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二第十二章至第十六章
君子之道费而隐。费,符味反。○费,用之广也。隐,体之微也。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与,去声。○君子之道,近自夫妇居室之间,远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可谓费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则隐而莫之见也。盖可知可能者,道中之一事,及其至而圣人不知不能。则举全体而言,圣人固有所不能尽也。侯氏曰:“圣人所不知,如孔子问礼问官之类;所不能,如孔子不得位、尧舜病博施之类。”愚谓人所憾于天地,如覆载生成之偏,及寒暑灾祥之不得其正者。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鸢,余专反。○诗大雅旱麓之篇。鸢,鸱类。戾,至也。察,著也。子思引此诗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故程子曰:“此一节,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读者其致思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结上文。
右第十二章。子思之言,盖以申明首章道不可离之意也。其下八章,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
隐只在费中,故曰“费而隐”,以下数章都只说费而隐之意自见,非有两片可分也。禅学以隐为宗,以费为幻,陈王从而广之,以隐为宗,以费为作用,先约而后博,先一贯而后学识,其说又精于禅,足以惑世诬民,而后世有述。万历间高顾诸公,知其放诞横恣之非,救之以名教礼法,风节谨严,足以力砥波荡,而及其为性命精微之论,则仍无能出于其上,而直破其非。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不是说夫妇知道,即夫妇之愚,道亦不离耳,“与知”,只是万分中一分,非道之全也。“夫妇”两字,只从居室而言,圣贤学问俱从此起,此才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不是云愚人可以与知也。
圣人所不知,总要看得极轻,不是圣人不求知,不是不能知,却是必有不及到处,在圣人不曾阙少,然在道却自不吃圣人知尽,真是费也。
夫妇所知能,与圣人所不知不能,总在粗浅细微处看,若将夫妇所知能看得卑近,而以圣人所不知能当稀奇事,便不明语意。“人犹有憾”,不是小天地,只在天地形气上说,也便是粗浅细微一例看。
释氏小天地,小之以无;儒者小天地,小之以有。以天地之有碍其无故小之,此诞妄无忌惮也。以道皆实有,有天地之所不能尽,正见天地之所有不可穷也。
自汉唐以来,二千馀年,二帝三王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地之间,此憾之不可释者也;然其道自在,毕竟殄灭他不得,乃道之费也。陈同父欲以汉唐充当之,则道终亡矣,此非天地之有憾,而人之为憾于万世也,故朱子辨之甚力,正以留此憾在,便是道耳。
上面说费在广大无尽处,尽放得开阔,令人茫洋自失;第三节又就其中变动流露处提出,示人无所不在,无时不然,当下色色可会,所谓“吃紧为人,活泼泼地”也。上面是横说,此是竖说;上面包罗全体,此是在交接当机。
从气机交接生动处,指出道体流形,最活泼亲切。禅家所谓权实照用,使虚空粉碎,始露全身;吾门权实照用,却正在糟魄煨烬,无非至教;后来说悟说修,总入鬼国。
套说即物见道,头头上具,物物上明,作圆通解悟语,乃翠竹真如,黄花般若耳,与圣人之道天悬地隔!实理流行,上下充塞,此中有戒惧慎独根源在。“吃紧为人,活泼泼地”与“必有事焉”同参,不是两重公案也。
禅只是处处要见他没有底,此却处处见得个实有底,便是天悬地隔。
金正希云:道不可载,不可破,而可察也。下端于夫妇,而上至于天地,可以观君子察道之妙。又云:不载道,故鸢不必兼跃,鱼不必兼飞;不破小,故鸢不知其飞,鱼不知其跃,而飞有得于天,跃有得于渊。鸢精于飞,鱼精于跃,鸢鱼自尽其心力,无所歉于人,而人亦无以傲鸢鱼,则鸢鱼察也。艾千子云:远迩高卑,子臣弟友,造端夫妇,中庸教人都从近处入手,若骛穷大而失其居,非圣人意也。人至尧许,物至鹍鹏斥,庄生皆以为“逍遥游”,固知鸢鱼皆察也。正希之论本此。先生曰:“其见处与逍遥游又微有别。逍遥游以放散去为察,此却就上面玩弄精神,要这些子不走作以为察,所谓弥近理而愈失真者也,总与圣人之道背隔甚远,正所云穷大失其居,非从近处入手道理也。千子不知禅,反为所瞒耳。”
中庸特下“夫妇”二字,不是泛然,天地者,造物之大夫妇也,故曰“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道理次序如此,圣人功用亦如此,宇宙感应变化云为无不由此,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庸特于此章提出此意,下章即指子臣弟友,与易传之理相会,昭然可见也。故注下“居室之间”四字,亦正不泛。然吾举此说,人多信不及,且有讥笑之者,只缘今人浑身是人欲,而于此尤为人欲之极,看得暧昧丑亵,不可以口宣而笔书者。不知圣人却看得此为天理之极大极微处,戒惧慎独正于此下手,于此能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其馀伦物,皆无难尽难通之处矣。
夫妇一伦,人道之始,四伦皆从此生,故圣人于此最重。易首乾坤,诗肇关雎,书载沩汭之试,皆此义也。自人欲横流,于闺门衽席尤甚,无不以此事为人欲之私,若不可以挂齿者,不知圣人正以此为天理之正,礼义之从出,而戒惧慎独之所必谨。
“夫妇”二字,是通章微旨,实在居室上讲。一阴一阳,至天地而极,故对举结。
从“夫妇”二字推其极曰天地,此天地只贴夫妇本义讲,极精。造端乎夫妇,至察乎天地,此举两头而言中间,正无空隙,如鸢飞鱼跃之属,包括在“及其至也”中。
上面都是将道理摊散了说,或指头,或指尾,或随手拈举,到此下一总结,正是包罗贯串,将上面言语不能到处,处处斡补密实,无少缺欠。其着意在“造端”与“及至”,中间连合一串,无非实地。今人开眼,便止见得夫妇天地两头,便嫌总结上文,复叠无意味,于是加主责重君子体道工夫,硬与章句作敌,也只是无聊之计。
人所以多说做工夫者,以结上文复衍无意味也。不知上文远近大小夹杂,零乱指示,至此结出首尾完全次第,而其中推移充实之无穷,无不包举,原不是空空复衍也。
“鸢鱼”节是触着磕着,头头都是,随手举似;末节是原始要终,全身尽露,语句体势固不同,然皆就道体上说,申明不可离意而不离道之功已在言表。“造”字“察”字都非用力字,“造端”对“及其至也”,“察”即与上“察”字同,谓昭著呈露也。故或问辨谢氏“察见天理”,游氏“天地明察”,杨氏“孰能察之”之非,凡将末节说君子工夫者,误也。或谓上“察”字在“上下”下,此“察”字在“天地”上,故义训不同。试将“察”字换注语读之,“上下昭著”,与“昭著于天地”有何分别?若必改“天地察”“天地之察”而后可,岂有此文法耶?
注止“结上文”三字,不是上三节说道,而此节责重君子可知。故作体道者说固非,或于空论首后补出君子意亦非。盖此章只明道不可离,而不离道之意即在其中。看第二节注云“近自夫妇居室之间”,正指天伦人道之始,则“夫妇”二字已具有事业功夫在,不与佛家善男子善女人同例也。知前节“夫妇”即有“居室之间”四字,则此节“结上文”,自应有戒慎中和之意,又何须分作两层乎?
或云,申明不可离意,即拈体道说亦无碍。不知其非也,不可离原说道,不说君子,只明道不可离,而君子不离道之功已在言下,此中庸妙于指示处,吾正谓申明不可离,故不可粘体道说耳。
艾千子云:造端犹言下手入门工夫耳,乃君子入道之始事,非谓天地造化之理始于夫妇也。造端夫妇,以见道始于日用彝伦,方是君子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不可斯须离道之意,此“夫妇”字,即此章“与知”“与能”、后章“子臣弟友”“宜室家,乐妻孥”、“父母其顺”之旨,非礼始男女,化起阴阳,合生于两,爱生于欲之谓也。此天地间大道理,与君子入道工夫何涉?先生曰:“此章总说道体,下八章又就此章节节推明,各有本义,无一复叠。如千子言,则下数章皆重出矣!看此节注只‘结上文’三字,则‘造端’‘及至’是就上文两头总数包括语,‘造端’非下手入门,‘及至’‘察乎’非成功究竟也。到‘不远人’章,乃渐推出两头轻重来,就人身上说;‘素位’章,又就身所处之位上说;‘远迩高卑’章,方在推行之序上说。即此三章以至‘问政’章,亦只是虚指道理如此,皆以申明道不可离之意,不言君子不离道之功,而不离道之功已在言外。自‘鬼神’章开出‘诚’字,‘问政’章末开出‘明诚’‘天道’‘人道’,为下半部中庸张本,方是说君子体道不离之实。上半部只讲道之费隐未之及也,至‘夫妇’二字的确宜实发,不是泛当人字用,故注中特下‘居室之间’四字。‘鸢飞鱼跃’,皆指阴阳妙合,絪緼化醇之理,此章全主此意,故下章充之‘子臣弟友’,至‘远迩高卑’章,又从妻子好合说起,以见自迩自卑之意,脉络分明可按也。”
或云,圣贤论道便有责成人功意,“造端”二字当以此为正解。非也。讲起道便说君子之道,谁道不责成人功?第说话各有次第,分章各有本旨,不是章章句句要说个尽也。“君子之道费而隐”,依公等言,君子如何去费之隐之耶?此章本只言道不可离意,而不离道之功自见言下,其下各章言做工夫处,而道之不可离自明,章句各有界分,不可混也。且将“造”字作功力字,则“察乎天地”又如何去察耶?总是不依章句,便不成文字。其名曰不通,不通者,讲不去也。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睨,研计反。○诗豳风伐柯之篇。柯,斧柄。则,法也。睨,邪视也。言人执柯伐木以为柯者,彼柯长短之法,在此柯耳。然犹有彼此之别,故伐者视之犹以为远也。若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不治。盖责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远人以为道也。张子所谓“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是也。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违,去也,如春秋传“齐师违谷七里”之违。言自此至彼,相去不远,非背而去之之谓也。道,即其不远人者是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事也。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则道之不远于人者可见。故己之所不欲,则勿以施之于人,亦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是也。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馀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子、臣、弟、友,四字绝句。○求,犹责也。道不远人,凡己之所以责人者,皆道之所当然也,故反之以自责而自修焉。庸,平常也。行者,践其实。谨者,择其可。德不足而勉,则行益力;言有馀而讱,则谨益至。谨之至则言顾行矣;行之力则行顾言矣。慥慥,笃实貌。言君子之言行如此,岂不慥慥乎,赞美之也。凡此皆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是也。
右第十三章。道不远人者,夫妇所能;丘未能一者,圣人所不能,皆费也。而其所以然者,则至隐存焉。下章仿此。
自己要做圣贤,谓人只消将就,此缘解“以众人望人”一句不出,翻入薄道也。夫万物皆备于我,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固不可以该庸众,然民可使由之,如为子之必于孝,为弟之必于悌,岂可云不至于大不孝、大不悌便已耶?正缘此理是人人固有之良,无不可能之事,故人皆可为尧舜,不是孟子权术诳语。“以众人望人”,只中庸而已,中庸尽处便是圣人。庄周谓“络马首,穿牛鼻,人也”,然牛首必不可络,马鼻必不可穿,岂非天乎?“以人治人”之义,只如此看。
万物皆备于我,我者人之本也。尽人性在能尽其性,然则云“以我治人何不可”者,只为人人理一,而人人分殊,若以我治人,便有行不通处。譬之言孝,则我与人同该孝者,然其所以孝,则甲之所行不可以施之于乙,故甲乙各尽其事,而同归于孝,乃所谓“道不远人”。看一个“人”字,便见道理是个公共底,故曰“本天”,可知外面道理,无非我里边道理。阳明谓“事父不在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在君上求个忠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不知事君父不于君父上求忠孝之理,则虽有忠孝之心,而其道有所不尽矣。程子谓“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其义极精湛,民泽不知,而改在心为理,亦即此谬。
通章总为“道不远人”四字发明。“以人治人”谓即其人之道还之,非以我之人理治之,所谓“以众人望人”,即“以人治人”中,此意已足,不必到改而止方说着也。“以人治人,改而止”正要人人各尽其当然,不令其远人以为道耳,非是使之至于安逸便利而已。
“以人治人”,言即以其人之道治之耳,不加“道”字,是文法偶尔,非谓必不可以道治之也。即在“人”字中发明全义,不必增出“道”字,此已是万历家最陋讲究,然犹止在文法言,又有欲提阐不是以道治人,则是异学要去理障,而其所谓以人治人者,亦并非圣人之以人矣。
“以人治人”句,原可兼人己,故语录云:“我自治其身,亦是将我自得底道理,自治我之身而已。”史伯璿以为因上有“君子”字,则似“人”字对“君子”言,故章句以此为君子治人之事,其说不尽然也,章句只因“改而止”三字费解,故云尔。
有圣人之忠恕,有学者之忠恕。论语“夫子之道”,圣人之忠恕也;此章“不欲”“勿施”,学者之忠恕也。由学者之忠恕,做到圣人,便与道合矣,故彼曰“夫子之道”,而此曰“违道不远”也。
“施诸己”二句,似只说得恕而忠行乎其间,盖修道以仁,求仁以忠恕,忠恕之体用,固忠先而恕后,而两者推行用力关头,却在恕边见。恕可见忠,忠不可见恕也。
上四段自责“未能”,“庸德之行”半节,是美君子以为法,故章句于此上用“反之以自责而自修焉”句束住上文,而末句用“君子之言行如此”缴下半节。
饶氏谓夫子责己以勉人,前四语是责己,“庸德”以下是勉人。先生曰:“‘庸德’以下总是说君子,而自勉意在其中,既以自勉,则勉人固不必言矣。饶氏之云,徒生支缀。”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犹见在也。言君子但因见在所居之位而为其所当为,无慕乎其外之心也。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难,去声。○此言素其位而行也。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援,平声。○此言不愿乎其外也。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易,去声。○易,平地也。居易,素位而行也。俟命,不愿乎外也。徼,求也。幸,谓所不当得而得者。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正,音征。鹄,工毒反。○画布曰正,棲皮曰鹄,皆侯之中,射之的也。子思引此孔子之言,以结上文之意。
右第十四章。子思之言也。凡章首无“子曰”字者仿此。
“位”字极有定,却极无定。君子素位之道,立乎位之上,故能止乎位之中,虽所处只一位,而凡位之理无不备,才能素位而行,故下文曰“无入不自得”。朝为耕农,夕为天子,其素不二也。
“不愿乎其外”“不”字须斩钉截铁始得,才说得含糊游移,便是秀才胸中卑污志趣流露周旋耳。且“不”字有两义,一是不可妄求,一是不可必得,然此犹就下一等人说,惟直穷到义利公私之间,此才是“不”字真实本领。
无入不自得,不是从世情转身,随波逐浪,袒裎而入裸国也。或问谓无不足于吾心,此才是自得真实诠解,不然,“默而识之”,是“识”个甚!“无入不自得”,是“得”个甚!却不反为僧总驳倒耶?
第三节专说“不愿外”,怨尤病根总在“愿”字生来。要不愿,先须正己念头,一鞭辟向里,则内边自有汲汲处,外面无非坦坦处,故曰“无怨”。怨尤尽泯,则不愿外可知矣。中庸于“无怨”下,又加“怨尤”二句,正为愿外者搜根刮骨,将“怨”字萌荄斩尽,“无”字全体光莹,乃见不愿外极头。
“上”“下”即大学之上下前后左右相似,不止在出处一项说。
只重“正己”二字。“不求人”即上文已见。所以能不求者,惟其已在也;所以不得求者,惟正己之为急也。然正己又正要不求于人,不求于人乃见其正己之尽,工夫鞭辟到一路如此,看“而”字一转,更觉有味。
圣人绝大本领,止得一个“反求”,从“人所不见”,“不愧屋漏”,直到“无声无臭”上事,更无别样方法,盖反求则循理,循理则步步着实,处处精细周到,与世间走空斗捷之学,真是天渊。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辟、譬同。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好,去声。耽,诗作湛,亦音耽。乐,音洛。○诗小雅常棣之篇。鼓瑟琴,和也。翕,亦合也。耽,亦乐也。帑,子孙也。子曰:“父母其顺矣乎!”夫子诵此诗而赞之曰:人能和于妻子,宜于兄弟如此,则父母其安乐之矣。子思引诗及此语,以明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之意。
右第十五章。
高远卑迩指两头,两头都是道,此“费隐”章义也。高远却即在卑迩,此“不远人”章义也。高卑远迩各有本分所当尽,不得居卑迩而妄骛高远,此“素位”章义也。以上数章皆在两头定处尽处说,此章却就卑之于高、迩之于远中间,推行交接上不定不尽处说,着力在首节两“必自”[1],言道之高远无穷而为之有序,只在卑迩上用力,逐步积趱上去,行得一步卑迩,便到一步高远,卑迩不定,高远亦不定,卑迩不尽,高远亦不尽。只看诗言“妻子兄弟”而圣人谓“其道已及父母”,由此推之,可见步步有高远,步步在卑迩上做,自然高远。即如到了父母顺,又不止于父母顺,乃所谓序也。惟其高卑远迩无定位,亦无尽头,故不可质言,而引夫子说诗做个话头指点,令人自悟,此注中“意”字之妙,然皆指实事实理,非虚弄机锋也。
自“道不远人”至此三章,皆近里就实,指示学者用力处,以发明“费隐”章义,然各章主意不同。“道不远人”,因上章说道体,恐人求之阔远,故指向身心上来;“素位”章,是就地位上言;此章是进道推行之序,其义绝不相蒙。时解动云高远即在卑迩之中,但求之卑迩而自得,说话未尝不是,然却是“不远人”章义,于此全没交涉也[2]。“不远”章,道只在人身日用,是说两头尽处;此章远迩高卑,是说中间逐节次第处,走得一步卑迩,便得一步高远,迤逦推去,节节如此,无定位,亦无住处,全在“行”“登”二字上说,着力在“自”字,故引诗及子语,是偶举一事,做个影子,令人言外自得。章句下一“意”字,亦是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若但说道在卑迩,又何必于“不远人”外叠床架屋乎?
着力在两“自”字,求道有序,要到彼,必由此,步步由卑迩,步步到高远矣。故谓高远自高远,卑迩自卑迩者固非,谓卑迩即高远,高远即卑迩者,亦非也。
诗原只说妻子以及兄弟以及室家,但在下面推说,夫子忽然移到上面,正于不讲顺父母,而下面工夫足,自然到了上面,此注中所谓“以明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之意”也。
和妻子,宜兄弟,而父母顺,三代以下,如浦江郑氏规范,实存得此理,历宋至今,不特有家者之所无,即有国有天下者未能或之及也。曹月川先生夜行烛,未尝非孝子之用心,然终有自见得谕亲于道意思在。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迹也。”张子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愚谓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为德,犹言性情功效。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鬼神无形与声,然物之终始,莫非阴阳合散之所为,是其为物之体,而物所不能遗也。其言体物,犹易所谓干事。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齐,侧皆反。○齐之为言齐也,所以齐不齐而致其齐也。明,犹洁也。洋洋,流动充满之意。能使人畏敬奉承,而发见昭著如此,乃其体物而不可遗之验也。孔子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正谓此尔。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度,待洛反。射,音亦,诗作斁。○诗大雅抑之篇。格,来也。矧,况也。射,厌也,言厌怠而不敬也。思,语辞。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夫,音扶。○诚者,真实无妄之谓。阴阳合散,无非实者。故其发见之不可揜如此。
右第十六章。不见不闻,隐也。体物如在,则亦费矣。此前三章,以其费之小者而言。此后三章,以其费之大者而言。此一章,兼费隐、包大小而言。
第二节三句才尽得“虚实”二字。到极虚处,无非至实,故虚实只是一个;释家言色即空,空即色,却看成两件了也。
问:陈大士云:鬼神者,著于无形而体空,故大空不可遗;著于有形而体万物,故万物不可遗,杨子常称其无形亦体,深于易性理,是否?曰:此正不懂易性理也。世间无空,空处即天也,天即物也。曰体物,则无非是矣,不可谓体空又体物,体有形又体无形,如此,则是有无已判成两也。故曰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且其看“物”字只作形器之属,不知事即物也,天地间变化迁流与人事动作云为,皆物也。此有何形?然无非鬼神之所体也。
有谓有形者必有陨落,有声者必有消寂,鬼神穷年穷世,而必无坏灭,其有乃实。先生曰:“依他说,物外另有个鬼神,安得谓之体物哉?他只道依草附木,凭巫降乩者是耳。若谓无形者乃能不坏灭,此方谓鬼神,则诸有形而有陨落消寂者,又是何物?盖其所见之粗,也不出天堂地狱、轮回冥报之各有主司,其精者则不出‘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而已,秀才肚皮,都是这一家道理,充塞其中,圣经贤传,如何得入?”又曰:“陨落消寂,即是实有,穷年世而无坏灭,以有陨落消寂者故。”
有谓鬼神即在人心,更别无鬼神,此义在上两节内发,或末节后推论则得。若“使天下之人”两节,实就祭祀之鬼神,使人畏敬恍惚处,见鬼神之妙,未及归重人心也。谓鬼神之精灵,即在人心敬畏处见则得,谓人心外更无鬼神则不可。引诗言“不可度,矧可射”,亦正证叹鬼神使人畏敬恍惚之妙,非戒人之词也。即戒人射犹可,谓戒人度更说不去矣。要之通章原只在理上说,不在心上说,即末节“诚不可揜”“诚”字,亦止谓阴阳合散无非实者,指实理,不指实心也。后此指出人心当实,又是言外义。
鬼神使人尽其诚,鬼神之理诚也;人以诚格鬼神之诚,人心之诚也:两边道理缺一边,便不见下“诚”字全义。祭祀之鬼神,鬼神之一;鬼神之诚,诚之一。
第三节,是祭祀中见鬼神体物处;引诗节,则体物中见其不睹闻之隐;末节,则又转指出来,反覆说尽费隐。
有云,“诚”字即鬼神之德也,鬼神之德即天地之化也。先生曰:“鬼神之德即说鬼神,不分两层,故注云‘为德,犹言性情功效’,不云德即诚也。盖鬼神之德无非实有,其实有者乃诚也。天地之化,只是鬼神,其实有是化者诚也。鬼神之德,只在气上说。”
就鬼神指出诚,不是说鬼神即诚也。诚是理上事,鬼神是气上事。
鬼神只气耳,所以为鬼神即理也,此中分际不知其二,即不知其一。罗整庵知理一分殊之妙,而于理与气二物处尚有疑碍,则犹未达此关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记曰,“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阴阳动静之妙,全在四个“一”字上。看鬼神亦只是此理:全在屈伸至反处,最是天地间灵机妙用,极杳冥恍惚事,却无非实者,乃所谓诚也。自无之有,是诚自有之,无亦是诚,单说一边不得。“微之显”从上文祭祀指出“诚之不可揜”,非谓鬼神之德只在昭著处也。
此字虽承上文来,然“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九字,是统言鬼神之理,因祭祀指出,不止说祭祀也。天地间风吹草动,无一非鬼神;人身上动止云为,无一非鬼神,中庸从祭祀指出鬼神,从鬼神指出“诚”字,其旨甚精,若粘煞祭祀,则受训诂之蔽矣。章句云“不见不闻,隐也。体物如在,则亦费矣”,费即显也,隐即微也。
全部“诚”字有二义,在天地为实理,在人为实心,此处“诚”字兼二义言。
“诚”在天地之间为实理,在人为实心,必有此实心,而实理始为我有。仁孝而飨帝飨亲,非礼勿视听而聪明正直,上蔡所谓“要有便有,要无便无”,鬼神至诚之理,尽此矣。
叶龙泉云:人物明而可见,故先言费而后言隐;鬼神幽而难知,故先言微而后言显。愚以为亦无他,都从气上指理耳。鬼神,气也,人心亦气也,天地之气惟鬼神最奇幻,人之气惟心最神灵,皆若杳冥恍惚不可测,而其实止一理为之,诚而已矣。然则天地间孰非诚之为乎?
天地间至荒忽难信之事,无如鬼神,然皆实理之所为,实心之所有,则天地间事理无一非此可知。此是中庸第一个“诚”字,却从鬼神说起,煞有妙义。
以前都说昭著处,就事物实象言,见天地间无非此理,忽说到鬼神,是恍惚无形之物,而昭著如此,渐引向神明不测,就人心内言,为下半部“诚”字张本。
异端件件归虚无,任山河世界,皆为幻妄。圣学件件归实有,任灵奇恍惚,皆为日用。诚者,实也,有也。举天下事物之实有,皆可信,惟鬼神最渺茫难信,此处看得实有,则天下无事物非此理矣,此中庸言“诚”,发端于鬼神意也。
中庸至此章方露“诚”字,鬼神从上章“高远”来,盖高远莫高远于鬼神,鬼神亦实理所为,则无所不实矣。释氏以三界法象,一切归之于虚无,吾儒以变幻幽渺之事,无一不本于实有,故人以释氏为知鬼神,不知惟吾儒乃知鬼神,释氏之所知,非鬼神之正也。
此章是兼费隐言,从体说到用,从用指出体,不似他章但言用而体在其中。
前后章俱从费指隐,此章指“微之显”于合散往来处看,故曰兼费隐。
此下三章皆推庸行之极至,庸行从“子臣弟友”节来,正是人道之费处,其本则在“诚”也,故“哀公问政”章达道九经归于一诚,亦是包费隐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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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 原作“白”,据中庸改。
[2]交 原作“文”,据吕子评语卷三十九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