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的空白
麦格雷回到酒店吃午饭时,老板告诉他邮差送来一封寄到这个地址的挂号信,但他不愿意把信留在这里。
无数烦恼不遗余力地烦扰他。警长还没在桌边坐下来,就打听同行的消息。没有人看见他。他让人给酒店打电话。那家酒店回复说他一个半小时前就离开了。
这不要紧。麦格雷没有权力给马谢尔下指令。但他十分愿意建议马谢尔别让那个船主离自己的视野太远。
两点钟,他在邮局拿到挂号信。一件愚蠢的事。他买了些家具,但拒绝付款,因为它们不符合要求。供货商责令他付款。
他需要半个小时来写一封回信给供货商,然后再写一封信给他太太,告诉她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还没写完,就有人打电话给他。司法警察局的局长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并请他写信回去,告知手上两三个案件的一些细节。
雨一直在下。咖啡馆的地板上铺了一层木屑。这个时段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侍者也利用这个时间写信。
一个可笑的细节:麦格雷讨厌在大理石桌子上写信,但是这里没有别的桌子。
“打电话去火车站酒店问一下是否仍然没见到警员。”
麦格雷正为一种隐约的坏情绪所苦,更令他恼火的是,这没来由的情绪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人。有两三次,他走过去将额头贴在水汽模糊的窗玻璃上。天空变得明亮了些,雨点也变稀疏了。然而泥泞的河堤依然荒凉。
将近四点,警长听到一阵汽笛声。他跑到门口,看见一艘拖船自从洪水开始以来,第一次吐出浓重的蒸汽。
水浪还是很大。苗条又轻盈、和小驳船相比堪称纯种马的拖船离岸,船首扬起,整艘船几乎直立起来。那一瞬间,麦格雷觉得它会被大浪卷走。
又一阵汽笛声,更尖锐。拖船船首再次扬起,一条缆绳在其身后拉紧。第一艘平底驳船脱离那停泊着的轮船群,横甩在默兹河上,两个男人正将全身的力量压在船舵之上。
在五六分钟时间里,顾客们从各家咖啡馆出来,在门口聚拢,然后加入到操船起航的队伍中。又有两三条小驳船出征了,划出一个半圆。忽然,在一声激昂的汽笛声中,拖船向着比利时的方向冲将出去,在其后面的驳船,勉勉强强维持着直线航行。
“北极星”号不在出征队列里。
……我麻烦您再让人去一趟我家,理查德—勒努瓦大街,那些家具……
麦格雷用一种不太正常的缓慢速度写着,他那过于粗大的手指似乎要将细细的笔按进纸里面去。他写下的字非常小,却很粗,远远看去,就像一堆黑点。
“佩特斯先生正骑摩托从这儿经过……”侍者说道,开了灯,拉上橱窗的帘子。
四点半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骑上两百公里是需要勇气的!他浑身溅满泥浆,包括眼睛!”
“阿尔贝!电话!”老板娘喊道。
麦格雷在信上署名,将信塞进信封。
“是您的电话,警长先生!巴黎来的……”
“喂!喂!是,是我……”
麦格雷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坏情绪。电话那头是他太太,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喂……有人为家具的事到家里来过了……”
“我知道!该做的事我已经做了……”
“还有一封来自你英国同行的信……”
“是的,亲爱的!那封信不重要……”
“那里是不是很冷?多穿点衣服……你的感冒还没完全好……”
他为什么被一种几近痛苦的不耐烦所折磨着?有种隐约的感觉。他待在这个小隔间浪费时间时似乎错过了什么事。
“我三到四天之后回巴黎。”
“这么快!”
“是的……拥抱你……再见……”
他问咖啡馆的人在哪儿可以投递信件。
“就在街角上,烟草局那儿。”
天黑了。默兹河里只看得到路灯的倒影。警长看到有个人影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吃了一惊。因为这不是在风中乘凉的季节。
他把信扔进邮筒,原路折返,看见那个人影离开树干。他在路上走着,陌生人跟在他身后。
麦格雷快速向后几步,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一连串动作完成得非常快。
“你在这里干吗?”
他抓得更紧了些。陌生人的脸充血了。麦格雷放开手。
“说话!”
他看清对方的脸后大吃一惊。对方逃遁的目光令他不自在,更令人不自在的是对方露出的微笑。
“你不是‘北极星’号的伙计吗?”
对方热烈地点头确认。
“你在监视我?”
那家伙过长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害怕和快活的神情。船主不是告诉麦格雷,他的伙计头脑简单,还会发癫痫吗?
“不要笑了!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看着您。”
“是你老板派你来监视我的?”
不可能去对这可怜人儿动粗。他处于身强力壮的年纪,但因此更显得可怜。他二十岁。没刮胡子,但是胡子稀少,那细细的金色绒毛不到一厘米长。他的嘴比正常人的嘴巴大一倍。
“不要打我……”
“来!”
好几艘驳船挪了位置。几个星期以来,船上第一次一片忙碌,因为人们正在为出发做准备。只见女人们忙着去采购食物。海关人员来来往往,不时登上船只。
其他船只纷纷出发,“北极星”号显得越来越孤单,船首离河岸没多远。船舱里透出一点亮光。
“往前走过去!”
要通过一个桥板。就是一块木板,太软,也不稳定。
船上一个人也没有,虽然点着一盏煤油灯。
“你老板把星期天穿的衣服放在哪儿了?”
因为麦格雷已经猜到橱柜里肯定乱得不一般。
伙计打开一个橱柜,惊呆了。他看着船主早上还穿着的衣服掉在地上。
“他的钱呢?”
伙计猛烈摇头。这个傻瓜不知道!船主背着他藏钱!
“行了!你可以待在这儿。”
麦格雷出去了,低着头,撞到一个海关人员。
“您没看见‘北极星’号那个人?”
“没有!他不在船上?我以为他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这船是他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这是他一个表兄的,住在弗雷马尔。一个和他一样古怪的人……”
“他这样开船能挣多少?”
“一个月六百法郎?可能稍微再多点儿,加上走私……但不是很多……”
弗拉芒人的屋子已经亮了灯。不仅店铺窗子里有灯光,二楼也有。
几分钟后,杂货店的铃响起来,麦格雷在门垫上擦了擦脚底,对着已经从厨房跑过来的佩特斯太太喊道:
“不必麻烦!”
他走进餐厅,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她正在翻一本乐谱。
她穿着浅蓝缎子裙,比任何时候都更显轻盈。她对警长露出欢迎的微笑。
“您来找约瑟夫?”
“他不在这儿?”
“他上楼换衣服去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骑摩托赶路简直是疯了!而且他的身体已经那么弱,又因为学业过度劳累……”
这不是爱情!这是崇拜!她想必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一直凝视着那个年轻小伙子!
到底是他的什么特别之处唤起这样的感情?他的姐姐说起他也用诸如此类的字眼。
“安娜和他在一块儿?”
“她在为他准备衣服。”
“您到了很久了?”
“一个小时。”
“您知道约瑟夫·佩特斯要回来?”
一阵轻微的慌乱,也就持续了一秒钟。她马上接上话头:
“他每周六都回来,在同一个时间。”
“家里有电话吗?”
“这里没有!我家当然是有的!我父亲一天到晚都要用。”
她开始让麦格雷不喜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开始让他感到烦了!他不喜欢她娃娃般的作态,那不自觉就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和她刻意表现的天真眼神。
“瞧!他下来了……”
他们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约瑟夫·佩特斯走进餐厅,干净,整洁,头发上还留着打湿过的梳子留下的痕迹。
“您在呀,警长先生……”
他没敢伸出手去。他转向玛格丽特。
“你还什么都没招待人家哪?”
店铺里好几个人说着弗拉芒语。安娜也进来了,很宁静,微欠了欠身,这大概是在修道院里学的。
“真的吗,警长先生,据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出闹剧,在咖啡馆?我知道那些人爱夸大其词……但是……您请坐!约瑟夫!去拿点喝的东西……”
壁炉里烧着煤球。钢琴打开着。
麦格雷试图分析清楚自己进门时的印象,但他每次以为就快接近目的,他的思想就飘忽起来。
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他郁郁不快,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像是撞到了倒霉事。确确实实,他非常想做出什么失礼的言行,打破围绕他的这和谐氛围。
安娜最令他产生这种混乱的感觉。她总是穿同一件灰色裙子,使其体型像极了一尊永恒的雕像。
这些事件真的对她不利?她内心躁动不安,但看上去静如止水。一张脸依然安详。
她让人想到古典悲剧人物,迷失在一座边境小城平庸而琐碎的日常生活里。
“您去商店帮忙吗?”
他不敢说:去小店。
“经常!替换我妈妈。”
“您也给客人倒酒吗?”
她没有笑,看上去无比惊讶。
“为什么不呢?”
“船员们经常喝醉,是吧?他们会表现得非常随便,甚至可能无礼妄为?”
“他们在这里不会!”
她又成了一尊雕像!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您想要波尔图还是……”
“还是来一杯那天您给我喝的杜松子酒吧。”
“去跟妈妈要一瓶‘老字号’,约瑟夫。”
约瑟夫服从命令。
麦格雷有必要改变一下自己想象的等级顺序么?即:首先是约瑟夫,家里真正的上帝。接着是安娜。然后是玛利亚。再是献身杂货铺的佩特斯太太。最后是沉睡在扶手椅中的老父亲。
安娜似乎理所应当占据着第一的位置。
“您没有发现任何新情况吗,警长先生?您看到这些船开始出发了吧?直到列日的航运都已经恢复了,说不定直到马斯特里赫特都恢复了……再过两天,在这个地方,同时就只有三到四条驳船了……”
她为什么说这些?
“不对,玛格丽特!是高脚杯……”
玛格丽特正在餐橱里找杯子。
麦格雷一直受困于内心里想打破这一平衡状态的欲望。他趁着约瑟夫在铺子,其表妹正忙于挑选杯子,向安娜展示热拉尔·皮埃博夫的相片。
“我需要和您谈谈!”他低声说。
他死死盯着安娜。但他若期待扰乱后者脸上的平静,那他会失望的。安娜露出一种对待同谋的会心表情,仿佛在说:“好的……等会儿……”
她对进来的弟弟说:
“外头还有很多人吗?”
“五个人。”
安娜即将表现出她的细腻。约瑟夫拿来的酒瓶上有一根细细的锡管,这样,倒酒的时候一滴也不会浪费。
安娜倒酒之前,撤掉了这个小附件,表示在自家客厅使用这玩意儿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在招待客人时。
麦格雷将酒杯放在手心里暖了暖。
“为健康干杯!”他说。
“为健康干杯!”约瑟夫重复道。除麦格雷之外,只有他一个人喝酒。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证实热尔梅娜·皮埃博夫被谋杀了。”
只有玛格丽特发出一声惊叫,那种属于小女孩的真正的尖叫声,如同在戏剧舞台上听到的叫声。
“太可怕了!”
“人们对我说了,但我不愿意相信!”安娜说,“现在我们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不是吗?”
“或者你们的压力减轻了!如果我能够证明您弟弟一月三日那天不在吉维的话。”
“为什么?”
“因为热尔梅娜·皮埃博夫是被榔头砸死的。”
“我的上帝!您不要再说了!”
玛格丽特站起来,脸色苍白,几乎要昏厥了。
“榔头就在我口袋里。”
“不!我求您了……不要拿出来……”
但是安娜依旧镇定。她转向弟弟。
“你同学回来了吗?”她问道。
“昨天就回来了。”
然后她向警长解释:
“就是三号晚上和他一起待在南锡一家咖啡馆的那个同学……他十几天前去了马赛,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刚刚回来……”
“为健康!”麦格雷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门口不时响起铃声。他们还听到小铲子将糖装进纸袋的声音,以及铲子和天平的碰撞声。
“您姐姐好一些了吗?”
“医生认为她大概要到周一或周二才能下床。但她可能不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
“她结婚了吗?”
“不!她想成为修女。她怀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
麦格雷觉得店铺里正发生着什么事。店铺里又传来嘈杂声,但轻微一些。麦格雷随即听到佩特斯太太说起了法语。
“您可以在客厅见到他们……”
门打开又关上了。马谢尔警员站在门口,非常兴奋,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看着坐在桌边的警长,面前放一杯杜松子酒。
“怎么了,马谢尔?”
“是……我想和您单独说两句……”
“关于什么?”
“关于……”
他犹豫着,希望麦格雷能明白。
“不要紧张。”
“是那个船员……”
“他回来了?”
“没……他……”
“他招供了?”
马谢尔正遭受着折磨。他来这儿是为了进行一场自认为异常重要的谈话,并且希望是保密的,可现在麦格雷非逼他当着三个人的面说!
“他……有人发现了他的鸭舌帽和外套……”
“新的还是旧的?”
“我没明白。”
“找到的是他礼拜天穿的那件外套吗,蓝呢绒的?”
“蓝呢绒,是的……在河岸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安娜依旧保持站立的姿势,她看着警员,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约瑟夫·佩特斯烦躁不安地搓着双手。
“继续!”
“他应该是跳了默兹河……他的鸭舌帽是在后面那艘驳船边上捞起来的……驳船挡住了帽子的去路。你们明白了吧?”
“然后呢?”
“至于外套,就在河岸上……这张纸别在外套上面……”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从钱包里拿出来。这是一片没形状的纸,被雨淋烂了。勉勉强强还能辨出上面的字:
我是个混蛋。我还是更喜欢这条河……
麦格雷低声读完。约瑟夫·佩特斯紧张地说: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马谢尔一直站着,有点狼狈,十分不自在。玛格丽特用她那单纯的大眼睛轮流看向每个人。
“我认为是您……”警员开口说道。
麦格雷站起身来,态度诚挚,唇上带着一抹同行才能明白其含义的微笑。他面向着安娜说:
“您瞧!我刚才对你们说起过一把榔头……”
“请不要说了!”玛格丽特哀求他。
“明天下午你们怎么安排?”
“就像每个礼拜天一样……我们全家人待在一起……只是少了一个玛利亚……”
“能允许我过来拜访一下略表敬意么?或许可以期待那极美味的糯米馅饼?”
麦格雷向过道走去,他的大衣挂在那里,已经被雨淋得比原来重了两倍。
“请原谅……”马谢尔磕磕巴巴地说,“是警长想要……”
“过来!”
店铺里,佩特斯太太正爬上梯子,为了拿到最上面一格放的一盒淀粉。一个船员妻子等待着,表情漠然,胳膊上挎着一个购物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