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花开
跟随同事去公路施工现场翻越铜锣山时,山林里一棵棵开着粉白花朵的桐子树映入眼帘,顿觉惊喜异常。有多少年没见过桐子花了,如今再见,竟全是我童年的模样。
桐子树不秀颀不挺拔,顽强地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乱石林立的石缝中。暮春时节,杏花、桃花、李花争相斗艳后,它便悄无声息地在山林沟壑间静静地开放。花瓣粉白,内里一小圈艳红的晕圈和淡黄的花蕊,在山林翠绿的植被中显得格外热闹和醒目。桐子树是经济作物,桐籽可熬制桐油。记得小时候,母亲和生产队的妇女们在秋收冬藏后,于下雨天的午后,经常围坐在保管室里剥桐子。堆放在屋角的桐子焦黄或黢黑,有的甚至烂得像稀泥。妇女们拿着镰刀或专门剥桐子的铁弯钩,手脚麻利地剥出桐籽。剥桐子的过程中,嘴也不会闲着,那些沉寂于生活旮旯的细枝末节被添油加醋地抖落出来,在她们肆无忌惮的笑声里变得更加风趣或扑朔迷离。
我知道桐籽可以换钱是在我和姐姐背着背篓拾柴禾的时候。那年月,生活仿佛需要很多柴禾,煮饭、煮猪食、烧水洗脸洗脚,亦或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围坐火膛烤火、照明。秋末冬初,我和姐姐总会在生产队集体打了桐子后到山坡上的桐子树下捞柴。姐姐动作麻利娴熟,只一会儿,或翠绿或金黄的桐子叶便服服帖帖地被她团弄在树下,收拢压实后装在背篼里背回家。初冬时,我家晒坝里总是翻晒着我们姐妹从山坡上捞回来的桐子叶和树枝丫,颇有繁华落地的厚重质感。
我们在山坡上捞桐子叶的时候,总会发现好些被大人们拾漏的桐子,姐姐说,捡起藏到背篼最下面背回去卖钱。到家后,姐姐往床底下的竹筐里藏桐子时,神秘而又得意地告诉我,桐子存多了就可拿到街上去卖。
我在心里悄悄记下了姐姐的话。
读小学四年级时,我迫切想要一双黄布胶鞋。秋季学期,天越来越冷,下雨天,父母的胶鞋总被姐姐们先我一步穿着去上学,我眼巴巴地望着上学的路哭闹不止。母亲烦不胜烦,总是大声吼我:“不去读书不行啊?要不,你有本事,你自己去买。我哪里有钱?”在经常穿着布鞋行走于泥泞小路,鞋被泥水浸湿而脚被冻得生冻疮的日子里,我多想有一双黄布胶鞋啊!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捡桐子换钱,买一双属于自己的黄布胶鞋。
那年秋天,眼见翠绿的桐子日见焦黄,蓄谋已久的计划膨胀得我夜不能寐。我专门挑拣阴雨连绵的午后,借着到地里割红薯藤或摘豆叶回来喂猪的借口,到背坡或无人居住的土沟里去“捡”桐子。我知道,在红薯藤或豆笼里总有成熟得早提前掉落的桐子;枝丫低的地方,还可用树枝勾下来摘;或者拽着树枝使劲摇晃几下,桐子便会哗哗哗地掉落下来。但是,我也害怕背坡或无人居住的土沟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发生大人们经常讲述的鬼魅横生、阴森恐怖的鬼故事。间或一只野兔突然从草笼里蹿出,或者一只乌鸦突然从柏树上扑楞楞飞出,都会吓得我魂飞魄散。不过,看着赤裸的双脚,想着上学那条漫长的泥泞小路,我就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加油打气。
那个午后,我独自去了潘家沟。那里有我家的红薯地,还有许多的桐子树。我用镰刀勾住低矮的枝丫用力一摇,豆大的雨点和着成熟的桐子哗哗地往下掉,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滴在我的脖子里,落在我的衣服上,冰冰凉凉的!我环顾四周,潘家沟里一片死寂,阴沉沉的天空,透心凉的雨丝,一股股阴森森的寒气直逼全身;心也冰凉冰凉的,两行热泪哗哗哗地往外流。我多想撒腿就跑,不再管背篼和桐子了;可到底没扭过心中的执念,迅即擦干眼泪,像姐姐一样动作麻利地将桐子捡起藏到背篼的最下面,然后若无其事地割红薯藤,再慌慌张张地跑步回家。尽管浑身湿透,尽管恐惧不安,但步履甚是轻快。回家后,我抛却家人赞扬似的安慰,快速将桐子藏在早已准备好的竹筐里,谁也不告诉,连要好的姐姐也不告诉。藏好后,回想适才的情景,要是被人发现,岂不就成了小偷?挣钱事小,失节事大,我开始后怕,两腿不由颤抖不已。
那年深秋,我异常“勤快”,常常在阴雨天出门割猪草或牛草,忙碌而又粗心的母亲自然没有发现端倪。秋收冬藏结束,母亲和队里的妇女们剥完桐子后,我从屋后的柴堆里拖出满满两筐黑褐色桐子。母亲和姐姐惊骇不已:“从哪里偷来的?”我急忙辩解:“不是偷的,是割猪草时在豆笼里捡的。”我害怕母亲将卖桐子的钱挪作他用,便可怜兮兮地央求母亲:“妈,这桐子卖了,你不要拿去交农业税提留款,给我买双黄布胶鞋吧!”母亲什么也没说,眼眶湿润润的。我和母亲、姐姐连晚剥完桐子,并将桐子壳放入灶膛当夜焚烧灭迹。后来,我终于有了第一双属于自己的黄布胶鞋,不知道那些桐籽到底卖了多少钱。那年冬天,无论天晴落雨,我都穿着那双黄布胶鞋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脚步格外轻盈畅快。如今,再见桐子花开,格外温暖亲切。生长于山林沟壑、其貌不扬的桐子花哟,足足温暖了我整个少年时光,它给予
我坚韧、给予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