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汪炳贵正在这里谈国务总理光临的好处,忽然有人鼓掌而出。大家看时,却是牛古琴。大家便问道:“牛先生,你有什么好新闻报告?这样快活。”牛古琴道:“并不是我有什么新闻,我打算把我们会馆里的新闻,往外报告呢。平常我看见总理去拜一趟客,报上都要登出来。现在国务总理,到我们这会馆里来,当然也是一样的事情,我们就不能登报吗?不如我们作一段稿子,送到各报去登,登出来了,大家都有面子。”汪炳贵道:“说得有理。我去问问彭老先生看,要怎样的做法。”说着,他高高兴兴就到彭如心屋子里来。彭如心因为会馆里的人,都来和唐雁老见礼的这种事,他已经是十分不高兴。因为多有几岁年纪,还容忍得下,只是用手摸着花白的长胡子,靠着椅子背,坐着纳闷。汪炳贵一走进来,他就不像平常那样蔼然可亲,只是微微点了一个头。汪炳贵一看形色不对,先打了一个哈哈,笑道:“老伯,你老人家给这会馆增光不少。不然,哪有国务总理到这种地方来。”彭如心不作声,淡笑了一笑,汪炳贵道:“总理来一趟,算什么。不过你老人家是一个布衣,能屈总理之尊,前来拜会,你老人家的道德学问,就可知了。人家以为总理来了荣耀,我以为会馆里有老伯在这里住,那才是荣耀呢。”彭如心听说,仍旧不作声,又淡笑了一笑。汪炳贵道:“他们说,还要把这一件事登报呢。”彭如心道:“什么!登报?那太笑话了。而且他一个赈务督办,出来拜一会客,也极平常的事,哪就有登报的价值?”汪炳贵道:“我也是这样说。况且你老人家闭门读书,决不是那样好名的人,就是可以登报,也不能投稿呢。所以我一听他们说,就极力去阻止他们,叫他们不要胡闹。”彭如心道:“这样就好。你老哥究竟是个读书人,自有身份。”汪炳贵叹了一口气道:“人情凉薄,处事可见。设若今天来一个我们一样的穷人,恐怕会馆里的人,都不会知道呢。”
彭如心道:“如此便好。就是有人问起来,也不必提这事。雁程呢,他是家兄的学生,小时,我们在一处,曾读过几天书。他来拜访我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汪炳贵这才明白了他和唐雁老的关系,更不是寻常的朋友,越发地可注意了。他在彭如心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再出来,对大家摇摇手,意思叫他们不要声张。自己轻轻悄悄地走到牛古琴屋里去。牛古琴问道:“彭老先生怎说?”汪炳贵道:“他是年高有德的人,岂能像我们一样,贪名贪利。他对你们这样铺张的行动,很是不满意,是我解说了一番,他才不见怪呢。”牛古琴道:“难道他有这样一个好朋友,都不出来做官?”汪炳贵道:“出来一定是出来的。不过就怕没有相当的事情。据我想,至少要请他当秘书长才对。”牛古琴道:“你和彭老先生感情太好了。他做秘书长,老哥怕不要拜个课长?”汪炳贵道:“我也是这样想。无论如何,只要我有事情,我一定给你想法子的。”牛古琴禁不住笑了,说道:“我呢,自然要老哥提携一二,还有许多会馆里的人,大概也要找老哥呢。”汪炳贵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他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想彭老先生提拔他们。哼!未必。凡在老前辈面前办事,总要有一门所长,或者是品性好,或者是阅历深,或者是有学问。他们究竟是哪一条可取呢?他们要找我,我决计是不和他们说话的。”牛古琴听了这话,好像汪炳贵句句骂的是他,不由得面红耳赤,只是搭讪着抽水烟。这时窗子外,忽然有人叫道:“汪先生。”汪炳贵听那声音,是同会馆住的邵述尧先生,便道:“我在这里,有什么事?”邵述尧道:“请出来,我有一句话说。”汪炳贵听说,当真走了出来。邵述尧执着汪炳贵的手笑道:“晚上没事吗?”汪炳贵道:“倒没有什么事。”邵述尧低声说道:“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汪炳贵心想,我们两人也同住了一年多,什么时候,你请过我呢?今天无缘无故,忽然请我吃起小馆子来,这也就奇了。难道你看我和彭如心要好,就和我联络起来吗?管他呢,吃一餐,是一餐,我且叨扰你一顿,口里却说道:“今天晚上,实在不得空,彭老先生有两封信,要我替他写。”邵述尧道:“现在还早,我们就去,早点儿回来,我包也耽误不了事。”汪炳贵道:“我又叨扰你做什么?”邵述尧笑道:“我的老哥,我们还论这些吗?圣人云: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吃一餐饭,又算什么。况且我们是多年患难之交,只要有吃有喝,你做东,我做东,都是一样。好譬说:今天老大哥有钱,我要你请我上一回馆子,你还能推辞吗?”汪炳贵道:“我这倒没的说了,好,就同去吧。怕是回来晚了,彭老先生,要找我呢。你不知道他真依靠我为左右手,什么事都不瞒我。”邵述尧自然不能加以否认,都点头称“是”。到了小饭馆子里,要酒要菜,邵述尧足请汪炳贵这么一吃,汪炳贵心满意足。回头邵述尧又喊了两辆洋车,一直送他回来。
汪炳贵将门生帖子写了,放在两包饽饽面上,双手捧着两包饽饽,送到彭如心屋子里来,笑着说道:“有一张帖子,请老伯看看。”说毕,将两包饽饽放在桌上,把那张字帖,双手呈到彭如心面前,笑道:“你老人家收一个穷门生吧。”彭如心接着一看,说道:“呵呀,不敢当,不敢当!”汪炳贵作了一个揖道:“晚生斗胆说一句,老伯若是一个显官,或是一个名流,晚生无故拜门,那还是别有所图。现在老伯是个闭门读书的老儒,晚生除了一番敬仰之心而外,实在无一点儿私念。若是老伯不受这一请,拒之于门墙之外,晚生也不敢固请,只恨我才疏学浅,不配受老伯的教益罢了。”彭如心听了他这话,倒不好措辞,说道:“老弟你太客气了。你若是以我马齿加长,大家长在一处谈谈,那么算我是个老友罢了,何必拘这个形迹。”汪炳贵道:“晚生哪敢这样?就以老伯的话而论,老伯年高德重,也值得后生一番崇拜。”彭如心道:“既然如此说,我们交好在心上吧,帖子我是不敢收的。”汪炳贵见彭如心意思已经活动了,马上对着他磕下头去。彭如心搀扶不迭,口里说道:“请起请起,免除客套吧。”汪炳贵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来,又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马上就改口称“老师”。彭如心见他谦和谨慎,自然也是欢喜。自这日起,彭、汪两人越发地亲密,到了第三日头上,汪炳贵见他对唐雁程,并没有什么表示,便问道:“雁老日前来拜老师,倒也见得这人还念故旧。”彭如心道:“我们的交情,原非泛泛。”汪炳贵道:“我也这样想着,一定是交情很厚的。不然,老师何以没有去回拜。”彭如心道:“那倒不关乎这个。因为我对他们富贵中人,是不大愿意接近的。早两天就想去回拜,一天挨一天,挨到现在还没有去。”汪炳贵道:“依门生的意见,各人的光景是一事,礼节又是一事。我们是先去拜访他,或者不免有奔走权门的嫌疑。现在是他来先拜,我们去回礼,就没有嫌疑了。我看还是早去的好,免得人家说我们无礼。”
彭如心想了一想,说道:“你这话也有理,我明日早些去,不让他上衙门,一直到他家里见他。”汪炳贵道:“老师去了,他一定是从优款待的,说不定还要请老师出山哩。”彭如心道:“官我是不做的。我这么大年纪,也不能跟年轻力壮的人一样,天天上衙门画到。”汪炳贵听了这话,心里大不以为然,便笑着说道:“雁老要真是给老师的差事,也不至于天天让老师上衙门画到。受与不受,现在又何必预定,到那时再说得了。”彭如心并没有留心他这话的意思,随便答应了一句。
到了次日,汪炳贵深怕彭如心把出去回拜的事情忘了,一早便偷着出去,在别的地方打了一个电话到唐宅,说是彭如心要来,请唐督办在家里等一等。回来之后,就一直到彭如心屋子里去,说道:“老师,这胡同口上,有的是熟车子,我给你老人家雇一辆吧。”彭如心道:“你是给我雇车到唐宅去吗?我还懒得去呢。”汪炳贵道:“不,你老人家还是今天去的好。今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早去早了却一种人情,我就去雇车吧。”彭如心笑道:“我在河里的人不急,你在岸上的人,倒急起来了。”汪炳贵道:“不是那样说,这半个月来,总没有好天,难得今天不刮风,何不就趁今天去。再说回拜人家,日子也不宜相隔太久了。”彭如心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吧。”汪炳贵大喜,连忙雇了车子,请彭如心上车。彭如心哪里知道汪炳贵一番用意,以为遇到唐雁老,遇不到唐雁老,那都没有关系,只要到唐宅丢了一张名片就得了。而且自己的这样衣服朴素,逆料唐雁老就是在家,他的听差也未必进去通报呢。谁知到了唐宅,在号房里一放下名片,那大模大样的号房,早是满脸堆下笑来,说道:“彭大人来了,我们督办,正在家里等着呢。请请。”说着,一抢上前一步,引着彭如心往上房里走。彭如心想道:“怪得很,他怎样知道我今天要来?”
门房请彭如心先在外客厅坐了片时,然后便由听差引他到内客厅和唐雁老相会。唐雁老抢上前一步,握着彭如心的手说道:“我的老大哥,你怎样今天才来?”一面说话,一面便拉了彭如心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唐雁老道:“那会馆里,我看嘈杂得很,老大哥何不搬到我这里来住?要茶要水,总也方便些。”彭如心道:“我是那样混惯了,倒也不觉得嘈杂。”唐雁老笑道:“老哥还是这样的脾气,不肯改掉。我看老哥精力很强,何不出来帮我一点儿忙?”彭如心道:“我原是不打算上京的,偏是几个朋友写信给我,说此地有个馆等着我来。我是教书为业的人,恰是南方馆事又要散,所以上京来了。到京以后,东家到关外去出一趟差,两个月没回来,我正等着呢。”唐雁老道:“有我在北京,还要老哥教书混饭吃,家乡人岂不要骂我吗?老哥要在会馆里住,我也不敢勉强请着搬来。至于馆事可不必就,用的钱尽管到我这里来拿就是了。”说时,也有人上来回事的,也有拿着公事上来,请指示的。看他们都是衣冠齐楚,一表人物,可是站在一边,那样卑躬屈节的样子,脸上既不能有一点儿笑容,说起话来,都先带一个“是”字。唐雁老坐着谈话,竟是毫不在意的,不当一回事。彭如心心里想道:“俗言说官不能大一级,真有些不错。你看唐雁老手下这班人真是可怜,我看还是不做官吧。”这天唐雁老陪着彭如心吃了饭,又把汽车送了他回会馆。而且和彭如心订了约,以后常派汽车来接他谈话。彭如心也都答应了。
会馆里住的人,看见彭如心坐汽车回来,知道他是在唐雁老那里来,都由屋子里跑出来和他点头。只有汪炳贵他和彭如心有师生之谊,一直跟进屋子里来了,先是不敢直问此去的成绩如何,后来话里有话,知道唐雁老果然要请他出来做官,心里自是一喜。过了一会儿,自回屋子里去,会馆里的人,便都恨不得立时走过来,打听一个虚实,只是怕这事冒昧了,都搁在心里。那牛古琴自恃和汪炳贵的感情好些,所以就到他屋子里来和他谈话。牛古琴还没有问话呢,汪炳贵就先说道:“彭老师今天在唐雁老那里回来,真算有面子,是唐雁老把自己坐的汽车,送他回来的呢。”牛古琴道:“是,我也出去看了,是辆极大极好的汽车。”汪炳贵道:“那还不足表示尊贵。听说彭老师在唐宅午饭,有三个总长、两个次长作陪。”牛古琴道:“今天吃的,自然是便饭,哪里来得及请许多人作陪?”汪炳贵道:“你以为我冤你吗?他们这些阔人家里,总长、次长,是常常来的,一阵来几个总长,那很不算一回事儿。他们的厨房,比馆子里的东西还要齐备。要办一桌什么酒席,说办就办。再说他们家里的电话,随处都是插销,爱打电话,睡在床上能打,坐在椅子上也能打,在桌上办事也能打。你想他们打电话那样便利,邀朋友吃饭,还不像当面请客一样吗?”牛古琴既没有到过大公馆里去,汪炳贵说的话,他无法证明不确,只有自认失败,便道:“彭先生既和这些总、次长在一处吃饭,将来和这些总、次长都是朋友了,要做起官来,一定是极容易的,这真是个好机会。你看令师将来要得一个什么差事?”汪炳贵道:“那反正小不了。彭老师的意思,自己不出山是罢了,却很为我出力,据说,已经和雁老提到我了。以俗例论,他是敝师的学弟,就算是我的师叔,将日子放长些,我看他也不能不给我找一个事。”牛古琴听他说唐雁老是他师叔,心里不住地后悔,心想他去拜彭如心的门,我是知道的,为什么我不跟着学呢。不然,唐雁老也是我的师叔了。肚子里盘算了一回,心想他能在彭如心身上转弯,我何不在他身上转弯?主意想定,当时也不说破,依旧和平常一样地谈话。
到了这天晚上,牛古琴买了六两肉、几块南豆腐,叫长班煮成一锅。又买了三个鸡蛋,也叫长班添些青蒜,炒上一碗。翻一翻网篮里,还有在家里带出来的路菜——半截咸鱼尾,索性叫长班煎了。添上青菜萝卜,也有五个碗。于是打了四两白干,又买十来个白面馒头,请汪炳贵一处晚餐。汪炳贵见他出于诚意,也不推辞,酒菜摆在桌上,二人对面坐下饮酒谈话。酒已进肚,兴致就高起来。汪炳贵道:“这会馆里,要是我们合得来。”牛古琴拿了汪炳贵的杯子过来,给他斟上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然后说道:“我也是如此想,因为我们的脾气相合呢。”汪炳贵道:“唯其如此,所以不分彼此。就像前次借了老哥三块钱,原约着第二天就还的,偏是前途失信,我就把这事搁下了,抱歉得很!”牛古琴道:“笑话,两三块钱的事,何足挂齿。”汪炳贵道:“话虽如此,亲兄弟,明算账,我总是很不过意的。”牛古琴举着酒杯子,对汪炳贵比了两比,笑道:“喝酒吧,不要提了。”汪炳贵趁此机会,笑道:“老哥是个慷慨人,我这样说,倒显得小气了。不提,我就不提吧。”牛古琴笑道:“老哥之称,却是不敢当。未知贵庚是?”汪炳贵道:“今年四十二了。”牛古琴道:“哎哟,大我三岁哩。老哥这两个字,岂不是倒转来说?”汪炳贵道:“痴长几岁,一无所长,又算什么呢?”牛古琴又举了一举杯子,喝了一口酒,将酒杯子放下,手比着筷子头,低头若有所思,停了一停,然后对汪炳贵一笑道:“我们总算性情相投的,老哥不嫌弃的话,我们换一张帖子,老哥以为如何?”汪炳贵吃了人家的口软,怎好说不愿意的话。况且自己知道他家里马上有钱寄来,正要想接近些哩,便道:“好极了,我久有此意,只是我占长了,要算老大哥呢。”牛古琴见他一口就答应了,甚是欢喜,便笑说:“就不提年岁吧,无论学问阅历,哪一样不在做兄弟的以上呢。”于是二人开怀痛饮,四两白干,居然不曾留有余滴。
到了次晨,牛古琴买了一幅帖子,开上三代脚色,便和汪炳贵实行拜了盟兄弟。偏是同会馆里的都知道了,要吃他们的喜酒。汪炳贵道:“那万万使不得。要说换兰谱呢,敝老师听见,倒不以为非的。若是又要铺张起来,恐怕招他的怪。”有人说:“在家里不成,我们出去吃也可以。”汪炳贵道:“这样吧,讨一句兆头,办一个长来长往,我请诸位吃面如何?”大家见他十分不肯请,也不能勉强,也就答应了,只吃一餐面。汪炳贵算一算,会馆里共是二十四个人,半斤面一个人,总要十二斤面,于是就和牛古琴商量着道:“一个人出八毛钱,到小山东馆子里,叫他煮十二斤面来。面大概要一毛钱一斤,下剩四毛钱,就叫馆子里做四毛钱炸酱。”牛古琴道:“恐怕里面没有什么肉渣。我们一人再添上二毛吧。”汪炳贵道:“要什么肉渣,完全是甜酱,他们也会吃了下去。”又笑着说道:“我是一个穷哥哥,你还不知道吗?”说着,在身上掏出六个辅币,又数了四十个铜子,合二毛钱,一齐交给牛古琴道:“这是我名下的八毛,每毛合铜子两吊全交给你了,你爱怎样办就怎样办。”牛古琴手头,究竟方便些,自凑一元二毛,合成两块钱,叫了一餐炸酱面,分给同会馆的人吃。
唯有彭如心一个人,大家把他当老前辈看待,却没有将面送去。彭如心听见两隔壁,一对面,都是唏嗦唏嗦之声,很是奇怪,心想这是一种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汪炳贵到彭如心屋子里来闲坐,彭如心道:“刚才下雨了吗?”汪炳贵道:“没有。”彭如心道:“没有下雨,为什么刚才唏嗦唏嗦一阵大响。”汪炳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刚才大家吃面呢。”彭如心道:“为什么大家都吃面?”汪炳贵随口答应道:“是门生请的。”彭如心道:“你为什么请他们吃面?是生日吗?”汪炳贵本想说是换帖,但是怕彭如心不高兴这种事,只得含糊答应道:“是门生的生日,不敢惊动老师,所以面也没送来。”彭如心道:“原来是你的生日,我倒少贺了。”汪炳贵道:“怎敢惊动老师?”彭如心道:“从前子路要出门,孔夫子问他说,由也有远行,愿我赠以车乎?抑赠以言。子路就说,愿赠以言。子路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一辆车,值什么呢。先生告诉他一篇好话,这是多么可重呀!现在你过生日,我做老师的,不能不送一些东西。我也有两样送你,一样是礼物,一样是几句好话,你愿意要哪一样?”说时用眼睛望着汪炳贵,等他答话。汪炳贵听到彭如心先引一段孔子的故事,再说到本身,这明是要他学子路,便站起来道:“门生愿老师指教一遍。若得老师指教几句话,比几十担几百担礼物,还要贵重呢。”他这样对答,正合了彭如心的心窍,说道:“你这样说,就对了。我也没有别的话可告诉你,告诉你,也跳不出四书五经的圈子。我所说是:人要读书,读了书,根据书本子上做人。”汪炳贵答应了几个“是”。彭如心看见他那样恭敬好礼的样子,合了自己的脾胃,甚是欢喜,便套着居吾语汝那个调子,说:“坐下,我和你说。”他正要把“大学之道”那一章书,从“正心修身”说起,讲个大概,只见长班匆匆忙忙跑进来说道:“唐督办派了汽车来了,请彭老爷过去坐坐。”彭如心道:“前天去的,今天又来接做什么?”汪炳贵唯恐他不去,便道:“老师不是有这一个预约吗?”彭如心道:“有是有的,不过我是随口一句话。”汪炳贵道:“不然,孔夫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先生既答应了人家,就应该去,免得失了信。”他这一句话,不甚重要,却是把彭如心压住了。彭如心道:“你这话有理,我既言之在先,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能辞。”便起身套上一件马褂,戴了小便帽,将镜子照了一照,帽子端正,然后就出大门,坐上汽车去了。
汪炳贵让他先生走了,遇到会馆里的人便说,彭老先生,又上唐督办家里去了。听说今天有很要紧的事和他谈,也许就请我先生做官呢。大家见唐督办派汽车来接是真的,那么,请彭如心出来做官,也不会假,所以对于汪炳贵的话,很是相信。这日下午回来,他们又照例地来探彭如心的消息。彭如心态度,却是十分冷静,并没有听到他说一句做官的话。大家觉得彭如心这人,十分可怪,既然和官场往来,却又不赶紧弄官做,这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不在乎,旁人倒急得要命。但是从这日起,彭如心不时地就往唐督办家去,一去总有大半天。晚上,他一人看书的时候,汪炳贵总要借着侍候为名,无话答话,便在彭如心口里去套消息。起先彭如心无非说唐雁程怎样要他出山而已,后来就说到唐雁程要送他一个顾问的名义,自己不肯受。汪炳贵捧着一管水烟袋,只管抽烟,默然不作声。烟抽完了,然后将水烟袋放在桌上,正襟危坐地对彭如心道:“门生不懂事,原不敢把什么话,贡献给老师。但是书上的话,只要是门生不曾误解,总还可以对老师谈谈。”彭如心见他要谈书,当然不能拦阻,便笑着说道:“你要谈书?你且说出来听听。”说毕,将头摆了一摆。汪炳贵道:“门生又敢在老师面前谈什么书呢?不过我们儒者,是根据孔孟之道立足的。考孔子、孟子一生,绝对没有不做官的话。何以老师对于‘做官’这两个字,却是这样深恶痛绝呢。”彭如心道:“我原非不做官,但是我看现在的官场,这样卑鄙龌龊,实在是不能插脚。”汪炳贵道:“老师这话也是。但是春秋之时,子弑其父者有之,臣弑其君者有之,官场的坏,也未必好似现在,何以孔夫子他老人家,却周游列国,以王道说人君,那样要做官?”彭如心道:“此话你说错了。正因春秋那样糟,孔夫子才要出来做官救世,哪里像后人,专要做太平官呢。”汪炳贵笑道:“门生可不敢驳老师的话。既然不许做太平官,老师何以却要太平官才肯做呢?”彭如心哈哈大笑,站了起来,然后用手整大把地摸着胡子道:“你高看了你老师,你以为我有救世之才吗?”
汪炳贵这一套孔子做官论,说得彭如心无言可驳,只好承认他所说为是。汪炳贵心里一想,他若是做一个顾问,我们有什么好处,必定要他弄个独立机关才好呢。别的我是不知道,单就县知事而论,做得好,一年也真可以弄个两三万。他真肯做知县时,不用说,承审员一定是我的,我兼办个什么税局,里里外外一捞,也就是这一趟发财了。想到这里,不由自己笑起来。彭如心看见他笑,便问道:“你无缘无故,笑什么?”汪炳贵道:“我想到一篇八股,有两句话,真是说得透彻。”彭如心道:“两句什么话?”汪炳贵道:“是不为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亦不受乡党无关轻重之誉。”彭如心听了这话,昂着头,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说道:“我还记得,这是桐城张相国入学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不患人之不己知’。你这话也是,他若给我一个什么顾问咨议,我宁可教书,也不干。”汪炳贵听了大喜,说道:“门生想,至少老师要放一个外缺,为亲民之官,才能自由自主,做些事体出来。若是在北京,无论哪个衙门,上面一层一层的上司,有办法也行不出去。”彭如心道:“放外缺,又做什么官呢?”汪炳贵道:“省长呢,自然是不容易。若是靠着唐督办的力量,弄一个道尹,或者有望。就说小些吧,做一个知事,一样地也能办些事。譬如说:马上放了老师一个缺,老师一到任,马上传示各乡,实行考课,马上四乡八处的读书人都来应考,不到几个月,马上文风要好起来。”彭如心听了这话,高兴起来,说道:“当真的,若是我做了知县,我一定要做一个榜样给他们看看。我在《皇朝经世文篇》上看见一篇策,做得很好。他说山上养鸡,辟地种桑,山下开塘养鱼。鸡粪堆在山上,肥了桑树。若是有雨,地里的水,流到塘里去,又肥了鱼,真是一举三利兴。我在乡居的时候,很想试一试,无奈乡下人他不信我的话,若是我做了知县,我必定要办的。”
汪炳贵道:“可不是。再说现在人情风俗,也坏极了。冠丧婚祭,全不依古礼。譬如人家家里有丧事吧,还弄些僧道敲锣打鼓,奏乐唱曲,真没有道理。我劝人不必如此,人家还说我们是傻子。若是老师做了知县,这事也得禁止。”彭如心道:“此言先得予心。总之,我若做了亲民之官,决计不像现在一般人,毫无建树。你替我想想看,还有什么要做。”汪炳贵道:“门生一时想不起来,等我今天晚上仔细想想,明天索性把它写出来,让老师酌定。只要老师肯出山,我想小小一个县官,一定做得极好的。县官做好了,那时全省闻名,省长不是个聋子,一定要升老师做道尹的。做了道尹,要管许多县,那更好办了。不上两年,一定可以有省长的希望。就是这样做下去,老师一生的经济学问,都不愁没有发展的机会了。”
彭如心听他这话,极有道理,就像做了县知事一样,前途觉得未可限量,便道:“就是这样办,我明天直接对唐雁程说去,叫他弄一个缺。”汪炳贵也不料一番畅谈,就把一个老夫子说动了。当晚回房,半夜未睡,拟了一个手折子,列陈十大条款,次日一早誊好,送交彭如心看。虽然有几款和他的意见不对,但是彭如心要做官的念头,已经被他鼓起,不能收回。恰好这天唐雁老又派汽车来接他,他又去了。原来唐雁老敬重他,正因为他是一个书呆子,不知道人情世故上这些变幻。加上一班阔佬,这个时候,立了一个济世社,供奉济癫和尚,天天干些扶乩作诗的把戏。唐雁老虽然是多少懂些科学的人,明知道这是捣鬼,自己冤自己。均是在社里的几个首领,都是做过大官的,在政治上各有一部分实力,大家结合在一处,这实力就大了。况且又是济世为名,凡是打电报给疆吏筹款问事,他们回电,没有不客客气气的。唐雁老想借用这个实力,不得不加入。不过作诗这一层,又是怕干的事。因此请了彭如心到家里来,每次由他代做。
今天唐雁老请彭如心,也正是为了要作诗。但是彭如心本人,只知道什么济世社里,限韵征诗,是替唐雁老打枪,他还未曾知道。这日彭如心来时,唐雁程左手拿着电话机,右手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写,好像是誊录电话里一种什么报告似的。彭如心明知唐雁老是政界上一个大佬,哪里少得了秘密接洽的事情,不等唐雁老看见,连忙退出来。在他外面客厅里坐着等了一会儿,却叫一个听差,到内书房去通知。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唐雁老仍叫听差来请他进去。坐下以后,便递一张极潦草的诗稿给他看道:“你看这诗如何?”彭如心接过来一看,那诗是:
闲随碧云去,苍梧寻旧侣。
青山幻紫霞,白石卧赤兔。
飞来天外鹤,颜色青如玉。
跨之东北行,苍茫有烟树。
彭如心看了,笑将起来,说道:“这是个游方老道的诗。规矩是有的,只是错了韵了。”唐雁老又拿过稿子去,念了一遍,说道:“没错韵呀。”彭如心道:“这个‘玉’字,是当个‘遇’字念吗?”唐雁老道:“哎呀,对了。这个字不是念作‘狱’吗?”说时,由内书房又走回内室去,将里边的电话,打了出去。电话叫通了,唐雁老便问道:“你是伍凤鸣兄吗?”那边道:“是的,您是督办。”唐雁老道:“你还没有到社里去吗?”伍凤鸣道:“还没有去。”唐雁老道:“幸而没去。我告诉你,你拟的那首诗,错了韵了。”伍凤鸣道:“错了韵吗?哪一个字?”唐雁老道:“那个‘玉’字,不是在二沃里吗?怎样和‘树’字一般押了。你幸而没有到社里去,若是到社里去了,在沙盘上扶了出来,人家要说神仙作诗,都飞了韵,岂不是笑话?”伍凤鸣道:“是是是,那么,这一首诗取消吧,好在拟了有四五首呢。”
唐雁老道了一声“再会”,挂上耳机,又到前面书房里来。他本想要彭如心依韵和一首的,现在就不谈了。彭如心记挂着要讨一个知县做,谈了一些闲话,马上就谈入正题。说道:“雁程,你送我那一个顾问,那是领干薪的事,我不能受。”唐雁老道:“为什么不能受?”彭如心道:“光拿钱不做事的官,我不愿干。”唐雁老道:“我知道你老先生又是一篇大道理。但是京里京外,哪个衙门,不有些顾问咨议。靠你一个人不拿冤钱,政府也不会富足起来。”彭如心道:“那个我也知道,不过我既出来做官,总要做点儿事情。坐着拿钱的事,我没有兴趣干。”唐雁老笑道:“你且说,要做什么事?”彭如心道:“我打算做一个亲民之官。大的呢,恐怕不容易,你给我找一个知事吧。”唐雁老万不料他有此一项要求,明知他这一个书呆子,一点儿政治法律不懂,这知事万干不了。但是自己有心提拔他,苦于无机会。他现在既然要做知事,不妨给他找一个缺。只要找两个干练些的人帮助他,大概也坏不了大事,便道:“如心兄愿意到哪一省呢?”彭如心道:“我是江南人,自然做江南的官合宜。”唐雁老道:“那也好。现在江西省长是我的学生,让我打个电报给他,和他要一个缺。等他复了电,我再替你筹划一切。”彭如心道:“我又想起一桩事来了,这知县不是要有荐任职资格,才可以做吗?我是平生没进过公门,哪有什么资格?”唐雁老道:“‘资格’两个字,除了官场打官话搪塞人的时候,那是没有什么大用的。有我这个荐主,包你上任就是了。”彭如心道:“说是那样说,究竟有资格好些。”唐雁老拧着嘴角上几根胡子,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为你一个人,要连带许多人沾光了。我这里本有一批保案,是奖励赈灾出力人员的。因有许多人的事,还没有办完,打算迟一二个月再办。既然你急于得资格,我把你的名字开上,先提上十个人,上一个特保的呈子吧。”
彭如心道:“那怎样使得?我对于赈灾,不但没有出过力,连你的衙门,我都没有到过啦。”唐雁老道:“搭名字的,也不止你一个人,第一就是我那位二舅爷,被二姨太太天天催着,要给他兄弟弄一个资格。还有舍下一个族叔,今年要过六十岁大寿,也要弄个资格,为的是做寿启好看些。我打算都并在一个案子里办。”彭如心道:“你的舅大爷和令叔,在旱灾上也没有出力吗?”唐雁老笑道:“出什么力。我的家叔,远在乡下。大舅爷睡在鸦片床上,一天到晚,不能起床。这样的人,自己差不多都要人家去赈济他,他哪有钱有力去赈济人?”彭如心道:“既然如此,你保上我一个,也是添人不添菜的事,就由你办吧。”坐谈了一会儿,便仍旧回会馆,见了汪炳贵,就把这话告诉他了。汪炳贵道:“唉!你老人家失计了。要一个知事,既然如此容易,要一个道尹当然也没有什么大难处。你老人家为什么不顺便要个道尹?”彭如心道:“那就真叫得陇望蜀了。况且知事比道尹总容易做些,我们先为其易,不好吗?”汪炳贵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官场和平常的局面,那是相反的。照理说,事情越大越难办,官场不是这样,是越大越好办呢。”彭如心道:“是这样吗?我倒闻所未闻了。”汪炳贵一想,这个老家伙,做起官来,真是一个十足的外行,我若是跟他上任,里里外外,我都可以拉过来。这个知县,真也不啻是我做了。但是一个人拿权,总也要有人在一边陪视,不然顾得了里,顾不了外。牛古琴呢,倒也可以和我合作,只是敲竹杠,掉枪花,这些事情,他一概不懂,不足重用。那邵述尧一见彭老头子和唐雁老往来,马上请我吃饭。这种人够得上“眼尖手快”四个字的注脚,我还是拉他合伙好些。他心里这样想着,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捧了一管水烟袋,就到邵述尧屋子里来闲坐。
邵述尧正闲着无事,拿了一支笔,坐在灯下,圈点报纸,一见汪炳贵进来,连忙站起来,说道:“呵唷!汪先生,请坐请坐。”汪炳贵道:“彭如老要放外省知县了,你知道这个消息吗?”邵述尧道:“早听见长班说了。”汪炳贵道:“这个古怪老头子,真是一肚子的古怪脾气。据他说,唐雁老原要请他做道尹的,他嫌道尹麻烦,一定要做知事。”邵述尧笑道:“你不要如此说,他老人家,倒是一个内行。现在的道尹,有什么意思?往上说,有一个省长压住;往下说,事情都是知县办了。他乃是承上启下的转运机关,省长有一道公事来,给他告诉各县知事。各县知事,有一道公事来,给他送到省长去。这样做官,弄得到什么钱?不干的好。”汪炳贵道:“我也是这样说。彭如老是初次出山,以弄钱为第一要义。现在暂做知事,将来有了钱,再图发展,这倒也是正常办法。你老哥能看破此层,一定是个老手,将来我们可以合作。”邵述尧连忙站起来,作了一个长揖,说道:“都全靠你老哥携带。”汪炳贵到了此时,就照实说了,说是要请他一路上任去,做个里外手。邵述尧这一喜,真如中了彩票一般,一摸身上还有七八吊钱,便走到门房里去,交四吊钱给长班,买五个铜子花生、五个铜子瓜子、六个铜子买一包龙井茶叶,还剩一吊四百钱,买一盒烟卷,自己依旧进房来陪汪炳贵谈话。一会儿工夫,茶叶、烟卷、瓜子、花生,全买来了。邵述尧打开那包茶叶一看,足有二钱上下,自己茶壶也不算大,一齐放了下去,未免沏得很浓。因此留了一半,放下一半。留的一半,包好了,放在墙上悬着的一个相片镜框子后面,留着明日早上还可以沏上一壶呢。于是一面让长班沏上茶,一面打开那两包瓜子、花生,请汪炳贵喝茶。又打开烟卷盒子,递了一根烟卷给汪炳贵,请他抽烟。汪炳贵觉得物轻人情重,自然也是十分欢喜。亲密异常谈了半夜。
那牛古琴睡在床上烧鸦片烟,离邵述尧的屋子不远,仿佛听见什么到任办案照分这些话。心想道:“汪炳贵和我是把兄弟,有了机会,应该先和我来商量,怎样对我一字未提,却和邵述尧合起伙来了。前两天他要和我借两块钱,我因为他头次三块钱还没有还我,我没有答应他的要求,难道他为这个恼我吗?”于是丢了烟枪,假意在院子里散步,慢慢走近,听他们说些什么。听了半天,才知道彭如心要到外省去做知县。心里想道:“要论一个知县衙门里,容得了什么大差事,我可以不必和他联络了。不过彭如心是唐督办的一个朋友,我也不必得罪他,省得塞死一条路子。”牛古琴这样想着,又自回房去烧他的烟。他料到汪炳贵纵然发达,也不过是知县衙门里一个委任职的芝麻小官,不足介意。所以到了次日,就不像往日一样,和汪炳贵客气。往日早上,总在小面馆里叫十个开花馒头,和汪炳贵每一个人吃五个。今天一共总只叫五个馒头,就没有替汪炳贵筹划早点了。恰好这日上午,有一个回乡官来报告,说是闽海税产督办金子纯,无缘无故,政府将他免了职,政府很不过意,现在要派他去做内蒙屯垦使。所以从前在他那里得了委任的人,他依旧照着品级任用,一个也不丢下。说这话的人,说得千真万确,说是因为有这个好消息,特意来报告的。牛古琴虽然不敢马上就相信,但是仔细想起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日就出门去跑了一天,分头去访问那些同事和在柴执中那里缴过保证金的朋友。这些人里面,有听见了这个消息的,也有没听见过这个消息的。但是一研究起来,都说大概八成靠得住。有几个人还笑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缘分上注定要同一回事,无论怎样,总是要同一回事的呢。”牛古琴跑了一趟,回家来,心里就快活多了,一进门便笑着对同住的人道:“我们不能同住多少天了,我依旧要搬走呢。”那人便道:“我知道了,你的盟兄要和彭老先生上任,你也要去呢。”牛古琴脸上表示不屑的样子,不住地摇头道:“不!不!不!他们上任,也不过一个知县衙门,有多大的局面?我们金督办,现在又有事情发表了。我们还要跟着他去呢。你猜是什么事情?哈哈!比以前更大了,是内蒙屯垦使呢。这就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看他们,真也跌得倒,爬得起来呀!所以他免职以后,千把块钱保证金,我虽然一时拿不回来,但是我绝对不急。我早想着,不过把日子放长些,眼光放远些,只要他一有事情,我们这一点儿小款,就不成问题了。现在怎么样,我不是猜着了吗?哈哈!”牛古琴一面说着,一面含笑回房去了。
汪炳贵在自己屋子里坐着,听到牛古琴大声疾呼,在窗子外面和人说话,以为还是和什么人吵起来了。仔细一听,敢情他的上司又要做官,他也要做官复原职,这可忍耐不住了。听见牛古琴开了锁,推开门,走进房去,便隔着壁子问道:“古琴,你忙呀,一天没回家哩。”牛古琴道:“别提了,真把我累极了,一下午的工夫,只会了三四个朋友,其余六七个,他们全出去忙去了。再说也怪不得他们忙,只要金督办的命令一下来,钻路子的人,那还不是一拥而上,这个日子,先布置起来,自然好得多了。”汪炳贵道:“你们贵上又复了职吗?”牛古琴道:“岂但复职,简直是升官。”汪炳贵道:“缺已内定了吗?是什么名义?”牛古琴道:“真亏我们这位督办大人手腕灵活,居然弄到一个‘使’字头衔了。现在内定的是内蒙屯垦使呢。”汪炳贵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到牛古琴屋子里来。早两日,汪炳贵一进门来,牛古琴一定让他到床上来躺着,烧烟谈话。这时牛古琴自睡在床上烧他的鸦片烟,口里含着烟枪,只翻了眼睛,点了一点头,连请坐的话,也没说一句。汪炳贵倒也没注意及此,便自到牛古琴的床沿来坐,因问道:“你这消息,是哪里得来的?”牛古琴道:“我们同事,全知道了。政府已经派了专员到天津去,劝金督办早早回京。那还有什么不确吗?”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你的旨趣,和我不同。你只要能就事,地位是不拘的。我就不然,钱还罢了,小衙门我是不去的。”汪炳贵被他挖苦了几句,也不好怎样驳他,也只得付之一笑。从这天起,汪炳贵干汪炳贵的,牛古琴干牛古琴的,不谈合作的话。但是三四天之后,彭如心的保案,已经保了上去。至于金子纯要做内蒙屯垦使的消息,倒很仿佛起来。还有些比牛古琴路子宽大些的人,曾到处去打听,据府院机关里的人说,都没有这个消息。一些打算重到金子纯手下去混差事的人,又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牛古琴四处打听,也觉得金子纯复出的话不可靠。若是果有其事,柴执中是他的先锋,没有不出头的。因此软了下来,不敢再对人说快要出京了。有一天下午,牛古琴正把烟瘾过足了,推开门对外一望,只见满会馆的人,你屋子里跑到我屋子里,交头接耳,唧唧哝哝说个不了。牛古琴不知有什么事,见邵述尧背着两只手在院子里散步,口角不住地微笑,便上前打听,为了什么事。邵述尧道:“怎么着,这事你还不知道吗?”牛古琴道:“什么事?不知道。”邵述尧道:“就是彭老先生的事发表了。”牛古琴道:“是保的荐任职,已经见了命令吗?”邵述尧道:“那是十拿九稳的事,不算什么。况且他老人家有的是大路子。荐任职要不要,都不成问题。”牛古琴道:“然则是江西那边的知事发表了吗?”邵述尧道:“干知事,原是他老人家一句门面话。难道当真他要干这个小事吗?”牛古琴道:“不是知事,是什么事发表了?”邵述尧脖子一扬,说道:“哼,我告诉你吧。现在江西省长来了电报,请他当秘书长哩。”牛古琴道:“这话当真?”邵述尧道:“会馆里谁不知道,你不信,去问问他们看。”牛古琴道:“本来呢,江西省长是唐雁老的学生,唐雁老的人,他当然要重用。不知道怎样突然而来请彭老先生当秘书长?”邵述尧道:“那自然有缘故在内。”牛古琴道:“你知道这缘故吗?”邵述尧笑道:“牛先生,你又何必打听呢。旁人打听了,无非想钻这条路子,大小弄点儿事,你是有差事可办的人,打听了有什么用呢?”
牛古琴被他挖苦了几句,默然地走了,后来向别人打听,果然这话不错。当天晚上,早早预备了一盒上好的烟膏,沏上一壶上好的茶,等汪炳贵由彭如心屋子里退回自己屋里来的时候,便两手捧着烟盘子,一只手的指头勾着茶壶柄,一只手的指头,勾着一捆点心包,于是一齐送到汪炳贵屋子里来。他说道:“大哥,你为彭老先生的事,也累极了,我们烧两口舒服舒服。”说时,牛古琴将烟盘陈列在汪炳贵床上,茶壶、点心包也摆好了。依着汪炳贵的心里,恨着牛古琴有了差事,便不来招呼,就不理他了。但是自己又好烧两口,见他东西全送了过来,未免也有点儿想抽。况且俗语说:“官不打送礼的,狗不咬拉屎的。”他既然送了礼,也不能给他太难堪,便道:“我今天不想抽烟呢。”牛古琴道:“我这是托人想法子,弄来一两多存土,味醇厚极了。”汪炳贵道:“煮了多少膏子,我看看。”说时,汪炳贵也走到床边来坐下。顺手将那瓷器烟缸,掀开盖子来一看,里面盛了一缸浓而黑亮的烟膏。凑到鼻子上一闻,做秋梨、佛手、沉檀三种东西的香味,口里赞不绝声地说“好烟”。牛古琴笑道:“我是特为熬了这一点儿东西,和大哥同用的。你先玩一口试试。”汪炳贵道:“还是搬到你那边去吧,我只试试,并不抽。”牛古琴道:“搬了来,就在这里烧吧,何必又费一道手脚,再搬回去呢?”说时,汪炳贵已经躺下了,头枕在被服条上,侧着身子,对着烟灯。牛古琴哪敢怠慢,立刻做了个很大的烟泡子,按上烟斗去,顺过烟枪来,请汪炳贵抽。汪炳贵手捧着烟枪道:“你先抽吧。”牛古琴也没说什么,只管把烟枪伸了过来。汪炳贵无法,只好抽将起来,接上抽了几口。牛古琴慢慢地便把话来引他,说道:“彭老先生这回到江西去,老哥一定是跟去的了。”汪炳贵道:“他老人家大大小小的事,都少不了我,我怎能不去呢。”牛古琴道:“大哥去了,打算干什么事?”汪炳贵道:“那怎样能预定呢?不过以我和彭老先生的关系而论,总不至于去赋闲罢了。”牛古琴道:“老哥这样人才,漫说和彭老先生,还有师生之谊,就是素不认识,只要他知道你的本事,就非请你不可呢。”说着,笑了一笑,又道:“我可不是恭维话。我向来不乱恭维人的。”
牛古琴一面给汪炳贵烧烟,一面说道:“听说江西省长已经打了电报来,请彭老先生去当秘书长,这是一桩好事呀,不知道彭老先生几时荣行?”汪炳贵道:“大概多则十天,少则一个星期吧。”牛古琴道:“听说唐雁老保的是知事,怎样又改请他当秘书长?”汪炳贵烟抽得很高兴,按着大烟炕上好谈心的例子,竟老实说起来,说道:“原来是保的知事,因为那边省长衙门里,少一个会作古文的人。”牛古琴道:“这很怪呀,他要会作古文的人做什么?”汪炳贵道:“怎样不要?就说打通电报吧,总要简练痛切,才能动人。要办到这个样子,就非古文老手不可。这里唐雁老的电报,本来说着是他的学友,文章道德,都很高的。于是江西省长复了一电,说是正缺少一个会作古文的秘书。彭君如肯就,就请即日南下。唐雁老也不等敝师同意,竟自复电答应了。一两天之内,那边就要汇川资来的。”牛古琴道:“这样说起来,是一个秘书,不是秘书长了。”汪炳贵道:“他要是请别人,当然是个秘书。因为敝师是雁老方面的人,不能不特别优待,打算把现在的秘书长,调任出去,由敝师接手。”牛古琴道:“呵,这样办的,面子倒是十足,这话你怎样知道呢?”汪炳贵道:“这全是电报上说的。你哪里知道,他们打官电,是不花钱的,爱怎样说,就怎样说。”牛古琴抓了一把点心,放到汪炳贵面前,说道:“这是特意在老稻香村买来的,大哥请用一点儿。”汪炳贵用两个指头,夹了一块玫瑰鸡蛋糕吃了,口里咀嚼着说道:“很好。”牛古琴笑道:“我知道大哥喜欢吃鸡蛋糕,特意买来的呢。彭老先生到江西去,大哥也是要去的了。”汪炳贵道:“我本想托敝师和唐雁老说,就在北京找一个事。不过他一定要我给他去帮助笔札,我不能不去。你不知道,前两天,我和敝师同坐一辆汽车,到唐雁老公馆里去了,敝师和雁老下了两盘围棋,我在旁边观局。后来我也和雁老对下了一盘,雁老对我很客气,不时地把脸对着我说话。因为我去是第一次,回来的时候,一直送到重门下。你看,这个样子,我还不能在他那里找一个事吗?”
牛古琴夹了一块鸡蛋糕送到汪炳贵面前,说道:“还吃一块。这样说,大哥一定是要南下的了。哈哈,将来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汪炳贵道:“你吃吧,我只要这一块。”牛古琴又夹一块鸡蛋糕,放到汪炳贵面前,说道:“这是为大哥买的,不要客气。大哥南下的话,能不能够和彭老先生说一句,将小弟也带了去。哈哈,我这真是不自谅。但是,谁叫我们换了兰谱呢。有人说,现在拜把子无非是敷衍面子,这话我就不相信。如今的人,虽然不能高比桃园三结义,然而说一个性情相投,也不是一个没有。哈哈!大哥!不是我瞎说的话,我们的情形,相同的地方很多。在我一方面,我是引大哥为风尘知己。不过大哥对于我……”汪炳贵道:“还不是彼此一样吗?”牛古琴笑道:“我也这样想。”说着,马上哭丧着脸道:“我的景况大哥是知道的。用了家里许多钱,一事无成。要回家,真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要说不回家呢,老住在北京,如何是个了局?”汪炳贵道:“大家都是至好朋友,我当然要替你想点儿法子。不过敝师现在南下,一来是初到,二来是个幕宾的性质,恐怕不便带许多人去。而且敝师的脾气,是固执一流,你也知道的,我们去得人多,他一定嫌有些招摇。再说由北京到南昌,一个人的川资,从简省方面说,也要三四十元,大家同走,敝师也不容易办到。”牛古琴道:“据作弟的看起来,一律不成问题。第一,彭老先生是个秘书长,对于省公署可做一大半主,安插十个八个人,绝对不成问题。第二,彭老先生一个,你一个,我一个,不过三个人。就再添上三个听差,也算轻车简从了,‘招摇’二字,从何说起。第三,川资一层,就是彭老先生肯代垫,我也不敢拜领,哪怕当衣服呢,这几个钱,我总要想法子的。”汪炳贵听他所说,条条是理,便道:“不过,各有各的难处。好在我们非比泛泛之交,过一二天,我趁便和敝师说说看。若是他老人家答应了呢,千好万好。万一不然,我再替你想法子。”
牛古琴见汪炳贵已松了口,丢了烟枪,跑回房子,在箱子里搜罗了一阵,找出六块钱。于是又在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沓铜子票,折合市价,凑了二十一吊,另外添上四个铜子,也算一块。然后将一张八行信纸,裁下一小条,写了一行字道:“前次欠项三元,一并奉送。”合计六块现洋、一块铜子票、三块钱账条,共计十块,把一张红纸完全包上了。在红纸上写了两个字道:“旅敬。”办好了,复到汪炳贵屋子里来,手上捧着纸包,对汪炳贵作了一个揖,说道:“大哥此次荣行,作弟的应当尽一点儿敬意,以壮行色。只是客边不大方便,这点儿小意思,大哥买包点心路上吃吧。”汪炳贵一见红纸包,早就知道他是送钱,一翻身由床上坐起来,说道:“这个使不得!使不得!”牛古琴道:“作弟的也知道不像个样子,不过表示一点儿敬意罢了。”说时,把那纸包向汪炳贵手上就乱塞起来。汪炳贵一面推让,一面用手将纸包捏了一把,估量着也有着十块钱之多,心里想道:“这人倒是慷慨,一出手就送这些个钱。”只好接着那红纸包,托在掌心里,对牛古琴道:“你这是何必?我们自己兄弟,还拘这此虑花客套。再说我何日动身,也还没定,你怎么就先破费起来?我真是不过意。”牛古琴道:“我已经说了,这是一点儿敬意,若是不肯收,就是嫌少了。”汪炳贵道:“岂有此理?难道说我还是个不识好歹的朋友吗?这样一说,我倒只好收下了。”说了这句,就把红纸包往身上一揣,说道:“你府上的款子,还没有汇来,你的景况,我是知道的,其实自己兄弟,真不在这上头。你所托我的事,我一定对彭老先生去说。好在我们又不要很大的差事,只要能把‘衣食’二字,糊得过去,也就可以了。”
当天晚上二人谈到深夜方散。牛古琴走后,汪炳贵将红纸包打开,见有这些钱,是好几个月来,最大的一批进款,心里自然有几分愿意。不过看到前次欠项三元一并奉送的字条,却又不大快活,心想,你既来求我,何不就送我十块整数呢?到了次日,汪炳贵见了彭如心,便说道:“我们南下,要不要带两个人去?”彭如心道:“我们这次去,也是依人作嫁,总是谨慎一点儿好。前天雁程说,送我五百块钱川资,我当面拒绝了,说了只和他借一百块钱,将来由南昌寄还他。这一百块钱添补添补衣帽,买一点儿土仪,也只够我们两人的川资了,哪里还能带人?”汪炳贵道:“别人呢,门生也不敢荐,就是我那个把弟牛古琴,他困居在北京,真不得了。”彭如心道:“你不是说过,他抽鸦片烟吗?抽烟的人,我是顶讨厌的。”汪炳贵道:“抽烟是抽烟,那是以前的事,自从在京找事以后,他就戒了,如今吃饭都很困难,哪有钱抽烟呢?门生和他是患难之交,从前门生煮得了饭,就叫他在一处吃。自从老师把门生叫过来以后,他是自弄自吃,很恐慌呢。”彭如心道:“这样困难吗?现在有雁程给我撑腰,我养一两个闲人还养得起,叫他就在我一处吃饭吧。”汪炳贵道:“恐怕不成。这人脾气非常之坏,他不肯无缘无故打搅人的。”彭如心用手将下巴的胡子,轻轻儿地理了几理,点头笑道:“你哪里知道,这是他持身耿介,不食嗟来的意思。”说着,又点了几点头道:“好,这样我是赞同的。”汪炳贵道:“老师看看,能不能带他去?”彭如心道:“真是他要去,也可以,尽那一百块钱川资用,少买一点儿东西得了。”汪炳贵见彭如心如此说,总算答应了,又着实地夸奖了牛古琴几句。
一会儿,汪炳贵把这话告诉牛古琴,牛古琴喜欢得鼻涕眼泪都要笑出来,连忙舀了一盆水,洗了一把脸,又极力地漱了一漱口,把烟味漱去。然后换了一件新袍子,套上件马褂,把挂在墙上报纸包好了的那顶呢帽子,也取了下来,戴在头上,便要汪炳贵引着来见彭如心。彭如心听说他是一个能安贫的读书人,自然欢迎。不料牛古琴一见面,一揖高举过顶,接上便跪了下去,磕上三个大头,彭如心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怎么行此大礼?”牛古琴从从容容爬起来,又对彭如心作了一个揖,说道:“炳贵兄都在弟子之列,晚生怎敢在老先生前放肆呢。”彭如心是最喜欢人家抬举他的,见牛古琴如此多礼,留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也和他谈了些近况。牛古琴不敢多谈,只顺着彭如心的口气说话,自行告退。那会馆里的人,见彭如心和牛古琴这样客气,都很诧异起来,心想他用什么法子和这老头子接近起来了。后来话里那套话,才知道牛古琴送了汪炳贵十块钱礼,是汪炳贵介绍的。
这些人里面,第一是邵述尧心里不大舒服,心想汪炳贵只能用一个帮手,若是把牛古琴提拔起来,就没有我的地位了。他只送十块钱的礼,汪炳贵就这样客气,我要是送二十块钱呢。但是手头很窘,也犯不着这样和他拼,只要稍微比他多出一些来就得了。他送十块,我送十一块得了。不过十一块是个单数,不大吉利,我送十二块钱吧。主意决定,把箱子里的皮袍子大氅全拿去当了,总算当上了价钱,皮袍子当了八块,大氅当了六块,除了送礼的钱而外,还多下两块钱呢。到了晚上无人之际,邵述尧把十二块钱用纸来包了,亲自送到汪炳贵屋子里去。汪炳贵逊谢了一番,也收下了。这种事情一传动了,想走彭如心这条路子的人,都来送汪炳贵的礼,三四天之内,他倒收了不少的钱。有送不起钱的,也来请汪炳贵吃餐饭,听回戏,甚至请他洗个澡。汪炳贵虽然不能对人人许事,却也十二分客气,总说将来彭如老发达了,同乡都有好处。人家且只要他有这种表示,以为反正你不会拒绝我,将来我找到南昌去,还不替我想法子吗?在汪炳贵却不然,心想受了人家的招待,虽然不能帮什么忙,口里总要敷衍敷衍人家。他这几天,只要遇到熟朋友,人家没有不对他笑脸相迎的。他越觉得是在红运上,越发高兴。私下把人家送的钱数了一数,共有一百多块,自己想着,不必找事,就是这些款子,也就够回家进门笑的钱了。
日子容易过,转眼就到了彭如心启程的日子。头一天晚上,唐雁老在宅中请酒,给彭如心饯行。唐雁老先让他到一间小秘室里,拉他在一张藤椅上坐下,说道:“老哥,我这次荐你到江西去,还有一桩要紧的问题没有告诉你。江西当局,他托我给他介绍一笔省债总在一百万以上,二百万以下,用煤矿作抵押,我答是答应了。于债务上的条件而外,我和他另有一个条件,叫他把实业、财政两厅,让一个缺给我。他急于想款子成功,前些日子发电给我,还真就许了把财政厅给我。不过现在的财政厅长,还要想法子把他调开,所以还要保守秘密。只要你到了,他就可以委你先行代理。我一发告诉你,让你喜欢,那个保案上,我给你保的是简任职,并不是荐任职哩。”彭如心执着唐雁老的手傻笑起来,望着唐雁老的脸,呆了过去。唐雁老以为他不相信,便道:“你自然不相信,但是我和你也有相当的条件,就是你到任以后,每月汇五万块钱给我,就出省长的账。”唐雁老说到这里,本来就要让彭如心往下问的。谁知彭如心依旧是傻笑,一撒手,鼓起掌来,说道:“财政厅长,简任职,这是哪里说起?”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财政厅长是捞钱的事,我还不发财吗?明天我就去见大总统辞行,即刻坐飞机上任。哈哈,做官做官,就是这样一事。”唐雁老见他这个样子,也莫名其妙,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青一阵,两目直视,嘴唇皮发紫,好像有了大病似的。这分明是痰迷心窍,所谓乐糊涂了。这里是个秘室,又没有听差,唐雁老呆着站在一边,也不知怎样好。半天才想起来了,桌上有电铃可按,赶紧按铃,叫了两个听差进来,这时彭如心躺在沙发椅上,一面拍手,一面大笑,口里不住地说一些升官发财的话。唐雁老心里想道:“这个人平常于仕途是很冷落的,何以一变就变到这种样子?我刚才已经把秘密的话告诉了他一半,他若是嚷了出来,那还了得。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回会馆去的。”这样想,就叫听差扶着他到自己公事房里去睡。
那彭如心忽然疯狂起来,兀是不能止住。唐雁老叫人打电话,请了一个德国医生,叫他来给彭如心诊治。医生一看,说是这人惊喜失常,脑筋血管破裂,已经是没有救了。大概他生平有一种妄念,是难于办到的,现在忽然如愿以偿,所以神经失了常度,弄成这个样子。唐雁老听了西医的话,知道没有希望,只得拿出钱来,叫人给他办善后。一面派人到会馆里去,检点他的东西。当唐雁老正要派人到会馆的时候,那会馆里的人,以为汪炳贵启程在即,大家请他在四川馆子里吃饭,举行公饯。汪炳贵趾高气扬,高兴得了不得。公饯的人,这个叫声“汪先生”,那个叫声“汪炳翁”,也是十分火热。大家吃得酒醉饭饱,方才一齐走回会馆。有几个人一直陪着汪炳贵进房,还在他屋子里,坐下来谈话。不料那长班,偏在这时候,把不好的消息送了进来,一进门,便道:“汪先生您还在这里坐着,刚才唐督办那里派了人来,查点彭老爷的行李。”汪炳贵道:“浑蛋,这还要你说。明天彭老爷上任,唐督办还要拿汽车送哩。大惊小怪地说话,你倒吓了我一跳。”这几天汪炳贵骂长班骂惯了,长班不敢回嘴。现在彭如心只要一死,汪炳贵也阔不起来,这是长班晓得的。汪炳贵还是照旧骂他,他哪里肯受,说道:“你别开口就骂人,让我说完啦。”汪炳贵道:“你还敢和你汪老爷顶嘴,我打你这不懂规矩的东西。”长班道:“你别唬人了。你听我说吧,彭老头子没有那福气做官,现在病在唐督办公馆里,快要过去了,人家正在替他办后事呢。刚才来的两个,就是来说这个的。你要不信,打个电话去问问看,是真是假。”汪炳贵听了这话,许久作声不得,犹如兜心受了一拳,停了一会儿说道:“我先打个电话问问看,若是假的,我不依你。”长班听说,只冷笑,自言自语道:“我看你们这块骨头,也就抖不起来。”汪炳贵见人家如此情形,已有八分信,软了大半截。及至一打电话,那边说,现在已经断了气了。衣衾棺木,我们这里都替他预备,你们来两个同乡,商量安置的法子吧。汪炳贵一句话也没说,垂头丧气走回房去。同会馆的人一打听,彭如心果然去世了。
大家心中后悔,不该送汪炳贵的礼,又请他吃酒。有两个人,听说唐雁老叫这里去两个人帮同料理,就想借这个机会,和他亲近亲近。谁知一到那里,唐雁老并不见面,只派一个账房、几个听差,在正屋外面一带矮房子里,安位设灵,茶水也没有招待。去的人觉得无味,也不管了。会馆里的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替彭如心可惜。有的说这老头子,脸上就不带福,老是穷着,还可以多活几岁,这一做大官,他有些搁不住了。有的人说,你别瞧他古板板的样子,一定做了损德的事情,所以官到手,命就送了。有的人说,他简直是和我们讨债的,不然,我们何至于请客送礼呢?这话一说,邵述尧、牛古琴听了最是糟心,因为他两个人,送汪炳贵的钱而外,种种招待,每人所耗不下二十元。花了的是没法子收回了,那送的钱呢,分明还在汪炳贵箱子里关着。别人罢了,邵述尧的钱还是当来的,怎样不痛心?他想了半天,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硬和汪炳贵讨还,主意想定,便径直到汪炳贵屋子里去。他不是前几天那样傲慢了,连忙站起来让座。邵述尧道:“咳!真是想不到的事,彭老先生就会在这当口上病故了。”汪炳贵道:“可不是,好在我和唐雁老还有些感情,总可以请他另外替我找一个事,不然我也落空了。”邵述尧听了他这话,心想,慢着,且别向他要钱,他还可以找得到事情呢。转身又一想,他就找得事情,也不过小小一个位置,未必还能携带我,我还是向他讨钱吧,便说道:“这样说,你老哥是在京有事的,不必南下的了。”汪炳贵道:“有事有事,不南下的。”邵述尧脸红了一阵,手抚摸着桌沿,低头说道:“前次送你老哥那一点儿款子,本是替你老哥凑川资的。现在老哥不南下,当然不必用那钱。我想和你老哥借着用一用,将来手头宽了,再补送回来。”
汪炳贵自始就没听见人说过,送礼还有要了回去的。要说拿还他吧,当然舍不得,也恐其他送礼的人借此援例。要说不拿还他吧,是人家送的,人家现在不愿送,你又怎能不答应?一刻儿工夫,心里早是转了好几次的主意。末后,便笑着对邵述尧道:“各位好意,送我的川资,原是不敢当,现在老哥既然手头不便,我当然可以奉还。但是这几天预备南下,买这样,买那样,全把它花光了,怎样好呢?”邵述尧道:“这话怕是推托之词,你买了什么东西呢?我全没有看见呀。”汪炳贵道:“的确买了东西,我又不知道你老哥是要把钱拿回去的。要是知道呢,买了东西,一定要请你老验上一验。”邵述尧以为他这话有些挖苦的意味,便道:“钱是我的,我不送你,我要拿回来,这还不是正当的事吗?你不拿还我,那就不行。”汪炳贵道:“你这人好不讲理,钱是你送我的,又不是我借来的,我抢来的,为什么要还你?天下应酬场中的事很多,有送了人家的礼,还要拿回去的吗?”邵述尧道:“老实说了吧,从前要托你谋事,所以送礼来联络你。现在不托你了,我这钱,就得要回来。”汪炳贵道:“你泼出门的水,还能收得回去吗?不还!不还。”
邵述尧到了这时,已经抓破了面皮。一个人抓破了面皮,这就不好转圜的。当时他把嗓子提高了一点儿,把头一昂,眼睛望着屋顶,喊道:“姓汪的,你要不还我钱,我今日要和你拼一拼。”说着捏了拳头,啪的一声,在桌子拍了一下。那外面的人,听见汪炳贵屋里,有争吵的声音,都跑进来看是什么事情,一见两人情势汹汹,都有要打的样子,少不得仔细一问。汪炳贵自以为理由充足,便把邵述尧讨还程仪的话说了一遍,说道:“请诸位评评这个理,有送了人家的礼,还可讨回去的吗?”大家明知他这话不错,但是谁人也送过汪炳贵一点儿东西,而且十个里面,倒有七八个送钱的。他们见有人索回礼款,赞成之不遑。口里虽然说不出来,但是也不肯把汪炳贵的话,认以为是,都默然无语,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那邵述尧势成骑虎,到了这时,越发不能收拾,便道:“你说那个钱是送你的,就能算是送你的吗?现在凭着众同乡当面,我要把这话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天晚上,你走到我屋子里去,私自地对我说,彭老先生要几个人到江西去,只要你一保荐,事就成了。不过人情是不能白做的,要我花些运动费。我因为你说得的一确二,就送了你十二块钱。这名字叫送,实在还不是做买卖一样吗?现在彭老先生去世了,你也不能替我们找事,好譬合股开公司一般,你已经不能履行合同,我把定钱要回来,有什么使不得?”大家听了这话,都点点头。牛古琴也是送了钱给汪炳贵的,就极力赞成这种主张,便对汪炳贵道:“老大,人家这话也是。就算他是送礼,他也不能无故送礼。你既不能给人帮忙,这钱就该送还人家,何必还要等人家来讨。我用一个譬喻说:有许多人出了聘金,聘定人家姑娘。后来两下反悔,女家就将聘金送还。你想,聘金是怎样规矩的礼,那都可以送回,何况运动差事的款子呢?”在场的人听说,都鼓起掌来,都道:“牛先生是汪先生的把兄弟,他都这样说,自然退还礼物为是。”
汪炳贵见众口一词,料也抵不过,便道:“大家都如此说,我也不必再争了。只是一层,这钱在我箱子里放了一顿,总算我有些份。设若我早花了呢,不是没有得还吗?现当着众人的面,我要求邵兄看破些,由我打七折归还。”邵述尧不等他往下说,便接着道:“我拿钱送礼,运动差事。差事不能到手,要钱回来,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打什么折扣。钱是我当来的,当铺里的利钱,我不要你还,已算让步,什么?你反而要打折扣还我的钱。”汪炳贵一看众人的脸色,都是帮着邵述尧的,不敢再硬,只得向众人含作笑容,微微一拱手道:“邵兄说得也是。但是只当我把钱花了,没有钱还,打一个小小扣头,总也说得过去。看看兄弟的面子吧。”大家见他这样,也就心软,说来说去,让他打折归还。
邵述尧这笔账,总算解决了。可是会馆里这些人,是送过汪炳贵程仪的,这时都要援例而起,和汪炳贵索款回去。汪炳贵既然答应了还邵述尧,就不能不还别人,只得一律含糊答应。但是款子有很多笔,让他晚上仔细算一算,明日早上,分别付还。大家见他这样说,也不能十分逼迫,都允可了。不料汪炳贵有汪炳贵的计划,到了晚上,在大家不留心之际,他铺盖网篮收起,一手提铺盖卷,一手提网篮,就在黑夜里逃走了。次日清早,大家见他房门开着,里面空无所有,才知道他已逃走。料他有了那些钱,一定搭车南下了,追也无从追究,只得罢休。但是大家这一笔损失,无从填补,好不懊悔。这里面有个冯贵青,是送过汪炳贵五块钱的。他就发起道:“我有个法子。我们这钱,不是为彭如心做官,是不会花的。彭如心所以有做官的希望,又是唐雁老提拔所致。这样说来,唐雁老多少要负些责任。我们何不写一个公启,呈到唐雁老那里去,就说彭如心住在会馆里,是很穷的,同乡接济了他许多钱,会馆里同乡,本来也是困难,不过暂济一时,等他有了差事再还。现在彭先生去世,督办已经为他料理后事,这也是善后之一,请督办照数发还。至于账目的话,我们还不妨多写出一些来呢。”大家听他所说,以为有理,反正要求不到款子,也不会损失什么,落得办的。于是公推邵述尧写好了呈子,把账目开到一千多元。所有为汪炳贵花了钱的人,都署了名。然后大家戴了帽子,套了马褂,一同到唐宅去请愿。冯贵青说道:“凡是请愿,各人手里都要拿一面白纸旗子。我们要不要那个东西?”邵述尧道:“我们这是私事,不是公事,用不着那个。”冯贵青道:“不然,前次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在参议员门口请愿,手上也拿着一面旗子。后来一问,却是为私人离婚的事情。你想,夫妻二人的私事,都可以那样办,何况我们是全会馆团体的事。”牛古琴也道:“冯君这话也不错,要这样办,才能引起人家注意。”大家对于请愿这事,本来没有什么研究,见有人说得有理,就照办起来。好在有一卷破芦帘子,把那上面的芦秆,抽了出来,贴上一张白纸,就是旗子了,这倒很不费事的。牛古琴道:“我看见人家请愿旗子上,都要把请愿的意思写在上面的。我们要不要写一写?”大家都说,自然要写。若不写出来,一张白纸,人家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那还要说我们打引魂幡呢。于是各人拿了旗子,分别去写。有的写要求代办善后,有的写请以赈灾办法赈我,有的写也是灾民,有的写志在得钱。写好了,大家拿着旗子,一行十六人,便到唐宅来。
唐宅门房,一见白旗飘扬,摇摇摆摆,来了一队长衣队,想起从前唐雁老做国务总理的时候,学生来请愿,也是这个样子。不是唐雁老跑得快,几乎挨了一顿打。门房一想,今天要先发制人,不能被他们再打进来,马上将大门关将起来。大门关好,唐雁老也就得了消息,心想这些无知少年,又来胡闹,难道说为了我借款赈灾这个事,又来和我为难吗?一面派人在门缝里张望,一面打电话到统领衙门,说大门外闹学生。门口那些请愿的,哪里知道唐宅关大门的大意,便走到门边大声叫门。外面越叫得厉害,里边把大门越发抵得铁实。这些请愿的,以为这回前来,一定见着唐雁老的,除了把送给汪炳贵的钱,可以追回而外,还要赚些钱。现在大门都不能够进去,大失所望。由失望而又起了愤恨不平之意,越发在大门外大声疾呼。这样支持也不到二十分钟,那边步军统领衙门,得了这个消息,已经派了一队全副武装的游击队,飞也似的来到唐宅门口。队官骑着一匹高马,身上佩着手枪,老早就注意唐宅门外。但是看那门外停车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心想难道都走了吗?及至走到近处,见那马棚夹道里,有衣襟被风吹了出来,便吩咐步兵,上前搜查。及至搜查出来,共是十六人,战战兢兢,面无人色。
这些人里面,十分之五六,都是三十以上的人。而且有些人还长了胡子,当然不是学生。那队官走近前来,便对众人大喝道:“你们是到这里来干什么的?”他这一喝,一群请愿的人,只有一阵牙齿对撞的声音,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说什么。后来被逼不过,才把缘由说出来。这些包围他们的游击队,听说是被人骗了,要唐雁程给他们几个钱,乃是极小的事情,不由得好笑起来。那队官也觉得如临大敌地跑来,却是来驱散几个文明叫花子,也太不值得了。但是事已如此,又不好算了,只得说他们无事生非,扰乱社会安宁,将他们带到步军统领衙门去。他们去后,唐宅的门房,才把大门打开。那队官便去见唐雁老,把实情说了,唐雁老也觉不好意思,便道:“内中总怕有别的原因,请回禀贵上,仔细问一问。若是真没有别因,就把他们放了吧。”那队官知道唐雁老是下台的话,也就唯唯而退。他到了衙门里,便一直去回了高统领。高统领见没事了,微微一笑,又问道:“昨天我差你到杏花村调查的那桩事,怎么样了?”队官道:“昨天换了便衣去找那个姓任的,据那旅馆里的人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不在家。今天要去,又为到唐宅去了一趟,所以把事耽搁了。”高统领道:“这事据闵总长说他是一个无赖,我想一个无赖,他怎样敢来找一个总长?这里多少总有些缘故。你找着那人,也不必怎样和他为难,就对他好言相劝,叫他赶快回南去吧。”队官听了这话,知道高统领主张从宽处理,答应几个“是”,退了出来。他将军装脱下,换了一套便衣,便到杏花村旅馆来,一进账房,那姓任的正住在家里,没有出去。队官让一个茶房前引,就来见那姓任的。茶房在门外喊道:“任延良先生,有人找你。”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看他有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一身崭新的布衣服,面孔黄黄的,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看那样子,好像是来自田间的老实人,这就知道是个容易打发的人,不必费什么力量,便和他点了一个头,问道:“你老哥贵姓是任吗?”任延良道:“是是,请里面坐。”说着拱手不迭。
队官走进他屋里一看,见行李物件,都极朴实。桌上摆着一管水烟袋、一把纸煤、一把桶式茶壶、两个白瓷茶杯子,另外叠着一部《酬世锦囊》的书。就在这上面,可以知道任延良为人之如何。队官坐下,便径直说道:“兄弟此来,不是别事,是奉了长官命令,有几句话和你老哥说一说。”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任延良。他一见名片上官衔,不由心里一喜,心想,一定是我把兄,把我荐到步军统领衙门里去了,他们正派员来接我去呢,便道:“好极了,贵统领大概和闵总长也是很好的朋友。”队官道:“是的,老哥住在这里,是多少钱一天的房饭钱?”任延良的眉毛一皱,说道:“一天要花一块多呢。家里带来几个钱,快用光了,再不得事情,真不得了。”队官道:“我看老哥在北京熟人很少,钱用完了,是没有人接济的,在这里多住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钱,何必呢。我们统领,特为这个,叫我来和老哥说,还是赶快南下吧,久在北京住,落得两手空空,将来要南下,也走不动呢。”任延良道:“你们统领,怎样知道我在这里?怎样知道我久住不得了?”队官笑道:“看你是个老实人,也不懂外面人情世故。我既来劝你回去,我们自然有法子知道你的事,你倒不必问。我看你还是信我的话,赶快南下的好。”任延良道:“我千里迢迢跑了来,得不着事,也见不着人,我就这样跑回去,那算怎么一回事呢?”队官道:“你说见不着人,是见不着谁?”任延良道:“见不着我的把兄。”队官道:“你把兄是谁?”任延良道:“就是闵烈初总长。”队官道:“你怎样和他拜起把子来了哩?”
任延良一肚皮冤屈,正是无处发泄,有人一提,哪里还禁得住,叹了一口气,便道:“这话说来也长。是去年八月,我那地方,闹饥荒,远远近近,很不安静。我是父子两个,在报恩集上开一所豆腐店。店后就是河,所以我们也蓄了一条船。我的老人家开店,我就驾船。”队官道:“这和拜把子有什么相干?”任延良道:“你别忙,让我慢慢告诉你。有一天,我驾着我的船,到回头港去。只见一个人在柳树底下,对着我的船,拼命地招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把船靠拢河岸。他也不等我们招呼,一脚就踏上船来,对我说,船老板,你快快把船撑开,后面有人追着我来。我怕他是遇着强盗了,当真就把船撑开,一直走了一里多路,他的神气才定了。我看他方面大耳,养着两撇胡子,不像下等人,可是他身上穿着一套又破又脏的短衣服,真像一个叫花子。当时我就问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事,落得这般光景。他说他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在路上让土匪抢了。土匪抢了不算,又要他的性命。那个时候,敝处地方,很不安静,他这话,我也信了。当天我把他带回家去,就留他住在豆腐店里,据他说,姓关,我们就叫他关先生。父亲是个心软的人,见他这么可怜,把衣裳给他换了,又拿了五块钱给他做盘费,让他早日回家。谁知他说,要在我们家里躲个十天半月,才能出门,叫我父子,不要对人说。我们也答应了。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猜他不是做生意的人,仔细打量他,知道他是一个大官。因为他在这地方,还出不得头,所以不敢说实话。我们见他躲在豆腐店里,街上都不敢去,知道他十分害怕,索性不去说破他,让他住着。这样过去,约有一个月,他才对我们说了实话,他姓闵,是一个将军,并且做过总长,只要想法子到了上海就好了。我们听他这样说,越发让他多住几时,免得走快了,路上又出危险。到了两个月后,大局也定了,他就告辞要走。是我把那只小船卖了一百多块钱,给他做盘费。他说了许多报答我父子的话,说我父子二人下半辈子,总有吃有喝。他又怕我不信,临走的前三天,一定和我拜了把子。他又告诉我,不到半年,他还是要出来做官的。他天津的公馆在哪里,北京的公馆在哪里,都给我留下了一个字条,让我好到北京来找他。我父子还怕他路上一人走不惯,一直送他到了大码头,我们才回家。”队官听说,也觉这人待闵总长不错,便问道:“你这都是真话吗?”任延良道:“全是真话,一个字也不假。”队官道:“后来你们通过信吗?”任延良道:“他到上海的时候,和我们通过一封信,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这事有半年之久,我们那镇上的人,都知道了。上个月,隔壁米行里在报上看见,说是姓闵的做了总长了,就劝我动身来京。我也很愿意,一来打算找一个事,二来也到北京来看看。我父亲就说靠不住,非等信来,不可动身。又过了一个月,报上天天登着这个消息,连我把兄的相片子都登出来了。我父亲一看这相片,果然不错,也就让我动身。我到了京里,把东西放在这客栈里,就高高兴兴地去见我那把兄。谁知一连到他公馆里去三四次,都没有见着。我没有法子,只得托人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我来京的意思。我也不想做什么官,只要他助我几百块钱,等我父子把生意放开来做一做,也就心满意足。而且我们要是生意好,也决计不会来,实在是家乡情形不好,没有法子想,所以来求求他。这封信,是写得很苦的,我料他总有个回信。一过三天,他派了他的门房找到我这里来,说是总长并不认识我,叫我不要再去闹,若是再去闹,他一定送我去法庭。我听了这话很生气,本想就这样回去吧,钱又用完了,叫我怎么样呢?前天我又写了一封信去,说是要回家,也走不了,求他大小赏我一个事。所以刚才你先生来,我还指望是给我带喜信来了呢。”
队官听他前前后后一说,这闵总长竟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自己本是事外之人,奉了上官的命令,叫任延良出京的。现在知道人家受屈的情形,觉得这话,实在也不好出口,踌躇了一会子,便问任延良道:“你打算怎样办呢?”任延良道:“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望闵总长开一开恩,给我几十块钱,我就回家去了。”队官道:“我看是没有希望的。你若是在别的地方能设法,你就到别的地方设法,不要这里傻等了。”任延良道:“我是个远方人,北京从来没有到过,哪里有法子可想呢?”任延良所说,也是实情。队官想再要叫他走,也不好出口,便道:“这样吧,让我回去,告诉统领,看他能不能够给你想点儿法子。”任延良听说,极力地道谢。队官回去,将事情从头至尾,对高统领一说,高统领也觉愤愤不平,说道:“岂有此理?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还算什么朋友?今天晚上,戚总理家里召集会议,我要找着他说一说,无论如何,要送人家几个钱,好让人家回去。”队官听说,答应几个“是”,退下去了。当天晚上,戚宅因为几个大问题,是这一系的政治生命存亡关键,真是不能解决,所有本系在台上的阁员,应该自行告退。所以杨心田、光求旧、闵良玉、汪瑞轩、张成伯五个总长,和萧雨辰一个院长,都来了。这高伟民统领,也是戚系的人,当时也来列席。此外还有魏叔恭、程子敬、萧毅然、余一材四个亲信官吏,合着戚总理,共是十二个人。这算戚系最高干部会议了。他们来了,先就在外面大楼花厅上闲坐。高伟民统领来的时候,人都到齐了,他一进门,就看见闵良玉架着脚坐在沙发椅上,捻着两撇蝴蝶胡子,哈哈大笑。他的右边,是光求旧,正是一个赌鬼。他高声说道:“昨天晚上,又输了两千多。因为闹到天亮,记错了一圈,给人家和了一副大牌,就是那一牌输的,冤透了。”闵良玉笑道:“侥幸,昨天我推牌九,倒赢了一点儿。”光求旧道:“怪不得你喜形于色,大概赢了不少的钱吧?”闵良玉道:“没有多少,还不够补上回的空子呢。”杨心田在一边听见笑道:“我可要实说了。”闵良玉笑道:“实说就实说,你们想敲我的竹杠,那是不行的。”光求旧道:“到底赢了多少?”杨心田本坐在闵良玉左边,就把右手在闵良玉后身伸了出来,将食指、中指一竖,又把大拇指、食指一比。光求旧笑着跳了起来,说道:“呵唷,赢这些个,请客请客。我老光今年单算赢账,不算输账,也没赢这些呢。”闵良玉道:“你说我赢了多少?”光求旧道:“不用说,反正你知我知得了。”高伟民听了这些话,心想你还是整万地赢钱,何以一个穷朋友你还舍不得打发,便借着在茶几上取火抽烟,也坐到闵良玉一块儿来。自己本想先开口,苦于没有机会。闵良玉却先说话了,问道:“我托你的事,怎么样了?”高伟民两个指头夹着嘴里的雪茄烟,故意昂头凝神想了一想,然后笑了一笑说道:“是那笔款子的事吗?”闵良玉心想,怎么我托你的话,全没放在心上?三两天的工夫,就会记不起来了,便道:“没有什么款子的事呀,你记错了吧?”高伟民又抽着烟凝了一会儿神,说道:“等一会儿再说吧。”闵良玉见他记不起来,也只好暂不作声。谈了一会儿,高伟民走到旁边小屋子去,在软榻上躺着,口里自言自语道:“倦极了,休息休息吧。”闵良玉道:“不要躺得睡着了,老总见完了那几个外国人,就要来呢。”说着跟了进来,坐在高伟民身边,回头望了一望,没有别人,便说道:“我电话里托你的话,怎样也忘了?”高伟民像忽然记起来了的样子,连忙坐起说道:“哦,你问得是那个姓任的事情,这是个极小的问题。老实说,我简直疑你发了精神病,怎么把小旅馆里的一个穷客人,叫我给你办起来。”闵良玉道:“正是我不愿意弄得许多人知道。希望你派贵部下几个人,把他驱逐走了就算了。”高伟民道:“一个穷人罢了,你理他呢。”闵良玉道:“不理他,他可一天半日地老是来麻烦。”高伟民道:“那也好办,你叫门口警察,把他带走就算了。”闵良玉道:“咳!你不明白。我就是不愿把这事经过警区。”高伟民道:“你何以被一个单身旅客,弄得没有办法?”闵良玉道:“就因为他是一个无用的人,所以不肯难为他。”高伟民见他始终不露口风,不觉冷笑了一声,说道:“老总快来了,我们回头再谈吧。”说着,便走了出来。闵良玉摸不着头脑,心想看他样子很不满意,大概知道了吧,也只得跟了出来。当他到客厅里时,只听见戚总理正在大骂人。说道:“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不愿意他再见我。”闵良玉一想,怎么他也知道的,立时浑身发热,汗往外跑,两脚发软,不敢上前。要知戚总理怎样知道此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