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关太太要带小刘和陈妈两人去听戏,问关伟业成不成?关伟业连忙说道:“你要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何必干涉。”关太太道:“那就是了,我还以为你不让我带人出去哩。”于是便按着铃把专门在上房当差的小刘叫进来,说道:“你替我去定个包厢,回头你和我一路出去听戏。”小刘对关太太说话,眼睛却去偷看关伟业的颜色。见关伟业一歪身子,躺在沙发椅上抽烟卷,好像很自然的样子,这才对关太太答了一个“是”。关伟业随手在身一摸,摸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小刘,说道:“包一个好些的厢,多花几个钱,倒是不要紧的。”小刘接着钱,换了衣服,出去定包厢,陪太太听戏。这样关伟业也打算要出门,关太太道:“你若出去,可得把车子留下。”关伟业道:“现在还早啦,等你要去听戏的时候,我就叫汽车夫开着车子回来,准误不了你的事。”关太太道:“你一出去,就东西南北四城乱跑,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还是给我把车子留下来的好。”关伟业道:“那么,我出去怎么办呢?”关太太道:“你不会雇一辆汽车出去吗?若不坐汽车,就不出门,北京城里,许多没有汽车的人,都别出门了。”关伟业笑道:“这样说,又算是我没理,我就把车子留在家里,也不要紧。”说毕,便吩咐李四雇了一辆干净些的洋车出门。原来他每天出去,是无定准的,必等到上汽车,才决定先向哪里去,甚至汽车开到中途,想起一个地方,又吩咐汽车夫,另掉方向。现在早就得筹划,决定到哪儿去。这个时候,刚到四点,有些朋友还是刚起身,不便去找。有些朋友,正在上衙门,也不好找。只有李逢吉,随便上衙门,每天下午,总要在赈务会里闲坐两个钟头,不如去找他谈谈。于是坐上车去,就告诉车夫的地点。车夫遇着不讲价的买卖,当然十二分欢迎,拉起来就跑。可是关伟业坐惯了汽车,总还觉着慢。一到了赈务会,见门口停了有两辆汽车,自己想道:“真是不凑巧,骑牛撞见亲家公。”便对车夫道:“你就停在这里,我出来你再拉我。”车夫巴不得这样,不出力气,一样地还可以挣钱。便道:“好,我在这里等着您。”
关伟业走了进去,那听差认得他,便问道:“督办来了。”这本是他们底下人,一句极平常的话,关伟业听了,竟好像他满含着讥刺的意味,以为今天前来,并没有坐汽车,为听差们所轻视,不觉随口说道:“汽车让太太开出去了,我是雇车来的。”其实关伟业是个阔人,听差也知道,何至于笑他坐不起汽车。关伟业却以为免得人看破,说出来痛快些,走到里面客厅里,大批的客,一大半是戚系人物,关伟业虽也有不认得的,可是那些人都认识他,纷纷起来让座。这里面有两位总长,一位是光求旧,一位是闵良玉,都是一个武人出身。他们原先靠着戚总理的威势,一味地往前干,不知道什么叫作政治,而且觉得这班政客,只靠酒食征逐,不卖力,不出汗,就可以博高官,实在有些不服,所以很不愿意和政客往来。到了现在,戚阁有些站不住脚,凡是有关联的人,都纷纷做政治的活动,和政客联络。彼此一想,向来讨厌政客的,熟人很少。不去联络他们吧?眼见跟着戚老头儿一路倒。去联络他们,钻一线路子吧?又没有可以联络的机会。想来想去,只有李逢吉这人,为着办赈的事,常相往来,而且知道他是唐雁老手下一个大将,专门和政客接近的。若和他弄在一处,一来可以认识政客,二来又可向唐系方面献殷勤。主意打定好了,因此这些日子,常常请李逢吉在一处吃酒打牌叫条。李逢吉虽然在政治上极活动,可是没有得过阔差事,手边一点儿积蓄没有。对于这班阔人狂嫖浪赌,却有些高攀不上,因此光求旧、闵良玉十回相请,他总有七八回不到。光、闵二人为着常常会面起见,就不惜屈尊相就到赈务会来与李逢吉相会。这一天正是他二人前来和李逢吉谈天的日子,其余便是戚、唐两方面的人物。大家正谈得高兴,只见关伟业走了进来,都点头表示欢迎,关伟业先且丢下众人,走上前与光、闵两位总长握手。光求旧道:“我们好久不见,是在那个宴会上相会一面,相隔许久了。”说时,偏着脑袋做凝思之状。关伟业道:“大概是张总长家里。因为这一向私务很忙,而且又不时地到保定去,许多地方都生疏了。”闵良玉笑道:“哪回有空,我们可以约一个地方叙叙。”
关伟业见有两个总长和他说话,这一分得意,就不必谈,笑道:“很愿奉陪,再不然我来做一个小东,奉请二位总长。”光求旧哈哈大笑,说道:“岂能要你费事?我愿意相请。”闵良玉也随便插嘴问道:“今天又是由哪里来?”关伟业道:“几个保定来的朋友,一定要我去吃早馆子,我还是搭着他们的汽车来的呢。”光求旧笑道:“大概自己的车子,又伺候太太去了。”关伟业也笑道:“一猜就让光总长猜着了。”说罢一皱眉道:“真是这班妇人们的话难说,简直无理取闹。”闵良玉笑道:“大概你那几位保定来的朋友,也知道其中甘苦,所以肯把汽车送你来。”光求旧道:“闵总长能猜得这样透彻,一定也是过来人了。”说罢,满堂哈哈大笑。正在这个笑声热烈之际,进来一个听差,对关伟业说道:“督办是坐洋车来的吗?门口那个洋车夫叫进来问一问,还要等不要等?”关伟业红着脸道:“这车子也跟着来了吗?我在饭馆子里叫伙计雇的,一步也没有坐,叫他在门口等着吧。”他回头一看李逢吉正在一边和客谈话,便挥着听差出去,搭讪着来和李逢吉攀谈。先就笑着问道:“我今天来,有一件事要求教。”李逢吉笑道:“笑话,我十个人也及不了老哥一个,怎样谈得上求教?”关伟业轻轻地说道:“昨天铁处长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是云山路矿的坐办,要我去干,我一时没了主意。要说去吧?这矿上的事,我是十足外行。要说不干吧?老铁是一个大大的人情,给他碰一个橡皮钉子,他是不高兴的。”李逢吉听说连忙抱拳拱手相贺,笑道:“恭喜!恭喜!这是上上等的美缺,怎样说不干?”关伟业道:“我简直是个外行啦,办得下去吗?”李逢吉道:“这个年头儿什么外行内行,有事到手,就可以干。”关伟业道:“干还有什么不能干的,总怕是干不好。”李逢吉笑道:“收钱的机关干得好,就多捞几个。干不好,就少捞几个。别的不会,难道捞钱也不会吗?”这一番话,说得关伟业也不觉大笑起来,又道:“干是打算干。不过北京这局面,我还舍不得丢开。”
他们在这里谈云山路矿的事,王佐才正坐在附近,听了一个清清楚楚,不由得插嘴说道:“关先生,这是好差事呀。不是阁下这样的大才,哪里能得到手?若是不要,那真可惜了。兄弟对于矿上的事,却也研究多年,若不嫌弃的话,一得之愚,多少可以帮一点儿忙。”关伟业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近视眼,两手抱着拳,满脸堆下笑来,贴近来说话,自己一想,从来不认识这个人,怎么肯和我帮起忙来?便道:“向未请教,贵姓是?”王佐才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拿出皮夹子,在皮夹子里挑了一张名片,点了一个头,双手递给关伟业。他一看,这才知道他是这赈务会的杂务员,在赈务公署,也是一个科员。便笑道:“我这人太模糊了,贵会里的人,都会忘了。”王佐才道:“关先生是忙人,敝会又不常来。会中人,自然难于一一认识。现在这种荣任,恐怕不久还要出京呢。”关伟业道:“现在也就毫无把握,也许不去。”王佐才道:“还是就的好。兄弟于此,不敢说识途之老马,差不多的利弊,都瞒不过我,哪天到府上,兄弟可以把此中的详细情形,一一奉告。”关伟业道:“好极了,欢迎之至。”他敷衍了几句,依旧找着光、闵两位总长谈话。闵良玉道:“哪天有工夫?我们来推一场牌九,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你干不干?”关伟业道:“干倒是愿意干,只是高攀不上。”闵良玉拍着他的肩膀道:“不要客气了,大概是钱多,怕我赢来了吧?”关伟业笑道:“钱少才怕输,哪有钱多怕输之理?蒋子秋听说不久要来,等他来了,倒可以热热闹闹玩一场,他是不怕大的。”原来这蒋子秋,从前做过一任封疆大吏,现在虽然不掌实权,可是保定刘都护的旧上司,还拥着一个八省督练的空衔,是个能说能做的元老派。对于政治上,真有举足轻重之势。闵良玉对于他,也算是个旧属,不过是间接的罢了。这时听说他要到北京来,也算是一条小小的路子,便问道:“蒋督练要来吗?你是哪一方面的消息?”关伟业道:“自然是保方的消息。”闵良玉道:“既然是保方的消息,当然靠得住。他要到的时候,请你给我一个信,我要到车站上去接他。”光求旧道:“他若要来,自然是公开的。那时候,我们都得接一接。”关伟业道:“不过他为人是很痛快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许他到了北京,我们都不知道。”闵良玉道:“果然不知道,那就算了。若是知道,我们总应该去欢迎才是。不但欢迎,我就要陪他大玩几天。”关伟业听了,放在心里。他是到处跑惯了的,不能在此久坐,就和众人告辞,又到别处去谈天,一直到晚上一点钟,方才回家,太太看戏,也是刚回来。关太太道:“今天晚上,你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早?怕我没有回家,特意回来看看吗?”关伟业笑道:“你说话,总是这样。向来只许你干涉我,我何尝干涉过你一回?今天晚上,我又没有汽车,回来晚了,怕受凉。至于你回来不回来,我何必管你呢?你要嫌回来早了,我就再出去。好不好?”关太太道:“不要行嘴嚼蛆了。这样说,倒显然我存什么私心了。”关伟业不作声,只是微微一笑。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关伟业还没有起床,王佐才就来拜会,门房一见他这么早来拜会,是个十足的外行,干脆就说没有起来,非到下午两点钟,是没有法子见客的。王佐才也不勉强求见,丢了一张名片,自回家去了。他原来有一个亲戚,在云山矿山,办了两年事。自己赋闲的时候,曾在那位亲戚那里,借住了两个月。后来那亲戚的事丢了,他两人就一块儿到北京来住闲。亲戚回南去了,有一只网篮,没有带走,里面倒有些《矿务丛报》和一些云山路矿局章程条例等。王佐才无事的时候,曾翻弄两回。加上自己又在路矿局住了几个月,耳闻目见,也不在少,所以他和关伟业谈话,自负是个内行。他见关伟业漫不经心,料他未必相信,于是把他所藏的几种袖中秘本,《皇朝新世文编》《留青新集》几套书,和《矿务丛报》一参考,作了一篇很长的条陈。先用毛边纸打了一个草稿,然后用正楷誊写清楚。那条陈里面,自然也是什么一也,什么二也的小标题。一道条陈作完,共有二十四个也字的小标题。其中还有一条,宜整顿大小厕所,打扫矿上各种秽土秽池,以重卫生,而壮观瞻也。
王佐才将条陈作好,自己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这一篇文章,洋洋万余言,觉得很是不错。于是找了一张白净的毛边纸,将它包了,揣在身上,二次又到关伟业家来拜访。关伟业这个日子,兴高采烈,多少名公巨卿,还不愿意会面,他哪有工夫见一个小办事员。门房里也就懂了他这一番意思,他进门,就回了他三个字,不在家。王佐才任凭有什么大本事,这门房一关,他不能打破,也是枉然,只得将那个纸包的条陈,取了出来,又取出一张名片,一齐交在门房手上,先拱了一拱手,然后又说了几句“劳驾”,方才告别而去。等他走了,门房呈给关伟业看。关伟业皱了一皱眉道:“这样长的东西,倒有一两万字,我就怕看。”随手翻了一翻,把那小标题什么也,略略看了一下,觉得也无甚动人之处,便扔在一边,下午老妈子收拾房间,就把它送入字纸篓里去了。这时,关太太又已上保定去了,关伟业一个人在家里,非常无聊,便把桌上的请客帖子理了一理,看看下午有什么约会没有。恰好这日没有阔人请客,只有一个亲切的同乡姜子明,是一个不甚得意的小官僚,请吃晚饭,从前自己不甚得意的时候,和他是常常往来。等到自己发展了,没有去看过姜子明。他来过两回,碰巧自己不在家,没有相会,以后姜子明就不来了。这样一来,彼此不过问,却也有两个月没有来往。这时姜子明请客,忽然下了关伟业一封帖子,他却不解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打算去。可是姜子明本人,料着关伟业也未必能到,下这一封帖子,无非表示见面虽疏,并未忘记故人,只要自己这个名字,常常留在关伟业脑筋里,就是将来向他找事情做,也容易一点儿,所以他请的一些客,只有两个科长,其余都是科员、办事、行走之流,并没有请简任职以上的官。到了请客时间以前,也曾叫听差打一个电话,照例催请。那边回话,却说得好,一会儿就到。这一个消息,姜子明听了,真个出乎意料,立刻吩咐酒席馆,叫他加菜,又吩咐家里预备好酒,预备好烟。姜子明又对客道:“刚才关督办来了电话,一会儿就来。我和他多年老友,我请客,他不能不来。”
这众客之中,两个科长,一个是单贯风,一个是何体仁。单贯风就是那个看相的知机子,因为那回看相,说得苟督办欢喜了,荐他到陕西去,做了几个月县知事。他看相算命,能知过去未来,一做了官便糊涂了。他做的那一县,常常闹土匪,后来土匪索性攻进城,把县太爷当作肉票绑着去了。到了这时,他又恢复看相先生本来的面目,见了土匪头儿一顿恭维,说是他将来要带大军,当镇守使以上的大官。土匪笑道:“你既然看相,知道人家的事,为什么自己的事,你倒不知道呢?你要知道,就不会让我绑来了。”单贯风道:“我怎样不知道?这是劫数,不可躲避的。若躲避了,违了天数,那祸更大了。”土匪见他说得有理,便不难为他,后来居然把他放了。单贯风重到北京来,借着苟督办的势力,又在部里,弄到一个科长当了。今天姜子明请客,他本来是上宾,现在关伟业要来,自然就比下去了,何体仁首先说道:“原来关督办还是子明兄的老友,我今天才知道呢。他近来不知怎样和保定发生了关系,在政治上很是活动。”姜子明道:“他这人十分精明,和保方早就发生了关系。这样的人才,正是保方所需要的,只要两方说得上来,岂有不能活动之理。”单贯风道:“这也是运气,人赶得运气上,随便活动,就会发展起来。若是不走运,凭你怎样用尽心机,也是枉然。”
正说话时,门口一阵突突、突突的车辆声,正是汽车到了。姜子明并没请到第二个有汽车的客,当然,这是关伟业到了。姜子明笑着对大家说道:“关督办到了。”说毕,便先到大门口来接。一走出大门,胡同里倒是停着一辆汽车,车子上插了一面小小的红十字白旗,原来是红十字会送病人的车子。姜子明扑了一个空,没有接着,无精打采地进去。那些客见他一人进来,知道是错了,也没作声。可是在这个当儿,门口又是一阵突突、突突的汽车机器声。姜子明要想出去欢迎,又怕再扑一个空。不出去吧?若是真来了,又把一层很恭敬的大礼失却了。正在犹豫之际,只见关伟业已走到院子里来了。姜子明大惊,赶忙对外弯身大作揖,一路作揖,迎将上去。关伟业一路走进来,也是连连地作揖。姜子明便将在座的人,一一给关伟业介绍。那些委、荐小职的来宾,遇到这样督字号的人物,自然有些缩手缩脚,不知如何是好。姜子明一让,把他让在右边第一把椅子上坐下。这些人一直等关伟业安然无事,屁股落了椅子,然后才慢慢地依次落座。单贯风自己觉得是个科长,而且又做过一任县知事,也是出风头的人物。再说在场的人物,也要算自己最有口才,自己不挺枪出马说话,他人未必有那种勇气,敢先和关督办攀谈,因此几个原因,他就当仁不让地和关伟业挨身坐下。关伟业先说道:“天气越过越冷了。”单贯风道:“是!这一向天气都很冷。”关伟业道:“到了三九寒天,就令人想起南方的天气了。南方纵冷,没有皮袍子,一样可以过冬。到了北京,若不穿皮衣服,真不能出门。”单贯风道:“本来北方壬癸水,水加点就为冰,明明是属于冷的地方。南方丙丁火,地方自然燥热。照地图上看起来,最南要算广东。这个东字,又是甲乙木,木能生火。那个地方,名实两层,都是与火有关,所以非常之热。”关伟业是个中学堂的毕业生出身,对于这种干支之说,却不大相信。单贯风他以为官场中人,都是迷信的,也像见别位大人物一般,走来就要把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大道理,炫耀一番。现在一看关伟业的脸上,带着一层淡淡的笑容,分明是不相信,连忙改口道:“这种旧学说,是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据现在西洋人研究出来,这地原来是个圆的,所以叫着地球。地球既不是平的,因此靠近太阳的地方就热,离开太阳的地方就冷。据说美国和我们中华,脚对脚,我们这里热,他那里就冷,我们这里冷,他那里就热。现在我们这里是三九,美国就是三伏。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能到美国去游历,仿佛一个月里就变成了一年。”关伟业听到这里,实在也就忍不住笑,初会面的朋友,也不能驳人,便道:“美国和我们,冬夏是无大分别,只是日夜有些颠倒。”单贯风道:“这是最妙不过的事,所以美国的习惯,处处和中国来个反面。”
何体仁自觉比单贯风的资格,也只差得一个码子,也就紧靠着单贯风坐下。先是关伟业和单贯风谈天文地理,何体仁没有插言的机会。现在看看他两人的话,业已说僵,自己正好进言,便笑道:“要谈这些新学说,我看还是青年人说得头头是道,中年以上,没法子和他们竞争了。”关伟业道:“那也不尽然,不过一入政界,用不着这些学问,就会把它丢了。就以兄弟而论,早几年在欧洲的时候,每天是六点多钟起来,吃饭喝茶都有一定的时刻,过的是很规则的生活。自从回国而后,加入了政界,每天至早是十点多钟起床,晚上很容易闹到三四点钟睡觉,把脑筋弄得昏天黑地。要这样过下去,前途却是一点儿豪气都没有了。”姜子明一想,他并没有到过欧洲去呀。这几年,我们都在北京混,他也没有离开过此地,要说到欧洲去了,我不能不知道。正这样想着,何体仁问道:“关督办到欧洲去的时候,岂不是在欧洲大战之后?”关伟业道:“正是在欧洲大战之后,我到巴黎的时候,被德国炮打的楼房,到处都是,还没有修好。可是那地方究竟是繁华的中心点,虽在大战之后,依旧是到处笙歌,十分热闹,我一日之间,用了好几百块钱。”何体仁道:“法国不是用法郎吗?”关伟业道:“是用法郎,我是折合中国钱算的。”于是放出笑容道:“那地方去了,真是舍不得离开,有机会我还想到法国去一趟。”何体仁道:“听说瑞士要开交通大会,关督办借这个机会去,岂不是好?”关伟业道:“部里倒有这个意思,想派我去当代表。但是唐雁老正预备上台,所有和保方接洽的事,都有我在内,我是走不开的。我若是真走了,唐雁老一定要疑心,我有意拆台了。”说着皱了一皱眉,又叹了一口气道:“在诸位看来,一定我干得很有兴趣,其实是焦头烂额,说不出来的苦。我现在倒是很羡慕办小差事的人舒服,照时间上衙门下衙门,办照例的公事。除了星期休息不算,一天只有半天衙门,其余是可随意消遣。像我呢,却要无昼无夜地忙呢。”单贯风道:“督办太谦了,把我们混小差事的看得这样高,我们还有进取的心事吗?”关伟业微笑,掉过头来,看见一个粗黑麻子,倒穿了一身很好的衣服,梳了一个溜光的西式分头,老是望着人,放出笑容来。关伟业道:“你老哥贵衙门是?”那粗黑麻子连忙站起,微微地弯着腰道:“敝姓高,草字弥坚。”关伟业道:“贵衙门是?”高弥坚这才想起所答非所问,连忙说道:“在交通部。”他说完了这一句话,好像心神无主的样子。第一是那脸上的颜色,变得像木雕的一样。
关伟业这一问,也不料问出本部的小角色来了。彼此虽不认识,照职分论起来,当然也是上司和僚属,不能太平和了,于是把脸色正了一正,对高弥坚道:“在哪一司?”高弥坚道:“在航务司。”这一说两人所任的职务,相差得很远,关伟业似乎不能对人端出上司的牌子,因此颜色又和好了些,便笑道:“你们的司长,常和我在一处,为人很忠厚。不过下任总长,若换了龙际云,他的地位,恐怕要发生问题。”谈到这种大事情,高弥坚自然是游夏不能赞一词,坐在那里,不过唯唯称“是”。姜子明便拱拱手道:“靠着老哥这一种大力量,何不替他帮一帮忙?”关伟业道:“说到帮忙的话,我真觉得得罪人不少。大家都知道我和保方,有一层关系,于是你也要帮忙,他也要帮忙。要说一个一个都帮一点儿忙吧?当然是办不到。要说全不帮忙吧?朋友们一定要说我搭架子。没有法子,我只得斟酌情形,在朋友里面,挑选几个人帮助一点儿。可是这样一来,朋友就得罪不少了,他们都说我现在阔了,把旧日的穷朋友,不放在眼里。子明,你总是我的老友,你看我是得意忘形的人不是?”姜子明便对大家道:“我在北京这些年,始终往来不断的人,要算关督办。不然,靠我这混小差事的,怎样敢请督办的尊驾呢?”说毕,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关伟业道:“漫说我现在也是凑合着在北京混,就是大发其财,我也不是那种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的人。”大家见关伟业如此说,都点头称“是”,很以为然,关伟业也越发眼高于顶,狂吹了一阵。
这时,听差来说,席面已经摆好。姜子明首及站起身,便将大家向吃饭的屋子里让。大家站在门口,都不敢上前。姜子明于是对关伟业一拱手道:“请老哥不要谦让,到上面去坐。”那些客也异口同声地说道:“请关督办上坐。”关伟业道:“我和子明,是多年的老友。我到这里来,只能说是陪客,岂能正式做客,反要坐首席。”单贯风道:“不然,朝廷序爵,乡党序齿,现在都是政客中人,当然是序爵。既然要序爵,首席只有督办可坐了。论起品级来,在座的人,和关督办的职分一比,连奉陪也不敢了。”关伟业笑道:“那样说,我就不敢当了。”姜子明道:“你就坐下吧,你不坐,大家都不肯坐的。”关伟业笑道:“既然如此,我只好老实一点儿了。”说毕,就走到首席上去。姜子明便对单贯风道:“再要请贯风兄坐了。”单贯风道:“客多客多,让别一位吧。”姜子明道:“贯风兄不是说了朝廷序爵吗?现在我就按着这种办法安席,怎样你老哥又不遵起来?”单贯风用手在脸上擦了几擦,笑道:“这样说,我倒不能驳你了。可是就照朝廷序爵而论,我是个科长,体仁兄也是个科长,应当让体仁兄先坐。”何体仁道:“不然,论起品级来虽然一样,可是老哥曾在外省为亲民之官,抓过一任印把子,我是个无出息的人,怎样能和你打比?”两个人谦逊了一会儿,始终没法子解决,还是关伟业道:“就请单先生坐吧,不要客气了。再要客气,我也只好相让了。”还是这首席贵客说话,比主人的言语有价值,他说了这句,单贯风坐了二席,何体仁坐了三席。这四席,姜子明本无成见,忽然一想,高弥坚和关伟业同部,刚才和关伟业一谈,二人也像很谈得来似的,不要把他太看不起,以致扫了首席的面子,因此要高弥坚坐,他当然是不肯,无如在座的人,以为他刚才和关督办说了几句话,他比较有面子,一定要他坐。高弥坚心里也明白,只得坐了。
一、二、三、四席已定,其余的客,也就依次入座。姜子明拿着酒壶,正要进酒。紧邻他坐下的,是他同衙门的一位办事员,名叫朱紫贵,他便按住酒壶道:“子明兄,由我代劳吧。”姜子明道:“那我做主人的,反主为客了,没有这种道理。”朱紫贵道:“论起宾主来,当然是由子明兄进酒。若是照刚才的话,朝廷序爵,兄弟职分最低,应该由兄弟进酒才对。”单贯风道:“那就不敢当了,还是由主人翁自便吧。”朱紫贵一看大家的颜色,并不十分为然,也只得罢了。姜子明斟了一巡酒,让了几箸菜,于是大家随便地谈起来。座中以关伟业最无拘束,也是他谈的话最多,东南西北,随意所之。偶然谈到人心不古,关伟业道:“的确,要论起道德来,还要算这些阔佬,以身作则,能抱古道处世。”单贯风道:“关督办和唐雁老常常会面的,雁老为人怎样?”关伟业点着头道:“好!他对外既精明强干,对自己也极能刻苦耐劳。这个人做到这样的地步,实在非偶然的。”何体仁道:“怪不得保方很器重他,原来他有他的特长。”关伟业道:“要论到雁老的好处,自然也功不可没。可是保方这种人才,也不见少。比如老铁,他于精明强干,刻苦耐劳之外,还能廉洁自持。最难得的,他抱定‘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做去。”姜子明道:“呵!他是一个出洋的学生出身,还能讲究孝道。”关伟业道:“要说孝道,保方一派人,真是可以做现在为人子的模范了。说起这个‘孝’字,实在是刘五爷提倡出来的。他的太夫人,现在有七十多岁,因为奉养得好,荤素并补,好像五六十岁的人一样。你想,五爷做到这样大的官,士众如云,是多大的架子。可是五爷每日穿着大礼服,要站在太夫人门口,行个三鞠躬问安。”姜子明道:“这不太麻烦了吗?”关伟业道:“五爷出于至孝,哪有嫌麻烦之理?唯其如此,所有他的部属,都被他感化了。古来最能孝顺父母的,要算虞舜。舜既然以大孝治天下,做了皇帝,这五爷的前途,据我看来,真未可限量!”单贯风道:“果然,我看五爷的相,大耳隆准,是大贵之相,加上他有这种孝道,心田和相一凑合,这人非做元首不可。”关伟业道:“单先生在哪里见过五爷,也到保定去过吗?”单贯风明知关伟业是保方人物,怎样好在他面前撒谎?便道:“本人我没有见过。廊房头条,挂了他的放大相片,我常常走廊房头条过,总可以看见的,我看他那相片,精神饱满,就和真人差不多,他的相,一定是那个样子了。”他说了这话,在座的人,都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在旁人一定很觉难堪,单贯风倒是面不改色,笑道:“诸位,以我这话,很是滑稽吗?其实会看相的,不必看那人的面相,只要站在老远,看一看他的影子。坐在隔壁,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他将来如何。廊房头条挂的相,既然是本人照的,当然比他的影子和声音要真切些,我看了相片,断定他的终身,那是不会错的。不瞒诸位说,兄弟对于一部《麻衣相法》,倒有五年以上的研究,加之,参照现在的心理学一比较,不敢说很灵,若说这人进退,和流年运气,大概是差不离的。”关伟业随口便问道:“那么,单先生看看,我的气色如何呢?”单贯风手上捧着酒杯偏着头,对关伟业的脸色注视了一会儿,脸上慢慢现出笑容,把头自左向右,不住地摆着,于是把酒杯放下,又对着关伟业点了几点。关伟业笑着问道:“怎么样?将来不至于饿死吗?”单贯风道:“笑话笑话,您的尊相太好了,贵庚今年是若干?”关伟业笑道:“整四十了。”单贯风拿着一双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蘸,然后在桌上画着圈圈道:“此正锦上添花之时代也。尊相山根高起,有一柱擎天之势,翻过年来,是四十一岁,四十一岁走山根运,一直到五十一岁,有十年好运可走,眼前印堂发红,喜气扑人,必有大大的喜事。”说到这里,注目看了一看,见关伟业并不动色,谅未十分对,便道:“不过这喜事,不发生在本人身上,是发生在一个有关联的人身上。”关伟业心里一动,心想莫非是说阿珠的事。
单贯风见他脸色有些不同,预想这话有些对,便道:“不知关督办有几位小姐少爷,或者就是这一类的喜事。”关伟业见他越说越对,心里更是捣鬼,便含糊地给了一个哈哈大笑,说道:“儿女婚姻的小事,都会载在相上吗?单先生也就神乎技矣了。”单贯风道:“可不是,关督办不信,将来往后看就知道这话不虚了。”关伟业道:“既然如此,单先生看雁老的相怎样呢?廊房头条也挂有他的相片,大概是看见的了。”单贯风道:“看见的,若论雁老的相,也主大贵,有位列三台之相。不过和刘五爷比起来,那就相差得很多。本来这相与各人的心田,大有关系,相好,心田不好,那相上也就慢慢会生出破绽来,自然跟着不好了。据关督办说,刘五爷是个孝子,雁老只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如何比得上他?”关伟业见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意思一样,也就点头称“是”。何体仁见此情形,说道:“以现在的大人物而论,我看没有人比得上刘都护使的了。古人说,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忠臣’两个字,现在虽不适用,忠臣改着伟人,一定,是可通的,我们何妨说求伟人于孝子之门哩?”姜子明道:“此话诚然。不然,刘五爷何能做到都护使这样的大官?”大家吃了两个时辰的酒,就谈了两个时辰的刘都护使。酒散之后,在席的人都对关伟业说:“府上在哪里,过了一两天,到府上去奉看。”关伟业起身告辞,不分宾主,大家一齐送到大门口来,一直望到关伟业上了车,大家才一同进门。单贯风就说:“这位关督办,的确是个人才,能说能做,他的前途,也是未可限量。”何体仁轻轻地对他道:“两天之内,我想去看他一次,你和我一路去,好不好?”单贯风道:“这几天我事忙,暂不去看他。据我看,要去看他,也不妨缓一步。知者,说是很谈得来,不知道的,还要说我们急于求差事呢。”何体仁道:“这话很对,过两天去吧。”可是单贯风的心事,又和所说的不同,到了次日,他便去见关伟业。
这时大概是五点钟,正是关伟业在家中会客的时候。家中有两个保定来的人,一个是殷永寿,一个是严国威,大家躺在沙发椅上抽烟卷说闲话。听差拿上单贯风的名片来,关伟业一看,便往桌上一扔道:“谁愿和他这看相的人谈话?就对他说,正会着客,没有工夫见他。”殷永寿笑道:“关督办还认得看相的,叫进来问问看。”关伟业笑道:“不过这人看过相,现在可是一个科长了。”严国威道:“果然的,何妨叫他进来谈谈。”关伟业见他两人这样高兴,也不便执拗,便吩咐听差,将单贯风叫了进来,单贯风取下帽子,对三位一一行礼。那殷永寿禁不住,先就问道:“听说你老哥干过看相的事,真的吗?”单贯风道:“是,可笑得很,当年闲下来,干了这几年,糊口而已。”殷永寿架着大腿,颠了几颠,用两个指头掀着短胡子,对单贯风笑道:“你看看我是干什么的?”单贯风看看殷永寿的样子,是一个大黑胖子,一个圆脑袋,一脸的横肉。脚上虽然是穿了便鞋,那脚弯骨向外突出得很厉害,分明是穿惯了皮鞋,所以如此,便笑道:“那不用得看了,阁下是在军界供职的。”殷永寿道:“你看我是个老粗,所以说我是拿枪杆的,这一着倒让你看出来了。你再看看我有多大的前程?”单贯风道:“这个就不是可以胡说的。比方说,现在是个中校,将来或者是上校。现在是个少将,将来或者是中将,以至于上将。”殷永寿笑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上将?干一个中将,就很好了。我不问将来怎么样,你就瞧瞧我现在怎么样吧。”单贯风道:“您现在气色正盛,差事一定不错,您所说的中将,我敢担保,一定有的,本来也就差不远啦。”说这话时,望了一望殷永寿的脸色,见他很以为然的样子,接着便道:“您的品级,据我看,至少在上校以上。”殷永寿道:“上校以上,品级还很多啦,还有少将衔,少将,中将衔,中将。”单贯风笑道:“若看得那样准,倒有半仙之分了。就说原是少将衔吧,总也少不了一个少将。”殷永寿手一拍道:“嘿!你真行,全让你看出来了。”
单贯风见殷永寿夸奖他,趁着机会,索性恭维一顿。严国威也道:“单先生,你瞧瞧我怎样,有发财的机会吗?”单贯风看严国威的样子,虽也脱不了粗暴之气,可是说话平稳些,皮肉也白净些,便道:“阁下虽然也在军界,可是和殷先生的位分有些不同。殷先生之职位,完全是武的。严先生却是武中带文。”严国威笑道:“你这话倒猜得不错,你看我要弃武就文的话,应该往哪条路上走?”单贯风道:“我看阁下的手,丰厚有力,最好是加入财政机关。阁下若干到三十八九,一定要发大财。”严国威正在运动,要弄一个税务机关办办,现在单贯风一口道破他的心事,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我若发财,就重重谢你。”单贯风道:“谢就不敢当,您到发财的时候,就请我吃一杯喜酒吧。”关伟业见这两位保定来的贵客,一致称赞单贯风,他也未便加以轻视,笑道:“单先生的相法,很有把握,蒋子秋督练,倒很喜欢研究这个,过两天蒋督练来了,殷旅长介绍单先生去谈谈,他一定愿意的。”殷永寿还没有答话,单贯风早站将起来,对殷永寿连作了几个揖,笑道:“这事就拜托殷旅长了,兄弟别无嗜好,就是喜欢研究贵人的相。”殷永寿笑道:“好哇!你把人的脸,来做研究的东西。”单贯风道:“殷旅长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因为我凭自己一点儿经验,作了一篇《相法大全》,把我生平所看的贵相,都记在那书上,让后来学相法的人,可以得到一点儿真实的学问,所以很希望多见几个贵人,记在书里,我那书就越发有价值了。”殷永寿道:“原来如此,我的这个坏相,也配记到书里去吗?”单贯风道:“我本来有这个意思,可是旅长刚才说过,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那就不敢了。”殷永寿道:“你要记下来,就记下来吧。不过我是一个旅长,不够程度吧?”单贯风道:“殷旅长翻过年去,就有高升的希望,殷旅长再能在阴骘上做点功夫,不是奉承的话,一定要做封疆大吏。这样大富大贵的相,不图记下来,要记什么相哩?”殷永寿听了他这话,真就像做了封疆大吏一般,着实欢喜,说道:“论起做好事,我向来就有这种心事,升官不升官,那倒没关系。”单贯风道:“越是这样存心,那就越好了。翻过年来,殷旅长若不高升,我姓单的,以后就再不给人看相了。”殷永寿道:“你说话很痛快,将来蒋督练到了,我一定叫你去给他看相。”单贯风见他很爱恭维,索性把好话尽量地告诉他。殷永寿觉得这人很够朋友,便对单贯风道:“蒋督练明天晚上不到,后天早上就到,后天晚上你到这儿来,准会得着他,许多人要在这里给他洗尘哩。”单贯风记在心里,又谈了一会儿而去。到了后天,他果然按时而来。可是这个时候,许多贵客,陪着蒋子秋赌钱,听差就不敢上去回。只说正在吃酒,明天再来吧。单贯风得不着机会,扫兴而回。这边赌桌上,是四个人推牌九,蒋子秋做庄,坐在正中。闵良玉在下手,光求旧在上手,龙际云坐天门,都是天字第二、三号的阔人。再有李逢吉、关伟业同辈的人,便算是宾中之宾,坐在桌子犄角上,陪着下注。还有不敢上前的,便背着手站在身后看热闹。这蒋子秋是个大肚胖子,剃着一个光和尚头,额头上的肥肉,一叠一叠,叠出皱纹。下巴底下的肉,往上一拥,把鼻子眼睛,都受了挤,所以他一笑起来,眼睛会笑得成了一条缝。他穿了蓝绸羊皮袍,也没有套马褂,接连敞着胸襟上几个纽扣。翻过一块胸襟,露出羊毛向外。两只衫袖,更是卷得高高的,露出两只肥油也似的粗胳膊,在桌上洗牌。头一小时,蒋子秋的手气很好,赢了个两万上下。现在就慢慢地衰下来,已经输出去一万多。蒋子秋虽是一个大人物,赌品却不大高明,他一见所赢的钱,缓缓要退出去,很是着急。额角上的汗,就如上等的珍珠一般,亮晶晶的一粒一粒,只往脸上滚将下来。他手上握住两粒骰子,不住地摇撼着。突然往上一站,说道:“这场面太瘟了。干!你们大家都下大注子。没大本钱,可发不了大财。干!你们大家都下大注子,我是不怕的。”
那些押牌的人,见蒋子秋这样兴奋,不敢违拗,只得放着胆子下大注。蒋子秋一看桌上钱多了,心想趁着这时候,能起几手好牌,一定可以把牌风翻转了,依旧大赢。因此推出一条牌,把前面两张牌八字大开,成为张嘴吃物之势。于是将骰子往下一掷,口里喊道:“吃他一个通。”骰子住了,一看,一粒是四,一粒是五。蒋子秋将前面两张牌一叠,左手拿着,在桌上敲了几下,笑道:“九在手,天杠地杠和对九。”闵良玉也笑道:“九在手,双十拿上手。”大家起牌之后,蒋子秋猛地将两张叠着的牌往上一翻,上面正是一张九点,便对大家一晃,闵良玉笑道:“可别像《鸿銮禧》里面,金松的活,锦被一床,可是毯毡的里儿。”蒋子秋笑道:“决计不能,你看着。”于是左手捏着牌,右手伸出一个大指头,捺着牌面,两个指头,托着牌里,将面上那张九点,缓缓往下移挪,露出下面那张牌来。先露出半截,是个五头,蒋子秋笑道:“好了,底下是梅十,是九点了,这一回我要吃个通。”说时把面上一张牌,使劲儿往下一抽。底下半截,不是五头,却是六点,乃是一张斧头,两张牌合起来,整整二十点,乃是一个大蹩十。蒋子秋把两张牌向桌上一伏,口里说:“他妈的,胡子看九姑娘。赔钱赔钱!没话说。”大家见他那种不乐意的情形,又说出那种趣话来,都不觉哈哈大笑,这一铺牌,有两个八点,蒋子秋赔出去两千多。既输了钱,又受了人家的嘲笑,心里真是不舒服,说道:“别忙,我还没输啦。你们要想赢我的钱,还得下大注子。”抬头一看,见殷永寿、严国威背着两只手,站在一边看。蒋子秋昂着头问道:“你两人怎样不来?”殷永寿、严国威都是蒋子秋的学生,而且又在他部下当过差事。蒋子秋在北推庄,他们怎样敢下手?现在蒋子秋一问,他两人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对蒋子秋笑。蒋子秋道:“你以为我是老师,就不敢来吗?这是赌场,不是论大小的地方。赌场无父子,还有什么师徒?不要怕,来来来,下注下注。”
殷永寿、严国威见蒋子秋这样说,不下注倒有些不合适,只得把钱拿出来,买了筹码,跟着在场的下注。其他在一边看的人,觉得蒋子秋有埋怨旁观人不加入之意,只得都跟着下注。这样一来,场面更大了,每牌的进出,总在千元上下。庄家的上下手,那还罢了,唯有对门龙际云,手气非常之好,差不多铺铺牌,庄家都得赔他的钱。蒋子秋虽然没有大输,可是吃了上下手的钱,老不够赔龙际云的注子,心里大不舒服。因之蒋子秋掷下骰子去的时候,必得喊道:“先吃天门。”那龙际云既然是个文官,又上了几岁年纪,当然不能像他们那样大闹,无论输赢他都是笑吟吟地坐在席上,一点儿也不动声色。蒋子秋见他这样,越是暴躁,他推出一铺牌去,对龙际云道:“龙总裁,我和你干上了,这回你非多下几百块钱不可!”龙际云笑道:“可以,我下一千五,做五注,你摸一副天杠,就摸去了,好不好?”蒋子秋道:“好极了好极了!这样就痛快。”于是赶忙掷骰子起牌。起牌的结果,蒋子秋果然起了一副天杠,他把两张牌,向桌上一扳,两只手互相地卷着袖子,哈哈大笑,说道:“际老,际老!你这一千五百块钱,可姓了蒋了。”龙际云笑道:“还不定姓龙姓蒋呢,蒋督练你瞧瞧我这牌。”说毕,他将牌翻转来,却是一对七。蒋子秋手在头上一拍,说道:“嘿!碰一个好大的钉子,赔钱赔钱。”偏是这一次天门下注的最多,正的副的,蒋子秋赔出去了三千左右。在上下手虽然吃了千把块钱,究竟输得太多了。蒋子秋心里非常恼恨,推出牌来,依旧说“先吃天门”。一面说,一面只是拍巴掌拍桌子。那些在旁下注的,看见他这种情形,知道他恼恨龙际云一门,大家若都在那边下注,倒有和他相拼之意,只得丢了红门不下注,纷纷地移到上下手来。龙际云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是要少下些注吧?有赢钱抽梯之意。多下些注吧?又怕蒋子秋说他赢得了意,只管追来。因此心里暗暗想着,但愿蒋子秋起两手好牌,自己把赢了的钱,都输将出去。就是这样赌下去,蒋子秋的手气越坏,龙际云的手气越好。约有一个钟头,蒋子秋快输下三万,龙际云一个人,就赢了一万几。其余押牌的人多,大家一分,也有几千的,也有几百的。这时蒋子秋所认为唯一的劲敌,当然就是龙际云,要想捞本,第一就得赢龙际云的钱,因此尽催他下大注。赢了钱的人,本来当快乐一阵。现在龙际云这个大赢家,却比输了几万还要难受。这次蒋子秋到北京来,本来靠着天大的面子,助威唐阁的。大家陪他赌钱,原是让他开心,现在倒叫他输了许多钱,不但他不欢喜,他反要生气。偏是自己赢得最多,成了蒋子秋攻击的目标,真是糟糕。他这样一想,就存了乘机报答的意思。
有一牌,蒋子秋无意中看见最先两张牌,又是一副天杠。掷骰子的时候,便拼命叫九在手,打算把那副天杠取了过来。不料骰子掷下去,偏是个七对,又是龙际云拿了去。蒋子秋的脸上,这一份难看,只有木炭烧成的白灰,可以和他相比。连自己摸的牌,都懒得看了。随手一翻那牌,一张地牌,一张人牌,偏又是副地杠。全场的人,见蒋子秋拿了大牌,有赢钱的机会,好不欢喜,哄堂大笑地喊起来,都说督练吃通了,督练吃通了。蒋子秋道:“他妈的吃什么通?这一次又拼天门不过。”龙际云一看,自己手上是副天杠,心里倒吓了一跳。牌也不翻转来,就向剩牌堆里一塞。笑道:“天牌倒有一张天牌,配角不好啦。”说毕,将面前下的筹码,向蒋子秋怀里一送。这件事,只有蒋子秋和龙际云两人心里明白,其余的人,倒以为龙际云真拿了一副小牌,不肯给人看。这一牌,蒋子秋收入不小,竟有三四千元,而且自这牌起,蒋子秋的手运慢慢红起来,龙际云的手运,便慢慢暗下去。但是龙际云手运虽坏,注子反长大起来,把赢的筹码,拼命往下放。筹码完了,拿出钱来,又再去买。到了这时,蒋子秋赢起来,酱色的脸渐渐恢复原状。他见龙际云越输越下大注,笑道:“际云,你是很稳重的,怎么也输出气来了吗?”龙际云笑道:“谁输了不想捞本呢?”一句话说完,又下了一个大注子。蒋子秋道:“你这个样子,非输光不可吗?”龙际云笑道:“输倒是想输光,就怕督练赢不了许多啦。”这个时候,大家都输了钱,至少也是保本,这决计不会叫蒋子秋生气的。因此大家的心里一痛快,浑身都舒服起来。也有谈,也有笑,不像以前,满场都是死气沉沉的了。闵良玉笑道:“督练每次要钱,总是先输后赢的,我就疑心他这是诱敌之计。”光求旧也笑道:“果然如此,第二回我也在场,只要打了一个小胜仗,马上收兵,不向前追,也就可以捡便宜不上当了。”蒋子秋道:“我也是碰手气罢了,当真有这样手段吗?那我就什么也不干,专耍钱就发财了。”说毕,一阵哈哈大笑。于是他鼓着兴子,只往下推。推到晚上十二点钟,龙际云一个人,便输了五万多,自己掏出金表一看,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呵哟,真累!怎么样?我们先吃饭,吃了饭再来吧。”光求旧、闵良玉知道:是能输不能赢的,乐得先住手,都赞成吃饭。蒋子秋笑道:“你们也用起诡计来了,见我手气已转,想借此冷一冷场,对不对呢?”龙际云道:“决计不是,因为我们实在饥了。督练若是余勇可贾,我们还可以奉陪一会儿。”蒋子秋笑道:“我也是笑话哩,吃了饭再来吧?”大家得了他的同意,便住手吃饭。谁知蒋子秋倒赢起意思来了,吃完了饭,又非来不可。除了那些站椅子背的人,他们是随便下注,可以溜走以外,其余几个各当一面旗鼓的,谁敢说“不来”二字,只得又重新坐下来赌。再赌下去,依旧蒋子秋大赢。光求旧、闵良玉倒输有限,龙际云可由此又输下两万去。这时,他一算除赢了的不算,报效的数目,总在四万以上,不在四万以下。无论如何,不敢再赌了。站起身来,一定要告退。蒋子秋一看他输得不少,也自由他,不便再逼。龙际云道:“督练赢的这个款子,还是就开支票,还是等到明天再送现款过来呢?”蒋子秋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可受了损失了,不翻本吗?开什么支票,你还少得了我的钱吗?随便什么时候送来吧。”龙际云道:“那也好,我明日一准送来吧。”龙际云虽然这样说,可是他的宦囊,却不十分丰富。除了故里,置了一些田地以外,天津日租界上,倒有七八处房产。若说浮财,银行里共总存了五万块钱。这个时候,若是完全提了出来,作为还赌债之用,未免有些心痛。但是不提现款,一刻儿又在别处挪动不到许多。盘算一会儿,忽然计上心来,自己收买金矿公司的股票,有三万五千元。这个公司,营业还算不错,股票可以作实价卖出去。股份既少,靠这个也发不了多大的财。不如将这股票,完全送给蒋子秋作赌账,再设法凑上一万五千元,了却这一笔账。这样一来,显见得自己实在没有钱,把股票都输掉了。主意想定,到了次日,便将股票、现款一齐带着,送到蒋子秋住的饭店里来。蒋子秋见他拿着许多钞票、股票,堆在桌上,知道他是还赌博账的来了,笑道:“你何必这样急,迟几天也不要紧。”龙际云道:“实在对不住得很,一时凑不齐许多现款。这里面有三万五股票,倒是可以十足作钱的。”蒋子秋想道:“我也听说龙际云手边的钱不多,这样看来,倒是事实。昨天晚上,我拿一副地杠的时候,他分明是一副天杠,他看见我输得太多了,因此愿意吃亏,将钱输给我。这一点看来,他为人就不错。我虽然为那一牌,手气翻转来了,他却为了这个,把手气弄闭,输得一败涂地。要说起来,我昨晚上,都赢的是那一牌的钱了。怪不得他越输越下大注,原来是有意送钱给我呢。他若有钱,送一笔给我花也罢了,偏是他手上的钱有限,这样一来,把股票都挤了出来,倒叫我心里好个过不去。”便对龙际云道:“现款你有就送来,那还罢了,那股票要算你的不动产了,我也一齐拿来,好像我这人不够朋友。”龙际云笑道:“好赌家贫无怨,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啦。督练收下吧,若是不收下,倒显我输不起钱了。”蒋子秋道:“这样说,我倒闹个却之不恭,只得收下了。”当时,已到吃午饭的时间,蒋子秋便留龙际云不要走,在饭店里吃午饭。蒋子秋固然是很高兴,龙际云因为蒋子秋留他吃饭,也是高兴。
这蒋子秋,他虽住在饭店里,可是带的跟随不少,将这饭店,占住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加上来拜访蒋子秋的客,络绎不绝。那些不关紧要的角色,蒋子秋都懒得见,只派了几个亲信,在大餐间招待,自己却单独在这里和龙际云吃饭带谈话。所以龙际云认为面子十足,非常得意。当时蒋子秋笑道:“我看你这样子,手边的钱,并不算多。像你昨晚上那样的赌法,你哪里有这么多钱来输哩。”龙际云道:“不瞒督练说,昨晚上那完全是奉陪,这样的大赌,三四年也碰不着一面呢。”蒋子秋道:“这样说,昨晚你大输特输,倒为的是我了。”龙际云道:“也不能那样说,设若我大赢特赢哩,不也是为了奉陪吗?”蒋子秋见他没有一点儿怨色,倒很是佩服他,笑道:“你这人太老实了,老守在天津,也不活动活动。若是肯活动,在政治舞台上多绕两个弯你就有钱了。”龙际云右手捉叉,左手握刀,止叉住碟子里一块牛排在那里切。听到蒋子秋说这话,两个手和刀叉粘住了那块牛肉,都愣住了。停了一停,然后他抬起头望着蒋子秋道:“督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现在是青年人的世界,像我们有胡子的人,挤不上前了。要说替国家做事,那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蒋子秋道:“这话不对,俗言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那些年轻小孩子,简直是胡闹。这次唐雁老要上台,所以我很愿替他助一臂之力。”说到这里,龙际云才有工夫去切那块牛肉,便一面吃着,一面说道:“雁老也是这样说,成功与否,全靠着督练帮忙。”蒋子秋微笑,且不说什么。龙际云道:“雁老倒有一番好意,再三地说,将来要替他帮一点儿忙。我想什么要人帮忙,就是雁老有心携带老朋友罢了。不和督练谈起来,也不便往这上面提。督练既然先说了,倒很望督练多多地携带。”蒋子秋笑道:“我听说你很想干交通,这话是真的吗?”龙际云笑道:“哪依得自己想呢?总要看本事干得下干不下啦。现在就是督练都能够这样携带,那还要督练多荐引几个人才,分配着紧要职务,那才可以干得下呢。”
这时,蒋子秋的马弁走进来说,公府里来了电话,请督练就到府里去。蒋子秋听说,点了一个头,表示已经知道的意思。龙际云问道:“督练已经见过总统了吗?”蒋子秋道:“见是见过了,可是老头子越过越糊涂,一点儿主张都没有了。昨天一见我,就连说没有办法。我笑着说道,是哪一样没有办法呢?是用人没办法?还是财政没办法?或者完全没有办法?若是都没有办法,那真干了。老头子笑着说,你还是个老粗的本色,说话还是这样干净。子秋,你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多帮我一点儿忙吧。”龙际云道:“总统不失为一个忠厚长者,他请督练帮忙,倒是真话,督练看怎么办?或最好是督练出来,把这腐败的政局,极力洗刷一下。”说到这里,蒋子秋已经把菜吃完了,将面前的盘子一推,两手扶着桌子,昂头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我要能干,早就干了。这种局面,我不敢说有那种勇气。”龙际云道:“督练既然这样说,为什么倒主张雁老出来呢?雁老的才具,还能高似督练吗?”蒋子秋道:“我怎能和雁老打比?雁老有学问,有阅历,我不过是一个老粗罢了。”龙际云道:“要说雁老有什么特出之才,我们都是自己人说话,不敢那样过分推重。可是雁老曾对我说,只有与国有利,牺牲倒是不怕的。我想这种话,旁人是不肯说的。造这一点儿勇气,让雁老上台试一试也好。”蒋子秋笑了一笑,说道:“雁老这一股子劲儿,我是佩服,他上台也好。不用说,际老是要跟着出来的了。”龙际云笑道:“我已说了,还是全靠督练携带。”蒋子秋把一个大拇指一伸,说道:“你的事交给我了,这很不算什么。”龙际云听说,不啻吃了一颗定心丸,连忙对蒋子秋奉揖道:“感激感激。”蒋子秋吃西餐是不喝咖啡的,他一站起身,听差便奉上手巾把子来。蒋子秋擦了一把脸,便吩咐开车。龙际云知趣,告辞要走。蒋子秋一把将他胳膊抓住,说道:“你别着急,除非雁老这内阁组不成功。若是组得成功,你的交通,我姓蒋的先担任下了。回头我在公府里出来,你听我的电话,据我看准没有错。”
龙际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作揖不迭。他告辞出门,先且不回家,一直到唐宅,见唐雁老,就笑着说道:“蒋子秋进府去了。我看他那样子,倒是十分给我们帮忙。”于是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唐雁老道:“呀!这真是他给人十足的面子,际云新近有什么事给他帮忙没有?”龙际云道:“没有,况且他是初到北京来,我也没有什么忙可帮的。”唐雁老道:“那么,他一定向你要了什么东西去了。”龙际云道:“并没有向我要什么东西,本来就没有什么大来往,他怎样好启齿呢?”唐雁老道:“不能啊!他这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货。’你若一点儿好处不给他,他是不会替你做事的。我和他共过许多回事,深知道他的脾气。你和他是一个平常交情的人,他那样做主,愿替你保镖,一定有缘故的。”龙际云见雁老这样说,也就不瞒,笑道:“前天晚上,陪他玩了一场牌九,算是送了五万块钱现款的礼。”唐雁老摸着胡子道:“好哇,我说有个缘故呢。老实说,和他在一处赌,你见机一点儿,老实预备送钱。你输少了,那是不成问题。你若输多了,他记在心里,总会想一个法子挑剔你的。设若你赢了他的,少数还罢了,那是现款,你可以得着。若是钱一多,他暂时不开支票,说明后天给你现款。到了明后天不给钱,你还能向他催着要吗?越久你越不好开口,你赢的总只好算是一句话吧。况且他的赌品又不好,一输了钱,在场面上乱骂。所以和他赌钱,只有望他赢才是。”说着,又摸了一摸胡子,点着头道:“靠你的身份,和你对他的关系,送这些个钱,也就够了,怪不得他要给你保镖呢。”龙际云道:“可是他替督办很卖力呢。”唐雁老道:“我和他的关系那又难说了,他真能一点儿不要报酬吗?往后日子长呢,就是以前,我是随时应酬他。你那个数目,恐怕我不止出一回呢。”龙际云道:“他说了,一出府来,就要给我一个电话的,看他怎样说。他果然有什么条件,我们就可以答应他。我看最大的关系,他也不过是要荐用两个人,我们是可以尽量容纳的。”唐雁老道:“条件一层,何至于现在才谈呢?我要不许他许多好处,他肯到北京来吗?”龙际云道:“据督办看,他这回进府去,结果怎么样了?”唐雁老道:“那没有关系,就看保方对他是怎样约的。若是他们商酌得很好,府里是没有不答应的。若是原没有什么定议,进府去一百回,也是枉然。蒋子秋这老东西,很是狡猾。他对我老是这样不即不离的样子,叫人摸不着头脑。今天晚上,我只好去看他一次,当面和他谈一谈。”龙际云道:“督办自己去,不显得太将就了吗?”唐雁老笑道:“到了这个时候,你不去将就他,还想他来将就你吗?回头你先和他通一个电话,约好了你先去,和他谈个大概,随后我就来了。”
龙际云听说,果然如法办理。可是到了晚上,不像上午,饭店里是挤满了来宾。大门口的汽车,占满了一条大街。蒋子秋一高兴,叫了一班唱大鼓的鼓姬,在大饭厅里唱大鼓。蒋子秋和一二十位阔客,团团转地,将十几个鼓姬围在中间。蒋子秋一个人,独据了一张大沙发椅子,仰着身子抽雪茄烟,眼睛望着那鼓姬,嘻嘻地笑。有一个叫林玉香的鼓姬,也不过十五六岁,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旗袍,滚着周身的白边,松松地梳了一对丫髻,髻上插着一个红绸结子。蒋子秋为人,最爱的是热闹,且不问这鼓姬人貌如何,这一身鲜艳的衣服,他自信老眼之非花,就十分赞许。林玉香先唱了一段《马鞍山》,蒋子秋皱着眉道:“好好的一个丫头,唱这样文绉绉的调子,没有意思。赶快过来,给我唱一段《乌龙院》,要不然来一段《小娅儿逛庙》,那都好。”蒋子秋一说,和他资格差不多平等的人,都鼓掌哈哈大笑,说是蒋督练有趣。那林玉香本也是个聪明女孩子,知道蒋子秋的脾气,把那浓艳之处,唱得有声有色。蒋子秋点头叫好,她唱完了,就叫林玉香坐在他身边,伺候茶烟。起先那些鼓姬,知道蒋子秋是个大人物,不敢上前亲近。现在林玉香既能伺候督练,就大家都能亲近督练,因此蜂拥而上,围着蒋子秋说笑。
这个时候,龙际云正在家里,等蒋子秋的电话等得不耐烦。及至打电话一问,原来正在听大鼓书呢。心想这种人怎样办大事?他今天进府去,为着是阁事,无论结果如何,出来了应该给我一个回信。他倒好,一出来却听大鼓书去了。且不管怎样,自己先去走一遭。不然,雁老糊里糊涂地跑去了,那更不好办。当时便坐了汽车到饭店里来,一见满街都是汽车,饭店门口,护卫森严,心里笑道:“这要是不知内幕的人,看了这种情形,又以为正在开什么大会了,谁知里面倒是在那儿唱大鼓书呢!”下得车来,听见一阵丝索革鼓之声,从大饭厅里出来,料着他们就是在大饭厅里听大鼓,也就一直向饭厅里来。一进门莺莺燕燕,一大群鼓姬,围在一处。客倒很多,不见主人翁蒋子秋在什么地方。正在狐疑之际,只听见哈哈一阵大笑,在鼓姬围里发将出来,这笑声正是蒋子秋,原来花团锦簇,把他围住了。那些鼓姬闪开,龙际云看见蒋子秋,笑道:“督练听大鼓书,也不请我一个吗?”蒋子秋站起来,一拍身上的雪茄烟灰,笑道:“我这人真是容易忘事,忘了打电话给你,一听大鼓,就不记得了。你来了好极了,爱听什么,来一段莲花落儿吧?”龙际云摸着胡子笑道:“外行外行,随便吧。”蒋子秋对那些鼓姬问道:“你们谁会唱随便,龙总裁要听随便呢。”说罢,又哈哈大笑。龙际云轻轻地对蒋子秋说道:“雁老打算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和督练谈谈。”蒋子秋道:“很好很好,请他过来谈谈,好久没有和他打牌了,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来个八圈。哪!这里张总长、光总长,都是健将,请他两个一凑,事就成了。”说时,把手上夹的雪茄烟对在座的张成伯、光求旧一指。张成伯、光求旧两人,不知是什么事,都走了过来。蒋子秋一说要打牌,两人都愣住了,光、张二人打了一个照面,他们的意思说,这老粗要敲唐雁老一笔大竹杠,又要我们凑数呢。他们这样想着,自然是一回大赌,要知这个热闹场面是否凑得成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