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为什么我们需要文学
小学的作文课上常常会写母亲、写父亲面包,我常会想,这个题目是不是太难了?最深的感情最不容易提笔。朱自清写《背影》的时候,也是在他自己已经非常成熟的状态,所以可以处理亲情中很多复杂的、纠缠的东西。
人生就像是一本永远阅读不完的书,每一次觉得懂了,又会出现一个新的、不懂的东西。我相信今天孩子要写父亲、写母亲,或是妻子写丈夫、丈夫写妻子,都非常困难,因为里面纠缠着太多太深的人性。
我常觉得读《金刚经》是为了帮助我去看另一部人生的《金刚经》,也就是人生的本相。我会开始去想,为什么说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些话在大学的时候以为读懂了,其实是假的;今天当你真正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消失不见,那种梦幻性、泡影性才显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句话才发生意义。
文学会把真变成假,就是在面对现实的艰难、痛苦时开始幻想。幻想是自我治疗的方法,在心理学上,幻想也是一种很有趣的机制,可以暂时让人脱离现实的灾难。当然幻想到了某一种程度会变成病态,而文学就是在试探,好像走钢索的人,每一步都是在真与假之间摆荡,不断地寻找平衡点。
我母亲到八十几岁时,很想回西安,所有的兄弟姊妹都不敢带她回去,担心她半世纪来所建构的对故乡完美的幻想,会完全破灭,我们不晓得怎么去承担这个破灭。其实在两岸开放以后,很多人回去大陆的家乡,都带着破灭感回来,他们都忘了故乡从来没有过他们描述的美好,是这五十多年来他们自己幻想附加上去的。
就像今天我也会回想起在巴黎那一段岁月,二十几岁的我,像黄金一样灿烂。但实际上,我在那里的日子也可能是忧郁的,或者艰难的,那个“灿烂”的印象很可能是假象。然而,二十几岁的青春,本来就该用一生去幻想、去累积,这里面就会产生微妙的文学,又近又远,又真又假,又拥抱又推拒,这种对于青春的双重态度,是非常文学性的。
我一直提到文学和哲学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哲学会帮助文学,因为哲学有一个责任,要为真相做最后的检查,在真与假之间做了很多探讨,所以有哲学的文学是很好的文学。《红楼梦》就是一个例子,它里面有很强的哲学性,譬如说探讨佛教的部分,也有老庄思想、儒家思想,虽然有很强的哲学性,但它毕竟不是哲学,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读《红楼梦》,关心的不是哲学。
当然哲学里面也可能有文学,譬如《庄子》用了很多文学的手法,但他基本上还是直接面对真相,即使用了寓言,还是在指涉真相,他关心的是最后的答案。这个答案会对你之后的行为产生影响,譬如读完佛经以后,你的生命还是贪婪、执着,那就不是哲学的目的了。禅宗最后为什么会出来?就是觉得人们读佛经教义却不能落实在行为中,所以它才会以当头棒喝的方式,提醒人们回到自己的生命里,管好脚跟下的大石,可能比读几部佛经还要重要。这里面就是哲学。
哲学是答案,是行为,是人的完成。文学不是,我甚至觉得文学有一点点纵容,它允许假象的存在。所以你读《红楼梦》,觉得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贾宝玉最后出家了吗?我觉得不是重点,后面是高鹗补的,事实上贾宝玉一直在出家跟非出家中游离。如果这部书的目的是要说人生繁华都是虚幻,最后贾宝玉出家,绝对不是文学了。
这部作品之所以迷人,之所以被当做文学,是作者巨细靡遗地描写当时吃什么菜,衣服多么美丽,王熙凤出场时多么的风华绝代……绝对没有看空,如果看空,哪里会出现这样的描述?如果曹雪芹是一个哲学家,他写出来的东西会很少、很简单,他只要点醒你:繁华就是空幻。可是他不是哲学家,他是一个文学家,所以他用了这么多的方法去经营他的记忆,而且我相信事实经过记忆以后变得更美了。贾宝玉因为曾经过着繁华的日子,以致抄家衰落之后,逝去的繁华变成了我母亲幻想中的石榴,特别甜,特别美。
《红楼梦》其实是有一种“耽溺”,耽溺在假象中,却又会突然醒来,告诉自己说:那是假的,那都是空的。这就是我说的游离,在“假作真”、“真亦假”之间徘徊不定。
这么说吧,如果你关心的是结局,是答案,是目的,你就读哲学:但如果你觉得人生的过程可能比答案还要迷人,你就要读文学。
其实哲学家尼采也说过,人生是一座桥梁,重要的不是目的和结局,而是过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