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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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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学

宋代的文学运动

宋代的文学运动正和唐代的文学运动一样,在表面上是复古运动,在实际上却是革新运动。

唐代韩愈、柳宗元所倡导的古文,因为没有继起的后劲,敌不住晚唐骈偶文学的反动势力,而衰落下去。于是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一派号称“三十六体”(三人均行十六)的绮艳四六文章,乃成为文坛最流行的文体。自晚唐、五代至北宋初期,这百年中间,完全变成了骈偶文学的权威时代。

宋初本有一位柳开,曾极力提倡古文,可是当时骈偶文学的气焰大盛,他的提倡简直没有发生效力。继柳开而起来做古文运动的有穆修和伊洙等,他们也嫌才力和名誉不够,敌不过当时杨亿、钱惟演、刘筠一班倾动一时的骈文学家的势力。不过这时候反骈偶文学的空气已经散布得很浓了,宋真宗时且已用政府的命令禁止文体浮艳,一般文人也渐渐厌恶骈体文的过于粉饰浮华了。故等到一代文宗欧阳修出来做古文运动的盟主,以“提倡韩文”相号召,振臂一呼,天下从风。王安石、曾巩、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等继起,皆以古文妙称于天下,于是古文的势力乃确立了不可动摇的基础。自此以后,至于清末,八九百年的文章,完全是古文的权威,骈体文便衰落下去了。

在文学史上,骈文和古文向来是站在对抗的地位的。骈文注重艺术,倾向唯美主义,其作品多是美术文,属于纯文学一类;古文注重实用,倾向功用主义,其作品多系实用文和学术文,属于杂文学一类。宋代本是学术思想最发达的时期,儒学、理学、佛学并盛于当世。一般学者都排斥不能致用的骈偶文学,都认定文学是载道论学的工具。大文豪如王安石亦反对纯美的文学,其言曰:“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上邵学士书》)理学家周敦颐则更给文学规定了一个新的界说:“文所以载道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通书》)宋代的学者,在主张“文以载道”的一点上,意见都是一致的。他们既然认定了“文以载道”的观念,自然要反对骈文,甚至于反对纯文学,而极力提倡朴实致用的古文。

可是,所谓古文,究竟只是文学史上相沿以资号召的名词。就实际看,宋代的文章,不但没有复周、秦、两汉之古,不但没有复唐代之古,而且是异于一切古文的新式宋文。因为宋代的学者文人提倡“文以载道”之说,他们的文章并不要华丽好看,只要说得清,看得懂,因以造成一种最简易明白的文章。这种文章是最适宜于载道论学和记事用的。欧阳修一派的所谓古文,并没有复古的气味,都是些有文法组织的平易文章。朱熹在他《语类》上说:“欧公文章及三苏文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却那寻常底字。”朱熹这个批评是很对的,道破了宋代所谓古文的真相,原来都是些通俗浅近的散文。至于宋代理学家的文章,及佛教的翻译和著述,更是用的俚俗语言,简直是些反古的白话文了。

综合起来评判,宋代古文运动的理论,最障碍纯文学的发展,这自是文学史上不幸的事。不过,中国文学发展至宋,已经有悠久的历史基础。自贵族社会至平民社会,都已迫切地感觉文学是人生的需要,文学的进展绝不是哪一种外力所能轻易压倒的了。故虽以欧阳修那样严正的古文家,同时也爱作艳情小词;虽以王安石那样反对纯美的文学,也喜欢写作无裨于人生的诗词;理学家邵雍写了许多白话诗;朱熹的诗则更有情韵。由此可知宋代的古文运动,在事实上并没有抑压着纯文学的发展。宋代的纯文学仍旧是跟着时代的推移,而作自如的发展的。而且,可以看得出来的,宋代文学受了散文的影响,更趋于白话一途了。

宋代的词

宋朝是词的黄金时代。当其盛时,上自帝王名相,下至乐工伎女,莫不能词。文学的趋势,盖已由诗歌转而为词作中心的发展了。今分为北宋与南宋二部分加以叙述。北宋词的变迁有四期:

一、北宋词

第一期是小词的时期,以晏殊、欧阳修、晏幾道诸人为主干;

第二期是慢词的时期,以柳永、秦观诸人为主干;

第三期是诗人的词的时期,以苏轼、黄庭坚诸人为主干;

第四期是乐府词的时期,以周邦彦、李清照诸人为主干。

这四个时期词的变迁,是逐层展开的,词体应用的范围渐渐广大,词体的价值也渐渐提高。每一个时期的词都自有其成绩和特色,各不相袭,如四季花草之各具妍容。往下我们且分期来讲吧。

第一期的北宋词,一方面是继续使用晚唐、五代词人用惯了的小词形体,一方面又保留了晚唐五代清切婉丽的词风。这个时期的词,可以主干词人晏殊、欧阳修、晏幾道为代表。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临川人,是这个时期的先进作家。景德初,以神童召试,赐进士出身。仁宗时,官拜集贤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谥元献。有《珠玉词》。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晏殊的词婉约而赡丽,颇具富贵风度。刘攽《中山诗话》说:“元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不错,他的词风全从五代人词中得来,而受冯延巳的影响特大。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庐陵人。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以太子少师致仕。谥文忠。他是宋代一位负文誉极高的文学家,他的诗词文章均名有于世。但以文学的价值看来,其诗文远不如其词。他的艳词写得极好,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有许多护道之士以为欧阳修是一位纯正庄严的古文家,绝不会写这样绮艳的词。这真是不懂得欧阳修而轻视他的话。北宋初期的词坛,完全是仍袭晚唐五代绮艳的风气,作者习为故常。欧阳修是个文人,不是理学家,高兴起来写几首艳词是毫不足怪的。我们不妨再举他的几首抒情小词为例: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归国谣

何处笛?深夜梦回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隔。

离人几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欧词的风格也近似冯延巳,所以他的词往往与冯词相混。不过欧阳修的才气较大,所作词,意境沉着,情致缠绵,似高于冯延巳一筹。

晏幾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曾监颖昌许田镇。他虽时代稍晚,其作风还是隶属于这时期的旗帜之下的。《江西通志》称他:“能文章,善持论,尤工乐府。其《小山词》清壮顿挫,见者击节,以为有临淄公风。”其实他的词比他父亲作得更好:

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晏幾道是一个痴人,是一个浪漫不喜拘检的人,他的个性与晏殊完全不同,所以作风也是两样。周济说:“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陈质斋也说:“叔原在诸名胜集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这都不是夸张的批评。有谓“小山矜贵有余”,此实皮相之语,晏幾道实词中之狂者也。

在这时期的词坛,除上述诸名家词以外,亦有不是专家词人,间作小词,往往清新可爱。如寇準的《江南春》,韩琦的《点绛唇》,范仲淹的《苏幕遮》《渔家傲》,赵抃的《折新荷引》,陈尧佐的《踏莎行》,王琪的《望江南》,叶清臣的《贺圣朝》,宋祁的《浪淘沙》,贾昌朝的《木兰花令》,司马光的《西江月》,都是词句清蔚、情思缠绵的作品。小词发展到这时期,已经是登峰造极了。

由第一期的北宋词进而为第二期的北宋词,就是由小词推衍而为长词的发展。原来,小词自晚唐作到五代,由五代作到北宋初期,大家已经作厌了。感觉味儿太单调了。正是需要长词起来的时候。但长词究竟是怎样起来的?吴曾《能改斋漫录》有一段很清楚的记载:

按词自南唐以来,但有小令。慢词当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富庶,歌台舞席,竞睹新声。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

在这段记载里面,我们最要注意“歌台舞席,竞睹新声”这句话。记得李清照的《词论》里面也有“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的话。我们把这两段话合拢起来看,便知道当时歌唱小词的旧声旧曲已经不甚流行于世了,又有一种时髦的新声新曲起来了。这种新声的歌词便是“慢词”。慢词是什么?宋翔凤《乐府馀论》上说:“慢者曼也,谓曼声而歌也。”“曼”实含有“曼艳”与“曼延”二义,我们读了曼词的代表作《乐章集》,便知道慢词即是曼艳的长词。

在柳永的《乐章集》以前,还没有慢词。《草堂诗馀》录陈后主《秋霁词》一百四字体,万树《词律》已证明其伪;唐庄宗的《歌头》,载于《尊前集》,此书讹误极多,也不足征信;至于欧阳修的《摸鱼儿慢》词,字句错误,《西清诗话》已指明其为刘辉伪作。并且,我们知道慢词出于当代的新声歌曲,欧阳修绝没有这种胆子来倡导模拟民间的新声,以妨害他的古文运动的号召力。就现有的历史材料做证明,慢词的首倡者当然是柳永。

柳永(约987—约1053),初名三变,福建崇安人。他的生卒不甚可考,大约是十一世纪上半期的人。仁宗景祐元年(1034)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叶梦得《避暑录话》称他:“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之。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可见他少年时词誉已经很高了。但他一生的落拓,就是受了作词之累。他因为写了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为仁宗所黜,后来几次想做官都没有做成,从此便真的流浪歌场,花前月下去“浅斟低唱”了。他死后很萧条,葬资都是歌伎们凑出来的,一代词人便如此沦落以终。《乐章集》是一部很美妙的白话歌词,却被指为“淫冶之曲”,真使我们惋惜。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柳永虽不见称于士大夫,但一般民众却很欢迎他的词。陈师道《后山诗话》说:“柳三变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叶梦得《避暑录话》也说:“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由此可见柳词传播之广,远非同时诸词家所及。柳永词的好处是怎样的?他最长于运用俚俗的话语,把很平常的意境铺叙得很美。看着是叙景物,而情感即寓于景物之中。他也没有什么新的创意,格调也不高,但形容曲致,音律谐婉,工于羁旅行役,则是柳词的大本领。

属于柳派的诗人有张先、秦观。

张先(990—1078),字子野,吴兴人。少游京师,得晏殊的赏识,辟为通判,尝知吴江县,官至都官郎中。因有“桃李嫁东风郎中”和“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之名,人亦称为张三中,他自号张三影。他是一位跨北宋第一期与第二期的作者,其小词接近晏殊、欧阳修一派,长词则接近柳永一派,与柳齐名。词如《卜算子慢》:

溪山别意,烟树去程,日落采苹春晚。欲上征鞍,更掩翠帘相眄;惜弯弯浅黛,长长眼。奈画阁欢游,也学狂花乱絮轻散。

水影横池馆。对静夜无人,月高云远。一饷凝思,两袖泪痕还满。恨私书,又逐东风断。纵西北层楼万尺,望重城那儿?

张先才短,所以词不及柳永。但先词韵高,是柳永所乏处。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扬州高邮人。因苏轼荐,除秘书省正字,兼国史编修官。后坐党籍,屡遭徙放。卒于古藤。他本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在四学士中,苏轼尤与他相善,称为“今之词手”。但他的词却全与苏轼不同调,而倾向柳永的作风。长词尤与柳永相似。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晁补之说:“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蔡说:“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唯少游而已。”平心而论,秦观词长于情韵,而短于气格,与柳永词同病,所以李清照批评他“专主情致,少故实,譬诸贫家美女,非不妍丽,终乏富贵态耳。”(《词论》)

第三期的北宋词,是词体大解放的时期。词体之得解放,自苏轼始。柳永虽然倡导了慢词,还是因袭晚唐五代词的曼艳风气,还没有打破“词为艳科”的约束。到苏轼便把词体的束缚完全解放了。他一方面超越了“词为艳科”的狭隘范围,变婉约的作风为豪放的作风;一方面又摆脱了词律的严格拘束,自由去描写。胡寅说:

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芗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

因为苏轼的词奔放不可拘束,所以人家都说他“以诗为词”,说他的词是“曲子中缚不住者”。甚至称之为“别派”,谓“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可是,我们则认定这种“别派”,是词体的新生命。这种新词体抛弃了百余年来习惯了的绮靡纤艳的旧墟,而走向一条雄壮奔放的新路。这条新路可以使我们鼓舞,可以使我们兴奋,而不是叫我们昏醉在红灯绿酒底下的“靡靡之音”。这是苏派词的特色。

苏轼(1037—1101),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嘉祐初,试礼部第二。神宗朝,因与王安石为政敌,颇不得志。元祐中,累官翰林学士。绍圣中远贬岭南之琼州。赦还,卒于常州。他在文学里面是有多方面造诣的作家,尤以词胜。今举数词为例:

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们读苏轼的词,看他纵笔之所之,如行云流水,横溢奔放,语意无穷,曲终犹觉天风海雨逼人。这是作者天才的独到处,别人是不易企及的。他的长词和小词都写得很好,可惜我们不能在这里多举例子。号称苏门的词人,除了秦观外,尚有黄庭坚、陈师道、晁补之、张耒;受知于苏轼的词人,有李之仪、程垓、毛滂诸人。但他们大都没有苏派的风味,只有一个黄庭坚略具轼风。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人。官至秘书丞。他的词很受了点苏轼的影响,喜豪放而脱略音律,所以晁补之讥其词是“著腔子唱好诗”。其词之具有豪放之致者,要算《念奴娇》的“断虹霁雨”和《水调歌头》的“瑶草一何碧”几首词。不过庭坚作词,不甚抒写壮阔的襟怀,而喜欢描绘男女之私情。今举他较为含蓄的一首抒情小词《清平乐》为例: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同时,还有一位贺铸(字方回,卫州人),他的词也写得很好,可是也没有苏派的风味。

苏黄以后,这一派在北宋便无继承之作者了,直到南宋辛弃疾等继续有作,这一派的词才发扬光大起来。

第四时期的北宋词,简直就是对苏派词的反动。原因是由于苏黄这班诗人,大刀阔斧地去作淋漓肆放的词,不屑咬文嚼字,不管声律格调,便越离乐府越远了,他们的词不复可歌了。词的起来原是歌词。许多懂得音律的词人,看不惯苏黄这种“别派”词,便起来倡导歌词,特别注重词的声律格调,把词和乐府再合拢起来,造成乐府词的复兴。这个时期的词,便可以说是乐府词的复兴期。

宋徽宗自己便是很懂得音乐的人,他的词也作得很好,今举他一首抒写被掳后凄凉生活的作品为例: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徽宗虽能词,可惜作品太少。最能够代表这时期乐府词的特色的,要推周邦彦。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元丰初,以大学生进《汴都赋》,神宗召为大学正。徽宗颁《大晟乐》,召邦彦提举大晟府。他深通音乐,《宋史·文苑传》称他“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其词如:

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周邦彦的词在当时是很有名的,南宋陈郁《藏一话腴》称他:“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其词为可爱。”与柳永齐名,有“周情柳思”之称。他的《清真词》,因为协律的缘故,后来的作者把它当作词律看待,于是他便成为乐府词坛的泰斗了。继周邦彦而起的乐府词大家,有女词人李清照。

李清照(1084—约1151),号易安居士,济南人,生于神宗元丰五年。二十一岁时,与大学生赵明诚结婚,她的青春期生活是很美满的,所以她早年的词很有些曼艳的作品。最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先她而死,使她晚年的生活变为寂寞、苍凉!我们的女词人便从此飘泊,落拓,以终她的残年!

清照精通音律,她的词的最好处,就是经过了音律的锤炼,仍能出之自然,有如未雕之美玉。例如: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清照的《漱玉词》,每一首都是冰莹玉润,令人把玩不忍释手。有人说她的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个比喻是很确切的。

此外,属于这时期的词人,还有晁端礼、万俟雅言等,后开南宋姜夔一派。

二、南宋词

词到了南宋,发展得更有劲了。有专集流传下来的词人,至少有一百五十家以上;其无专集而有作品流传的更不可胜数了。不过“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弊”。(宋徵璧语)除了少数的天才作家有成就外,大多数的作者都是讨生活于模拟因袭的路上去了。大体分析起来,可以说南宋有两种词派:一种是白话词派,一种是乐府词派。南宋的前期,是白话词发展的时候;南宋的后期,则是乐府词盛行的时候。

请先讲南宋白话派的词。

在北宋末年盛行的乐府词,跟着北宋之亡而消衰了。这时许多南渡词人,都是满怀感慨悲愤,要尽量表白出来而后快,哪还有心思去调音韵,讲严格的词律?就是说,这时的词人不是为宴乐而作词,乃是为抒写自己的胸怀而作词了。因此,词便自然而然地摆脱了乐府的束缚。南宋初年词人如陈与义、叶梦得、周紫芝、张元幹、杨炎正、吕渭老、张孝祥、扬无咎、赵师秀、赵长卿、侯寘、曾觌、赵彦端,这许多作家都是喜欢用白话来写词的,都是拿词来表白自己的。至朱敦儒、辛弃疾等起来,更专向白话词一方面努力了。

他们这一派词人的好处,就是能够运用活泼的文字,来表现作者的真性情。用词而不为词所使,使每一个词人的个性与风格,都能在词里面活绘出来。这一方面把词的应用范围扩大了,一方面把词的文学价值也抬高了。

南宋的白话词人,最伟大的要算朱敦儒、辛弃疾、陆游、刘过、刘克庄几位。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河南洛阳人。约生于神宗元丰初年,卒于孝宗淳熙初年。少年时很负时望,高宗曾一度重用他。秦桧当国时喜用文人,除敦儒为鸿胪少卿,桧死后被废。敦儒本是一位乐天自适的词人,他的词很有清淡萧疏之致。例如《朝中措》:

先生筇杖是生涯,挑月更担花。把住都无憎爱,放行总是烟霞。

飘然携去,旗亭问酒,萧寺寻茶。恰似黄鹂无定,不知飞到谁家?

敦儒的词真是词中的逸品。黄昇的《花庵词选》称他的词“有神仙风致”。

辛弃疾(1140—1207)是南宋第一大词人。字幼安,号稼轩,济南人。他少年时做了很多英雄事业,晚年犹雄心未已,极力主张北伐。我们读了他的《鹧鸪天》,便知道这位老英雄无穷的感慨: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五十几个字可以说是作者一生的小影。

弃疾的词,风格最多,造诣也至高。许多人都把他目为豪放派的作家,这只是看着他的一面。弃疾的那支笔是无施而不可的。他的词有悲壮,有苍凉,有哀艳,也有放浪、颓废、游戏、诙谐。他的怀古长调,固是激扬奋厉,极回荡豪放之能事;他的抒情慢词,也极其悱恻缠绵,昵狎温柔;尤其是他那些抒写闲散性情、描绘山水田园风趣的词,最足以代表作者的艺术。例如:

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辛弃疾天分极高,才气极大,又有繁复回荡的生活做背景,自然会产生伟大的成就。他的长词和小词都作得好,大都具有纵横豪放、淋漓恣肆的创造精神。同时词人陆游、刘过起而和之,辛词遂在南宋成一大宗派。

陆游(1125—1210),字务观,越州山阴人。以荫补登仕郎,赐进士出身。范成大帅蜀时,游为参议官。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兼秘书监,以宝章阁待制致仕。游为人浪漫不拘礼法,自号放翁。他的词也如其人,例如《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他的词也有慷慨多感的,如《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原来陆游也是一位极力主张北伐的老英雄,他是“惊壮志成虚”,才“洒清泪”的。他的词境界很多。刘克庄《后村诗话》说他的词:“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此语信然。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江西庐陵人。他没有做过什么大官,却主张北伐甚力。生平放浪江湖,啸傲自适。其所作长调,跌宕淋漓,异常有力,很受辛弃疾的影响。小词尤明快可爱,如《天仙子》(初赴省,别妾于三十里头):

别酒醺醺浑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牵一憩,坐一憩,断送煞人山与水。

是则青衫终可喜,不道恩情拚得未?雪迷村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烦恼自家烦恼你!

刘过的词也不是词律所能拘束的,他不喜雕琢模拟,要说什么便直说什么,那般自由放肆的磅礴精神,几乎要压倒辛弃疾。

刘克庄(1187—1269),也属于辛派,他字潜夫,号后村,福建莆田人,以荫仕。理宗赏其才,赐同进士出身,除秘书少监。后知遇日隆,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克庄最喜欢用白话作词,故张炎《乐府指迷》称其词“直致近俗”。他的长词悲壮有气力,很似辛弃疾的境界,小词则明媚清新,别饶风味。

清平乐(赠陈参议师文侍儿)

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

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

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辛派的词人没有一个不带几分疏狂气的,也没有一个不是表现着几种词的境界的。大概他们都是天才横溢的作家,绝不是一种作风关得住他们。白话词到这时候,已经是最高度的发展了。

同时还有一位女作家朱淑真,她的白话词也作得怪好。她号幽栖居士,钱塘人。嫁市侩为妻,悒郁以终。其作集题名《断肠》,可想见其生活之苦。词如《谒金门》: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南宋妇女能词的极多。可是她们向来是以“舞文弄墨”为忌,必至有了真挚的实感,逼迫着她不能不表白的时候,才抒写出来。所以她们流传的词虽然稀少,却大都是有气力的作品。如陆游妻唐氏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氏本是陆游的爱妻,因不为游母所喜被逼着离异。这首词是唐氏再醮后在一个沈园遇着陆游以后作的。我们看她那种万千心事要说而又说不出来的悲苦心绪,读了真是令人欲泪!

妓女们因为应歌唱的需要,尤其容易通文。她们用的文字,异常俚俗;她们描写情思,异常佳妙。《词苑丛谈》载,有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往。偶以病稍疏,妓颇疑之。客作《鹊桥仙》词自解,妓用韵答之云: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位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这样绝妙的白话词,岂是文人学士们所能作出来的?她们的杰作正多,可惜这里篇幅不容多举例了。

往下,我们要讲南宋的乐府词。

因为南宋偏安的局面已经定了,一般士大夫文人都把“亡国丧君之痛”忘记了,大家又走上享乐主义的路去,据洪炉而高歌了。于是词又变成笙歌宴乐的工具,乐府词又在这时候发展起来。

白话词特别注意词的内容,乐府词特别注意词的表面。白话词是拿词来表现自己,乐府词是拿词来协音乐。所以乐府词兴,白话词便衰。我们遍读那些乐府专家的词,只看着华美的字面、调协的音韵,完全失却辛弃疾、陆游那一派感慨悲凉的作风了。

吴文英说:

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缠令之体。

这简单几句话把乐府词的意义说得很明白。乐府词的好处在这里,乐府词的坏处也就在这里。

自宋宁宗嘉定(1208,辛弃疾已死)以后,至南宋末年,完全是乐府词的风气支配了整个的词坛。其首倡者乃是姜夔。

夔(约1155—1209)字尧章,鄱阳人。生于绍兴末年,死约在嘉定末年。因秦桧当国,即隐居箬坑之千山不仕。自号白石道人,又号石帚。与范成大、杨万里诸人相吟咏酬唱,啸傲山水。他精通音乐,尝作自度腔。每制新词,即自吹箫,其妾小红则歌而和之。晚年,他带着小红遍游江南诸胜地。卒于苏州。夔作词喜事雕琢,往往“过旬涂稿始定”,故不免刻画过甚,削减了词的意境与情感。例如《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的词誉向来很高。黄昇说:“白石词极精妙,不减清真;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姜夔与周邦彦本是一派的作家,论格调则姜夔尤高。他的词主“清空”,不重“质实”,其妙处“如野云孤飞,来去无迹”;坏处则“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这是我们对于姜词最公允的批评。

属于姜派的词人,最著的有高观国、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周密、陈允平、张炎诸家。高观国的词无甚可观;史达祖则长于咏物;吴文英作词最喜堆砌雕琢,其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他的长调几乎没有一首可读的。间有小词,脱下古典的衣裳,则清蔚可诵。例如《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在南宋末年的词人中,最能解脱超拔于词律的拘束的,只有一个蒋捷。捷字胜欲,宜兴人。德祐年间进士。宋亡,遁迹不仕,隐居竹山,人称为竹山先生。他的词虽号称姜派,而不喜刻画字面,很有辛派自由放肆的精神。其词如《霜天晓角》: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其余,王沂孙、周密、陈允平三家的词,也没有特别可称述的成绩。只有张炎,要算是乐府词坛最后一个有权威的殿军。

张炎(1248—1314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原籍西秦,家居临安。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1248),宋亡时只有二十九岁。他本是贵介子弟,后来资产尽失,晚年落拓,到处飘流。到了七十多岁才去世,在元朝生活四十多年。他作词是费了苦心的,自称“生平好为词章,用功逾四十年”。他的词在当代很有名,尝以《春水词》传诵一时,人称为“张春水”;后又以《孤雁词》脍炙人口,又被称为“张孤雁”。今举其《高阳台》(西湖春感)为例: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乐府词到了张炎,已经是告一段落了。他是乐府词人最后的光辉,但也没有表现什么好成绩出来。宋词的生命便从此殁落了。

词体本来是很狭隘的,经过唐五代词人的开辟创造,经过北宋词人的发扬光大,经过南渡词人的展拓衍变,词的发展已经登峰造极。后来姜夔、吴文英、张炎辈找不着词的出路了,便走上调弄音韵、讲究文字技巧的路上去了。词本是从音乐的关系起来的,现在又被一班乐府词人把它葬送在音乐的关系里面。

宋代的诗

宋代的文学者都是用大部分的才力去作诗,以余力作词。除了少数词的专家如柳永、辛弃疾、吴文英等以外,大多数的作家,其诗集往往卷帙浩繁,词则仅有一二卷,或竟不能装成卷帙,只有数词流传。就数量的发展说,宋诗可谓极盛,较之唐诗实有过之。可是诗的狂飙怒潮时代已经过去了。宋代是太平的时代,这时的太平民众,只是欢迎柳永、周邦彦一派艳冶多情的新式曲子,不再欢迎诗歌了。宋代的诗人也再作不出唐人那种悲壮有气力的诗,再作不出唐人那种热烈感慨的诗来了。诗歌发展至宋,已经是一条末路。故宋代虽济济多才,专心致力于诗,而诗的成绩极少。四百年的诗坛,只产生了几个较为名贵的诗人,这不能不说是时代风气推移的缘故。

吴之振《宋诗钞》序说:

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尽落,精神独存。

宋诗的最初期完全模拟晚唐。分析来说,约有三派:第一,杨亿、钱惟演、刘筠等,以晚唐的李商隐为宗向,号为“西昆体”;第二,王禹偁、徐铉等,学白居易,号“白体”;第三,寇準、魏野、林逋、潘阆等学晚唐,号“晚唐体”。在这三派中,尤以西昆体为最盛,他们的诗秾艳纤靡,风行一时。

直到宋仁宗时,梅尧臣、苏舜钦等起来,才大倡诗的革命,极力反对西昆体的诗。他们作诗务为平淡,以反西昆体的秾艳;文字务求俚俗,以纠正西昆体的语僻难晓。自后欧阳修继苏梅而鼓吹光大之,于是便造成以“平淡俚俗”为特色的所谓“宋诗”。

欧阳修的小诗很有些隽美的:

丰乐亭游春

红树青山日欲斜,

长郊草色绿无涯。

游人不管春将老,

来往亭前踏落花。

琅琊山(石屏路)

石屏自倚浮云外,

石路久无人迹行。

我来携酒醉其下,

卧看千峰秋月明。

继欧阳修而起的大诗人有王安石(1021—1086),安石字介甫,号半山,临川人。神宗朝,他官至宰相,施行新法,是历史上一位大政治思想家,事迹详见《宋史》本传。他在文学史上也是一位怪杰,天才极高,诗文都作得好。《宋诗钞》的编者批评他的诗说:“论者谓其有工致,无悲壮,余以为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澹之中。独是议论过多,亦是一病耳。”安石的长诗造意峻刻,气力甚足,但我们却最喜欢举他的小诗为例:

江上

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

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

竹里

竹里编茅倚石根,

竹茎疏处见前村。

闲眠尽日无人到,

自有春风为扫门。

宋诗至苏轼而一变。苏轼本是一位才情肆溢、气魄豪放的文学家。他无论作文、作赋、作诗、作词,都是不可抑勒束缚的。《宋诗钞》小传批评他的诗道:“子瞻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然用事太多,不免失之丰缛;虽其学问所溢,要亦洗刷之工未尽也。”其实“洗刷之工未尽”,正是苏诗的天然本色处。他的歌行波澜壮阔,变化莫测,很似李白。例如《游金山寺》诗:

我家江水初发源,

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

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

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

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

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

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

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

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

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

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

有田不归如江水。

他的小诗也另具清新的风味,如: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黑云翻墨未遮山,

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

望湖楼下水如天。

书李世南所画秋景

野水参差落涨痕,

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

家在江南黄叶村。

苏门文人,能诗者极多,然缺乏第一流的作者。秦观的诗最婉丽清华,而伤之纤弱;张耒的诗平澹古逸,终嫌才短;晁补之的诗失之峻刻;陈师道的诗过于艰苦;其能与苏轼对抗于诗坛的,只有一个黄庭坚。庭坚作诗虽只字半句不轻出,荟萃众长,自创一格,为江西派的祖师。其诗如《题莲华寺》:

狂卒猝起金坑西,

胁从数百马百蹄。

所过州县不敢谁,

肩舆掳载三十妻。

伍生有胆无智略,

谓河可冯虎可搏。

身膏白刃浮屠前,

此乡父老至今怜。

王若虚评黄庭坚的诗,谓为“有奇而无妙”,其言甚确。庭坚一派的诗过于喜欢用古典,流于拗拙;后人学之,至于生硬晦涩,了无意味。故后来有才气的诗人,皆自创新的风格,极力反对江西派的诗。

南渡诗人如叶梦得、陈与义等,还没有完全摆脱江西派的藩篱。至陆游、范成大、杨万里诸大诗人相继起来,才造成南宋新诗坛的光辉。

杨万里《跋徐恭仲省干近诗》云:

传派传宗我替羞,

作家各自一风流。

黄(庭坚)陈(师道)篱下休安脚,

陶(潜)谢(灵运)行前更出头。

我以为这几句话不但是反对江西派的独立宣言,还可以表示他们作诗的创造精神,表示他们不依傍古人门户而能自创风格的精神。这种精神实是南宋初期诗坛的特色。

陆游是南宋诗人中之最杰出者,是一位最富于感情的文学家。我们看他的表面颓放不拘礼法,却不知他的心情极热烈,他的爱国观念极强,虽至衰老将死,犹不忘情于恢复中原故国,而发为悲壮感慨的浩歌: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们的诗人,一方面想念着破碎的山河而凄怆;一方面又眷怀着殉情的爱妻,为之终身痛悼、哀吟:

沈园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的诗,有悲壮激昂的境界,也有闲适飘逸的境界。他的一生,本是诗人的生活,爱闲散,爱清游;他的作品也长于描写自然山水。我最爱他的一首《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细雨骑驴入剑门”七个字,真是何等美妙的诗境!

范成大(1126—1193),是南宋最负盛名的田园诗人。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吴县人。累官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他的诗长于写实,作风清新婉峭、闲适澹雅,直追陶潜。例如:

夏日田园杂兴

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秋日田园杂兴

静看檐蛛结网低,

无端妨碍小虫飞。

蜻蜓倒挂蜂儿窘,

催唤山童为解围。

横塘

南浦春来绿一川,

石桥朱塔两依然。

年年送客横塘路,

细雨垂杨系画船。

杨万里(1127—1206),也是一位自然派的诗人,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人。历秘书监,以宝谟阁学士致仕。他的诗状物写情无不入妙,最爱用俚言俗语,故白话诗最多。例如:

闲居初夏午睡起

梅子留酸软齿牙,

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

闲看儿童捉柳花。

篱落疏疏一径深,

树头先绿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

飞入菜花无处寻。

万里的诗自由放肆,独辟蹊径,时人目之为“诚斋体”。

自这些大诗人相继死去,南宋的诗坛便愈趋愈下了。江西派的流风虽不能束缚伟大的诗人,却很能牢笼一般小作家。其末流至诗皆拗拙不可读。虽后来有号称“永嘉四灵”的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诸人起来纠正江西派之弊,改宗晚唐,可是他们的诗也并没有表现什么好的成绩。往后又有号称“江湖派”的诗人起来,也大都是些低能的作者。只有刘克庄、戴复古、朱淑真等偶有好诗写出来。至于宋末,诗坛益不振。当时著名的诗人如谢翱、文天祥、林景熙、谢枋得、汪元量诸人的诗,皆具有气魄,富有感慨,而缺乏才气,佳作极少。于是所谓“宋诗”,便随着南宋之亡而衰落了。

宋代的小说

宋人继续着唐人努力于传奇的创作,而成绩则远不逮。宋之作者如徐铉、乐史等,皆缺乏才气,只是模拟唐人,故造诣不高。略为可观的作品,只有《杨太真外传》《赵飞燕别传》《谭意歌传》《王幼玉传》《王榭传》《梅妃传》《李师师外传》等数篇而已。

可是,宋人虽不长于作传奇体的文言小说,而当时民间有一种新兴的白话小说,却足为宋代小说界的光辉。

白话小说本始于唐,今所传者尚有《唐太宗入冥记》《孝子董永传》《秋胡小说》《维摩诘所说经俗文》《释迦八相成道记》及《目莲入地狱故事》等书(敦煌千佛洞所发现),皆为唐人的作品。至宋而白话小说益盛。宋代的白话小说,叫作“诨词小说”,又叫作“平话”。据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的记载,分宋小说为三类:

(一)银字儿——烟粉灵怪传奇;

(二)说公案——搏拳提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

(三)说铁骑儿——士马金鼓之事。

小说为宋人说话之一科,说话者与今之说书相似,即讲半真半假的故事也。讲故事本不是一件难事,但若求讲得有声有色,博得群众的欢迎,自非随口可道,必须有完善的底本为凭。此种底本,是为“话本”。宋人“话本”小说之流传者,今有《新编五代史平话》及《京本通俗小说》二种。

《新编五代史平话》为中国长篇演义小说最初的一部,作者不详,大约是经几度修改写定的“话本”。内容系讲梁、唐、晋、汉、周五代的军事,每代二卷,首尾皆附以诗。今本《梁史》《汉史》皆缺下卷。(按此书本系讲史,与小说异科,惟以后来演义发达,讲史遂亦并称为小说一类。)

《京本通俗小说》亦系残本,今存第十卷至十六卷及第二十一卷,每卷小说一篇,共计八篇,其目录如下:

《碾玉观音》

《菩萨蛮》

《西山一窟鬼》

《志诚张主管》

《拗相公》

《错斩崔宁》

《冯玉梅团圆》

《金虏海陵王荒淫》

这都是用白话写的短篇小说,大概都是南宋人的作品。每篇开头都有诗或词,并讲些与本篇相类似的故事为引子,然后叙入正文。

《碾玉观音》系叙绍兴时某郡王府有碾玉观音的待诏崔宁与府中养娘秀秀相爱而偕逃,组织小家庭于潭州。不料为郡王府郭排军所见,遭其陷害,秀秀被郡王活埋于王府之后花园。但她的灵魂仍随着崔宁做鬼夫妻,终于报郭排军之仇而逝,崔宁亦偕殁。

《菩萨蛮》是讲绍兴时有少年陈守常,多才薄命,剃发入灵隐寺为僧,以能诗词极得某郡王之宠爱。后因被诬与王府侍女新荷通,横遭杖楚。及案情辩白,守常已圆寂矣。

《西山一窟鬼》系讲绍兴间秀才吴洪,赴临安应试落第,教书度日。由王婆做媒,娶李乐娘为妻,姿色绝佳,有从嫁锦儿亦美,皆鬼也。吴洪发觉后,惧甚。幸得癞道人为之作法除妖,后吴亦仙去。

《志诚张主管》是讲开封府员外张士廉,家财百万,年老无子,续娶王招宣府遣出之小夫人为妻。小夫人怨员外衰老,施爱于员外家之主管张胜。张不为所动。后员外因受小夫人曾窃出王府珍贵珠宝之累,家产全被抄封。小夫人亦自缢死。她死后犹化为少女追随张胜,但张终以女主人敬事之焉。

《拗相公》是讲王安石施行新法之害,中叙其罢相后由京师至江宁时,途中所见老百姓对彼的痛恨情形,体例不似一篇小说。

《错斩崔宁》是讲高宗时有刘贵为盗所杀,其妾陈氏及少年崔宁因嫌疑被指为通奸同谋杀夫,皆处死刑。不久刘妻王氏亦为静山大王所劫为压寨夫人。王氏初不知静山大王即杀夫之盗也,颇相爱好。后王氏得盗于忏悔时讲露出此案真相,乃径赴衙门诉盗。终杀盗以雪冤云。

《冯玉梅团圆》也是讲高宗时的故事。叙少女冯玉梅在乱难中与家人失散,为贼所掳,而与贼党中一忠良少年范希周结婚。贼党失败后,夫妇又失散无踪。其后经过许多波折,冯玉梅终于与父母、丈夫相会而团圆。

《金虏海陵王荒淫》是讲金主亮的荒淫故事。此篇之题材内容本无何等价值,但其描写之佳,在宋人“话本”小说中实首屈一指。

宋人的白话小说,除以上所讲者外,尚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及《大宋宣和遗事》二种,皆为模拟“话本”的作品。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共分三卷,十七章。因每章均有诗有话,故名为诗话。中记唐三藏往西方取经,途中叠遇妖魔的神怪故事,为后来《西游记》之所本。

《大宋宣和遗事》分前后二集,中含十节故事:第一节,叙历代帝王荒淫之失;第二节,讲王安石变法之祸;第三节,讲王安石引蔡京入朝,至童贯、蔡攸巡边;第四节,讲梁山泊宋江等英雄聚义的本末;第五节,讲徽宗幸李师师家的艳闻;第六节,讲道士林灵素的进用事;第七节,讲京师腊月预赏元宵及元宵看灯的繁华盛景;第八节,讲京师的失陷于金;第九节,讲徽、钦二帝北行的痛苦和屈辱;第十节,讲高宗的定都临安。中除第二、第三、第八、第九及第十诸节为文言,余皆白话。最值得我们注意的为第四节讲梁山泊聚义之事,实为后来《水浒传》的底本。

综括起来评论:宋人的白话小说,其本身的价值,本不值得我们过分去赞美。但在这草创的时期,作者只是用白话以求描写的逼真和尽人的能解,故不免缺乏深长的文学意味。然由此创制了白话小说的规模,为元以后章回小说发展的先驱,其开辟新路之功自是可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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