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一種捕食性動物。
他們通過捕食其他動物為生,並且掠奪四鄰以擴充自己。因此,人類社會的歷史就是一部「摧毀與攫取」的歷史。
我們總是試圖用一些華麗豐富卻讓人難以信服的辭令來掩蓋這個令人不悅的事實。我們對於人類在世界和平發展史上做出的卓越貢獻引以為豪,我們高舉著「不斷向上」的高尚旗幟,口齒流利地談論著文明演化,我們吹噓著人類勇攀科技高峰的偉大勝利。
然而,人類最近5000年的歷史(這是迄今為止有可考文字記錄的人類歷史)足以證明我的論斷:人類是以捕食其他動物為生並通過掠奪四鄰以擴充自己的捕食性動物。
最初,人類的捕食活動因為一種物質的存在而受到了很大的限制。這種物質如今已經覆蓋了地球的大部分表面,那就是水。由於天生沒有鰓也沒有鰭,人類終於無比遺憾(但不至於絕望)地意識到,他們原來是一種「陸生生物」。
我故意沒有提到翅膀,是為了與人類自身發展的階段相匹配。還要再過幾百個世紀,人類才敢於夢想將自己變成一種人工飛行器,像鳥兒一般翱翔於藍天,開始他們征服天空的歷程。
水域對於人類來說的確是一個巨大的阻礙。試想一下,如果有人想穿過山谷到另一邊去,卻發現谷底中央躺著一條河流或者一片湖泊,這該如何是好?然而,這層阻礙也並非不可逾越,許多動物似乎一出生就有游泳的本能。可是對於人類來說,幾千年遠離自然的生活以及更長時間的所謂「教育」已經剝奪了人類游泳的天賦。掉進水裡的時候,我們已經不能讓身體自動浮於水面。然而毫無疑問的是,我們的遠古祖先們卻同狼、北極熊、馬等動物一樣,生來便擅長游泳。他們與這些動物幾乎是完全平等地享有整個世界。所以當他們無法徒步蹚過山谷中的河流或者湖泊到達對岸的時候,他們還可以手腳並用,游過這段距離。
所以我們可以說,人類的身體是最早的能夠破浪前進的船。
不過這樣的理解未免把「船」這一詞的原始意義引申得太過了些。我們盎格魯—撒克遜詞彙中的「船」一詞,是從拉丁詞彙「vascellum」演變而來的,意思是小花瓶或者小瓦罐。字典上寫著,它是一種「可以用來盛放東西的器皿,可以浮於水上的中空結構」。自然,靠身體游過水域的人類,算不上是一個「可以浮於水上的中空結構」。再說,人也不能用來盛放東西。或許在必要的時候他們會把自己的幼子背在背上(正如許多動物在遇到危險時會背著崽兒過河一樣),有的時候他們也會扛些簡單的家用物品,但是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這離「船」或者是「可漂浮的容器」還差得遠呢!
人類捕殺海豹、鯨魚、海象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深海動物,以獲取生存必需的食物、御寒衣物,以及象牙。在原始社會,象牙就如同現在的鋼鐵一樣貴重。可問題是,人類是如何做到的呢?答案很簡單,也很老套:動腦。人類依靠自己聰明的大腦發明了可以載著自己和全家安全渡河的奇妙裝置。可是又一個問題出現了:坐在這樣的裝置中,人類賴以生存的漁叉、漁網、斧頭等利器都很難再派上用場。
在詮釋船舶早期發展歷史這個問題上,我不想過分物質主義。人類花了幾千年的時間來解決航海的問題,與他們迫切想要探究海的另一邊的渴望不無關係。這無疑是好奇心在作祟。然而,通過對近4000年歷史事件的研究,我認為刺激人類踏上那些前途未卜的航程並最終帶領他們到達了四大洋最為偏遠恐怖之角落的因素有很多,而好奇心在所有動因中不過佔了5%左右。其實,純粹的生存需要才是人類所有海上歷險最主要的動機,也是把人類從一種陸生生物變成水陸兩棲生物的最大推動力。生存需要,以及童年的那些關於海洋的浪漫傳說,讓他們義無反顧地踏上征程。
掠奪之旅將我們的祖先帶入了神秘遙遠的國度,那裡有遍地的黃金、香料,還有蒙著面紗的女人。雖然並不是所有的探險都能有此收穫,但是這些勇敢的先驅者朦朧的魅力,還是使得那些浪漫主義作家輕易地就忘掉了這些探險背後不那麼浪漫的、帶有高度目的性的動機。
當然了,只要想想海上生活的壯麗圖景,難免會受到誤導。那時候,船舶就是一種絕對美麗的存在,船上的船長和水手們也總是與那些命懸一線、死裡逃生以及各種神奇的際遇聯繫在一起。船員和那些可愛的船隻就這樣被無限地誇大了,那些壯麗輝煌的海上歷險由此而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本書將為你揭示一個真實的海上世界。
幸運的是,儘管人類是一種捕食性動物,他們同時恰巧被上帝賦予了優秀的大腦,這大腦擁有著無限的潛能,也是在這場被我們冠以「現代文明」美名的混亂中唯一能夠給人以希望的東西。人類永遠都無法擺脫他們所有的動物本性,他們必須餵飽自己以求取生存。但是,他們在餵飽自己的過程中並不需要像其他動物那樣野蠻。人類文明發展到現在,人類已經學會了在滿足自己和家庭生活所需的同時,有禮貌地對待自己的同胞。
最近4000年的船舶與航海發展史向我們證明了,只要對遇到的難題稍微動一下腦筋,我們就能取得多麼巨大的成就。在我有生之年,一個普通水手的生活所得到的改善,比以往4000年的總和還要多。相比於十字軍東征時期從威尼斯、熱那亞到巴勒斯坦大陸上的帝王們來說,如今 [1] ,一個小小的油漆工或者鍋爐工的生活都可以稱得上是富裕的了。比起帝王們與其追隨者,他們的生活至少是體面而舒適的。
船舶技術的空前進步,使得航海生活的巨大改善成為可能,現在的船舶也早已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以前的船,不過是個能夠漂浮在海面上的閉塞狹倉,船員們在裡面受盡辛勞之苦、面黃肌瘦,而船主們則坐攬四方之財、富可敵國。
自從一個半世紀之前詹姆斯·瓦特的蒸汽機將人類帶入了機器時代,我雖不能百分之百地說機器為人類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好的,但是至少在海上,它們的確向人們證明了:作為人類最好的朋友和恩主,它們當之無愧。然後,人類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我們能在海上取得如此大的成功,為什麼在陸地上不可以呢?天哪,我不能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了。我已經強烈地預感到,如果讓我再繼續下去,你們又得聽我的另外一場布道了。其實,我本該談論的是船。
在我的母語中有一個古老的諺語,在水手們尚未起程的時候便提醒他們小心觸礁沉船。這是一個明智的忠告——不僅是對於海上的水手兄弟們,也是對其他各行各業的人,比如畫家或者作家。
[1] 本書原著寫於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