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亲君子
易之道,阳为君子,阴为小人。阴阳之消长,即君子小人之进退也。小往大来,上下交为泰;大往小来,上下不交为否。泰之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君子之拔而进也;否之初六,拔茅茹,以其汇,贞吉亨,君子之拔而退也。然则保泰休否,君子之所关系,岂不重哉!且不独世之否泰然也,即如学者,一身之所成就,日与君子处,则进于高明,日与小人处,则流于污下。有君子而又有小人间之,则高明者或至障隔;有小人而又有君子匡之,则污下者必有转机。君子之裨益于吾身者如此其切也。天地不能有阳而无阴,人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亦贵乎善择焉而已。
易六十四卦大象之辞,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类,称君子者凡五十三卦,盖君子观一象,玩一占,各取其义而法之,期归于至善之道耳。在易象为天理,在君子为人事,尽人事合天理,则君子之道著焉。前之君子体易义以成君子之德,后之君子读易象而知君子之修,日用间无非易,日用间无非学,即日用间无非君子也。
易中都是贞吉,不会有不贞吉,都是利贞,不会说利不贞。如占得乾卦,固是大亨,下则云利贞。盖正则利,不正则不利。至理之权舆,圣人之至教寓其间矣。大率是为君子设,非小人所得窃取而用。学者能识得一贞字,有正固之理,存正固之心,行正固之事,此君子所以无不吉也。无不利也。
有好问愿学之心,斯信从者笃,故曰童蒙求我。有专一向道之志,斯启发者真。故曰:初筮告。
说命,言置诸左右。又曰:朝夕纳诲。君子常接于左右,则无匪僻邪慝之害,而学日严;纳诲无间于朝夕,则有长善救恶之资,而德日进。赢宗思道已精,见道巳明,尚且如此,况在学者,安可不以君子自辅耶?<
忠言逆耳利于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君子匡救之言,犹医者猛烈之药也。我能听之,则过者可以自新,而悔者可以免咎。故曰: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
舅氏汤栗里先生,乾隆丙午科,以习诗经中式,主司赏其经义博通。吾幼时尝听讲南山有台之诗,曰:乐得贤也。得贤则能为邦家立太平之基矣。此盖小序之说。所谓基者,如兴道致治,建功树业,以内则柱石乎王朝,而邦畿巩固,以外则屏藩乎四国,而侯服奠安。基本既立,邦家有光,父母共戴矣。然所以致此者,盖必有其本也。一则曰:德音不已,再则曰德音是茂。有其德而后治功懋,有其德而后福寿臻。是虽为君子赞美之辞,而实本君子感召之理,非偶然也。讲毕,顾谓达源曰:这君子在人领取。
又一日,讲切磋琢磨,瑟僩赫喧,喟然叹曰:武公是学问中人,列国中罕见此鍜炼工夫。有斐君子,卫人所为赋淇澳也。且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见于雄雉之诗,何孔门克已之功,求仁之方,而行役之妇人能言之,岂非先王学问道德之遗泽独存于卫哉?百尔君子,可以兴矣。
密于内者,无间可息,无隙可乘,心之所以如结也。形于外者,容止有常,冠服有章,仪之所以不忒也,赖其表正之功,愿其年寿之久。淑人君子,鸤鸠之托兴,岂偶然哉?
吾于木瓜见报德之隆焉。桃李虽薄,而不敢以为薄,瑶玖虽厚,而非敢以为厚;吾于缁衣见好贤之至焉。攺造攺作,既始终之无间;适馆授粲,复前后之不渝。故三复木瓜,可以风世之薄道往来而较量于锱铢者;三复缁衣,可以风世之不承权舆而供亿之寖薄者。
弟子泛爱众而又必亲仁,此仁者是浑厚笃实,平正慈祥,从众中看出,自然不同。此亲字是常与居游,时共讲习,以爱众较之,弥更亲切。盖在少年习于放逸,敬惮之余,或至疏远,故以亲仁为难。亲近既久,如雾露中行,虽未湿衣,却已渐渐沾润。
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张子曰:非惟君心,至于朋游学者之际,彼虽议论异同,未欲深较,惟整理其心,使归之正,岂小补哉!
按张子以感格君心之道,用为感孚朋友之心,明义理以致其知,杜蔽惑以诚其意,其挽维补救之功,受益甚大。盖君子之心自处以正,未有不愿人之同归于正者也,何殊于君友哉?
在上者知人,则平治天下之道也;在下者知人,则保安身家之道也。君子小人之分,可不早辨哉?然而未易辨也,且即其性情之发于外者观之,曰刚直,曰平正,曰虚公,曰谦恭,曰敬慎,曰诚实,曰特立,曰持重,曰韬晦,曰宽厚慈良,曰责已必严,曰嗜欲必淡,曰好恶有常,曰见其远大,曰隐恶扬善。君子之道虽不尽乎此,而即此可以得其槪矣。小人反是,曰柔佞。曰偏僻,曰徇私,曰骄慢,曰恣肆,曰险诈,曰附和,曰轻捷,曰表暴,曰苛刻残忍,曰律人必甚,曰势利必热,曰喜怒无定,曰狃于近小,曰妒贤嫉能。小人之道,虽不尽乎此,亦即此可以得其槪矣。
其道德无所不包,其经济无所不备,可经可权,可常可变。古有其人,读书而尚友之;今有其人,景行而亲炙之。
百步之外,树正鹄而射者,识其的之有定也。五都之肆,操规矩而匠者,识其巧之有凭也。百行之中,慕圣贤而师者,识其学之有本也。
水行者不可无舟楫,陆行者不可无鞭策。君子其为人之舟揖鞭策乎?
候砖景而丝丝递增者,人每不觉;砺品行而寸寸加益者,人亦不知。此不知不觉中,其薰陶默化,受益良深。
君子立志必为圣贤,居心必存宽大,行事必循规矩,出言必合理义。有不可屈挠之志,则圣贤同归;有不可狭小之心,则胞与同量;有不可苟且之事,则措置咸宜;有不可轻易之言,则推行悉当。君子者,率马之骥也。我伏概安之,乃旷然不胜其远,夙驾而追之,则我与君子一也。
魏文侯谓李克曰:先生有言,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相。魏成、翟璜二子何如?对曰: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翟璜曰:闻君召先生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璜忿然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克曰:成食禄于钟,什九在外,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恶得与成比也。璜再拜谢曰:鄙人失对,愿卒为弟子。吾观李克所称达,视其所举,可谓得卜相之大体矣。魏成者,虚怀延揽,选任贤良,可谓得为相之大体矣。君子盈庭,同心匡济,千载下有余慕焉。若居视其所亲云云,则君子之所以自处,与君子之所以观人,又可忽乎哉?
公明宣学于会子,三年不读书。会子曰:宣而居参之门,三年不学,何也?公明宣曰:安敢不学?宣见夫子居庭亲在,叱咤之声,未尝至于犬马,宣说之学而未能,宣,见夫子之应宾客,恭俭而不懈惰;宣说之学而未能,宣见夫子之居朝廷,外廷也。严临下而不毁伤;宣说之学而未能,宣,安敢不学而居夫子之门乎?呜呼!孝敬、慈三者,君子之大端也。会子践履笃实,日用动静,无在非教。若公明宣,其真善学者,与。
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其浸渍濡染,有日变月化而不知其然者,不可不慎也。孟子幼时,舍近墓,嬉戏为墓间筑埋之事。孟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乃去舍市。其嬉戏为贾衒,孟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乃徙舍学宫之旁。其嬉戏,乃设俎豆,揖让进退,孟母曰:此真可以居子矣。夫居处之地,见闻最亲,与善者居,则入于善,与恶者居,则人于恶,未有不影响相应者也。故亲君子者,乃可以为君子。
郭泰字林宗,太原介休人也。与河南尹李膺相友善,于是名震京师。性明知人,好奖训士类。当其时,茅季伟之避雨危坐,孟叔达之堕甑不顾,皆劝令就学,以成其德。贾淑之洗心向善,左原之犯法见斥,或进之而攺过自新,或慰之而前言自愧,虽在恶人,转为善士,实人伦之陶铸,而侪等之楷模也。
许邵,字子将,汝南平舆人也。少立名节,好人伦,多所赏识,天下言拔士者,咸称许郭。初为郡功曹,太守徐球甚敬之,府中闻子将为吏,莫不攺操饰行。同郡袁绍,公族豪侠,去灌阳令归,车徒甚盛,将入郡界,乃谢遣宾客曰:吾舆服岂可使许子将见?遂以单车归家。
呜呼!邵之贤,能使人攺操饰行,舆服省约,岂非其自处有道而足以感人者乎?
曩时与弟达澍、达灏、达溍读后汉党锢传,当时名士品目,有三君、八俊、入顾、八及、八厨之称。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寓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为入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张俭、岑眰、刘表、陈翔、孔昱、范康、檀敷、翟超为八及,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响、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窃叹诸君子抗节励行,皆蒙党锢,何其屯也!家大人进达源等而训之曰:汝知诸君子之所以成名,即所以取祸乎?传不云乎,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平况海内希风之流,共相标榜,为之称号,如三君入俊云云者,岂诸君子之福耶?春秋时,孔门弟子三千七十之徒,可谓贤矣,其所遭之时,可谓艰矣,而卒未闻蒙党人之议者,何也?有高世之节,无立异之心;有应求之情,无党同之见。故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此圣人之教,所以垂范百世也与小子志之。
林逋在杭州,世皆以高士诗人目之。考其所著省心录,则笃行君子也。篇首云:闻善言则拜,告,有过则喜,有圣贤之气象。又云:坐密室如通衢,驭寸心如六马,可以免过。又云:高不可欺者,天也;尊不可欺者,君也;内不可欺者亲也,外不可欺者人也。四者既不可欺,心其可欺乎?心不欺,人,其欺我乎?其他名言至论,皆有圣贤学问工夫,非徒诗画俊逸而已。李恭惠公及知杭州,每访林逋于孤山,望见林麓,即屏导从,步入其庐。一日,冒雪出郊,独造逋清谈,至暮而返。呜呼!冒雪清谈,留连永日,其所开说,启悟无穷,若恭惠者,可不谓能亲贤者乎?
岳麓书院之东有道乡祠,相传邹道乡先生经过,山僧列炬迎宿于此,后因立祠祀之。戊午春,侍家大人读书岳麓,瓣香拜焉。大人曰:先生道学行义,知名于时,其遇事接物,犹虚舟,然,而坚挺之姿,如精金良玉,不可磨磷。其极谏被谪,非其罪也。至所云圣人之道,备于六经,六经干门万户,何从而入?大要在中庸一篇,其要在慎独而巳。但于十二时中,看自家一念从何处起,即检默不放过云云,此即是君子慎独之学。于时曙烟正袅,朝旭初升,几杵晨钟,发人深省。
范忠宣公纯仁,字尧夫,文正公之次子,以恩补官,中进士第,相𠵍宗。尧夫少时文正公门下。多延贤士,如胡瑗、孙复、石介、李觏之徒,与尧夫从游,昼夜肄业,置灯帐中,夜分不寝。尧夫贵,夫人犹收其帐顶如墨色,时以示子孙曰:尔父少时勤学,灯烟迹也。按尧夫品行经济,有文正之风,即其帐顶烟迹,岂异文正之以水沃面哉?然而德器成就,未必非胡瑗、孙复诸君子切磋琢磨之力,则文正之多延贤士,可师矣。
蔡齐字子思,举进士第一,通判济州,日饮醇酎,往往致醉。时太夫人年巳高,颇忧之。一日,贾存道过济,齐馆之数日。存道爱齐之贤,虑其以酒废学生疾,乃为诗示齐曰:圣君宠重龙头选,慈母恩深鹤发垂。君宠母恩俱未报,酒如成病悔何追。公矍然起谢之。自是非亲客不对酒,终身未尝至醉。呜呼!存道劝人以善,子思有过则攺,皆不愧君子矣。
明道先生受学于周茂叔,茂叔窗前草不除,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后明道书窗前有草茂覆砌,或劝之芟,明道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草之与鱼,人所共见。惟明道见草则知生意,见鱼则知自得意。盖程子受学于周子,周子得道于孔子,鸢飞鱼跃,活泼泼地,此中具有会心。
朱光庭字公掞,见明道于汝州,归,谓人日:某在春风中乐了一月。载绎斯言,教者畅以天机,学者会以天趣,非实在融治亲切,不能如此形容。
横渠先生喜谈兵,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许,上书谒范文正公,一见,知其远器,欲成就之,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因劝读中庸。先生虽爱之,而犹未以为是也。又访诸释老之书,反求之六经。嘉祐初,见二程子于京师,共语道学,先生乃涣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先生聪颖绝人,始而谈兵,继而释老,其视中庸、六经之书,殆未屑意也。赖有范、程诸君子,招呼接引,得入贤关,其所成就岂小也哉!
五峰先生宏,字仁仲,文定公之季子。南轩求见,先生辞以疾。他日,见孙正孺而告之孙,道五峰之言曰:渠家好佛,宏见他说甚。南轩方悟前此不见之由,于是再谒之,语甚相契,遂受业焉。南轩曰:栻若非正孺,几乎迷路。呜呼,世之能指迷者多矣,指其迷而不悟,其若之何?五峰以好佛晓之,正孺即告之南轩,且再谒而受业焉,何患其迷路哉?
籍溪先生宪,字原仲,文定公之从子。乡人士子从游日众。每教诸生于工课余暇,以片纸书古人懿行,或诗文铭赞之有补于人者,粘置壁间,俾往来诵之,咸令精熟。夫古人不可见矣,而其懿行垂诸史册,名言著于简编,熟诵深思,将浸淫浇灌变化而不自知也,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李延平先生侗,字愿中,南剑之剑浦人。少游乡校有声。已而闻郡人罗仲素得河、洛之学于龟山之门,遂往学焉。罗公清介绝俗,虽里人鲜克知之,见先生从游受业,或颇非笑,先生若不闻,从之累年,受春秋、中庸、语孟之语,从容潜玩,有会于心,尽得其所传之奥。罗公少然,可亟称许焉。先生天资英迈,从罗公受业者且累年矣,从容潜玩,有会于心,何患不得其所传之奥耶?
朱韦斋先生与籍溪胡宪、白水刘勉之、屏山刘子翚友善,疾革,属晦庵先生父事之。既而禀学于三君子。屏山尝尝之曰:吾于易得入德之门,所谓不远复者,乃吾三字符也。又学于李延平,始就平实,乃知向日从事于释老之说皆非。按有宋大儒,多从禅学过来,至会得圣贤道理,乃就平实,便将禅学销铄无余,所谓不远复者,其殆庶几乎!
陈同父亮,天资异常,俯视一世,尝与晦庵先生书,词气激烈,晦庵答曰:以兄之高明俊杰,世间荣悴得失,本无足为动心者,而细读来书,似未免有不平之气。区区窃独妄意,此殆平日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之过,是以困于所长,忽于所短,虽复更历变故,颠沛至此,犹未知所以反求之端也。鄙意更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此晦庵以君子之道责同父,直谅之风,干载犹可想见。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