主,德宗仓皇奔亡奉天,百官从之。泚称皇帝,国号大秦,建元应天(后更国号曰汉,改元天皇),旋攻奉天。十一月,唐各道兵讨朱泚。战至次年六月,朱泚败走,帝始还京。时陆贽以翰林学士侍从奉天,于军事纷繁之中草拟诏书,“挥笔持纸,成于须臾”(韩愈《顺宗实录》),此状即作于此时。德宗奔亡奉天之初,物资极为艰难,甚至侍卫服装亦不齐全。后来各地陆续送到一些贡赋,德宗于是在行宫两厢设库收藏贡品,陆贽遂上此状,请求废除。疏上,德宗从之。

[2] 右:古人写状,其格式是先将所论列的事由用一两句话写在前面以便让读状者对状的内容一望而知,然后提出意见,加以论列。从前书写的格式是自右向左竖行书写,事由写在前面,在右,所以正文开始例加“右”字。

[3] “作法”四句:语出《左传·昭公四年》:“郑子产作丘赋……浑罕曰:‘国氏其先亡乎!君子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之何?’”意谓由薄取制定法令,其弊尚不免于贪,何况由多取制定法令,其弊将如何防止呢?凉,薄、不厚道。

[4] 弭:止。

[5] “天子”二句:语出《荀子·大略》:“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意谓对于财货,天子、诸侯均不应亲自过问,计较多少。

[6] “百乘(shèng 胜)”二句:语出《礼记·大学》:“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百乘之室,即大夫之家。西周春秋时,大夫较诸侯低一等。按周制,大夫食邑之地方十里,出兵车百乘。聚敛之臣,敛财的家臣。家臣即管家一类的人。

[7] 欲贿之心:希求财货的心思。

[8] “是以”二句:意谓务求聚敛使其财富积蓄增加的,是普通平民的富。务鸠敛,专门从事聚敛。帑(tǎng 倘),储藏货币的库房。椟,储藏珍宝的柜子。

[9] “务散”二句:意谓务求散发财货而笼络万民百姓之心,是天子的富。兆庶,万民百姓。兆,百万。庶,庶民。

[10] 与天同方:与天相同。方,术、方法。

[11] 不恃其为:不以自己有作为而自傲。恃,矜恃,自是。

[12] 不私其有:不独占自己之所有。

[13] “付物”二句:意谓以自然之道对待外物,全然不掺杂个人情感。

[14] “以言”二句:意谓以事体(财货聚散)言之则甚重大,以(处理财货)方法言之则甚精细而微小。

[15] 挠废公方:破坏公法。挠,违背、废弃。

[16] 崇聚私货:聚集私人的财货。崇,聚集。

[17] “亏法”二句:意谓既损坏法令失去人心,又诱人为恶招来怨愤。

[18] 耆(qí 其)旧:老人。耆,六十到八十岁之间的老人。

[19] 开元:唐玄宗年号。

[20] “贵臣”八句:系据玄宗时王言行写出。天宝四载(745)王为勾当户口色役使(掌勘查逃户,核准户籍),岁进钱百亿万,凡非租庸正额(国家正常赋税收入)者,皆积于百宝、大盈库,以供天子燕私及赏赐之用。详见《旧唐书·王传》及《新唐书·食货志》。饰巧求媚,巧言以求媚于皇帝。税赋当委之有司,即租庸正额交付有关部门。贡献宜归乎天子,即租庸正额以外的收入由天子自由支配。贡献,州郡官员额外进献皇帝的财货。

[21] 新:新创。是:此,指琼林、大盈二库。

[22] 萌柢(di 底):生根、萌芽。柢,根。

[23] “迨(dài 代)乎”二句:意谓待到安史乱起,这些财货又成为引诱敌寇的诱饵。《新唐书·逆臣传》:“禄山未至长安,士人皆逃入山谷,将相第家委宝货不赀,群不逞争取之,累日不能尽。又剽左藏大盈库百司帑藏,竭,乃火其馀。禄山至,怒,乃大索三日,民间财赀尽掠之。”

[24] “《记》曰”数句:语本《礼记·大学》:“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意谓财货以不合理方式积累,必然以不合理方式出。

[25] 理道:治理国家之道。

[26] 贪饕(tāo 涛):贪贿。

[27] “虽内库”数句:意谓虽然内库旧藏尚未归于太府管理,但地方官员的私献,也不入皇宫。内库旧藏,皇宫库藏。太府,政府管理库藏(国家正库)的官员。诸方曲献,地方私献,是正赋以外献给皇帝私人的珍奇宝玩。

[28] 丕变:大变。

[29] 汉文却马:汉文帝时,有人献千里马,文帝说:“我但出宫,前有鸾旗,后有属车(相连属的车),平时每日行五十里,行军每日三十里。我骑上千里马在前,将往何处?”遂将马还给献马者,并令四方毋求来献。事见《汉书·贾捐之传》。晋武焚裘:晋武帝时,有人献雉头裘,武帝认为是奇技异服,不合典礼,将其焚于殿前。事见《晋书·武帝纪》。

[30] 寇逆乱常:指朱泚叛乱。銮舆外幸:指德宗出奔奉天。銮舆,皇帝车驾。外幸,是对德宗出奔在外的委婉说法。

[31] 儆励:警戒、勉励。儆,同“警”。

[32] 行殿:行宫。皇帝出行居住的宫殿。

[33] 戄(jué 决)然:惊讶貌。

[34] “天衢”二句:意谓国家尚处艰难,战事频繁。天衢,京师的道路。梗,阻。师旅,原指军事编制,此指战事。

[35] “疮痛”二句:意谓对因受灾难而痛苦呻吟的百姓,存念不已。噢咻(yu xu 语许),抚慰病痛。

[36] “忠勤”二句:意谓对战守有功的将士,还未予以赏赐。战守之效,指战功。赏赉(lài赖),赏赐。

[37] 道:唐代的行政区划。太宗贞观时因山河形便,分天下为十道,玄宗开元间增为十五道。

[38] 别库:国库以外的库。

[39] 觖(jué 决)望:怨望。觖,不满。

[40] “试询”数句:意谓我曾尝试询问地方小吏,并采集行路人言语,果然如我所忧虑,百姓对皇帝积怨甚深。候馆,驿站。候馆之吏此指地方小吏。虞,忧虑。

[41] 谤(dú 读):诽谤。

[42] 丑肆讴谣:用歌谣肆意诋毁。

[43] “颇含”二句:意谓百姓情绪颇有思乱之情,对皇帝的忠心也有后悔之意。

[44] “是知”四句:意谓由此可知百姓糊涂,不懂得尊卑高下,但不可以至尊的名义去压制,只能以诚义感动他们。甿(méng 氓)俗,老百姓。

[45] “顷者”二句:指皇帝大军初到奉天,没有物资储备。六师,六军。周制,天子六军。初降,是对皇帝出奔奉天的委婉说法。

[46] “外扞”二句:意谓对外要抵御凶悍的朱泚叛军,对内要防守危城。危堞,指奉天县城。堞,城上女(矮)墙。

[47] “毕命”二句:意谓众将士效死同心,终于度过大患难。按,据《旧唐书·德宗纪》,德宗自建中四年(783)出奔奉天,朱泚围攻甚急,前后将近两月。当时城中存粮已尽,死亡者众,幸赖战士拼死抵抗,保住危城。

[48] “良以”四句:意谓其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皇上不厚待自身,不只顾自己,屏绝美食与士兵一样,停止自己进食以奖赏有功将士。辍,停止。啗(dàn 旦),给人吃。

[49] “无猛”二句:意谓无有严刑峻法而人无二心,是因为怀着感激皇帝之心。

[50] “无厚”二句:意谓虽无厚赏而人不抱怨,是因为大家知道要赏的东西连皇帝都没有。

[51] “军情”句:谓军心稍稍有了隔阂。

[52] “岂不”六句:意谓岂非因为勇夫的本性是爱好财货而矜夸功劳,当患难之际既与他们同忧,而不与他们同享安乐,若非沉默不语者,焉得没有怨望之情?勇夫,指军人。恒性,固有的性格。矜功,夸耀自己的功劳。

[53] “《记》曰”数句:语出《礼记·大学》。

[54] 殷鉴:可以作为鉴戒的人或事。语出《诗·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意思是夏朝作为殷朝的鉴戒,并不遥远。

[55] 人散:人心离散。

[56] “亦将”二句:意谓还要顾虑到有制造奸谋、违法而强行夺取的人。

[57] 咈(fú 弗):违背。

[58] “故燕”二句:相传战国时,燕昭王筑台,置黄金其上,以招贤士。《文选》鲍照《代放歌行》李善注:“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其故址当在今河北易县东南。

[59] “殷纣”二句:《韩非子·喻老》:“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将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此用其事。玉杯,比喻生活奢侈。

[60] “周文”四句:语出《孟子·梁惠王下》:“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民以为大。”“郊关之囿”即齐宣王之囿。囿,帝王豢养禽兽的园林。

[61] 洒濯其心:清洗其心中的贪欲。

[62] “奉三”二句:意谓奉行无私以劝勉天下,使天下人齐心。三无私,语本《礼记·孔子闲居》:“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此以三无私喻帝王德泽。壹,同、使齐心。

[63] 不率:不遵从,不遵守。

[64] 宣其利:宣泄财货。宣,流通、散开。

[65] 壅利:囤积其财货,与“宣利”相反。

[66] 不领度支:不由度支统辖管理。度支,官名,属户部,掌管天下财赋预算与开支。

[67] 不给经费:不作为国家经费统一支出。

[68] 矫失:矫正错误。成德:成就大德。

[69] 见善必迁:去恶从善。语本《易·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70] 蓄怨:积怨。衔恩:牢记恩情。

[71] 过差:大错误。

[72] 促殄(tiǎn 舔):加速消灭。遗孽:残馀的叛匪。

[73] 易如转规:形容一往无阻,毫无阻拦。转规,转动圆形器物。

[74] 殷忧:深重的忧患。

[75] 追戒:戒备以后。平居:日常生活。

[76] 有司:有关机构。此指主管财货的度支。

[77] 瑰异纤丽:指珍贵华丽之物。

[78] “推赤”句:即“推心置腹”之意。语出《后汉书·光武帝纪》:“萧王(光武帝)推赤心于人腹中。”

[79] 六龙:日之御。后以指天子车驾。

[80] “兴行”二句:意谓恢复并执行业已废弛的典章制度,修整已经紊乱的纲纪。缉,修葺。棼(fén坟),紊乱不整。

[81] “乘舆”二句:意谓皇帝用度有一定的规矩可循,地方上缴的赋税有固定的标准。乘舆,皇帝车驾。古代皇帝车驾及一切用度,皆有一定之规。此代指皇帝。郡国,州郡。

[82] 大宝:天子之位。《易·系辞下》:“圣人之大宝曰位。”

[83] 举一事:即办理二库之事。

[84] “恡少”二句:意谓因小而失大之事,聪明的商贾不为。恡,同“吝”。廉贾,不贪图小利的商人。

[85] “溺近”二句:意谓沉迷于眼前利益而丧失长远利益的事,中等智力的人也以其为非。

[86] “况乎”二句:意谓圣人应机处理事务,应立即去做,不必等到一天之后。语出《易·系辞下》:“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

[87] 管窥:比喻所见甚小。愿效:说出意见,表达效忠的意愿。

[88] 陈冒:冒昧陈述。

权德舆

权德舆(761—818),字载之,天水略阳(今甘肃秦安)人,家于润州丹徒(今属江苏)。幼颖悟,四岁能诗,年十五,为文数百篇,见称于诸儒间。德宗建中元年(780)受辟为淮南黜陟使韩洄从事,同年改右金吾卫兵曹参军。贞元间历仕太常博士、左补阙、起居舍人兼知制诰、中书舍人、礼部侍郎等,宪宗元和初历兵部、吏部侍郎,元和五年(810),自太常卿拜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政以宽厚为本。八年罢为礼部尚书,后历为东都留守、刑部尚书等职,十三年卒于山南节度使任所。德舆当贞元、元和间掌文柄,名重一时,柳宗元、刘禹锡等皆投文门下,求其品题。为文宏博雅正,温润周详,公卿侯王、硕儒名士之碑铭,多出其手,时人奉为宗匠。为文主张“有补于时”(《崔寅亮集序》),不满于“词或侈靡,理或底伏”(《崔文翰文集序》)的衰薄文风。有《权载之文集》五十卷传世。两《唐书》有传。

酷吏传议[1]

《诗》美仲山甫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2]故体备健顺,是为全德[3]。不然,则直己循性[4],能秉一方。事举于中,皆理道也。得柔之道者为循吏[5],失刚之理者为酷吏[6]。司马氏修《史记》,始作二传,以诫世尔[7]。而后以郅都为酷吏传首[8],愚有惑焉。都之为中郎将,上欲搏野彘活贾姬,从容奏议,引宗庙太后之重[9]。其为济南守,诛豪猾首恶,道不拾遗[10]。其为中尉[11],宗室贵臣,敛手仄目。其为雁门守,匈奴不敢近边,至为偶人像之,骑射莫能中[12]。然其勇敢气节,根于公廉,不发私书,不受请寄[13]。具此数者,为汉名臣。入居命卿[14],出总列郡[15],坚刚忠纯,终始若一。坐临江之嫌,当太后之怒,身死汉庭,首足异处[16],有以见汉氏之不纲,王泽之弛绝也。盖在史氏发而明之,以旌事君,以励使臣,俾百代之下,有所惩劝。子长既首冠酷吏,班氏又因而从之[17],善善恶恶之义,于此缺矣。夫椎埋沉命舞文巧诋之徒,自为等夷[18],杂列篇次。至于述赞[19],虽云引是非争大体,又何补焉?

噫嚱!《洪范》之沉潜[20],《大易》之直方[21],皆臣道也,都虽未蹈之,斯近之矣。不隐忠以避死[22],不枉道以莅官[23],无处父之华,异申枨之欲[24],所至之邦,必以称职闻。其古之刚而无害、怒而中节者欤[25]?刚似酷,弱似仁,在辩之不惑而已[26]。天下似是之为失多矣,岂独是哉?开卷之际,恍然有感,且以司马氏、班氏,皆良史也,犹不能辩,故为论之[27]。

《全唐文》卷四八八

两汉辩亡论[28]

言两汉所以亡者,皆曰莽、卓[29]。予以为莽、卓篡逆,污神器以乱齐民[30],自贾夷灭[31],天下耳目,显然闻知。静征厥初,则亡西京者张禹,亡东京者胡广[32]。皆以假道儒术,得伸其邪心,徼一时大名,致位公辅,词气所发,损益系之[33]。而多方善柔,保位持禄,或陷时君以滋厉阶,或附凶沴以结祸胎[34]。故其荡覆之机,篡夺之兆,皆指导之、驯致之[35]。虽年祀相远,犹手授颐指之然也[36]。其为贼害,岂直莽、卓之比乎?

禹以经术为帝师,身备汉相,特见尊信,当主臣之重[37],极儒者之贵。永始、元延之间[38],天地之眚屡见[39],言事者皆讥切王氏专政[40]。时成帝亦悔惧天变,而未有以决,驾至禹第,辟左右以问之,须其一言,以为律度[41]。为禹计者,亦须陈《大易》“坚冰”之诫,诵《小雅·十月》之刺,乘其向纳,痛言得失[42]。反以“罕言命”、“不语怪”为词,致成帝不疑之心,授王氏浸盛之势[43],上下恬然,奄忽亡国[44]。傥帝虑不至是,犹当开陈切劘,面折廷辩,矧当就第燕闲之际,虚怀访决之时[45],方且视小男于床下,官子婿于近郡,款款然用家人匹夫为心,以身图安,不恤国患[46]。致使群盗弄权,迭执魁柄,祸稔毒流,至于新都,不可遏也[47]。斯可愤也!

逮至东都顺、桓之间[48],国统三绝[49]。胡广以钜儒柄用,位极上台[50]。初,梁冀席外戚之重[51],贪戾当国,既鸩质帝[52],议立嗣君。公卿大臣,皆以清河王蒜年长有德[53],属最尊亲,可以靖人[54],亦既定策。冀乃惮其明哲,且不利长君,私于蠡吾,独异群议[55]。为广议者,亦当中立如石,介然不回,率赵戒之徒,同李、杜所守,然后三事百工,正词于朝[56]。虽冀之暴恣,岂能一旦尽诛汉廷群公邪?反徇一息之安,首鼠畏懦,竟使清河徒废,蠡吾为梗[57]。邦家陵夷,汉道日蹙,结党锢之狱,成阉寺之祸[58]。祸乱循环,以至董卓[59],赫赫汉室,化为当涂[60],盖栋桡鼎折之所由来久矣[61]。彼梅福以孤远上疏,张纲以卑秩埋轮[62],独何人哉?而不是思也[63]。

噫嘻!就利违害,荣通丑穷,大凡有生之常性也[64]。暨乎手持政柄,体国存亡,则谨之于初,决之于始,以导善气,以遏乱原[65]。若祸胎既萌,则死而后已,白刃可蹈,鸿毛斯轻[66]。奈何禹、广于完安之时,则务小忠而立细行,数数然献吉筮于露蓍,沮立后于探筹[67]。及夫安危之际,邦家之大,则甘心结舌,阴拱观变[68]。岂止然也?方又炽焰焰以燎原,决汤汤以襄陵,投天下于烟煨,挤万民于昏垫[69]。百代之下,无所指名,虽史赞粗言,而不究论本末[70]。且出不越境,书弑君之恶;言伪而辩,有两观之诛[71]。若当春秋之时,明禹、广之罪,作诫来世,可胜纪乎!向若西京抑损王氏,尊君卑臣,则庶乎无哀、平之坏[72];东京登庸清河,主明臣忠,则庶乎无灵、献之乱[73]。大汉之祚,未易知也。

或以国之兴亡,皆有阴骘之数[74],非人谋能亢[75]。则但取瞽矇者而相之,立土木偶而尊之,被以章组,列于廊庙,斯可矣[76]。何尧、舜之或咨或吁,殷、周之或梦或卜,忧勤日昃之若是,然后为理耶[77]?予因肄古史[78],且嗜《春秋》褒贬之学,心所愤激,故辨其所以然。

《全唐文》卷四九五

* * *

[1] 司马迁、班固皆以郅都入《酷吏传》,作者以为不妥,于是论之。作者从刚柔并济入手论为臣之道,故所论取径甚微而取义甚大。

[2] “《诗》美”三句:仲山甫,周宣王大臣,“刚亦不吐,柔亦不茹”见《诗·大雅·烝民》,据说为宣王大臣尹吉甫所作,赞扬仲山甫的美德及其辅佐宣王的忠直。《烝民》诗云:“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茹,吃;吐,不吃。人言柔软的东西可以吃下去,坚硬的东西则要吐出来,而仲山甫则柔软的不吃,坚硬的不吐,意谓其不畏强暴,刚柔兼备。

[3] “故体”二句:意谓刚柔兼备,道德上就完美无缺。

[4] 直己循性:一味地顺着自己的性情去做。

[5] 循吏:守法循理的官吏。

[6] 酷吏:滥用刑法残害人民的官吏。

[7] “司马氏”三句:司马迁作《史记》,有“循吏”、“酷吏”二列传。

[8] “而后”句:《史记·酷吏列传》共有十数人,郅都为酷吏传之首。郅都,汉河东大阳(故址在今山西平陆东)人。以郎事文帝,景帝时为中郎将,能直谏,常面折大臣于朝。后为中尉,执法严酷,宗室见其侧目而视,号为“苍鹰”。

[9] “都之”数句:郅都为中郎将时,从景帝入上林苑猎,帝之贾姬如厕,野彘猝入厕,帝目都,都不行;帝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帝前阻之,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难道少一个贾姬吗?陛下纵然自轻,如何向祖宗和太后交待?”帝遂还,野彘亦逃去。事见《史记·酷吏列传》。

[10] “其为”三句:景帝时,济南豪强氏有宗人三百馀家,守吏不能制,于是景帝拜郅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瞯氏首恶,馀皆股栗,居岁馀,郡中不拾遗。事见《史记·酷吏列传》。

[11] 中尉:秦汉时官职名,为列卿之一。主要执掌是担任宫殿之外、京城之内警卫、消防及治安工作。

[12] “其为”四句:景帝以郅都为雁门(郡名,治所善无,在今山西右玉南,辖境相当今山西河曲、五寨、宁武等县以北、恒山以西及内蒙南部)守,匈奴闻郅都居边,为引兵去,至郅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像郅都,令骑驰射莫能中,其惮如此。事见《史记·酷吏列传》。

[13] “不发”二句:意谓不拆看私自告密的书信,不接受请托。私书,隐秘不公开的书信。此指告密信。请寄,请托。

[14] 命卿:由天子任命的大臣。按,郅都为中尉,中尉为列卿之一。

[15] 总列郡:总领一郡之事。指为郡守。

[16] “坐临江”数句:临江,谓临江王荣,景帝之子,景帝四年立为皇太子,四年后废为临江王,又三年,坐侵庙地为宫,诣中尉府对簿。中尉郅都责讯王,王恐,自杀,百姓怜之。后窦太后借故处死郅都。事见《史记·酷吏列传》。

[17] “班氏”句:谓班固《汉书·酷吏传》亦列入郅都,并以之为首。

[18] “夫椎埋”二句:意谓那些杀人绝命、玩弄文字诋毁构陷之徒,自以为与郅都同等。椎埋沉命,劫杀人而埋之。泛指杀人。舞文巧诋,指酷吏玩弄文字构陷杀人。

[19] 述赞:指列传后作者加的评论性质的语言。

[20] “《洪范》”句:《洪范》,《尚书》篇名。武王克殷,访问箕子以天道,箕子以《洪范》陈之。沉潜,指地。《尚书·洪范》:“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孔颖达疏:“地之德沉深而柔弱矣,而有刚,能出金石之物。”蔡沈集传:“谓以刚克柔也,以柔克刚也。”

[21] “《大易》”句:《大易》,即《周易》。直方,即直方大,平直、端方、正大,语出《易·坤》:“六二,直方大。”

[22] “不隐”句:谓郅都公开自己的忠诚而不怕死。《史记·酷吏列传》:“(都)常自称曰:‘已倍(背)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23] “不枉”句:谓郅都莅官而不违背正道。枉道,违背正道。《史记·酷吏列传》:“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

[24] “无处父”二句:意谓郅都无阳处父的华而不实,无申枨的多欲。处父,即阳处父,春秋时晋国太傅。阳处父聘于卫,返晋时,过宁,舍于逆旅宁嬴氏,宁嬴以阳处父为君子,举而从之,至中途而还,其妻问之,宁嬴回答说:“阳处父言行不一,华而不实,招来的怨恨一定很多,故此返回。”事见《左传·文公五年》、《国语·晋语五》。申枨(chéng 橙),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枨字作党。孔子尝批评申枨多欲,见《论语·公冶长》。

[25] “其古”二句:意谓郅都与古时刚而无害、怒而有节的人相同。刚而无害,性格刚强而无害处。中节,合乎礼义法度。《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26] 辩之不惑:加以分辨,使其明白。辩,同“辨”。下同。

[27] 犹不能辩:尚且不能分辨。

[28] 此为一篇史论,辩两汉之所以亡。西汉亡于王莽,东汉亡于董卓,几乎已是定论。而作者追根溯源,独发惊悚之论,以为亡于张禹、胡广。在史家看来,禹、广或仅仅是贪恋禄位、无是非的乡愿,然而在作者看来,禹、广则是“投天下于烟煨,挤万民于昏垫”的罪魁祸首。全文不但论辩严密,且爱憎分明,字里行间,义形于色,迥异于一般史家之史论。

[29] 莽、卓:王莽、董卓。莽字巨君,汉元帝王皇后侄,以外戚掌大权,成帝时封为新都侯。哀帝死,与王皇后共立幼主平帝,专制朝政,称安汉公。元始五年(5)毒死平帝,另立二岁刘婴为太子,号孺子,自称假皇帝,初始元年(8)称帝,改国号为新,年号始建国,西汉亡。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汉桓帝时为羽林郎,后仕并州牧。灵帝卒,何进谋诛宦官,召董卓入京,遂凭借所率凉州兵专擅朝政,位至相国。后废少帝,立献帝,肆杀公卿,焚烧洛阳,迁都长安,造成两京百姓生命大损伤。董卓死后,权柄落在曹操手中,献帝不过一傀儡而已,东汉名存而实亡。

[30] 污神器:玷污神器。神器,指帝位。齐民:平民百姓。

[31] 自贾(gu古)夷灭:自取灭亡。更始三年(23),绿林军攻入长安,王莽被杀。初平三年(192),董卓死于吕布、王允之手。

[32] “静征”数句:意谓仔细考查起因,原来亡西汉的是张禹,亡东汉的是胡广。征,征实。厥初,起初。张禹,字子文,西汉河内轵(故址在今河南济源东南)人。禹以明习经学为博士,元帝时,诏令授太子《论语》。成帝即位,以帝师任为光禄大夫,领尚书事,后为丞相,封安昌侯。为相六年,前后得赏赐数千万,买田至四万亩,皆泾渭流域膏腴之地。《汉书》有传。胡广,字伯始,南郡华容(今湖北潜江)人。汉安帝时举孝廉,累迁为尚书仆射,后历仕司徒、太尉、司空等职,以策立桓帝功封安乐乡侯。居台省三十馀年,历事六帝。《后汉书》有传。

[33] “词气”二句:意谓张、胡二人每一言论,关乎国家兴衰。徼,求取。

[34] “而多方”四句:意谓张、胡二人善于奉承保住自己的官位爵禄,或者深陷君主于祸端之中,或者依附恶人结成祸胎。凶沴(lì 厉),坏人、恶人。沴,旧时谓因天地四时之气不和而生的灾害。

[35] “故其”四句:意谓两汉动荡覆亡的契机,被篡夺的征兆,皆是在张、胡指导下逐渐达到的。驯致,逐渐招致。

[36] “虽年祀”二句:意谓张、胡在位距离西、东两汉灭亡年代尚远,但就像他们亲自教授的一般。手授颐指,亲自传授、指示。颐指,即气指颐使。

[37] 主臣:《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司马贞索隐:“人臣进对前称主臣,犹上书前云昧死。”此处代指皇帝身边重臣。

[38] 永始、元延:汉成帝年号(前16—前9)。

[39] 天地之眚(shěng 生上声):指地震、日月之蚀等自然灾害。

[40] 王氏专政:指王莽篡权。

[41] “须其”二句:意谓成帝等待他一句话作为判断是非的尺度。须,等待。律度,尺度、标准。

[42] “为禹”数句:意谓为张禹设想,他应该向成帝陈述《周易》关于防微杜渐的告诫,诵读《小雅·十月》之诗,乘着皇帝虚怀接纳之时,痛言得失。“坚冰”之诫,语出《易·坤》:“履霜坚冰至。”孔颖达疏:“履霜必至坚冰……以坚冰为戒,所以防渐虑微,慎终于始也。”《小雅·十月》之刺,指《诗·小雅·十月之交》,诗作于周幽王时,讥刺掌权贵族乱政殃民,遇到日蚀、地震、山崩、河沸等大灾异,也不知警惕。向纳,虚心听取。

[43] “反以”三句:意谓张禹反而以“罕言命”“不语怪”为借口,致使成帝不再疑心,造成王莽势力日益强大的有利局面。罕言命,语出《论语·子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意思是孔子很少谈到功利、命运和仁慈。不语怪,语出《论语·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孔子不谈怪异、勇力、荒诞和鬼神一类的事。张禹以孔子的话对天地灾异现象不作评论。按,张禹精通《论语》,其说《论语》独成一家,号“张侯论”。

[44] “上下”二句:意谓君臣上下都恬然相安,于是倏忽之间国家灭亡。奄忽,很快、迅疾。

[45] “傥帝”五句:是退一步说,意谓假若成帝考虑不到这些,张禹也应该对成帝陈述解说,犯颜直谏,当面斥责,何况成帝是当张禹闲居时亲临其家、虚心访问待其一言而决的时候。开陈:陈述、解说。切劘,切磋。矧(shěn 审),何况、况且。燕闲,燕居、闲居。按,成帝车驾至禹第、以灾异及王莽事询及张禹,事见《汉书·张禹传》。

[46] “方且”五句:事见《汉书·张禹传》:“天子愈益敬厚禹,禹每病,辄以起居闻,车驾自临问之。上亲拜禹床下,禹顿首谢恩,因归诚,言‘老臣有四男一女,爱女甚于男,远嫁为张掖太守萧咸妻,不胜父子私情,思与相近。’上即时徙咸为弘农太守。又禹小子未有官,上临候禹,禹数视其小子,上即禹床下拜为黄门郎,给事中。”款款然,和乐貌。

[47] “致使”五句:群盗弄权,指王氏兄弟及子侄辈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王莽等连续执掌大权。王凤,王皇后弟,成帝即位,以外戚为大司马大将军,封阳平侯,专断朝政,兄弟贵倾朝廷,辅政十一年。王音,商从侄,尊事凤,卑恭如子,凤将死,荐音自代,遂代凤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辅政八年。王商,凤弟,代王音为大司马卫将军辅政。王根,商弟,代其兄为大司马骠骑将军辅政。其后王莽专权。魁柄,喻朝政大权。北斗第一至第四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为魁。祸稔(rěn 忍),祸乱生成。新都,代指王莽。王莽封新都侯。

[48] 东都:东汉首都洛阳。此指东汉。顺、桓:东汉顺帝刘保、桓帝刘志。

[49] 国统三绝:国家世代相传的统绪尝三次断绝。建康元年(144)四月顺帝崩,冲帝刘炳立;永嘉元年(145)正月冲帝崩,质帝刘缵继立;本初元年(146)六月质帝崩,桓帝继立,是为三绝。

[50] 钜儒柄用:以大儒得到重用。柄用,任用并授予权柄。上台:星名,三台之一。古以三公(周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或以司马、司徒、司空为三公)应三台。

[51] 梁冀:字伯卓,安定乌氏(今甘肃平凉)人,其妹为顺帝后,顺帝死后,他与梁太后先后立冲、质、桓帝,专断朝政近二十年。骄奢横暴,政治黑暗,后为宦官单超所逼,自杀。席:倚仗、凭借。

[52] 鸩质帝:《后汉书·梁冀传》:“冀立质帝。帝少而聪慧,知冀骄横,尝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将军也。’冀闻,深恶之,遂令左右进鸩加煮饼,帝即日崩。”鸩,一种鸟,其羽有毒,可浸制毒酒。此指毒酒。

[53] 清河王蒜:汉章帝曾孙刘蒜,封清河王。

[54] “属最”二句:意谓刘蒜地位尊,且血统近,可以安定人心。靖,安定。

[55] “冀乃”四句:意谓梁冀忌惮刘蒜聪明智慧,不利于其妹,又私心欲立蠡吾侯刘志,遂独与众议相异。长君,成年的兄弟或姊妹,此指梁冀妹。蠡吾,指蠡吾侯刘志。梁冀已许嫁妹于刘志,故私心欲立刘志。刘志继立,是为桓帝。

[56] “为广”七句:意谓替胡广设想,他应当保持中正立场,坚定不动摇,率领赵戒等人,与李固、杜乔取同一立场,然后众文武大臣乃可以正言于朝。中立,独立。介然,坚定不动摇。赵戒,大臣,顺帝时为司空,质帝时为司徒。李、杜,指李固、杜乔,质帝时为太尉、大鸿胪。梁冀召集百官议事、提出立蠡吾侯刘志,面对梁冀凶焰,唯李固、杜乔坚持立清河王刘蒜,胡广、赵戒以下百官皆惊恐,说:“惟大将军令!”事见《后汉书·李固传》。三事:即三公。东汉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百工,百官。

[57] “反徇”数句:意谓胡广反而谋求一时苟安,胆怯懦弱,竟使清河王刘蒜被废,而蠡吾侯成为东汉中兴的阻碍。徇,谋求、营求。清河徒废,质帝崩,朝臣李固等莫不归心清河王刘蒜。后桓帝立,刘蒜由是得罪梁冀。桓帝建和元年(147)贬刘蒜爵为尉氏侯,徙桂阳,旋自杀,国绝。事见《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蠡吾为梗,指桓帝即位后宦官专权,东汉急速衰微。

[58] “结党锢”二句:桓帝延熹二年(159)八月,桓帝借宦者之力收梁冀大将军印绶,冀与妻皆自杀,梁氏中外宗亲皆下狱死。桓帝赏定乱有功者,封宦官单超等五人为县侯,自是宦官骄横不能制。士大夫李膺、陈蕃等联合太学生郭泰、贾彪等,猛烈抨击宦官集团,宦官诬告他们结为朋党,诽谤朝廷,李膺等二百馀人遭捕,后虽释放,但终身不许做官。灵帝时,膺等复被起用,与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事败,膺等百馀人被杀,陆续处死、流徙、囚禁的党人达六、七百人之多。详见《后汉书·党锢列传》。阉寺,宦官。

[59] “祸乱”二句:意谓祸乱延续不断,且互为因果,直到董卓。灵帝时,袁绍、何进谋诛宦官,事败,宦官杀何进,袁绍又捕杀宦官,无少长,尽杀之。董卓以此为借口领兵至洛阳,东汉由此名存实亡。

[60] “赫赫”二句:意谓汉室为曹魏所取代。当涂,“当涂高”之省。《三国志·蜀书·周群传》:“时人有问:‘《春秋谶》曰代汉者当涂高,此何谓也?’(周)舒曰:‘当涂高者,魏也。’”当道而高,是魏的隐语。魏,义同“巍”,象宫前观阙。

[61] 栋桡鼎折:屋梁弯曲,鼎足折断。语出《易·大过》:“九三,栋挠,凶。”又《鼎》:“九四,鼎折足,覆公……凶。”此以喻国家基础颓坏。

[62] “彼梅福”二句:意谓梅福在僻远的南昌可以上书言事,张纲虽然官职低下却弹劾高官。梅福,字子真,成帝时为南昌尉。王凤擅权,梅福数上书言事,讥切王氏。《汉书》有传。张纲,字文纪,顺帝时为司徒府属吏,上书指斥宦官当权。汉安元年选派张纲等八人巡视全国,纠察吏治,馀人皆受命之郡,而纲独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遂上书弹劾梁冀。《后汉书》有传。埋轮,埋住车轮,以示坚守。

[63] “独何人”二句:意谓梅福、张纲尚且如此,而张禹、胡广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去想一想呢!

[64] “就利”三句:意谓趋利而避害,以通显为荣,以穷困为丑,这是人之常情。

[65] “暨乎”六句:意谓待到执掌大权、身系国家存亡之时,就应该谨慎于初,决断于始,以开导正气,以堵塞祸乱源头。体国,治理国家。

[66] “若祸”四句:意谓如果祸害已经发生,则死而后已,白刃可以蹈,视死亡如鸿毛之轻。白刃,兵器之刃。鸿毛斯轻,取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句义。

[67] “奈何”数句:意谓禹、广二人在天下安定之时,专意于对皇帝的小忠和个人小节的修养,热衷于向皇帝呈献吉利的卦象,若无吉兆,则取决于探筹。完安,安定。数(shuò 朔)数然,频繁、屡次。吉筮,吉利的卦象。古时占卦用龟甲叫做卜,用蓍草叫做筮。露蓍,占卦前夕,将蓍草放在露天星宿之下,古人以为这样占卦才会灵验。沮立,情绪沮丧站立。探筹,犹今之抽签。筹,签筹、算筹,古人计数的工具。《汉书·张禹传》:“禹见时有变异,若上体不安,择日絜斋露蓍,正衣冠立筮,得吉卦则献其占,如有不吉,禹为感动忧色。”按,以上事实主要针对张禹。

[68] “及夫”四句:意谓等到国家安危存亡之际,禹、广二人则甘心哑口不言,静观其变。结舌,不敢讲话。阴拱,暗中坐观成败。

[69] “岂止”五句:意谓禹、广二人作为岂止于此,当大火熊熊成燎原之势、大水冲决堤防淹没山陵时,他们又将天下投入火焰里,推万民于洪水之中。汤(shāng商)汤,水流大貌。襄陵,漫过山陵。《尚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昏垫,沉溺于水灾。《尚书·益稷》:“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

[70] “虽史”二句:意谓虽然史书的赞语有粗略批评,但不能深究本末。按,《汉书·张禹传赞》:“张禹……以儒宗居宰相位……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后汉书·胡广列传赞》:“胡公庸庸,饰情恭貌,朝章虽理,据正或挠。”皆有所批评,但未提高到危害国家之大。

[71] “且出”四句:用《左传》载赵盾弑君事,谓史书对历史人物应该有公正而严厉的评价;又用孔子诛少正卯事,谓对为害国家的坏人不能宽恕而应该予以严惩。《左传·宣公二年》:“赵穿杀灵公于桃园,宣子(赵盾)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家语·始诛》:“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于是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

[72] “向若”二句:意谓如果西汉时能抑制王氏,使君尊而臣卑,则西汉的政治大约不会出现哀帝、平帝时的败坏。哀、平,西汉末两个皇帝。哀帝在位六年(前6—前1),王莽为大司马,擅权。平帝在位五年(1—5),王莽为太傅,加号“安汉公”,位在诸侯王之上,又加九锡。元始五年(5)十二月,王莽毒死平帝,居摄践祚,称“假皇帝”。

[73] “东京”数句:意谓东汉如果由清河王登基,皇上明慧,臣子忠心,则大约不会有灵帝、献帝时的动乱。登庸,即登基。灵、献,东汉末两个皇帝。灵帝时宦官擅权,大杀党人;献帝时董卓乱政。

[74] 阴骘(zhì 至)之数:天意注定的安排。

[75] 亢:同“抗”,抵抗。

[76] “则但取”五句:意谓如果天意早已安排好,那么就让瞎子来作宰相,立一些土木偶来尊奉,为其披上朝服,排列在朝廷之上,就可以了。章组,绣有日月星辰的古代礼服。

[77] “何尧舜”四句:意谓如果天意早有安排,为什么尧、舜为国事忧虑感叹,殷、周天子对国家之事或有梦,或占卜,忧劳勤勉从早到晚,然后国家才能得到治理呢?尧、舜之或咨或吁,《尚书》中《尧典》、《舜典》记载尧舜为国事忧劳时,每用“帝曰咨”或“帝曰吁”表示尧、舜忧虑的深重,如《虞书·尧典》:“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殷、周之或梦或卜,指殷高宗梦得说,后得说于傅险中,号为傅说,用为相,殷国大治。见《史记·殷本纪》。周文王出猎前占卜,卦象显示所获非虎非熊,而是“霸王之辅”,于是得姜太公于渭滨,遂以为师。见《史记·齐太公世家》。日昃,日偏西。《尚书·无逸》记文王忧劳国事,“自朝至于日中仄,不遑遐食。”

[78] 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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