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再也留不出任何空位。奈杰尔·莫里顿爵士,这个退役军人正在接受审判,消息传得满天飞,案情对他很不利。整个伦敦似乎都怀揣着一种病态的好奇心,想要听到莫里顿被判处死刑。
皮特里站在门口,大多数时间都在挥动他戴着白手套的手,不停地摇头,直到感觉自己的脖子就快要折断,并滚到地上去,他才停下来。纳克姆先生已经教过他,任何“跟案件有关的人”都可以放进去,但其他人就坚决不能放。因此有着病态心理的女人和闲着无聊的男人便排起了长队,且队伍越来越长,吵嚷声也越来越大。站岗的警察渐渐变得不耐烦,对人群的管制态度也越来越坚决。
这样做的效果开始显现。门口慢慢变得不再拥挤,人们又回到了街上,有一半时间都在抬头张望着。而皮特里则站在那儿擦了擦脸,心想克里克先生那边怎么样了呢,又或者他已经做了伪装出现了,只是自己没认出他来。
“也可能他没来,”他对自己说,两根拇指插进警察腰带中,两脚分开站着,“不过让我有点怀疑的是,多洛普斯还没出现,一般克里克先生在哪儿,他就肯定也会在哪儿。我想这件案子就要结束了,我没法站在那位年轻先生那边的!”
他对自己的想法摇摇头,开始思考这个案子,说实话,他的心里充满了同情。
半个小时过去了,又半个小时过去了,皮特里已不再担心人群。有一两个人从法庭里退出来,脸上苍白嘴唇紧抿,好像听到了什么让他们恶心的事情,在审判结束之前就想离开。根据这些人的表现,皮特里觉得审判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没看见克里克先生进去,也没见到多洛普斯!真是可笑。那天早上,他收到克里克先生的短信,说是会在一点整赶到法庭,而现在已经是两点半了。好吧,对于长官没有准时出现他很遗憾。毫无疑问,他很失望,毕竟那天早上所有打电话和搜寻资料的工作都是他独自完成的。克里克先生来得太晚就表示他否定了自己的努力。
皮特里来回地走着,眼睛在大街上扫视着。突然他停了下来,一辆红色轿车——他对这辆车很熟悉——开到人行道旁边,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他面前,一扇门飞速打开,然后他听见了那个无可置疑的声音急速发出命令。克里克先生来了,多洛普斯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就好像为了准时赶到而经受了地狱般的折磨。
皮特里赶忙上前,打开外边的大铁门。
“还来得及吗,皮特里?”克里克气喘吁吁地问道。
“差不多吧,先生,不过我看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听说案子对奈杰尔爵士不利——可怜的小伙子。嘿,多洛普斯……”
多洛普斯却跟着他的主人走了,胳膊夹着一捆巨大又丑陋的东西,像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炉管。他直接走进法庭,并没有对老朋友作什么表示。皮特里对此感到很受伤,他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脸上再也笑不出来。而克里克急匆匆地穿过拥挤的法庭,凭着他的名声,那些早该拦住他的法庭干警,直到他到了法官席前才让他停下来。陪审员们一个挨一个坐着,正在整理材料。一顶黑帽子放在格兰杰法官先生的眼镜旁边,这是个不吉利的象征,反映在那个脸色苍白的人身上,那人站在被告席上,正等待着对他生命的判决。
克里克一眼看过这一切,开始说话。
“阁下,”他对着法官说,法官也挑眉看着他,“我能在庭上发言吗?”律师们站了起来,对克里克的打断很是震惊,不知道他要说的话是对起诉方有利还是对辩护方有利。法庭书记员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这个人竟敢打断庄严的法律进程,得叫法庭干警把他赶出去。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站着,被克里克的力量给震慑住,又或者是对法官的态度不确定。
一个紧张的停顿后,一个声音打破沉寂:“你可以发言。”
“阁下,请法庭允许,”克里克说,“我有证据能挽救这个人的生命,我要求在法庭上展示。”
不像美国法律,英国法律非常严厉,不允许律师阻止反对意见和技术论证,在场律师受此威慑,没有任何行动。他们知道克里克,也知道他们这么有理有据呈送的案件要遇到危机了。
“这种事情可是少有的,先生,”法官最后说道,“而且你显然迟到了,陪审团已经做出了决定,陪审长正要宣布判决结果。你要说的是什么呢,先生?”
“阁下,我要说的很简单,”克里克转过头,“被告栏内的嫌犯——”他指着莫里顿,一听见克里克的声音,莫里顿就转过了身,呆滞的眼中突然浮现一丝希望,“是无辜的!我有确凿的证据。而且——”克里克转了一圈环视一下法庭,“我请求阁下您,立即下令不要让任何人离开这里,此案嫌犯的教唆者就在我们眼前。可能您不认识我,不过我调查这个案子已经有些时间了,而且我是伦敦警察厅纳克姆先生的同事。我的名字是克里克,汉密尔顿·克里克。您能允许我继续吗?”
法庭里一阵窃窃私语。法官点点头,克里克的大名不需要人介绍。
“请各位陪审员坐下,”法庭宣布道,“书记员会传唤克里克出庭作证。”
例行公事之后,法官指出他会亲自讯问这个最后一刻的关键证人。
“克里克先生,”法官开始说道,“你说这个人是无辜的。我们要听听你的陈述。”
克里克向站在法庭后方的多洛普斯示意,多洛普斯马上夹着一个又长又丑的东西,挤过人群来到主人的身边,同时,法庭后方发生一阵骚动。有着这个神奇名字的最神奇的男人——汉密尔顿·克里克侦探——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有人用尽全身力气推门,不过门已经被锁起来了,警卫哈蒙德已抓住了那个人的手。
克里克早就知道——不过当下他什么也没说——人群把那人挡住了,看不到是谁。克里克只是示意多洛普斯把东西放到桌上,然后又开始说话。
“法官大人,”克里克清楚地说,“能不能请法庭帮个忙?如果您能把本案所有的证人同时传唤上庭,我会很感激的。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让他们排成一排,但是请马上传唤他们……谢谢。”
法官示意书记员,接着低沉的声音便布满安静的法庭:“安东尼·韦斯特、威廉·鲍金斯、莱斯特·斯塔克、古斯塔夫·布雷列尔、安托瓦内特·布雷列尔小姐、巴塞洛缪医生……”以及证人名单上的其他人等。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人上前站到法官面前的高台上。
“很不寻常的程序啊,先生,”法官再次把眼镜架到鼻梁上,皱眉看着克里克说道,“不过,鉴于是你……”
“十分感谢您的宽容,阁下。那么,全都在这儿了吗?”克里克突然转过身,审视着这奇怪的一列队伍,“很好,至少每个人都在这儿了。现在没人有机会溜走了。那么开始吧。”
他转向桌子,行动中带着压抑的急切,一阵激动的低语声掠过场内。他快速地撕下那个长长的像蛇一样的东西的包装,拿起里面的一个东西给法官看。
“请您看这个,”克里克响亮清晰地说道,声音传至这个长形法庭的后面,“您可能知道,先生,这是一块电管,是用于安全运输精密的电线装置的,这样在从工厂运往——代售处的时候电线就不会损坏。我想您应该愿意看看这些电线——”他打开一个电管的连接处,一端朝下竖起来,从狭窄的壳里面,一堆金币哗啦啦撒在地上,跳过桌子掉在惊讶的书记员面前。
法官突然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
“上帝保佑我的灵魂!”他说完便陷入了沉默。奈杰尔·莫里顿爵士的眼珠震惊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法庭里每个人都张着嘴巴。
克里克笑起来。
“真让人吃惊,不是吗?”他微微耸了耸肩说道,“您肯定在想这些与本案有什么关系。嗯,我会一一讲明白。您看这些金币,仔细地叠起来塞满一个小电管——还有几千个电管也被这样塞满了金币!索尔特弗利特那家工厂拥有着巨大的财富!纳克姆先生,”他扭过头,高兴地盯着警长,“那些银行劫匪现在怎么样了?我跟你说过线索会出现的,你看这不是来了。我们已经发现了这些金币的藏匿点和这整个不幸事件的主使人。剩下的就很简单了。”他突然走向那排证人,眼睛在一张张脸上扫视着:韦斯特满脸通红,巴塞洛缪医生脸色苍白而紧张,鲍金斯站得笔直,脸色发白,表情害怕。接着,他突然往前一跳,抓住一个人的肩膀,得意地大声说道:
“就是你!”
接着,众人惊讶的眼前站着古斯塔夫·布雷列尔,他在克里克牢固的钳制下扭动着,用佛兰德方言愤怒地叫喊,若语言能杀人的话,克里克早就血溅当场了。
人群突然喧嚣起来,人们纷纷往前挤,想要看得、听得更清晰,他们大声地叫嚷、谴责、批判。法官摆了摆衰老的手,最终让现场安静下来。安托瓦内特·布雷列尔走上前去抓住了克里克的手臂。
“不可能的,克里克先生!”她凄惨地说,“我跟您说我叔叔是最好的人,真的!他绝不会做你所说的这些事的,而且……”
“是最可恶的魔鬼才对!这点我可以完全肯定,我亲爱的小姐,”克里克冷酷地笑着回答道,“对你,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不过作为补偿,至少你的未婚夫会被释放,你也能得到些安慰了。警官,抓住这个人。我们现在可以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抓住他,快点抓住他,再没有比他更狡猾的人了。好了,奈杰尔爵士,没事了,孩子。坐下来,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但必须让大家知道。给证人们拿几张椅子,警官,另外也不要让他们中的任何人离开,我想让他们听完整件事。”
他的姿态迅速从容,好像突然就掌控了全场。而且,知道了他是汉密尔顿·克里克,知道克里克会用他自己的方法,格兰杰法官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由他去做吧。
当一切准备妥当,克里克开始叙述。他是全场唯一站着的人,那笔直而细瘦的身躯,满含着可控的力量和能量,这常常是一台小而完美的机器所拥有的。他向法官鞠了个躬,动作有些夸张,接着他把一只手放在书记员的桌上。
“现在,您自然是很想听故事了,”克里克轻快地说,“我会尽可能说得简洁些。不过我得提醒您,要讲的事情很多,而且之后伦敦警察厅需要做一些工作,可能比他们会关注的还要多,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从所有迹象来看,法官大人本来准备宣判嫌犯犯了谋杀罪——而他其实是完全无辜的。您已经听过莫里顿的故事,相信我,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虽然旁证与之相左。
“首先,戴克·韦恩是在那个人的教唆下,被人用枪击穿太阳穴的,”克里克指着布雷列尔,后者脸色苍白地站在两个警员之间,“卑鄙的枪击。很多其他人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杀害的。因为他们冒险在晚上穿过沼泽地,有可能会发现这个人有趣的午夜行动,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人的生命与生命所能生产出的东西相比,一钱不值。男人和女人只是他达到目的的工具,而那个目的,就是增加他个人的财富、推动他个人的未来发展。这就是史前人类自私自利的缩影,不是吗?他与下一个要上来的人联合起来,从死者身上偷走了他所谋取的一切。噢,这绝对是个好故事,我向您保证!
“偷走了什么呢,阁下?冰封火焰又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答案简单得就像一二三。冰封火焰,或者说再自然不过的沼气现象——对于这个我不想过多解释让您厌烦——从沼泽地有植物严重腐烂的地方升起。那么这个人类恶魔又做了什么让这种自然现象为己所用呢?村民们一直迷信这些火焰,但他们从来没有特别注意它,直到布雷列尔用手段让冰封火焰的故事在村民中传播开来。
“接着,一个人,比其他人都勇敢,冒险前去——结果再也没回来。人们开始相信这个故事,甚至少数教育程度较高的人也开始相信。又一个人不赞同大众的观点,同样冒险前去,而他,也同样不知所踪。布雷列尔的受害者名单——当然人们都猜想他们是被冰封火焰烧掉了——在四年里变得相当长,他就是用这些人来掩盖自己的卑劣行径。一些守卫拿着枪在那块沼泽地上巡逻,我曾在一天晚上亲眼见到一个守卫,他在看到陌生人的第一眼后就拿出了武器。同时,在冰封火焰的掩盖下,银行劫匪们用汽车把黄金运过来,用麻袋装着藏在一个地下通道网里。我已发现了这个地下通道,并走过了。通道迂回曲折,既通向索尔特弗利特的一块靠近工厂的田地,又通向莫里顿塔楼庄园的后厨房。
“必须承认,发现这一点时,我对奈杰尔爵士的清白非常没有信心。但继续搜查又让我发现了另一条通道,直接通往韦瑟斯比庄园的书房,那是布雷列尔的地方,通道口就藏在壁炉前的方形地毯下。真是个好地方,大大方便了我们这位朋友进行他的好工作。用几句话来描述就是,他在书房不想被人打扰,锁上门,移开地毯,然后——目的就达到啦!他不用担心任何人窥探就能查看事情的进展,就能亲自管理藏匿黄金。而在外面的沼泽地上,人就像老鼠一样被杀死,就因为有一两个人选择运用智慧,想找出冰封火焰到底是什么。他们的确找到了,可怜的人们,而他们的遗孀再也等不到他们了。
“您会问,他怎么处理那些黄金呢?答案就是,运出去,通过一家电器厂制造电管及配件运出去,然后借口有问题又大批运回来。金币就像你们刚刚看到的那样藏在里面,晚上用渔船运出去,装载量都低过了水位线——我曾帮他们装过船,所以我知道——运到比利时后,他那同样值得称赞的哥哥阿道夫,接收电管,然后又以数量错误的理由运回去。看这里——”他停了一会儿,走上前去,从桌上拿起另一个电管,松开一个连接处,然后举起来给大家看。
“看见里面的东西了吗?这是钨。可能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钨。嗯,钨是一种从地下开采出来的贵重的商品,常常用于制造电灯。我们的朋友阿道夫,就像他弟弟一样,脑筋也是七拐八弯的。他没有留着那些电管,而是借着数量错误的由头,把它们装满钨又退回去,这些钨来自比利时世界第一的著名钨矿。这样,东西运过来就完全不用关税。而我们这边的朋友就负责卸载,再把原材料提供给城里一两家公司,交易都以乔纳森·布伦特的名义进行(你看我已经搞清了全部事实,布雷列尔),这也是他在电器厂使用的名字,以此来遮掩他另外的贸易思路。很聪明,对吧?”
法官点点头。
“我想您也是认同的,阁下。即便是犯罪,也有它聪明的部分,而且罪犯也往往有着世上最聪明的头脑。
“我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把东西运到比利时。您看,这就是布雷列尔聪明的地方。他知道如果他的银行账户里突然出现这么多金子肯定会引起怀疑,尤其是在银行劫案又如此频繁的时候,所以他决定把金子运到国外,这样更安全,英国黄金的汇率很高,他就是这样赚钱的。事实上,他抓住了所有事情。”克里克笑道,“不过现在我们抓住了他,法律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以钱抵钱,以命抵命。布雷列尔,当你雇用那两个陌生工人的时候,你的财富就到头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你的同伙为你雇了那两个人。你不知道他们就是克里克和他的手下,对吗?你不知道我们到工厂工作的第二天,就发现了索尔特弗利特路外田地里的那个秘密通道;你不知道当你和你的手下吉姆·道博斯——你的员工都叫他‘卑鄙吉姆’——在黑暗中走下地道时,我们就藏在一堵墙边,墙的对面就是第一个堆着金币麻袋的小橱柜。虽然我没看见你,但你的声音让我觉得熟悉。这些你都不知道,是吗?嗯,可能这样也好,不然我现在就不能在这里讲故事,也不能将你绳之以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