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牛虻
(耶稣)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真的,然后就死里复生!
padre,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
——牛虻第三部第六章
一 琼玛vs绮达
当很多年以前,我初次邂逅牛虻的时候还非常懵懂——而这样的懵懂,常常与知识多寡无关。当时对于我最大的问题仅仅是牛虻同学最终在琼玛与绮达之间选择谁。
在丽莲眼中琼玛是“一位成熟的年轻女性*,尽管粗黑的辫子还垂在背后,仍旧是一位女学生的打扮”。”而在年轻的亚瑟眼中“她仿佛就是黯然神伤的自由女神,正在哀悼毁于一旦的共和国。”而即使在十三年后的牛虻也这样赞许“你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女王,我亲爱的女士,就像是那位伟大而聪明的示巴女王。”
而我们的绮达呢?在“一帮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和滑稽可笑的骑兵军官。”出场,“那位吉卜赛姑娘靠在沙发上,周围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琥珀色*和绯红色*相间的衣服,有着东方的艳丽。她的身上还佩带着众多的饰物。她在佛罗伦萨这间文学沙龙里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是一只热带的小鸟,混在麻雀和椋鸟中间。”
而在已经成为一方革命党领袖的琼玛眼中的绮达则是“她确实是够漂亮的,就像马尔蒂尼所说的那样,带着一种动人、野性*和愚鲁的美丽。她的姿态十分和谐自如,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但是她的前额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线条显得缺乏同情心,几乎有些残酷。”
但是直到今天回首看这部小说改编的话剧,我蓦然发现,其实所谓琼玛与琦达最典型地代表了两种女人。一种是琼玛那样,有道德有理想同时不乏美貌的女神,是爱人同志,奉献着她的精神力量;而绮达则是头脑单纯却风情万种,她的身体对于男人是可以欲|望的,具有开放性*以及可能性*。一句话,琼玛是意婬*的理想原型,是柏拉图式;而绮达则代表现实欲|望的出口,使彻底的伊壁鸠鲁风格。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寂寞,他们在与绮达的缠绵抚慰现实中的自我;而花一辈子来追忆前者,因为失去,他们在于琼玛相遇的梦境中实践想象中的自身。是非得失,存心自知。
而正如木心先生告诉我们的那样,凡是理想主义的,必然带有伤感主义。所以琼玛必然是忠贞的,所以她与牛虻的遭遇中是软弱无力的,只能是活在牛虻心中的他者;相反绮达更有生命力,至少身体和灵魂同等自由,所以能适时离场,更为勇力。
艾米莉狄更斯说过,告诉我你爱什么人,我就知道知道你什么样人的人。那么我们不妨开始去了解这个怀里抱着绮达,心里想着琼玛的牛虻.
二 亚瑟vs 牛虻
“意大利和俄国的爱国主义走了,你喜欢哪一个?”牛虻第一次出场时这样说的,如果有人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那么这一定是个笑话,因为犬儒与理想主义是如此对立。记住,这是牛虻,不是亚瑟,因为那个陽光少年,已经死在对人世的失望之下。
我不那么喜欢亚瑟,他如此幼稚冲动,甚至并不聪明;但是和成熟到市侩,强悍到冷酷的牛虻相比,我更中意前者,至少更有人的气息。亚瑟在青春期,一个被各种幻想焦灼的年龄,他们如何感受身处彼世,如何体现此世的在场。昆德拉沉吟说“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统靴和化妆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做作地说着他们记熟的话,说着他们狂热地相信、但又一知半解的话。” 所以,革命和青春的相遇,有如流星瞬间划过天幕,美丽而又绝望。
革命,青春二者把亚瑟的生命推向某种极端,革命要求献身,而来自归属某种终极的冲动让青春又如此渴望献身,在这样的风雷地火之中,亚瑟死了,死于他所献身的一切神坻的幻灭。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论证过青春期最大特征不过证明自己不再是一个孩子,而这样的证明过程则往往更加孩子气。所以当牛虻最后喊出“(耶稣)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真的,然后就死里复生!padre,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这样的口号时候,我知道,他不再是一个革命家,他是一个被天堂木炭灼伤的六翼天使,革命不是他的事业,仇恨才是。
但是当今天我再次凝视这场剧目的冲突的时候突然怀疑,献身仅仅是青春期特有的冲动吗?抑或它本来就是我们的生命某种潜在的漩涡,是末法世代隐微的宗教情结。献身,往往来自不可能安湎于现代幸福观所暗示的舒适与安逸,无数人和蒙田一样坚信美德只有在充满崎岖道路的小道上获得。生命充满狂热的幻想与殷切的期待,汲汲于致力履行某种道德责任得到幸福从而可以赋予人格确定性*。
总有人深信,为他人作献祭时命定的天职。弗洛姆谓人生基于生于死的选择而会从善,选择途径有二,一为服从某种责任以及道德律令二产生一种不同于功利主义的从善的幸福感。献身,可以满足这样的不满足感。而献身与生俱来的盲目狂热往往大于它所表示的确定,一如革命,一如爱情。献身感动不了任何人,甚至自我的灵魂。
再见牛虻,牛虻再见,永不再见,希他所代表的所有狂热与仇恨与之消融。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人之患,长存此间,而惟有爱是恩慈,因为神告诉我们“存怜悯的心,彼此饶恕、正如神在基督里饶恕了你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