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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接财神空有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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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旧规 兜喜神方

爆竹声中 满口好话

爱俪园中 新年景象

新正开诊 气象一新

阅人既多 深信因果

发财奖券 全是骗局

币制多变 银元不变

民国时期,上海跑马场

新年旧规 兜喜神方

谢年完毕之后,我就要为明年开诊的事拟定计划。从前初一到初四,各行各业都休假,我也不能免俗,准备跟着在初五(俗称财神日)开诊,但是我想到因为停诊的日子太久,重新开诊,业务可能今非昔比,所以心中不免好像压着一块石头,有些惴惴不安。

从前的人,对于大除夕和新正,别有一番热闹情况。我鼓起兴致,在除夕之前买了全副锣鼓,这是当时上海人家的习俗,要希望来年发达,一定要在大除夕晚上,全家人打“年锣鼓”。一副锣鼓好得很,有大锣、闹钹、小锣、堂鼓等,代价不过十元。到了大除夕晚上,吃过“团年饭”之后,全家便各执一样乐器打起来了,打的调子简单得很,大家一学就会,但是欢乐的气氛,却增加了许多。

打年锣鼓的调子,无非是“咚咚,齐齐,齐齐,旺,旺,旺,齐东旺,齐东旺”。家家户户一边这样打,一边放爆竹、高升、花筒,砰砰硼硼,洋洋盈耳。

年晚最重要的事,就是祭祖。客堂中预先悬挂起三代祖宗的“传真”画像,这种画像是手绘的,俗称“真”,祭祖时名为“拜真”,这是传统的祭典,届时一家老少,都换上新衣,循次叩头跪拜。我因为“出嗣”给四伯父,名为“兼祧子”(俗称两房合一子),所以在自己家中祭过祖之后,还要到嗣父家中叩头。

那时节是我自己开着一辆奥博尔小汽车,许多孩子们不问情由挤上了我的车,口口声声说要我带他们“兜喜神方”。所谓“喜神方”,意思就是要兜着去迎接喜神,这也是上海人在除夕夜的一个大节目,你兜,我也兜,多数是安步当车的。所以在南市坐着汽车兜风是很少见的。

我到了嗣父家中,祭祖的“真桌”已经安排好。我穿了皮袍子和马褂,向真桌的祖先叩了三个头。嗣父说:“阿沅!你的一件皮毛,是长毛的狐嵌,价值很贵,要一百多块钱,穿了这种袍子开汽车,未免太可惜,你要时时留神,不要把袍子轧住。”我说:“不会的。”车上的小孩子已经闹得乱哄哄,嗣父说:“你快去吧,今年的喜神方在西南方,你照我的话去兜,最好早些回家。”

我就开着车子,带一车小孩子出了老西门。这时已是深夜十二时,我为了使孩子们高兴一些,先到法租界大世界游戏场,再到英租界大马路保安司徒庙(俗称虹庙)。但是未到庙门,路上已经挤到水泄不通,庙门口挤着无数莺莺燕燕,都是娼门女子,因为她们的风气,一定要在大除夕未天亮之前,抢着烧头香的。我只得泊好车,拖带着一群孩子,在对面“吴鉴光命相馆”门口遥望。那时我还见到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瞎子算命先生吴瞎子,他戴上一副黑眼镜,在课桌前念念有词地为人起课算命,里面等着的人挤得很。那时算一个命,要银元一块两角。他只是屈着指头,不断地念着“子丑寅卯”,忽然若有所得,三言两语地就算好了。他的后面有四个道士,叮叮当当百音交奏,做着“功课”。孩子们对这种事情,看了全无兴趣,吵着要叫我带他们到“新世界”去,但是其时马路上人如潮涌,泊车不易,我一路小心翼翼,怕弄出事来,就把孩子们带回南市。这时孩子们在车中,都已沉沉欲睡了。

《点石斋画报》上的保安司徒庙

母亲在岁晚午夜,有一个习惯叫作“守岁”,在这夜是不睡觉的,家中焚着一斤檀香,时值二元,算是极贵的。我们到达家中,红烛高烧,她老人家还在叩头礼拜,名为“烧天香”,我的太太在做馄饨,名为“发财馄饨”。油炸的是金元宝,汤煮的是银元宝,房中也点着芸香炉和守岁烛,门窗上贴着我母亲亲手剪的红纸,剪出“招财进宝”“子孙万代”等许多花式。这时已接近天亮,我倦得很,向母亲辞了岁,入房便睡。

招财进宝(上)、子孙万代(下)

爆竹声中 满口好话

旧时江南文人,在元旦的清晨,桌上安排好文房四宝,洗漱之后,换上新衣,走进书房,用云石砚,手执白芨一枚,调水磨着朱砂开笔,在笺纸上写“元旦试笔,万事亨通”八个字,贴在书桌之前,这是新年动笔的规例。

这时仆人端上一碗“元宝茶”。所谓元宝茶,就是在盖碗茶上面,放着两颗橄榄,口中还要说:“少爷,望侬今年多赚点元宝。”接着又端出四盘点心,一盘茶叶蛋,称作“元宝满盘”;一盘是馄饨,称之为“银元宝”;一盘是春卷,叫作“黄金万两”;还有一盘是年糕,叫作“步步高升”。总之,在新年中,老老少少,一言一动,都要讨一个好口彩。

吃罢了早点,首先向母亲拜年,是要叩头的,口中还要说:“祝母亲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母亲也要说一连串吉利话,如“财源广进”“生意兴隆”等,接着我就赶到嗣父那边去拜年,嗣父见了我,又说了一套好口彩。临走时他轻轻地对我说:“我初三就要动身到蚌埠,就任蚌埠税关督办,因为那边地方很苦,我去年再三考虑去与不去,现在我才决定去。一则为了每月可以拿二百四十元官俸;二则那边地方虽苦,可是日常花不掉钱,并且可以借此把鸦片烟戒掉。你如到时有空,不妨到南火车站来送我。”我连声说好,并对嗣父说:“我觉得为了二百四十元薪给,千里迢迢到蚌埠,似乎不值得。”嗣父说:“二百余元是一个大数目,老年人失去这个机会,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事了。”他又接着说:“你做医生算得一帆风顺,名利双收,最好要坚守你的本行,不要兼做其他事业,因为身体也要顾到的。”我唯唯称是。

我辞别了嗣父,再到其他各处去,手上拿了一张红纸,写明叔伯辈几人,姨丈几人,岳家几人,老亲戚几家,师友们几家,安排好路线,循次登门拜年。在四天之内,走遍各处,最大的一笔支出,就是佣仆和小孩子们的红包。那时,每一个小孩的红包,不论远亲近戚,一律给小洋四角,佣仆给小洋二角。几天总结,倒也花了不少。

在几天拜年的过程中,还有一笔支出,就是沿路的乞丐,都要给铜元一枚,如果不给,怕他们口出恶言,认为是不吉利的。

我有一个感觉,开口都要带着吉利的字句,事事小心,步步留神,这虽近乎迷信,倒也含有一种人生哲学,教自己做事要小心谨慎,出言要博得人家的欢心,在一年开始就要修养这种功夫。所以在新年中即使小孩子不慎打碎了一个茶杯或碟子,都要面无愠色,口中还要说“长命百岁”或“岁岁平安”。所谓“岁”,与“碎”同音,口彩还是很好听的,这与古人玉杯坠地,面不改容,同样是一种心理修养。

爱俪园中 新年景象

到各处去拜年,是新年中一件最辛苦的事。通常一个中年人,亲友多的话,要从年初一拜到正月半,我为了初五要开诊,所以不得不在四天之中,拜遍所有亲友。初四我预定要到租界上去拜年,拜的都是几位老师,所以还要预备许多礼物。我的岳父说:“你初四到租界去拜年,可不可以带阿洪到哈同花园(又名爱俪园,是上海最大的私家花园)去,阿洪是我们的近亲,他年纪小,独自到夷场上去,我不放心。”我说:“这倒很好,我也可以顺便到哈同花园里去看看。”

哈同花园大得很,面临静安寺路,左面是哈同路(今铜仁路),后面是福煦路(今延安中路),右接沧州饭店和许多铺面。这个花园平时不开放,只有一次水灾赈济会,一连开放了几天,上海有许多平素不得其门而入的人,都争先恐后地买了票进去一看。这个花园,十足是故都颐和园雏形的园林景色。

哈同花园主人哈同夫妇,斥资办了男女两间学校,男校称作“仓圣明智大学”,女校称作“仓圣明智女校”,两间学校的校舍都很大,男校有一千多学生,女校有五六百人,这些学生的学费以及膳宿,都是免费供应的。(按:那时节一般小学是四年制,学费每学期为二元至六元。中学没有初中高中之分,也是四年制,学费是每学期十六元至三十六元。大学年数不定,学费最低是四十元,最高的是圣约翰大学,学费高达一百五十元。)阿洪就在这间仓圣明智大学的小学校里读书,照例新年是要去向哈同夫妇拜年的。这个时节,园门大开,不但学生可以进去,陪同学生去的家长,也可以随同入园。

我把阿洪带到哈同花园,车子停在门口,抬头见有“爱俪园”三字,进门入口,通过门房便进入园中。正中是花园的通道,由通道而深入,左面是哈同自己的住处和广仓学会,普通人是不准入内的,右边首先见到的是“海棠厅”,是爱俪园账房所在地,再深入里面就是仓圣明智大学,校门口有一座桥,过桥经长廊才能进入校中。这间学校名虽是大学,但包括小学中学在一起。

哈同夫妇办这两间学校,着实花了不少钱。两间学校的教师,师资都很高,教中文的有探花榜眼,如喻长霖、郑沅等,其他有国画教师缪谷瑛等,洋画教师有徐悲鸿(仅一个短时期,后来便去了法国),英文教师是一位印度学者。我走进这间学校一看,地方大得很,除了课室、宿舍、运动场之外,还有一个大讲堂。这一天,所有学生都穿了新衣,聚集在讲堂中,等候给院长哈同、院长夫人罗迦陵、校长姬觉弥拜年。一声招呼,大家排队直趋“戬寿堂”。这个堂很大,布置得像个宫殿模样。一到那边,只见哈同夫人穿了高贵的西服,坐在正中一张红木雕龙披有兽皮的椅子上,两旁一面是哈同,一面是姬觉弥,下面排了许多蒲团,学生分批对着他们三人作三跪九叩首礼。

我看了这项仪式,就想到哈同夫人竟然模仿西太后,过一下文武百官“早朝礼”的瘾,大有关起门来做皇帝的意图。(按:五年之后,哈同夫人的大儿子罗友兰,患了伤寒症,他的夫人是鲍咸亨的女儿,请我到园里去诊视,终获痊愈。后来我就担任了他家的常年医生,月薪是二百元。从此他们一家人,有了病请中医时都由我诊视。哈同夫人是浦东人,一向崇尚中医中药,临终之前我还替她诊视,她的病因,不过是吃了四个青泥团子,绝无致命之理,但是有大部分人早就闹着分家争产,替她另外请了一个奥籍的西医,打了一针,就与世长辞了。)

在阿洪拜过年之后,他就带领我游览全园。我见到最秀丽的一景,也是全园的精华,叫作“大好河山”。在河中可以驾轻舟周游全河,有许多布置,如石船,完全模仿颐和园的石舫,后面还有“迦陵精舍”,里面有佛堂,养着一批尼姑。还有两处,是接收了北京清宫遗留下来的一批太监和僧侣。

这个花园,实在太大了,一时也无法走遍。我约略估计,花园的大小,比香港的跑马场还要大一倍。

新正开诊 气象一新

到了年初五,我就到诊所照常应诊。虽然我旷弃诊务已达半年以上,可是这天开诊,就看了四十多号,这是因为好多人是预先约好的。

初五的晚间,在诊所中要行一次接财神的仪式。我母亲下午从南市赶来,为我准备祭品和香烛等。到了晚间,预先约了好多亲友,假座诊所附近南京路新雅粤菜馆请了四桌酒,叫作“财神酒”。吃罢之后,大家到我诊所来拜财神。这种仪式,说来很是有趣,到时要开着大门,等候财神驾到。事实上是否有财神光降,也只是自己骗骗自己而已。

倒是有许多乞丐,异想天开,成群结队披了破旧的红衫,装着财神模样,看见人家开了门接财神,他们就高声疾呼“财神到了”,跟着还唱一段“莲花落”。所谓莲花落,是乞丐唱的歌词,词句由乞丐随意编造,你多给他一些钱,就唱一段吉利的歌词;你少给他一些钱,他就唱出不好听而含有詈骂意义的歌词。所以家家户户见到这种乞丐上门都给一些钱,但是他们一批去了,一批又来,也不胜其烦。我对这般乞丐,每来一批,都给铜元二十枚,人数实在多的给小洋四角,他们唱完了便都呼啸而去。

从前习惯上在每年年初五,我必然要到叉袋角朱斗文家去拜年。到了晚上九时,他的账房先生捧出五百块银洋来,开始玩牌九,由朱斗文做庄。这个庄是很奇特的,他只赔不吃,赢的人照例取钱,输的人是不吃掉的,只是每次下注限定小洋四角。所以参加玩牌九的人,没有一个不赢,却没有一个人输钱,这叫作“散福”,意思说“财神日”该散些福给大家。

这样的赌法,大约经过一小时,朱斗文的五百块钱,全部散尽,大家高兴不已。我向来不赌,只有每年到了他家,情不可却,玩上几次,会赢几块钱。到了十点钟,朱斗文又到后宅去“散福”。后宅是一个花园,有一行连接着八个宅子,是由他的八位姨太太居住的,到了时间,八位姨太太都聚集在厅中,等候朱斗文到来“散福”。十一点之后,他又到平素熟悉的妓院中去“散福”,这是常年老例。

这一年我不到朱斗文家去,我约齐了那天四桌客人,说:“今天我也要散福。”于是我拿五十块钱来玩骰子,玩的方式是“掷状元红”。这种玩法是很经玩的,因而直玩到午夜,大家才纷纷告别,而我的五十块钱也就散尽了。

在未开诊之前,我心中有些踌躇,因为我知道从前大庆里余伯陶医生,诊务一向相当好,忽然心血来潮,到浙江青田县去当了五个月县长,过了一下做官的瘾,博得一个虚衔,归来之后重操旧业,诊务就此一蹶不振。我这次休息了半年以上,会不会重蹈余伯陶的覆辙?但是做到正月底,计算一下,诊务还不输于往昔,我深自庆幸,我母亲说:“你在财神日散福散掉五十块钱,太阔绰了,何不做些善事?”我说:“也好。”就决定拨出二百元来捐入四个善团,一个是龙华孤儿院,一个是仁济育婴堂,一个是普善山庄,还有一个是广益善堂。

阅人既多 深信因果

到了阳历五月,诊务不但恢复原状,而且因为伤寒流行,我的诊务特别好。这种病,劳动阶层的病人都就诊于张聋 。他是向不出诊的,上门看病则由他的子侄辈襄诊,每天总有三四百号。中上阶层的病者,无非求治于四个有名的内科中医,我是忝居其一。

这种伤寒病,轻的门诊都不相宜,重的因为病势凶恶,一日数变,都要出诊。那时节老辈医家都有嗜好,只有我最年轻,起身得早,早晨六时至九时就赶着出诊,汽车往返,一个清早能看八家出诊,九时回来再看门诊,看到下午四时,又要应邀去出诊。一天之中,真是忙得连吃饭都没有一定的时间。

伤寒症都是由于饮食不慎传染而成,资产阶级当然少些,最多数的患者是贫苦人家和警务人员以及高等“白相人”,所谓白相人,今称黑社会人物。看这种人的病,看得好固然可以声名大振,但是看得不好,也常会惹出事来。幸亏我对这种病的治疗,尚有把握,所以从来没有引起什么事端。

这种黑社会人物现在都已成过去,但是有不少人物,如今还值得一提。这种人是社会上的害群之马,他们在上海畸形地存在着,并公开活动。他们在法租界有法租界的背景,在英租界有英租界的背景,靠着些背景的势力胡作非为,强盗、骗子、包打听以至探长,朋比为奸,无恶不作。他们广收徒弟,爪牙遍地,潜势力大得很,这不像香港黑社会的人是不露面的。

在我开业之后的一个时代,这种出名的白相人,屈指计之,至少有四十个人,我由诊病而认识的列举如后:

陆某某,湖州人,他是英租界巡捕房小巡捕出身,做到探长,是白相人中披有老虎皮的人,他经常患偏头痛。常在下午六时之后,邀约我到五马路中央饭店为他诊病。中央饭店名为旅店,事实上有几层楼全是烟窟,一天到晚总有成千个瘾君子出入其间,因为是他的物业,所以警务当局视若无睹。中央饭店楼下大厅是“中央舞厅”,出入的舞客,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无非是借舞厅讲斤头,如果讲斤头能使他们满意,任何刑事案子,可以黑的变成白的,不然的话,白的也会变成黑的,因此有好多冤狱都是由他一手造成。他的一个大老婆,住在锡金公所对面,也常常请我去看病,她对我说:“陆家里作的孽,真像海一般深,所以我要诵经礼佛,求菩萨宽恕他。”他的小老婆叫作阿巧,住在七浦路,此婆骄横得很,可以说是陆某某的帮凶,患有严重的胃病,常痛到死去活来。有一天,也该是陆氏恶贯满盈,刚走出中央饭店时,在门口就遭到狙击,被人用盒子炮打死。

唐阿裕,他是漆匠出身,以做清和坊赌台老板起家。他收了许多门徒,其中有一部分是以打劫为生的,有几个职业杀手也拜在他门下,只要有人肯花钱,他们就会打死人。唐家住在吕宋路(今连云路)五福里一号,某年他生黄疸病(即流行性肝炎),我为他看好了之后,他一定要和我做朋友,我却避而远之,不敢和他接近。他横行不法了一个长时期,后来江北大亨顾竹轩指使他的徒弟王兴高把他打死,次日报纸上登出他的尸体照片,两眼凸出,可怕得很。他有一个小老婆,后来穷困到成为乞丐模样。一次她来求我免费替她看一次病,我见了她,已不认识她就是当年丰容盛鬋的人物了。

芮某,绰号“火老鸦阿荣”,本来是一家“大有兴”香烛店的小老板,交友不慎,专与匪徒为伍,抢劫烟土,号称新八股党之一,而且成为富翁。后来移居吕班路“三德坊”,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小老婆,叫作阿娘,接着又威迫一个乐姓补习女教师做他第二个小老婆,后来经人介绍女伶华慧麟做他的寄女,不久也变为他的小老婆。他为要力捧华慧麟,特地租下宁波路(今淮海路)新光电影院改演京剧,一面请了马连良、叶盛兰、马富禄等到上海来与华慧麟配合演出,声势极盛。某年卓别林到上海,也到新光戏院后台去拜访他们。那时我的诊所在新光戏院对面慈安里,常有电话来招我到戏院经理室去看病。阿荣外形看来一些没有病,事实上他却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有人告诉我:此人碰不得,你要少同他来往为妙,因为此人生性暴躁,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其时他虽是戏院老板,暗地里仍然做着职业杀手,随时会把人杀死的。他手下有许多徒弟,成群结队,无恶不作。后来他逃到外埠,疯疯癫癫变为痴人而死。

许某,是六马路(今北海路)锦春茶馆的老板,后来也做了赌台老板。这种赌台,小也赌大也赌,真是害人不浅。他有一种本领,就是很会理财,把多余的钱放高利贷,上海人称作“印子钿”。如果有人借钱不还,被他打断脚骨是常事。他好色成性,寻花问柳,对女人方面用钱爽得很,绰号叫作“钞票老头子”。他的横行时期不长,没有多少年就死于喉癌症。

尤阿根,名气很大,但是他的真名,很少人知道。他是拉塌车出身。先做小巡捕,后来变为便衣侦探,因识得坏人多,所以破案率很高,递升为老闸捕房探长,很多探员都是他的徒弟。他有时来看病,一出手就给诊金十元,我说:“我的诊金只收一元二角,用不着这样多。”他说:“你收下好了,我尤阿根是不在乎的。”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骇怕起来,他后来成为我的老病家。人家告诉我,这人对刑事案颇有办法,上下其手,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有钱,可以颠倒是非。有些人本来无罪,他为了销案,无端端把一个好人落案,作的孽也数不清了。他向来出入坐汽车,但是从捕房出来,表示廉洁起见,总是坐一辆包车,有一天就在包车上被人用驳壳枪打死。

张法尧,他父亲是法租界著名的三大亨之一张啸林,他的家人常由我诊病。张啸林脾气坏得很,动辄骂人打人,我到他家里竭力避免与他接触。但是我和张法尧很熟,他的夫人很斯文,有病总邀我去诊视。张法尧自己毕业于八仙桥中法学校,成绩平常得很,张啸林觉得有子留学是很光荣的,所以把他送到法国去,他到法国去混了几年,用掉了三十多万元。那时节的三十万,要等于近时的一千万,这样的挥霍,哪里会认真读书?就在法国一家野鸡大学买了一张文凭回来,后来与余祥琴合伙在我诊所隔邻威海卫路(今威海路)三十号挂起律师牌子来,同时也吸上了鸦片烟,身体弄到坏透了。等到张啸林被他自己的保镖所杀,张法尧也就一贫如洗,死在徐家汇木屋区中。

黄某,是一个生意白相人。年幼时,游手好闲,专事殴斗。他的哥哥是日新池浴室的账房,他粗知文墨,也做过短时期新闻记者,因此认识好多人。后来他拜在蔡和尚门下,于是就正式成为一个白相人,与大汉奸常玉清为伍。他工于心计,极善理财。蔡和尚给他一笔钱,专门放高利贷,他就在慈安里挂了一个汇中银号的招牌,自任总经理。他一家大小有病,总是邀我去看,但从不付一文钱。他的意思是如我有事,他可以帮我的忙,他家人有病,我应该免费替他诊病。实际上我为他服务了十多年,却从来没有托他做过一件事。后来他的汇中银号变成汇中银行,果然做得像模像样,最得意的时期,确乎有几个钱,但是后来他因案被捕,押解到他的原籍绍兴,枪毙了。

我向不迷信,但是我先后看了这般人的病,不但和病人很熟,连他们的家人子女都相稔识,不过,我认为报应之说,迹近迷信,“因果律”三字,是科学的循环率。因此抱定一个宗旨,我和他们之间,保持相当距离,而且中间隔着一重壁垒,私人方面不相往来,他们有什么宴会我从不参加。这种人做生日做弥月,帖子是不断送来的,我总是“礼到人不到”,所以不会发生什么纠葛。上海白相人,对像我这种人,叫作“空子”。所谓空子,是认我为圈子外的人物。

发财奖券 全是骗局

上海一向有一种赌博叫作“花会”,即香港的“字花”。主持这种赌博的人,都是一些黑社会人物,在四十多年前是绰号“歪鼻头茂堂”的,他有一个儿子叫作“阿塌”,倒是日晖港南洋中学毕业的,人极斯文有礼。有一年,阿塌生了喉痧症(近称猩红热),我为他治疗痊愈,他衷心感激,一再要求我和他结为金兰之交。我对这种人的家庭背景,向来抱定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对他的要求没有接受。

一天,他又来我诊所,等到我诊务完毕,邀我吃饭,我说:“有话尽管说,何必吃饭。”他说:“你知道吗?上海新兴一种发财票,最初是借赈济长江水灾为名,后来就一期一期地办下去,成为一种定期性的彩票,头奖的奖金为二千元,买的人非常之多,这种彩票只限于南市购买,出售的彩票店也都设在南市。”

我说:“我到过新北门老北门看过,有许许多多彩票店,都卖这种彩票。”他说:“我也有一道路可以发行一种新彩票,要你参加合作,因为我对彩票设计和文字上的宣传要借重你。”我告诉他:“我对赌博性的玩意,向无兴趣,要我合作,更无胆量。”于是阿塌废然而返。

几个月之后,阿塌和金廷荪合办“五福奖券”,一期一期地开下去,有好几期的头奖,都用作弊方式开在自己的腰包里,着实赚了不少钱。阿塌每次都送我几十张奖券,还是希望我另起炉灶,另办一种奖券,但是我始终不为所动。

阿塌年纪很轻,竟然发达了,时常出入妓院。他的父亲茂堂认他是跨灶之子,正在得意的时候,阿塌向租界当局领到一张自卫手枪的执照,他对这支枪爱不释手,一天到晚抓在手上抚摩玩弄。不料一次因夫妇相骂,他的手枪走火,竟然死于自己的枪下。我就想到因果循环,一个人种什么因,收什么果!要是他不做奖券的话,没有钱就不会买枪,也不会出入妓院引起夫妻相争,更不至于死于非命。

那时节英租界也有发财票,叫作“香槟票”,是跑马总会专利的一种马票,一年只开两次,每次发行十万张,每张十元,分十条,每条一元。购买的人,十分踊跃,连南京、杭州、青岛、汉口都有人代理,搜刮的钱着实惊人。

民国时上海的彩票,俗称“发财票”

法租界另有一个法国人叫作“盘登”,他妙想天开地创办了一个“万国储蓄会”。盘登本来是一个法国无赖,会讲中国话,也会吃鸦片烟,与法租界当局勾结得很密切,因此他组织一个银会式而有奖券性的万国储蓄会,活动一下之后,旋即批准宣告成立。

这个组织,骗人真是骗得大了。他是采取零存方法的储蓄制度,每月每会储十二元,以十五年为期,到期可以收回储蓄金两千元,不到一年是不退钱的,满了一年可以七折八扣做抵押。本来这样硬性规定,利息如此微细,应该是没有人参加的,但是因为月月开奖一次的关系,况且头奖有两千元,特奖有五万元,还有二等奖、三等奖,以及许多末尾奖(按:末尾奖即末尾一字和头奖末一字相同),因此吸引力很大。但是从前要人每月存款十二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凡是存十二元的名为全会,再一分为四,每人储三元的名为分会。他着重广告政策,月月开奖,每次开奖结果都在报上大登广告。大家以为比买发财票好,到期尚可还本,这一下子,就轰动了全上海的人,连沪宁、沪杭两路的人,都纷纷争着入会。

万国储蓄会雇用了不少推销员,分别鼓其如簧之舌,劝各人的亲友加入储存,我查出:

一九二一年入会的有二万二千四百二十四会。

一九三四年入会的有十三万一千八百会。

大家想一想,每会每月是十二元,这么多会员,他每月要收多少?那时上海一共只有几十家银行,储蓄存款总额不过三亿元,一个万国储蓄会,简直要抵十几家银行了。

我初时也想去参加认一个全会,后来和丁福保老先生商量,他说:“这真是一个大骗局,你千万不可上当。你只要想一想,银行利息大约七年加一倍,钱庄的储蓄大约六年加一倍,存在大商店的银折是五年加一倍,名叫‘对合子’。万国储蓄会以每月五万元开奖的框子,令到入会的人算不出利率来,实际上入会的人是吃亏得了不得的。”因此我入会的意念也作罢了。

但是在这十多万个客户中,每年每组至少有十二个人得到头奖两千元,这是最侥幸的人物。我为李丽华一家人诊病十余年,一天,李丽华的母亲对我说:“小咪的命运真好,我家从前住在霞飞路宝康里时代,家境并不好,但是小咪落地的一天,她的爸爸一看报纸,竟然看到自己中了万国储蓄会的头奖,立刻拿到奖金两千元。”诸如此类的情形,足见万国储蓄会吸引客户,的确是有一套的。

万国储蓄会成立之后,并有几年时光,发起人盘登,已成为一个大富翁,他把所有的存款,投资于上海的地产,组织华洋地产公司、均益地产公司,把爱多亚路外滩许多地产都买了下来,此外,还在霞飞路、徐家汇一带买下不少地产,其财富之巨,真是富可敌国。

不料,一九三五年因为做美国股票的空头,一下子亏折极大,正在这个时候,上海有二十二个团体联名通电拆穿万国储蓄会的利率不合理,完全是一个大骗局,要求政府取缔。这时候法租界的势力,已经受到中国政府的压力,盘登见势不妙,自动宣告结束。其实这时候币制对物价已经差得很远,他把地产变卖,换了许多外汇,逃离上海到瑞士去做富翁了。

币制多变 银元不变

我在南市的老家是租赁的,住了很久,觉得租界宜于行业,而南市却宜于住家,所以心心念念想在南市买一间小型楼房,作为自己的产业。但是南市楼房的买进卖出少得很,要放出声气等候机会。

有一天,我的堂兄幼青,走来告诉我他的岳丈庞竹卿的情况。庞是上海的有名人物,物业多得很,又喜欢珍藏古玩,与当时的收藏家庞莱臣声誉不分上下。但是庞那时已经外强中干,虚有其表,连他在租界上的住宅也已经押掉了很久(庞竹卿的住宅在威海卫路同孚路口,在这个住宅的四面,一面是颜料巨商邱渭卿的私邸,一边是女诗人吕碧城的公馆,一边是曾任驻日大使章宗祥的寓所,连庞家四家,都已家道中落),利息一路滚上去,这个屋子看来是无力赎回了。我诧异地问道:“庞竹卿人称庞百万,何以一下子会弄成这个地步?”幼青兄说:“唉!庞家一向做府绸生意,现在外国出口数量大跌,苦守了七八年,经济上就周转不灵。加上他的儿子狂嫖滥赌,娶了一个电影明星韩云珍做小老婆。韩云珍是有名的‘骚在骨子里’的风骚女子,两人都吃上了鸦片,容颜憔悴,无复人形。加上韩云珍的妹妹也给他搭上了,后来韩云珍的母亲也迁居庞家,四个人吸鸦片,还要阔天阔地地滥用,所以庞家境况就一落千丈。现在连南市淘沙场老宅也要出售了,我就住在他的这个老宅中,看来不久就要搬出。搬出的事小,倒是我合不得轻易搬开这座房子,因为这座房屋出过三个富翁。第一个是庞竹卿,第二个发迹的住客是吴蕴初(按:即天厨味精厂的老板),他是住在这个屋子里面研究味精成功的,第三个住客是方液仙(按:即中国化学工业社的老板),他的三星牙膏,也是在这所屋子里发明的。我现在正在这屋子里办一个华商元下公司,发行牛肉汁,也小有成就,所以我只怕他把这屋子出售,那就可能影响到我的发展。”接着他就问我:“沅弟,你有钱的话,我劝你把它买下来,因为这个屋子,真可以算是吉屋。”

我听了他的话心也动起来,便说:“这个屋子地处冲要,可能价值很大,怕我买不起。”幼青说:“我来同岳丈讲,价钱可能便宜一点。”

三天之后,幼青又来了,他说:“这个屋子,占地约一亩,事实估价要二万五千元,他早前想把这屋子送给我们夫妇二人的,现在因为等钱用,就作价二万元,一万元仍旧送给我们夫妇俩的,另一万元要收现款,你要买是极划算的。”我说:“二万元实在是一笔大数目,我一时也凑不出,可不可以我和你两人合资购买这间屋子,你赠予的一万元作为股本,我的一万现款也是股份。但是我现款还是不足此数,手头只有五千元。还有五千元能不能分五个月拔清?”幼青把我这话传给他的岳丈听,庞竹卿很慈祥而又很想得周到地说:“现在我家朝不保夕,而我的寿命恐怕等不到五个月,为了避免你们卷入争产纠葛起见,不如立刻做手续,先行过户,将这个道契归钱庄保管,你们向钱庄付清了钱,再取回道契就可以了。”他这样一说,就在两天之内,办理过户手续。

从前房屋买卖,没有分期付款制度,这件事近似分期付款。钱庄起初不肯做,后来经过友情商量,才肯接受,但是利息要收到一分二厘,我也勉强地答应了。

果然不到两个月,庞竹卿竟然溘然长逝。他在租界上的产业,拍卖的拍卖,被钱庄没收的没收,而我和幼青买下的屋子,却毫无纠葛,而他的那个宝贝儿子虽然反对,却也一无办法。

这件事情,事后我告诉丁福保老先生,他说:“以后要买房子,一定要清清楚楚,一手交钱,一手收屋,不能有一些纠纷掺入其间。这件事幸亏庞竹老道德好,想得周到,否则你就会卷入是非圈中,三年五年的缠不清了。俗语说‘与人不睦,劝人造屋’,还有一句话可以说‘与人不睦,劝人买屋’,是一样的。”我现在想到从前上海要造一幢房屋或者买一座楼,没有经验的话,真是自寻麻烦。

后来,“八一三”事变爆发,南市大火,连烧了三天,我想这座房子,也会烧光了。幼青兄天天到二十四层楼国际饭店顶上,用望远镜瞭望,只见家中的一个烟囱还存在着,大家差堪自慰。

战事停了之后二年,南市复兴很快,幼青移居租界,他的元下牛肉汁、鸡汁也让给别人去做了。我一向住在租界上,我母亲又不喜欢那座屋子,始终没有搬进去住,于是我们商议之下就把这屋子出卖了。那时币制已有变动,但是我们坚持要收银元,折合起来售得一万二千元。亏本是亏本了,但是银元的价值,依然没有多大变动。

这是因为南市经过一场战争,市面萧条,而钞票不值钱已渐开端倪,老百姓们都觉得置业可以保持币值;但还要看这个地段好不好,所以这所偏在南市区的房屋只求有人买,也只得亏本脱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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