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定于1916年元旦登极。从12月12日到次年元旦,时间不到两旬,可是他在登极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发表了大批授爵封王的命令,用以点缀新朝的开国气象,并拉拢当时在政治上具有影响的人物。
12月15日,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册封令说:“光复华夏,肇始武昌。追溯缔造之基,实赖山林之启。所有辛亥首义立功人员,勋业伟大,及今弥彰。凡夙昔酬庸之典,允宜加隆。上将黎元洪建节上游,号召东南,拱卫中央,坚苦卓绝,力保大局,百折不回。癸丑赣宁之役,督师防剿,厥功尤伟。照约法第二十七条特沛荣施,以昭勋烈。黎元洪着册封武义亲王,带砺山河,与同休戚,槃名茂典,王其敬承。”
袁既背叛民国,为什么要表扬辛亥革命之功?这是他自我解嘲的一套手法。第一,他在大清帝国与中华帝国之间,嵌进一个中华民国,表示中华帝国是在中华民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他不是篡夺大清朝的天下,而是得天下于中华民国之手。第二,他把辛亥革命与帝制运动结合起来,表示辛亥革命是人心所向,帝制运动也是人心所向,由民国变为帝国,两者之间并不存在矛盾。黎元洪既是民国元勋,又是帝国亲王,他自己当然也就不存在背叛民国的问题了。第三,他首先封黎元洪为亲王,目的在于鼓励一切参加辛亥革命的人们,不必心存顾虑,“你们过去参加辛亥革命是对的,今天参加帝制运动也是对的”。这个命令称黎为上将,轻轻一笔,取消了他的副总统的地位。他又根据约法条文封黎为王,看起来这还是中华民国的荣典,使黎受之无愧。更狡猾的是,他把赣宁之役归功于黎,进一步挑拨黎与国民党的关系,迫使他不得不死心塌地倒在他自己的一边。
命令发表的当天,袁命国务卿陆征祥率领在京简任级以上文官,上校以上武职人员,汽车排成一条龙,到东厂胡同黎宅去道贺。黎见到这个势头,倒弄得啼笑皆非。他只说了一句“无功不敢受爵”的话,就闭着嘴巴再不开口了。道贺的人见他神情落寞,只得懒懒散散地鞠躬而退。当天下午,袁又派人将预先制就的一套王服送去,黎也拒而不受。次日,袁又命政事堂将预先拟就的亲王官制表送去,黎宅收发人员误收误拆,被黎大骂一场,仍将原件退还。19日,袁又补下一道命令,叫他不要固辞王位,并且示意可以再加他一个什么“辅国大将军”之类的崇高名位,他还是那么死古板气地表示不就,袁也无计可施。黎的幕僚长饶汉祥劝他“明哲保身,勉受王位”,也受了一场抢白,并且从此不许这个酸秀才上门。
黎是个见风使舵的投机军阀,并不忠心共和,为什么变得如此坚贞不屈了呢?原来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他跟进步党人比较接近,此时进步党人正在酝酿反袁,他也看出帝制运动早晚必将失败,将来他以副总统继承大总统,何等顺理成章。此时如果接受王位,便由“民国元勋”变为民国叛徒,他又何苦为洪宪王朝殉葬?而且袁是个猜忌成性的人,即使他甘心受其利用,将来也不会落得个好下场。这种利害关系,他是看得十分清楚的。
从9月上旬参政院讨论变更国体以来,黎就一再请辞参政院长,不到院办公,并请解除副总统之职,俾能“回籍休养”。袁总是给他个“恳切慰留”。他知道袁决不会放他离开北京,便又借口夫人有病,瀛台过于寒冷,请求迁居别处。袁这才同意他迁居东厂胡同。东厂胡同的房屋是袁早年赠给他的。10月1日,他一面请袁裁撤副总统办公处,并称自即日起,不受副总统的薪金和办公费,一面咨参政院请辞副总统之职。但两处均无下文。从此他就恢复了辛亥革命时的那种态度,终日装聋作哑,不言不笑,就像木头人一样。
袁的第二个封王对象是清朝的倒台皇帝溥仪。12月16日,袁命步军统领江朝宗向清室总管世续示意,想把自己的女儿许给溥仪为妻,并且封他为懿德亲王,位在诸侯王上。就在这时候,张勋打来密电,请求保存清室帝号,袁对这个脑筋简单的老粗,倒有几分畏惧,只得于次日下令:“清室优待条件永不变更。”同时,他还在优待条件下面写了一段跋文如下:“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帝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论何时,不许变更。容当列入宪法。袁世凯志。乙卯孟冬。”
在此以前,袁派袁乃宽向清室交涉废除帝号、迁出大内和交出御玺等问题。“瑾太妃”召集宗室王公举行“御前会议”,讨论对策,大家相对而哭,谁也拿不出主意来。最后决定,清室对变更国体问题采取不过问的态度,如果一定要迁出大内,可以根据优待条件迁居颐和园。曾任资政院总裁的溥伦不以为然,他认为国体问题不表示意见,袁一定不高兴,无以保障皇室的安全。大家听了这话,又不免慌了手脚,于是公推溥伦为清室代表,向参政院表示清室赞成变更国体以及推戴袁为新朝大皇帝的态度。12月17日,清室内务府致参政院咨文说:“本日钦奉上谕,前于辛亥年12月钦奉孝定皇后懿旨,委托今大总统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旋由国民推举今大总统临御统治,民国遂以成立。乃试行四年,不适国情,长此不改,后患愈烈,因此代行立法院据国民请愿改革国体,议决国民代表大会法案公布。现由全国国民代表决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今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袁见溥伦如此捧场,即于是日下令任为参政院院长以代黎元洪,并赏食亲王全俸以示优异。
袁的第三个封王对象是国民党的副领袖黄兴。袁试探地说:“黄克强如果愿意回国,而又不反对帝制,也可以封为亲王。”当然这是一厢情愿之谈,不过自说自话罢了。
18日袁又下令:“满、蒙、回、藏优待条件,应列入宪法,继续有效。”
与此同时,袁又觉得在当代人物中,有些人是他的老上司、老朋友,或者是名重一时的先朝大老,“天子不得而臣”,于是又于18日发表“旧侣、故人、耆硕免予称臣”的命令。他亲笔开了一张名单,计有旧侣黎元洪、奕劻、载沣、世续、那桐、锡良、周馥七人;故人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四人;耆硕王闿运、马相伯二人。命令写道:“……以予薄德,奚足君人。遭时多难,无从息肩,而临渊履薄,无时去怀。近见各处文电,纷纷称臣,在人以为尽礼,在予实有难安。现今之文武要职,多予旧日之同僚,眷念故侣,情尤难堪。虽四岳五人,曾无异代之成见,而圣帝贤王,万非予所可企及。凡我旧侣及耆硕故人,均勿称臣。时难方殷,要在协力谋国、无取仪文末节也。”
19日,“大典筹备处”公开成立,其组织人员如下:处长朱启钤,处员梁士诒、周自齐、张镇芳、杨度、孙毓筠、唐在礼、叶恭绰、曹汝霖、江朝宗、吴炳湘、施愚、顾鳌;总务科主任沈铭昌,撰述科主任王式通,法典科主任顾鳌,内务科主任阮忠枢,礼制科主任郭则澐,会计科主任袁乃宽,文牍科主任陈燕昌,警卫科主任张士钰。
“大典筹备处”根据袁的指示,以赤色为新朝的代表色,所有宫檐屋顶一律改用红瓦。太和殿改名承运殿,袁曾在此就任正式大总统,新朝皇帝也将在此举行登极典礼。殿内圆柱一律改漆红色,当中八大柱加髹赤金,并饰以盘龙云彩。御座扶背各处一律雕龙,上披绣龙黄缎。御座前设雕龙御案,案前左右两侧各列古鼎三座,古炉三座。御座后设九折雕龙嵌宝屏,宝屏左右两侧各设日月宝扇一对。皇帝所用龙袍共有两件,一件备登极用,一件备祭天用,均由北京著名服装店瑞蚨祥承制,代价共八十万元。皇帝所用平天冠,四周垂旒,每旒悬珍珠一串,冠檐缀以大珍珠一粒。皇帝所用玉玺,四寸见方,镌以“诞膺天命,历祚无疆”八个字,代价十二万元。此外还有金印五颗,代价六十万元。除御用銮仪暂向清室借用外,以上各项设备连同登极、祀天所用仪仗、卤簿等费用,共达二千余万元。
根据袁的指示,中和殿改名体元殿,保和殿改名建极殿。新朝仍用五色国旗,上端加绘红日一轮,表示“五旗共戴一君”。
20日,袁又发表以徐世昌等四人为“嵩山四友”的申令。申令说:“自古创业之主,类皆眷怀故旧,略迹原情,布衣昆季之欢,太史客星之奏,流传简册,异代同符。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皆以德行勋猷,久负重望,在当代为人伦之表,在藐躬为道义之交。虽高躅大年,不复劳以朝请,而国有大故,当就咨询,既望敷陈,尤资责难,匡于不逮,即所以保我黎民,元老壮猷,关系至大。兹特颁嵩山照影各一,名曰‘嵩山四友’,用坚白首之盟,同宝墨华之寿,以尊国耆,其喻予怀!应如何优礼之处,并着政事堂具议以闻。”
随后政事堂议决优礼“四友”办法五项:一、朝谒时免其跪拜称臣;二、入宫时赏乘朝舆,到内宫换乘肩舆;三、皇帝临朝时,设矮几赐坐;四、赏穿特种朝服;五、每人给岁费二万元。
在“嵩山四友”之中,徐世昌是袁少年时期的老友,小站练兵时期的幕僚长,同袁的关系最深。清末官至内阁协理大臣。清亡后避居青岛,表示不入贰臣之传。袁废除内阁制改设政事堂时,请他出山担任国务卿。后来,袁自己要做皇帝,徐既不忍背弃先朝,又不愿矮下身材向老朋友下跪称臣,所以他一面向袁辞职,一面迁出公府移居蝴蝶胡同,以示与帝制无关。其实,这些都是皮相之谈。徐既做了国务卿,就谈不到贰臣不贰臣的问题,更谈不到愿不愿矮下身材的问题。袁、徐二人的关系,完全建筑在相互利用的基础上。袁在由总统变皇帝的过渡时期,利用徐袍笏登场,其目的在于故布疑阵,使人莫测高深,所以当时清室复辟之谣,掩盖了他帝制自为的痕迹,并使清朝留下来的一批遗老重臣参加了约法会议和参政院,为他所策划的变更国体问题鸣锣开道。等到帝制运动逐步成熟,徐的工具作用已经消失,袁就觉得把这个老朋友摆在身边,不免碍手碍脚,因此就懒得再到遐瞩楼去访友聊天了,更不用说有关帝制的一切机密,绝对不让徐知道。徐见老朋友对他的的情意日益疏远,颇有“醴酒不设”[1]之感。自从杨度等发起筹安会以来,他才知道老朋友自己要做皇帝,这样一件好事,却把他蒙在鼓里,又见杨度的密友内史夏寿田早晚坐在袁的身边,参预机密大事,更加闷闷不乐。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也沉不住气了,有人问他对时局的看法,他冷冷地回答说:“你们问夏内史去。”他于10月间提出辞职,袁命陆征祥代理国务卿。12月袁表示接受帝位后,就正式任陆为国务卿,而将他列为“嵩山四友”之一。
赵尔巽也是一个要为大清朝保全臣节的“大好老”。袁聘他为清史馆馆长,他说生为清朝之人,死作清朝之鬼,不做民国的官。但他随后又应聘到京,说他为清朝修史,报故君之恩,不算身仕二朝。自筹安会成立以来,徐相国罢了官,许多大员纷纷辞职出京,他不好意思再到馆办公了。
李经羲虽也是清朝的大官,却不以臣节为重,袁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先后做过政治会议议长、审计院院长,此时又荣幸地列为四友之一,他就心安理得地在北京定居下来。
袁在清朝做过总督,对有同等资格的老官僚看得最重,所以徐、赵、李三人都被列为“天子不得而臣”的故人。张謇是四友中唯一没有做过总督的,但他中过状元,做过袁的老师,又是全国闻名的“大名流”,所以也得名列嵩山,叨陪末座。他在“名流内阁”中担任过农商总长,这个内阁倒台后,只有他一人留任,并且还兼任导淮督办、水利局总裁等职。他制定了一套“导淮入海”计划,同美国签订了导淮借款条约,他说他不得不留任以观其成。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后,美国借款成为泡影,不久帝制问题发生,进步党人纷纷出京各奔前程,他也辞职南下,做他的南通土皇帝去了。
[1] 醴酒即美酒。这个典故出于《汉书》。古代王侯敬礼贤士,常设醴酒相待,如果不设醴酒,就是礼意疏淡,对方往往见机求去。
12月21日,袁又下令大封各省文武人员:封龙济光、张勋、冯国璋、姜桂题、段芝贵、倪嗣冲为一等公;汤芗铭、李纯、朱瑞、陆荣廷、赵倜、陈宦、唐继尧、阎锡山、王占元为一等侯;张锡銮、朱家宝、张鸣岐、田文烈、靳云鹏、杨增新、陆建章、孟恩远、屈映光、齐耀琳、曹锟、杨善德为一等伯;朱庆澜、张广建、李厚基、刘显世为一等子;许世英、戚扬、吕调元、金永、蔡儒楷、段书云、任可澄、龙建章、王揖唐、沈金鉴、何宗莲、张怀芝、潘榘楹、龙觐光、陈炳焜、卢永祥为一等男。22日,追封赵秉钧为一等忠襄公,徐宝山为一等昭勇伯。共计封爵的128人,师旅长、镇守使授轻车都尉的七十余人。
事实上,各省军人封爵最早的为上海镇守使郑汝成。1915年11月3日,驻沪日本总领事举行天长节庆祝酒会,郑乘汽车前往道贺,行至外白渡桥,被中华革命党人开枪击死[1]。10日,袁下令追封为一等彰威侯。有人讽刺地说,第一次封汉人的爵位就封了一个死人,当系不祥之兆。
以上命令发表前,内史厅开列了各省将军、巡按使、护军使、镇守使、师长的详细名单,由袁自行决定爵位等级。根据民国官制,各省将军均为平级,将军和巡按使也为平级。但袁根据清朝的官制作了不同的等差:以前大省驻有总督,大省将军就被封为公爵;小省驻有巡抚,小省将军就被封为侯爵。但也不是一律对待,某些大省将军由于资格较浅,也仅给以侯爵;某些边区小省的将军,则仅给以伯爵或子爵。大体上,各省军阀凡有“上将军”之称号者均被封为公爵,有“将军”之称号者封为侯爵,有“将军衔”或地位与之相等者则封为伯爵或子爵。各省护军使、镇守使及师长级的军官也有等差,资格较深和实力较大者可以得到伯爵,一般则只能得到男爵或轻车都尉。袁又把各省的巡按使看作相当于清朝的布政使(藩台),除个别资格较深或兼摄军务者给以伯爵而外,一般则给以男爵。袁在名单上硃笔加圈,凡有五个圈者为公爵,依次递减至一个圈为男爵。这样,就使各省将军之间有了等差,而巡按使则名符其实地下降为将军的僚属。不但如此,袁以前一再设计废省改道,废督裁兵,降低各省军阀的实力和地位,以求避免新朝开国后的藩镇之祸,此时则因做皇帝心切,完全抛弃了这个“强干弱枝”政策而专以实力为重了。
[1] 郑汝成被中华革命党人王小峰、王铭山抛掷炸弹炸死。两王当场被捕,12月7日被枪决。此案主持人陈英士,被袁命特务暗杀于上海萨坡赛路(淡水路)14号寓所,以资报复(1916年5月18日)。袁除追封郑为侯爵外,并给治丧费二万元,在上海及直隶原籍建立专祠,拨自己在小站的私产营田三千亩赡养其家属。郑死后,袁将松江、上海两镇守使合并,改称松沪护军使,即命第四师师长杨善德兼任。
22日申令,内廷永禁太监,改用女官。
25日申令,改民国五年(1916年)为洪宪元年。自明年元旦起,总统府改名新华宫,总统府收文处改名奏事处,总统府护卫总指挥部改名大内总指挥处。
袁虽定于1916年元旦登极,但在筹备大典时期,除了一批狐群狗党兴高采烈而外,凡是不赞成帝制的人们,纷纷辞职或请假出京。袁怕他们离京造反,于是派出大批便衣军警守候东西两车站,禁止官吏擅自出京。同时,密令各省当局采取紧急措施,加强对人民的暴力镇压。其实,对内问题尚居其次,最使袁伤脑筋的莫过于外交方面又起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