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宅来了两个警察,便要拉王少云到区里去。王少云道:“我犯了什么事?省长告下我来。”警士道:“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自然知道。你犯的什么事,还问我们吗?”王少云道:“这里省长着人去叫我来,我就来了,这不能算我犯什么事。”警士道:“你犯事不犯事,别对我们说。我们奉了公事来的,只知道请你到区。你有什么可说的,对我们区长说去,别麻烦了,大家都有事,你就走吧。”王少云:“我不能去,我没犯事。”警士道:“你说你没犯事,那就成吗?你再要不走,我们可就不能客气了。”一个警士说着,一个警士用手操着他的胳膊,说道:“走吧。”王少云一想,自己白丢了六百块洋钱,这会儿又要拖到区里去,真是人财两空。无论如何,我不能跟着他走,就是要拉我去拘留起来,我也要把钱弄回来再说。区里一关起我来,知道是三个月或者五个月,把我放出来的时候,王坦早出京上任去了,我到哪里要钱去?于是对警士道:“要我去也可以,我必得见见这里的省长,和他谈几句话。”说着话,身子可就向后仰着,倒在一张椅子上,警士对号房道:“看他这样子,实在不肯走,请你进去回一声儿,到底是怎样办?”号房道:“省长很生气,进去回也没有好话的。”王少云道:“见不着省长,我就不走。”说着,把身子一直向后倒下去,口里连说:“我没犯事,我不走。”正在难解难分之际,恰好姜公望来探望王平老,听到号房里争吵的声音,却有王少云在内,便伸头向里一望。王少云看见姜公望,以为是救星到了,便连连喊道:“姜先生,姜先生,你给我说一说,他们要抓我到区里去呢,这不是怪事吗?”姜公望见情形如此,一定很糟,便问号房是什么事,号房知道姜公望是王坦身边一个红人,便道:“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前天,这位王先生送了一封信来,后来省长看见,很是生气。今天把王先生请过来了,我上去一回,省长就让人打电话报告警察。究竟为了什么,王先生自己也不明白。据我看,无论怎样,和那一封信总有些关系。”
姜公望便问王少云道:“你老哥那信里头,写了些什么?”王少云道:“我并没有写什么坏话呀?我因为省长的寿诞快到了,有点儿小意思孝敬省长,这也不能算犯法的事吧?”姜公望想起来了,王少云说过,要拿钱送寿礼,大概他没有弄清手续,冒冒失失,就把钱送来了。但是这虽然有失礼貌,究竟没有什么恶意,何必把人送到区里去,便对两个警士道:“这或者王省长有些误会,请你等一等,让我进去问问,究竟为了什么。若是事情并不重大,就不必到贵区里去,招出许多麻烦。”两个警士看见都是体面人,也不一定固执,便道:“那就很好,请你进去说一声儿,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姜公望安顿好了,便一直进去见王坦,先是说了些闲话,后来便提到王少云的事,王坦道:“实在令人生气,他们这些东西,竟把我这里当作做买卖的地方了。”于是就把上次葛天民送现洋,这次王少云送支票的话,说了一遍,因道:“这个样子,我在外面的名声,那还听得?我非重办一个以警其余不可!”姜公望道:“这种人都是没有脑筋的东西,何必和他计较。依公望的意思,这样威吓了他一顿,他一定知道厉害了,就放他回去算了吧。”王坦道:“上次那个姓葛的来了,我也是这样想,放他回去就算了。你看,姓葛的放了不是?现在又有那么一个姓王的来,所以我对于他们,实在不能客气了。”姜公望再三地说,送到区子里去,也不能办他什么大罪,不如放了他,倒见得省长量宽容物。王坦道:“依你的话,就把他放了吧。我另外托你问他,他拿钱向我这里送,是他自己的意思呢?或者是另外有人告诉他这个法子?叫他务必说出来,我不难为他。”姜公望一想,若是这样问,倒问到我自己头上来了,便含糊笑应着。王坦在公事桌抽屉里,把那封信寻了出来,交给姜公望道:“他的原信和钱,都在这里,请你转交他。”姜公望拿了信出去,哪里还问什么,就说自己做主硬保下来的,叫他赶快走。王少云一出门,坐上汽车飞驰而去。姜公望回复王坦,就说他送礼,是自己的主意。这里王坦坐着抽吕宋烟,脸孔板着铁紧,兀自余怒未息。姜公望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这种人,大半是没有脑筋的蠢物,其实不值得和他们计较。”王坦鼻子里先呼的一声,方才说道:“这一定有人主使,请你给我访一访。访到了这人,我一定要重办他。”姜公望只得答应了几个“是”。王坦道:“我素来就不喜欢应酬,加上我是快要出京的人,事情很忙,更不应该做什么生日。我的生日还没有到,就有这些个笑话。真办起来,就更了不得。现在我决计提前出京,躲过这个生日。虽然一刻不能走远,暂时到天津住些日子,也是好的。”姜公望身子微微向上一起,笑道:“省长六旬大庆,非做生日可比,一般同乡,都打算庆祝一番,就是公望……”说到这里,看了一看王坦的颜色,然后说道:“也很赞成一般同乡的意思。”王坦道:“我并不是矫情,说生日不能做。但是树大招风,很容易引起外面的误会,不如不做为妙。”姜公望道:“做生日的多得很,不见得省长一做生日,就会……”说到“就会”两个字,只见王坦皱着眉毛,十分不耐烦,连忙改口道:“省长顾虑得自然不错,这混浊的世界,小人多而君子少。偶然有几个君子,要办什么人情以内的事,可就免不了别个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比如这次葛、王两位,就是一个例子。”他这样说了,王坦才听得有些对劲儿,将吕宋烟取出,敲了一敲烟灰,一面用手摸着胡子道:“名誉为人生第二生命,哪里可以放过?我在政界混了半生,别无长处,可是十分爱惜羽毛。我这次回乡去做事,固然全仗诸位大力帮忙,但是没有我王某人持身清正的这一点儿微名,就有诸位请愿,恐怕也不容易成为事实。”姜公望道:“正是这样,同乡的大佬也很多,许多人都要拥戴省长,就因为省长德高望重。”王坦道:“其实呢,府方早想给我一个位置,就是没有诸位出来请愿……”姜公望笑道:“这原是一道官样文章的手续,就是不请愿,依着总统和省长的私人感情而言,也不能让省长闲着。”王坦道:“感情哩?那还罢了。这种年月,大家都是利害的结合,谈得到什么感情?老实说,我们家乡的事,上有压力,下有刁绅,非常难办。”姜公望听到这句话,也就忘了他是王坦的部下了,情不自禁地把腿一拍,身子向上一站,说道:“公望也是这样想,政府对于我们省政不问则已,若是要问起来,不请省长出来收拾,还请谁出来收拾?政府要请省长出来,也是势必出此的。”王坦见姜公望说的话,全合了他的意思,用手摸着两撇短须,不觉微笑,微微地点了一点头。姜公望一看,正讨着欢喜,又极力地一顿恭维。说是省长这次回去,乡人要怎样地欢迎,省政怎样有希望,说得天花乱坠。王坦道:“我不回省则已,我若回省,自然要办些事出来,而且我的主张一定,就不变更。至于我此次出来,完全是认定了牺牲一下子,你们大概也很晓得。”姜公望不住地点头道:“晓得,晓得,很是晓得。”王坦道:“要说为钱,我现在还有一碗饭吃,你们大概知道。”姜公望道:“知道,是,知道。”王坦道:“要说还想升官,我六十老翁何所求?所以我做官和别人做官,完全不同,先就没有什么得失的心思。既然没有得失的心思,就可以放手做事。我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大不了丢官罢了。”姜公望见王坦越说越高兴,心想不趁这个机会下手,尚待何时?便站起微微一鞠躬,脸上立刻变成蜡人的模样,肌肉没有一点儿生气,可是他一双嘴角,还极力地向下弯着,以表示要笑出来,然后把两只眼睛的视线,对着王坦脸上集中,便道:“公望有一句话,要向省长说,总不好启齿。”说到这里,将头偏了一偏,现出很踌躇的样子,接上嘴里吸了一口气说道:“公望在北京住了这些个年月,闲得实在厉害,现在很想跟随省长左……”于是目光呆定着,看王坦脸色的变化,王坦道:“我既然回省去,你们自然跟着我去。”姜公望听说,才敢把“右”字吐出,接上说道:“办事是办不好,不过一来秉承省长的意旨做去,不会坏到哪里,二来也可以跟着省长学些见识。”王坦道:“只要我回省去各事都办得动,我自然要安插些自己人。现在我不能怎样断定,派什么人做什么事,只好到了省里再说。”姜公望道:“是,公望也不懂什么,只有随着省长左右,听候省长的指挥。就是不派什么事办,将来在省长衙门里随时听候呼唤,也是极长见识的。”王坦摸着胡子,想了一想,对着姜公望的浑身,又打量了一番,说道:“你对于亲民之官,也敢担任吗?”姜公望坐下不大一会儿,连忙又站起身来,说道:“只要省长派公望去,公望总要勉力图报。”王坦道:“读书的人,闹一个县知事,做做也好。真有政治思想的人,就是一小县,倒也很可发展的。古来不少的贤臣良相,都从县官里面做出来。”姜公望自奔走自治以来,昼思夜想的,就是望弄个县官做做,不得已而思其次,才是厘金。不料今日偶然一说,王坦当面就许了他做知事。知事是直接对省长的,省长要提拔哪个做知事,当然哪个就有希望。现在省长亲自许了,那不啻就是把省令发表了。这一喜从心窝里喜将出来,一阵笑声就要冲口而出,咬着舌尖生痛,极力把笑忍了回去,这才对王坦鞠了一个躬,说道:“省长这样栽培,真像抚养子侄一般,公望粉身碎骨,不能图报万一。”王坦道:“你们对我,倒不必感什么恩,只要好好替地方上办事就得了。”姜公望连连说“是”,又说了一些闲话,王坦伸了一个懒腰,姜公望一看他有些倦意,连忙告辞出来。
走出客厅门,自己一想,哈哈!这是哪里说起?我姜某人,马上就要做县太老爷了。县官虽小,倒是一县之长。这一县的人,都得听我的指挥。别的罢了,遇到坐堂审起案子来,问问打官司的,拍拍桌子,发发威风,那是多么有趣。凭我这个本事,做一个县知事,一定发展得开的。只要干上个三年五载,声名一好,记上几个大功。那个时候,有的是钱。极力地一运动,升任道尹,一定易如反掌。做了道尹,就不怕做不到省长。我姜某人从此一帆风顺,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了。想到这里,身子比树叶还轻,不觉高兴起来,好端端地一跳。偏是事有凑巧,他跳的地方,正是在高石阶上。脚一踏空,跌了个狗吃屎,嘴碰在一块尖石头上,敲落了一只门牙。这一下子,鲜血直流,满下颏都是,只叫了一声“哎哟”,半天爬不起来。王坦家里听差,听到噗通一声,赶忙上前来看,一见是姜公望摔了,连问是怎么了?姜公望口里只哼哼叫他们赶快搀着。听差将他搀到廊檐下椅子上坐下,忙问道:“姜先生,你是怎么,你有抽风的毛病吗?”姜公望怎好说是乐糊涂了摔的,便道:“我也不知怎么着,只眼前一发黑,就摔了。你们也不必对省长说,我这就回去了。”说着,掏了一块手绢,擦干净下颏上的血,认着晦气,雇车回家。可是中年人缺了一个门牙,究竟不大雅观,而且自己又是一个候补县太老爷,外表总是要的。说起话来,张口一个小窟窿,岂不可笑?只好花了四元钱,去镶上一粒假牙齿,而且说起来,倒也是姜公望做官开始的一个纪念。他自己在日记本上,倒是值得大书特书一笔的。好在牙齿一镶起来了,并不有损威仪,而且镶金牙,也正是一件时髦装束。许多人牙齿好端端的,还补上一粒金缝呢,这也总可算是爱美的事,不必介意了。所以他痛定不用得思痛,倒是很高兴地预备做官。见了人就说,他有做知县的希望,至于哪一县,自己正在斟酌中。这回王平老的省长,都是我给他争来的。给我,一个知县酬庸,理所当然。要论这回南下,除了他的省长,是奉令上任,十分可靠而外,恐怕就要算我这个小缺,是十拿九稳的了。他这样一吹不打紧,这种风声,吹到代表团耳朵里去了,很是不服气。心想都替王坦出力,为什么,就单许他一个人做知县呢?
这些人里面,第一个不高兴的,自然就是高弥坚。因为他自信手腕不在姜公望之下,对于王坦运动省长,也是极端卖力。现在见姜公望弄到了县知事,王坦对于自己,却丝毫没有表示,心里未免有些不平。本想当面去质问王坦,又怕一问之后,把事弄僵。若是始终保守缄默,只见人家升官发财,自己却没有份儿,又忍不下这口气。想来想去,竟没有个相当的法子。后来想到质问虽然不可,探探口风,倒也无妨。若是他对于代表,一视同仁,自有希望在后,可以不提。若是他单独优待姜公望,却再和他计较。这样一想,便借着一点儿小事,和王坦见面。王坦哪里知道他的来意,便告诉他说,在三五天之内,就要出京的了。高弥坚道:“怎么省长就要起程?不是省长寿庆的日子,快要到了吗?”王坦道:“不要提起这寿庆吧,闹了许多笑话。我觉得这种无味的铺张,空热闹几天,不办也罢。”高弥坚道:“省长既然启程这样快,大概各样事情都已布置妥了。”王坦道:“这回出来,我倒是要振作一番。不过怎样发展,都要接了事再定,目前是难说的。”高弥坚笑了一笑,将腰子又挺起来,说道:“这个……这个……省长办事的人才,一定是很多,大概跟随省长南下的很是不少。”王坦道:“倒没有多少。”说着不免皱起眉来,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哪一界,也是人浮于事。向我这里写荐信的,怕不是很多。但是我这一去,哪里就把省公署和各机关的人,完全取消,来用新人。就是能办到,那社会上又要议论起来,什么任用私人了,什么造成清一色了,我就最怕这种恶名声。”高弥坚道:“是,省长说得是,省公署本来也就用不了多少人。各机关呢,又不是直接的。就是要换几个人,也不过是省长知道很熟悉的人,好让办事便利点,不致内外隔膜。至于旧人呢,免不了要留一部分,以资熟手。不然新旧不接头,很容易闹笑话。”王坦本来坐在靠桌子的一张椅子上,于是用手拍着桌沿道:“着!着!”高弥坚见有些头绪了,又说道:“至于外县呢?我想,或者,大概是。”王坦道:“嗐!省长之所以不值钱,就是因为对外县的事支配不动,于是落了一个账房的徽号。若说几个知县,和三五处厘金,怕军事当局不会让出来,若不让出来,那也不好意思。不过粥少僧多,我实在苦于支配。”高弥坚笑道:“像弥坚这样的才具,本不能说能办什么。我很希望跟随省长左右,找一点儿事情,效劳一二。但是才具不够,那是很知道的。不过向来蒙省长垂爱,这一种希望,所以……”说到这里,接上说了好几个“所以”。王坦知道他的意思,便道:“大家都是熟人,我是很乐于提携的。不过事情怎样,我是不能预先许你。”高弥坚道:“是,弥坚倒不敢一定望着什么事。公署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是那个。然而外县,但是总求省长栽培。”王坦听他的口音,竟也想弄一个县知事。心想知县的缺分有限,若是每个代表都要一个,在北京就要发行二三十个知事的预约券,那还了得?便笑道:“我想初回省,倒不必做那种亲民之官,恐怕是吃力不讨好,我的意见,就在省城里办一点儿事也好。凡是这班熟人,都不妨回省去,大家替桑梓办点事。不过我在省里,是坐第二把交椅的,替诸位找到什么事,现在很难说,不过尽我力之所能为罢了。”高弥坚连说“是是”。但是他心里,可就接连说了许多不然。当时谈谈,慢慢地又说到做寿上面去。高弥坚一想,姜公望和我同跑一条路子,为什么他独得有信用?我倒要在这里给他放一把野火,便道:“省长这样谦逊,大有古风。可是许多同乡,未能免俗,还有好些人在凑份子呢。”王坦道:“我已经撰了一则谢寿的广告,明天大概可以登出来。他们看这个广告,就不必费事了。”高弥坚早听到两个同乡送钱来,王坦要把他送区,便道:“这些人倒是很热心,听说已经凑了不少的款子,省长一走,经手人一份一份地退回,倒费事。”王坦听到“经手人”三个字,立刻心中一动,又触起葛天民、王少云送钱的事来,赶紧问道:“那经手人是谁呢?”高弥坚道:“办得最有成绩的,要算公望兄了。”王坦很惊讶地说道:“他并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呀!他凑了这些款子,打算怎样办呢?”高弥坚道:“那倒不知道,大概总是办一点儿东西,来为省长庆祝,难道还会把款子送来不成,那倒是笑话了。”王坦道:“这样的款子,不知道他一共收了多少?”高弥坚道:“他因为给省长庆祝,不肯省事,大概收的份子不少。”
王坦在平时听了这话,也可认为北京的习惯,不去管他。在这个时候,听了姜公望在外面给他收集寿礼,这就未免中了他惧谤的心病,便道:“若是这话当真,他倒未免胡闹了。除他之外,还有人这样办吗?”高弥坚见王坦的脸色红红的,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心里想着,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这个机会,索性攻击一下,便道:“此外还有几个人,也都是仿着公望兄的法子去办的。据说,省长六旬大庆,凡是酒席堂会这些事情,他们都会办好的。依此说,大概这种款子,全部有了。”王坦听了这话,鼻子里气得呼呼直响,口里连说:“胡闹胡闹,这实在胡闹。”高弥坚道:“弥坚也是这样想着,省长是极其清介的人,纵然要庆贺一番,自然会斟酌办理。何必要送礼的人代筹?”王坦道:“若说送礼呢,大家一番盛情,我自然是感谢的。若推人出来募集,有如派捐一般,沿门托钵,成个什么样子呢?公望这事办得糊涂。他来了,我一定要质问他的。”高弥坚见这话已说妥了,便欠了一欠身子,对王坦笑道:“这话弥坚无心说出来了,望省长不要对公望兄提起,说是弥坚说的。因为他办此事,我劝过他两回,说是不能办,现在他若知道是我说的,还以为我有意和他为难呢。”王坦听说,点了一点头。高弥坚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走了。王坦越想越不高兴,疑惑葛天民、王少云两人送钱来,都是他怂恿的。不然那天何以为王少云极力地说好话呢?因此一来对于姜公望大不信任之下,许他的一个知县,便无形取消。姜公望上次一番高兴,掉了一个门牙,还贴了几块钱镶牙费,而今看来,是白白牺牲了。
这些个日子,王坦是昼夜筹备出京上任,饯行的人很多。他和农商总长龙际云是老朋友,这一天下午七时,龙际云在本宅设筵,为他饯行。列席的人,有财政总长洪丽源,海军总长光求旧,教育总长张成伯,国务院秘书长李逢吉,院参议曹伯仁,烟酒署长关伟业。这些人差不多是王坦常见面的,所以陪客之中,就有他们。此外还有一位林怀宝老先生,当前清之时,王坦做藩司,他做臬司,两人也算是老朋友。光复以后,王坦不断地做官,林怀宝却搁下来了。加上养了三个会用钱的少爷,把一点儿家产,慢慢也就消耗得有个样子。现在靠着龙际云的面子,好容易在院里部里找了两个挂名差事。他因为王坦做了省长,想攀一点儿旧日同寅之谊,很愿弄个道尹做做,并且托了龙际云和他商量,王坦笑说:“那不好意思吧?道尹虽然是简任职,究竟不比在中央,可以含糊过去。那到外省,直接对省长,我倒做了他的上司。”龙际云也是这样想,便替王坦设了一个法子,请林怀宝做省公署高等顾问,每月送车马费三百元。林怀宝已经六十八岁了,是人生难得的岁数。风烛暮年,也不必奔波南北了。这每月三百元的车马费,就由王坦按月寄来。这种办法,王、龙二位,以为很对得住老朋友了,不料林怀宝还只是磨烦,以为得钱不得钱,那倒罢了,总要找个独立机关的事干干,方才于愿始足。据他自己说,算命的给他算了命,六十八岁,有一小劫,必得抓着印把子,才可以把劫数冲过去。现在既然有老朋友出来当阁员,又有老朋友出来当省长,这是极好的机会了。万一道尹的缺腾不出来,就是弄个知县,亦无不可。这也并无他意,不过是要抓一抓印把子。龙际云被他纠缠得没法,这天给王坦饯行,也约了他,意思要把这个问题三人当面来解决了。林怀宝知道王坦快要走了,正在着急。现在龙际云请他参与饯行盛会,正是两好凑一好,所以七点钟请客,五点多钟就到了。意思是要找着龙际云先说上一番,来的时候,龙际云没有回家,客倒等了主人半个钟头。龙际云一回来,就听见说林老爷早来了,心里就一层不高兴。来得这样早,若是出来陪他,他那一番穷经,越是没人越要大念而特念。先且不管,自回上房去,耽搁了一会儿,这才到前面客厅里来。林怀宝一见,早早地两臂高举,向龙际云连连拱手道:“叨扰叨扰。”龙际云道:“平山要走了,大家约到一处来叙叙。”林怀宝道:“正是这样,我有一些话,要和他当面谈谈。”龙际云道:“我也知道你老哥的意思,所以特意请你过来一会儿。有什么话,请你当面和平山说。”林怀宝又拱手道:“还是求龙总长替我缓颊一二,我这位平山省长,他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却是不大好说话。”龙际云道:“本来呢,他也很难。现在外面办差事,不像前清,越是老成的人,越可以重用,而今遇事都讲个年轻力壮。”林怀宝误会了龙际云的话,以为嫌他老迈,不能做事,便说道:“我也很知道现在是文明世界,不能固守成法,要讲究体育的。我自前五年起,清早吃的这稀饭,就改了牛乳。这东西真有些效验,我喝下去之后,身体就强壮起来,而且我又把小孩子看的体操教科书,看了一遍,照着样子,在院子里练习柔软体操。不瞒你说,我家里就没有用车夫。我倒不是省那几个钱,无论到哪里去,我都是步行而往。安步当车,倒真可以练练筋骨。所以我现在,每餐能吃两碗半饭。若说六十以上的人,饭量之大,恐怕是无过于我了。别的口我不敢夸,‘耳目聪明’四字,那是当之无愧的。批阅公事,起草什么稿件,我自己都可以来,用不着要人代办。我想若是做一个道尹,我准做得过去。现在的道尹,本来是承上启下的职分,位高而事不繁,我去是最合宜的了,叫平山不要以为我成了他的僚属,就为难起来。道尹在前清也是从三品大员,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是做一个知县,只当在前清降了职,我能说不干吗?”龙际云听他说这一番话,就有些不高兴,说道:“做知县的话,你就不必提了。平山对你这话,很不高兴,他以为你有意挖苦他哩。”
林怀宝道:“哪里话?哪里话?我对他只有十二分的钦佩。况且现在我正望他提拔,哪有挖苦他之理?我就二十四分昏庸老悖,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无论如何,这话我得在他面前洗刷干净。”龙际云道:“这也不过我揣想之词,你倒不必向他说,向他一说,反而着了痕迹了。”林怀宝道:“是,你老哥怎样对我说,我就怎样办。”可是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又怕王坦真怪了他。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把个事主得罪了,那真该死一万分了。心里这样想着,一会儿客都到了,王坦也来了。林怀宝见了王坦,抢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对他作了三个深揖,作完三个揖,两手抱拳,比在胸口,说道:“王省长荣行在即,我是今天才知道,没有早预祖饯,惭愧得很。”王坦先见他突然地作了三个揖,不知道为着什么,只得以揖相还。现在林怀宝说出作揖的理由来,原来是这样不要紧。便道:“我们老朋友,哪在乎这些呢?”林怀宝见他脸上并没有不愿意的样子,这才放宽心,见王坦坐下,也就挨着王坦坐了。王坦没有法子,只有应酬他几句。林怀宝见王坦透着亲密,心里一宽畅,越是有说有笑。他知道在座的李逢吉、曹伯仁,都是唐雁老的私人,便又向他两人兜搭。因对李逢吉道:“贵省是好地方,开通最早。前二十年,我到过广州一次。人情风俗,可以说得是南方之强。”李逢吉笑道:“南方人究竟不及北方人勇敢。古人就说,燕赵古多悲歌慷慨之士。”林怀宝闭着眼拢着脑袋道:“然而不然,现在强国强种的说法,不光是靠着几分蛮力,在乎以商业与人战,以工业与人战,以农业与人战。总之,要把一切的技术学问和人竞争。你们贵省的人,就是懂这层的宗旨,拿定了方针,和五洲万国竞争。所以出的一些人才,都是一些优秀分子。”李逢吉心想,这老头在哪里弄这些个新名词来卖弄?这一股酸劲儿,倒有些叫人难受。
当时李逢吉在面子上不能笑他,依然敷衍着道:“各省有好人,也有坏人,指着那一省专出好人,那却是不合理的话。”林怀宝摇着脑袋道:“然而不然,试看北京现在在政治舞台上最活跃的人,就多半是贵同乡。譬如总理和阁下,难道能说不是杰出之才吗?尤其是总理,令人五体投地,像外交、经济、吏治、实业,都没有一样不懂的。不但是懂得而已,说也怪事,不知道他,何以那样精通?听说外国公使和他谈起话来,都局促不安,总怕说话一不小心,三言两语,就被总理驳倒。我是没有听见总理说过外国话,不知道那情形如何。依我想,一定是议论风生。”他先说时,李逢吉还慢慢地往下听,后来见他越说越不对,借着起身拿桌上的雪茄,就走开了。林怀宝回过头来,见王坦还在这里,便将身子向这儿靠了一靠,笑着说道:“这几日天气很好,出门倒是很合适。”王坦点点头道:“倒是不错。”林怀宝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兄弟近来的景况,我老大哥一定是很知道的了。我曾托际云总长,把兄弟的意思传达到。哈哈,在老朋友面上,我想省长大哥,一定会提拔提拔的。”王坦见在座的客,都是些有面子的人,怕他尽管向下哭穷,弄得大家没面子,便连连答应道:“我总设法,我总设法,饭后再谈吧。”林怀宝又抱着拳拱手,举过鼻子尖连说“感激感激”。这时客已到齐多时,龙际云便邀大家到大厅里去入席。今天是替王坦祖饯,当然由王坦坐首席。在座的人,因为林怀宝下颏下一把白胡子,算他年纪第一大,便公推他坐次席。林怀宝听了这话,就对在座的人,作了一圈揖,说道:“在座诸公都是身居要枢的人。我一个老朽,怎好僭位?”龙际云道:“都是熟人,林大哥就请上吧。”这一声林大哥,叫得林怀宝格外高兴,又作了一个揖,便在次席坐着。心里一想,为什么今天宾主都这样客气?这样看起来,一定是王坦给了我的道尹,越想越高兴,大家劝酒的时候,他也喝了几杯。
席上光求旧说道:“今天我们替王省长饯行,我们要弄一点儿余兴欢送才好,诸位有赞成的吗?”张成伯笑道:“光总长的余兴,我是知道,不过是三十二张骨牌。”光求旧笑道:“我就喜欢吃狗肉,觉得这样赌钱痛快。赢也是一把,输也是一把,不像打麻雀牌,那样费心思。”说到这里,对财政总长洪丽源笑道:“我这句话,洪总长听了,是不大对劲儿的。”洪丽源笑道:“打牌也好,推牌儿也好,我现在只有奉陪的资格,没有做发起人的资格了。”光求旧道:“那为什么,你要戒赌吗?”洪丽源道:“字典上没有了‘赌’字,我们也不会戒赌的。我说奉陪,是我的赌博资本,破了产了。”光求旧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洪丽源还没有作声,张成伯笑道:“银行家做事,和人不同的,遇事都有个预算和决算。他是预定了的,每年只把五万块钱,归在打小牌上用。若是头一两个月赢了,资本加多,以后牌就可打大些,若是开首的形势不佳,就只替人凑角色,自己不发起打牌,而且越小越好,不向大处办。所以看他打牌大小,就可以知道他这一年的赌运,是好是坏。今年不用提了,他自己承认破产。”光求旧笑道:“这样说,我和洪总长倒是同病相怜,今年这一年,赌运老不到家,我是输得头昏脑涨,不分东西南北了。不过我有一件长处,输了尽管输了,我是不缩手的。洪总长,今晚上仗着这一点儿酒兴,吃他一场狗肉,看看咱们两个输精,究竟谁比谁穷?”洪丽源笑道:“我听说吃狗肉要讲究‘滚忍狠’三个字的诀窍,我赌钱向来是‘慢烂淡’,可没有这吃狗肉的资格三字,良玉倒都有一番研究的,何以他倒是输?”光求旧道:“对了,牌有个牌风,牌风来了,滚忍狠是往里滚。牌风不在家,滚忍狠,可就要向外滚了。”王坦笑道:“什么叫滚忍狠?这倒是闻所未闻,光总长何妨说出来,让我们长点见识。”
光求旧道:“老兄要学这一套滚忍狠吗?我告诉你,推牌九是一阵风,讲究一个抢手快。若是手气正好,赶快一阵卷。卷了之后,你千万别恋恋不舍,搂钱就跑。滚就是滚蛋的意思,也可以说是把桌上的钱全滚去了。第二是忍,你若是输了,千万别生气,要看到哪时候能下注,你才下注。在没有到机会的时候,总要忍着。若是一气,那就越闹越窟窿大,非输光不可。第三是狠,机会到了,你就得舍本下注。不问成败利钝,把钱就拥了下去。这一下搂到了,真有一个乐子。据我过来之人而言,真比命令发表了还快活。”王坦笑道:“就有那么样好,若是没有押中,那个情形怎么样呢?”光求旧道:“你有什么不懂?那就是庄家有个乐子了。”他一说不打紧,大家都笑起来了。光求旧道:“大家既高兴,咱们是快点喝,喝完了都凑凑趣,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了?”龙际云知道林怀宝是不赌钱的人,便道:“只要凑得起场面就是了,何必还要个个都来呢?”光求旧道:“我看在座的人,除了林怀翁以外,没有不好这事的,就是林怀翁也不妨玩几条子。”林怀宝今天晚上是十分高兴,便笑道:“既然大家都加入,我也只好奉陪,可是什么滚忍狠,我全不懂。”光求旧道:“倒是不懂的好,我不是很懂吗?输钱的就是我。”他说了这话,大家又笑起来了。一会儿饭毕,龙际云便邀大家在客厅里耍钱。因为光求旧兴致甚豪,就由光求旧推庄。林怀宝随着王坦在天门下注,不到一个钟头,居然赢了一千多块钱。光求旧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今天的手气又不在家,好赖我就是这几下子耍光了,你们下注吧。大家一看他面前的筹码,果然一万块钱去了七八千。大家见他正在往下输,就拼命地下注,想拆他的台。”
不料就是这一条牌九,他摸了一副天杠,桌面上下的注子,他一扫而空,倒进有二三千。这一条过去,接上他推出一条,又拿了一个地九,再吃一回通,光求旧将筹码收了回去,笑道:“这个机会不容易得,现在找了回来,不要又输了。我歇一会儿,有哪位来的,请来接手。”别人听了这话,倒也罢了,林怀宝好容易赢了一千多块钱,认为二十年来,第一桩幸遇。不料这两阵子牌的工夫,又吃回去了一半。吃回去了不算,光求旧竟是不来了,便笑着对光求旧道:“你刚刚扳了一点儿本,怎样又不来了?”光求旧笑道:“这个就是那滚忍狠的‘滚’字法,若不赶快地滚,钱又要走了,林怀翁是嫌着赢得不痛快吗?”这句话正猜中了他的心事,但是他怎样好说这话,笑道:“扳本扳本,本要到了手,才算扳回来了。现在还没有扳回来,怎样就算了呢?”光求旧道:“我花了上十万的本钱了,就学了这么一点儿诀窍。林怀翁要明白这一层,还得花本钱呢。”说着,他可就闪到一边去抽烟,在场的人,就公推王坦推庄。王坦摆着手道:“不成不成!我不懂什么滚忍狠,不要临出京,还留下一块钱做什么纪念品。”张成伯道:“王省长若是嫌本钱大了,何不开个有限公司,让人搭几成股份。”李逢吉道:“我要靠王省长的运气,搭一个三成吧。”王坦道:“既然要开公司,至少也得募一半外资。与其搭三成,倒不如一个人硬干了。还有二成股份,哪一位愿认?”问了两声,却没有人答应。林怀宝一想,二成不过是两千块钱,为数有限,我何不认下来。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番交情,于是便对王坦笑道:“大股子我是认不起,若是二成,我倒可以勉强担任。王省长今晚的手气很好,我也靠着王省长的好运气,捡几个外花了。”王坦因当着众人的面,心想也未必便一定输,若是赢了,也让这老头欢喜一阵,便道:“好就是这样办吧,回头赢了钱,不要埋怨我一个人所分独多呀。”
王坦这样一高兴,在场的人,自然是格外凑趣。可是赌钱这样的事,也有几分技术在内。王坦对于牌九一项,向来是不在行,这个时候,突然拿一万资本,赌这样的大钱,究竟有些冒失。头几条子,就输了三四千。光求旧虽不推庄,他可下注。他和张成伯都是牌九专家,他知道哪方牌好,就向哪方下注。其余的人,也是趁机而入,一个多钟头,大家就把王坦一万块钱的庄拆了。王坦输个五千块钱,他倒不在意,就是李逢吉非比从前,输个三千元,也不关紧要。只有林怀宝这二成股份,一齐送掉,心里实在不舍。照着牌九诀,输家要忍,林怀宝大败之下,哪里忍得住?便只管往下赌庄。拆了本,他可另外下注。半夜工夫赌下来,竟输了一万挂零。牌九推到晚上三点钟就散了场,林怀宝苍白的脸上,先是变了红色,后来两颊的红色减退,又变成了淡紫。推完牌九之后,听差照例是拧了手巾把送过来。他接着手巾把,抖个不停,把手巾把竟掉在地上,自己勉强镇静着,取了一根烟卷,坐在沙发椅上,嘴里抽烟,心里可就想着怎么好?倒整整地输了一万元,现在我存在银行里的现款,不过四千元。把自己住的这所房子,也算现款,合起来也只有一万一二千元,现在输了一万,我这算是倾家了啊。刚才也不知为着什么,我那样发狂,赌了又赌。现在输到这样子,怎么办呢?正在这里发愣,只见所有的输家,已在陆续开支票。自己先还想着,输是输了,挨下几天日子,慢慢地和他们再商量。这种赌博钱,又没有什么字据,难道他们还能逼着要我的老命吗?只要先欠下两三个月,日子越远,就越松动了。这样计划着,还觉得有一个退步。现在看到大家都在开支票,所有输家,一个也没漏,到了自己,就想不给,那怎样好说。就这样一急一恨,一阵心痛,便觉眼前漆黑,口里只哼了一声,脑袋向沙发椅背上一靠,人就晕过去了。
因为他本来靠着椅背,半坐半躺,所以人虽然困了,还没躺下去,在场的人谈谈笑笑,正是热闹。林怀宝坐在极偏东一张沙发上,因之大家都不曾注意。王坦一回头,见他直睁着两双眼睛,眼珠并不转动,心想,这人实在输多了,在这儿发愣呢。这是我不好,为什么让他放下股份来,就这样输了呢。我来安慰这老头子两句吧,便笑着和林怀宝点了一个头,口里说道:“怀翁,我们一块儿走吧,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回去。”林怀宝依然直睁着两眼,却是不作声。王坦走近前一步,向他脸色一看,哎呀!他嘴里的口水,牵丝般由嘴角往下直流。右手二指和中指,夹了半根烟卷,拦在椅子的扶手上。火头在指头中间出烟,他都并不知道烧手。王坦大惊,接连叫了几句“怀翁”,都不曾答应。这时惊动了满屋子的人,主人翁龙际云尤是焦急,倘若把这个老头子请了来,一餐酒给他吃死,这一分责任,可真担当不起,便吩咐听差赶快打电话,请了一位西医。这时林怀宝躺在一间客室里,一张睡榻上,他家里来了许多人,团团围住。医生诊了诊脉,说是不要紧,给林怀宝打了一针。过了一会儿,林怀宝果然清醒过来,嘴里是不住地哼,这晚上在龙际云家就闹了一宿。到了次日,林怀宝本来也就痊愈了。自己心里一想,这病可好不得,我一好了,他们就会向我要赌博账的。我正好借着赖账,怎样好得?因此,他见了龙际云家里的人来去,就闭上眼睛哼。没有人,他又停止了。龙际云还怕他受不得颠动,坐不得汽车,让他多安息一会儿,不让他走。林怀宝既要装成病样,也只好躺着。只要是一层,没有东西吃,肚子里可饿得难受。自己又不便开口,向人要吃。到了正午,肚子里叽咕叽咕响个不住。偏是这客室,只隔一重小院,一堵矮墙,便是大厨房。窗房开着,一阵一阵鱼熟肉香之味,顺风吹来,向人鼻子里直钻。林怀宝静中闻得那香味,知道有一样是红烧蹄髈,正是爱吃的菜。
一个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最是闻不得肉味鱼香。肚子越饿,肉香越是好闻。林怀宝闻得这味儿久了,肚子里的馋水,像开了自来水的龙头一般,嘴角上简直禁不住口水要流出来。趁着龙家没有人在面前,便私私地对他家里人道:“赶快把我送回家去吧,我在这里不病死,倒要饿死了。”他家人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装病,才放心把他用汽车送了回去。这里龙际云倒把这事挂在心上,下了衙门,便坐了汽车,亲自到林家来探病。林家人因龙际云和林怀宝是老友,并不拒绝,就把他一直引到病榻边来。林怀宝躺在床上,大半截身子盖着被,睁着眼,脑袋靠在软枕上,见龙际云走进门来,脸上勉强放出枯笑,龙际云走近一步,问道:“怀翁,你的病体好些吗?”林怀宝摇了摇头,慢慢地说道:“我这人不成了,说起来,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就该好好地安守本分,静等寿终正寝。好好地高什么兴,赌起钱来。老哥,我的境遇,你是知道的。我有多少钱的积蓄呢?现在输了一万多,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还这赌博债呀。”龙际云闷了一晚上,这才明白,原来他这病,还是心痛钱而起的,便道:“这不要紧,反正打牌的,都是几个极熟的人。等你病体痊愈,总好商量,你这病倒要找一位大夫瞧瞧。”林怀宝摇摇头道:“我这么大年纪,还舍不得死吗?我想我很对不住我一家人。只有两脚一伸,我逃出红尘。这一笔赌债,自然是不用还了,省下几个钱,好让他们吃饭度日子。所以我不许他们请大夫,病死了就算了,我我……我还要活着讨……讨饭吗?”龙际云道:“那更是笑话了,你输的那些钱,未尝不可以向他们商量,打一个折头。就是不能打折头,难道为这一点儿小事,还办不过去不成?”林怀宝听说还要打折头,分明是少不了,一阵心酸,倒真个流下泪来,说道:“我快长到七十岁了,风烛暮年,苦挣扎些什么?我眼见出了一回国,那时就该尽忠一死。现在又要看见亡一回家,我还要活着,我这人把老命看得就太重了。我计已决,不请大夫,不吃药,听其自然。”
龙际云劝了一会儿,不生效力。自己既不是赢家,不敢代表人家说,林怀宝输的,全都不要,只得说道:“老哥暂别着急,我去和你想想法子看。总而言之,为了一场赌博的事,总不值得性命相搏,而且我和王平老计议多次,已经可以替你想个法子,弄个特别差,这比道尹好十倍不止呢。”林怀宝这样甘抛老命,固然是为着一万块钱,就是昨晚上屡次探听王坦的口风,王坦不肯直说给他道尹做,也是发急的一个原因。现在听到说,可以给他找个特派差事,倒出乎意料。头一抬,身子一伸,说道:“怎么着?可以弄个特派差事吗?在现在人浮于事的时代,不容易吧?平老不过是一省之长,他决不能用特派官。我和府里院里,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见得极峰肯这样栽培我。虽然,有老兄和省长在院里和府里给我说话,或者给我一点儿出路,给我保举一番,倒也未可知。”立时脸色带着笑容,人也就精神了许多。龙际云道:“这倒是我有这个意思,和平老偶然谈了几句,他倒以为可办。”林怀宝道:“我就知道龙总长最体恤我,肯和我设法。龙总长这样的好友,有个两三位,人生也就死而无憾了。但不知道这特派差,是什么差事?我能胜任吗?”说这话时,身子直挺地坐着,哪有一点儿病容?龙际云道:“现在不是要发表一批禁烟专使吗?我想……”林怀宝道:“好缺,好缺!若是放到陕甘这一路,出息最好。这种事情,只要到了省会里,派几个小委员分头一查,拿着他的报告,公事就可交代。兄弟虽然衰迈,倒可以愉快胜任。若说这个缺,由各省大吏分保,政府就可以批准。若是政府里有人说话,更好办了。府院两方有龙总长帮忙,一定好办。现在就只望平老一保。我说不得了,自己当去见一见平老,当面去求他。”
龙际云见了,倒很是诧异,病得那样厉害的人,怎样一说到差事,他的病就完全好了,便笑道:“你有贵恙在身,倒不必那样着急。只要可以办到的,有我和平老商量,总会成功。”林怀宝连连拱手道:“龙总长这样的厚德,我林某人衔环结草也不能报答。”龙际云道:“笑话了,多年老友,彼此帮忙,怎样能说到那四个字?”林怀宝道:“唯其是老友,我才敢这样重托啦。”说到这里,便对家里人道:“老哥就在这里用便饭了去,我叫孩子奉陪。”龙际云道:“我有点儿事,过一天再来叨扰吧。”说毕,他点了点头自去了。林怀宝坐在床上,用手摸了摸胡子,便吩咐请太太说话。原来林怀宝的发妻,已经去世多年了。现在的太太是姨太太扶正的。她年纪不过五十岁,倒也精明强干,林怀宝有什么大事,都请她商量的。林太太来了,林怀宝便笑道:“太太你不要发愁了,我这一场病,病出好差事来了,刚才听龙总长来看病,他说已经和王省长商量好了,保举我做禁烟专使。太太,这是特任职呀。这不是省派的,也不是部派的,是政府里直接下命令派的。”林太太道:“你这话我明白了,就和前清的钦差差不多。”林怀宝一拍腿道:“着!就和前清的钦差一样。”林太太道:“说是这样说,可是我又替你为难起来了。”
林怀宝道:“这样的好事,你还有什么替我发愁?难道怕我年纪老了,做不来官吗?”林太太道:“那倒不是,你的差事,不是管禁烟吗?你自己就抽烟,怎样去干这个?”林怀宝道:“太太你虽然精明,对于官场中的事,究竟外行。别说禁烟大员可以抽烟,就是到乡下去查烟的小委员,也没有几个不抽烟的。禁烟是公事,抽烟是私事,这两件事何必混为一谈?我现在精神很好,家里有现成的稀饭吗?给我来一碗。”林太太道:“你身体刚好一点儿,先冲一碗百合粉吃吧。”林怀宝道:“你怕我吃稀饭不消化吗?我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心里许多事情解决不了,就急病了。现在得了这好的差事,一趟下来,怕不挣个五六万。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我还着什么急呢?你就拿稀饭来吧。我若吃了一个饱,提起精神来,你今天还要去拜会王省长哩。”说着他笑容满面,不住地理胡子,林太太见他这种情形,逆料他是真没有病,就盛一碟子酱菜,一碟子酱豆腐,都放在茶几上。那意思要把茶几移到床面前来,好让林怀宝就着吃,林怀宝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我下床来吃吧。”说时便摸下床,踏着鞋到软椅上来躺着。一见这两碟子菜,皱着眉说道:“怎么着?太太,你真把我当病人看待吗?家里有的是肉松,怎样不给来一碟?酱豆腐我也懒得吃,给我来一碟松花蛋吧。”林太太道:“我的大人,你是个病人啦,怎样还要讲这些口味呢?”林怀宝道:“你不管,你给我拿来得了,我长到七十岁的人,我自己的饮食,我还不会料理吗?”林太太见他一定要吃,就是两碗稀饭,依着他,还要来半碗。林太太道:“实在可以了,比好的时候还吃得多哩。”林怀宝也就不敢过饱。吃毕之后,漱洗一番,便躺在软榻上剔牙齿,一个人不住地乐。于是将手拍着大腿,口里哼哼喳喳地念道:
云淡风轻近午天,
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
将谓偷闲学少年。
他就这样哼着到了晚上,一直到晚报已来,将报接在手上,还不住地哼,便道:“来呀,给我把灯挪过来一点儿,好几天懒瞧得晚报了,今天倒要看看,瞧他有什么好新闻没有?这班新闻记者,也是无空不钻,有一点儿芝麻大的事,他都探去登上。这要知道我林某人要做禁烟专使,又要赶着登上了。登上了倒不要紧,一定就会有人来找我谈话,要我发表意见的。”在他这出神的当儿,老妈子已替他把电灯移好。他在纽扣襻上,解下眼镜盒,然后将眼镜取出戴上。展开报纸,映着灯光一看。无意之中,却看到一行题目,乃是大批禁烟专使,业已发表。林怀宝看到这里,心里倒是噗通一跳,心想怎么这样快?我自己知道还没有多大一会儿工夫,他们就登上报了,真快真快。于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料报上发表了十一名特派禁烟专使,不但没有自己的名字,连一个姓林的也没有。林怀宝疑心自己看得太快,老眼昏花,把名字看漏了。于是从头至尾,又仔细看了一遍,到底还没有一个姓林的,心想这样看来,我这个特派专使的梦,又算白做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不候着我,一块儿发表呢?这个事情,是龙际云许我的,总有几分把握。现在这事情已经发表,就是有人在府院两方说话,也来不及了。唉!我索性不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管它。偏是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吹了。煮熟的鸭子,还给飞了,这岂不是老天爷有意糟蹋人吗?这样一想,立时人糊涂过去,哼声不绝。林太太一进房,看见他斜躺在软椅上,便道:“我说你吃不得那么多稀饭,偏偏要吃,你看,这不是吃出毛病来了吗?”上前一扶,只见他手脚冰冷,人真是晕过去了。上了年纪的人,这种情形,是很可怕的,林太太就不觉失声哭将起来。家里人听到老头子屋里有哭声,便一拥而进,只见林太太握着林怀宝的两只手,口里不住地说道:“这是怎么好哩?这是怎么好哩?”
大家一看,林怀宝的情形,果然是不好,都乱了。林怀宝的大少爷林忠直,说道:“你们不要慌张,先要问问他老人家这病是怎样起的。”林太太道:“先吃了两碗稀饭,后来一吃饱,一个人在屋子里有唱有笑,后来接上晚报一看,不知道为了什么,人就糊涂过去了。”林忠直道:“莫不是晚报上有什么事吗?让他老人家伤了心吧?”一面说着,一面接过晚报来一看,不觉笑道:“有了,这个缘故,我明白了。”便对大家说道:“这病有法子治的,不算什么。”林太太道:“人病得这样,你还说这种开心话?”林忠直道:“不是我说玩话,的确有治法。”说毕,他转身走了。大家对他的话,也没有理会,先把林怀宝抬上床去。安顿好了,正要打电话去请大夫,只见林忠直自外面嚷了进来,说道:“龙老伯、王老伯一会儿就要来,说是来给父亲道喜。那个禁烟专使的差事,几天之内,就要发表呢。”林怀宝本来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这时仿佛听到禁烟专使这一句话,便慢慢地睁开眼来,哼着问道:“是谁说话?说谁要来?”林忠直道:“是我说话,龙老伯、王老伯要同来,给你老人家道喜呢!”林怀宝哼道:“唉!我病到这个样子,还道什么喜呢?”林忠直道:“据说,他们和父亲运动的禁烟专使,已经办成功了。过一两天,就可以发表出来。”林怀宝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禁烟专使,不是都发表了吗?”林忠直道:“虽然发表了,只不过发表了一大部分,还有几个好缺,可没有发表。父亲的专使,还没有发表,正是好缺。先发表的,倒不好了。”林怀宝听说,也不哼了,便道:“怪道呢?我说陕甘川滇都是出鸦片的地方,何以倒不派专使呢?我这才明白了,原来是把好的留在后期发表,这真是我想不到的事了。”说毕,不觉笑了起来。
林太太见林怀宝突然病了,突然又好了。嘴里不说,心里也就明白了,便道:“这话是的确的,他们先打来了一个电话,就是这样说的。”林怀宝道:“这钦差太太,你还有份儿了。我虽有这么大的年纪,为着给你巴结这个钦差太太,无论如何,我不能死。”林太太道:“别说这样丧气的话,一家人都指望着你升官,大家好发财哩。”林怀宝笑道:“可不是,我不为着大家,这么大年纪,我还贪图什么?算命的可真也算得准。他算定了,我今年有些小灾星。可是并不要紧,只要抓着印把子一冲,就会冲散的。这样看来,不是全对了吗?”林太太道:“可不是?我就常说,什么事,也有八个字安排的,白着急做些什么?你知道这一层,你就不必再发愁了。”到了这时,林怀宝是越说越有味。林忠直一看,在一两点钟头内,大概不要紧的,慢慢溜出房来,叫家人雇了一辆汽车,赶快就来见龙际云。这时,恰好龙际云在家,听说林大少爷来了,心里就是一惊,心想莫非这老家伙,出了什么岔子不成?立刻就叫听差请到客厅里见面。林忠直走进客厅里,见四座坐了不少的宾客。只取下帽子,对龙际云鞠了一躬,说道:“晚侄想找个地方,单独和老伯说几句话,不知道可以吗?”龙际云点了点头,便引着他到了一间小公事房里来。林忠直随手一关门,两膝一屈,就向龙际云磕下头去,龙际云连忙挽着道:“贤侄有话快起来说,何必如此?”林忠直还没说话,两行眼泪,早就向嘴边流将下来。龙际云以为林怀宝是死了,叹了一口气道:“这也难怪你,你起来起来,有话慢慢地说。”林忠直起来道:“老人家原来是不好得很,后来老伯一去,说是有禁烟专使的希望。这一喜,病又好了许多。不料到了晚半天,晚报来了,载着禁烟专使已然发表的消息,他老人家,病又变重起来。”
龙际云道:“上了年纪的人,一有灾病,本就要留心看护,怎样又让他看起报来?唉!”林忠直看龙际云的样子,知道他依然误会,以为林怀宝死了,便道:“晚侄很知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急则治标,就用了一个法子挽救回来。”龙际云道:“怎么?挽救回来了,用的什么法子呢?”林忠直道:“晚侄想着,心病还要心药医。到了这时,说不得了,不能不从权。”说到这里,却有些吞吐其词,龙际云道:“什么妙法,我倒愿闻,你坐下来慢慢地讲。”于是和林忠直两对面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林忠直道:“晚侄知道家父是为禁烟那个差事,心里有些不安。因此就对家里人说,老伯和王老伯,已经替家父布置妥帖,先发表的是普通差缺,好的可在后。家父听了这话,就慢慢醒过来,家里人只图他老人家病好,便只管撒谎,说老伯一定可以办到,而且会亲身来说。家父信以为真,病好了十分之七,这时只要老伯……”说着又噗通一声,向龙际云磕下头去。龙际云将他挽起来,摸着胡子想了一想,笑道:“令尊这个病,倒也奇怪。不要药治,却要官治。说到这件事,我本来和王平老谈过,希望他保驾令尊,他也正因为苦于没有安插令尊的地位,就答应了。不过他的意思,是要到任以后,再来电报,现在只好定这一着棋,不能就发表。”林忠直道:“这禁烟专使,本是中央派去查疆吏的弊病,怎么倒弄得反要疆吏来保驾?既是疆吏保人,无异疆吏自谋,又何贵乎要这一个专使?”龙际云笑道:“世兄这话,倒问得扼要,这也是政治的怪现象。因为中央先怕派了专使出去,疆吏拒绝不容,因此打一个电报给疆吏,征求同意。这一征求倒弄坏了,他们都不欢迎。政府事情已举办,又不能撤销,就改由他们推举了。令尊这事,只要王平老和军事当局一商量,即刻电保,没有不成的。若是由中央派下去,倒反觉不能十分妥当。”
林忠直一想,这话也是实情,不能认为龙际云有意推诿。不过官场中的事,是没有准儿的。这个时候找他,他看在老人家生死关头的当儿,或者不好意思不办。若是过了这个岔儿,他就未必肯卖力了,便对龙际云拱手道:“老伯说的自是正理,不过远水难救近火。若要这样一说,家父疑惑事情办不到,他的病又要复发了,而且晚侄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总希望老伯今天再能到舍下去一趟。”龙际云见林忠直哭丧着脸,倒有些不忍,便道:“好吧,你先回去,我就来。”林忠直道:“小侄雇了汽车来的,最好是老伯和小侄一路去。因为家父风烛之年,实在经不起忧虑。”说着站起身来,那样子又要行大礼,龙际云拉住他的手道:“世兄!你太多礼了。我和你一路去走一趟就是了。”龙际云套上马褂,便和林忠直一路到林家去。他为情面所拘,只得照着林忠直的话,对林怀宝安慰了一番。从此日起,林怀宝的病,果然一天好似一天。那些赌钱的人,听说林怀宝输了钱,要以死相拼,也就不敢要。王坦听了龙际云告诉的话,笑了一阵,本来禁烟专使,也是要保人的。与其弄一个官场老手前来,恐怕不容易合作,倒不如用这个昏庸老迈的东西,可以随意指挥。主意想定,先就到院方去探口风,这个时候,唐雁老已经做总理几个月了,倒也有声有色。因为他是个经济家,而且在外交界人缘又很好,财政很是活动,有了钱,什么事就都好办了。李逢吉追随唐雁老有年,而且办事又很谨慎,所以升了秘书长。差不多的事情,李逢吉都可以替他做主。王坦因为动身在即,这天晚上,便约李逢吉在北兴楼吃晚饭,七点钟,二人在饭馆子里会面。李逢吉一看在座并无外人,逆料这一会儿就有文章,笑道:“我还以为平老临时请客呢?原来就是我一个人。”王坦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件小事托你,就是这位林老先生的官瘾大发,非干不可,能不能给他想一点儿法子?”
李逢吉想了一想,说道:“现在并没有他合适做的官啦,平老你又何必省那几个经费?你就在省公署经费项下,给他开销个二三百元,送他一个高等顾问得了。”王坦道:“我就是这样想,无奈他不要,非弄一个机关办办不可,我有什么法子呢?”李逢吉笑道:“大概各厅处,你还没有决定,何不把实业厅这个缺交给他?实业厅长,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他一定可以胜任。”王坦连连摇摇头道:“难,难难。据我看,他除了当顾问咨议,光拿钱而外,只有在历史馆弄个编修做做,或者还可以。真要干事的官,他是不行的,他平常看一封八行,非抽三袋水烟,不能完事,怎样能办别的呢?”李逢吉道:“平老都没有办法,我哪里又有办法?”王坦道:“也不是一定要你老兄设法,不过我们大家凑一个办法罢了。暂且不说,我们先喝酒。”于是吩咐伙计将冷荤碟子摆上,烫了两壶酒来。一面喝酒,一面说些闲话,慢慢地又谈到林怀宝的身上来。王坦端着一杯酒,正要向嘴里送,将杯子端住,偏着头好像想一件什么事,忽然一笑道:“我倒想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了。那禁烟专使,不是还有一部分没有发表吗?我想,给他弄一个名字。倒是正合适。”李逢吉听了这话,踌躇了一会儿,说道:“这事也有难处,恐怕……的确有些难处。”王坦道:“我们并不是外人,有话不妨直说。难道唐雁老对于这件事,还另有什么意见吗?”李逢吉道:“这事平老总应该知道一点儿,何必还要我说出来?”王坦摸着胡子道:“听是听到一点儿谣言,我又怕那话靠不住。据说,雁老北京的家务,向来是归三夫人管。自从他登台以后,在上海的大夫人,也到北京来了。这位大夫人,却是对于‘及其老也,戒之在得’那句书,有点儿不大对劲儿。”李逢吉不等他说完,先笑起来,说道:“这样一说,平老全知道了,不应该再问呀。”王坦道:“我所知道,不过如此,至于她怎样去得?得的要多少?我可全不知道,难道这种大差缺,还要送礼不成?”李逢吉道:“官场中的事,实在是不可以常理来测。这大夫人到京以来,也没有对外怎样表示,说是要钱。不知道这个消息,怎样就会传出去了,居然有大批的人,向大夫人这方面去运动。”王坦道:“内外隔阂,这运动是怎样下手呢?”李逢吉道:“平老还不知道,现在唐府里是两大党,由夫人以至老妈子、听差,都各有所属。由家里传染到家里常来往的一些人,慢慢地就是院里也不免。院里的田子芳帮办,田树威、田赫声两科长,是大夫人党中的三甜,何銮保、曹伯仁两先生,另外还有个小焦,叫焦季卿,这三人叫着三酸。因为何銮保的太太,是三夫人的干闺女,曹、焦两位,和何先生接近。外人又硬派他们是三夫人党。三酸究竟不是国戚,倒不敢怎样胡为。唯有这三甜,乃是田大夫人的族兄和内侄。仗着大夫人的权威,很能做些事情,要走终南捷径的,只要在三甜之中,认识一甜,这事就好办了。大夫人先是不知道得之之法,后来田子芳不知在哪个地方,得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托大夫人在雁老面前说一件事,大夫人接过钱去,一说就成了。不用说,那五千元是秘密收下。她一见钱是这样容易得,便告诉这位田帮办,若有这样的事,只管办,她可以在里面做主。因此几个月以来,很办了一些事。所以你想在雁老这一方面说人情,最好是和三甜接洽一下。难办的,固然有他们托大夫人在里面讲情。容易办的,也可格外快一点儿。不然的话,有这三甜,在公事之中,和你为难一二,你也就够麻烦的了。这禁烟专使,本不用得和他们说。无奈现在大夫人硬保了两个人,急于要发表。雁老私人方面,也只好提拔一两个人。现在要一毛不拔添上这位林先生,就怕不容易。”王坦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自摸胡子,他说完了,王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但是这林老头子,爱钱如命,未必肯送厚礼。”李逢吉道:“所以我说这事很难了,不过碰上机会,能够办成,也未可知,只是没有把握罢了。”王坦道:“我是急于要出京,不能替他办这事,我叫他的大少爷和你接洽吧,那人倒还精明。”
李逢吉道:“我总可以尽力帮忙,只要他在三甜那方面能尽一点儿力,总不至于没有法子想。”王坦道:“好,就是那样办吧。”当时吃过饭,各自回家。王坦就把林忠直叫到家里来,告诉他唐雁老方面有路可走。不过光托人情是不行的,总要破费一点儿。林忠直道:“家父虽然很省俭,但是这种正当用途,花个五七千块钱,大概还能举办。就是家里没有钱,哪怕将不动产变卖一点儿,那也不要紧。”王坦道:“既然如此,事就好办。我是后天一准出京,以后你就和李秘书长直接接洽得了。”林忠直听了这话,一口承认。当日回家,就把这种情形,与他父亲林怀宝商量。这个时候,林怀宝的病已好十之八九,还留着一两分病,好在家里睡觉,借此可以不见客,也好躲开那些赌债。现在林忠直回来一报告,说是只要送一点儿小礼,事情就可以办到,他觉得这个差事更有把握,连那一两分养身病,也失掉了,将大腿一拍,笑道:“这样说,这禁烟专使,的确是我的了。要钱要什么紧?我就出钱。不花本钱,哪有利钱可以弄转来呢?”林忠直正色道:“我想,这事我们总得考量一下,难道把不动产变卖了来运动差事吗?”林怀宝见他儿子正着脸色说话,态度很是郑重,便用手将胡子摸了一摸,笑道:“傻孩子,我虽上了几岁年纪,却还不糊涂,何至于孤注一掷,把基业都扔了呢?我早年积下三千两银子,存在银号里,后来又凑合了一点儿零碎款,作为五千块钱,存在银行里。年久只动了一点儿利钱,我没敢用那本,非到急时,我是不用的。现在既然有这样一个好机会,说不得了,只好动用它。这笔款子,不但是你,连你母亲都没有让她知道的。”林忠直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不料老头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哭穷,他还藏有这一笔巨款呢?这老头子临要死,都不肯把这话说出来,真是怪事,这钱差一点儿是银行里的了。我猜他有钱,所以诈他两句,居然让我诈出来了。
林怀宝见林忠直站在那里,有一种沉吟之态,就知道了他的意思,说道:“你不要奇怪我藏着这些钱,并没有对你们说。你要知道,我藏着的钱,都是你的。不过我不到临危,不能告诉你,这也是我一番痴心,以为能守着一日,就多替你们留一日。不然,我这一大把年纪,还用得了吗?现在我把这钱将差事弄到手以后挣了钱,比这要多好几倍,你更有得用了。”林忠直虽然垂涎着那五千块钱,但是父亲得了大官,自己做一个阔少爷,也是一个乐子。再说父亲这一做官,一定挣钱。挣了钱,总少不了我的。这样一想,也就不说什么。过了一天,便专诚去拜谒李逢吉。这时,李逢吉接了家眷来京,已经在北京赁下公馆。他是一个秘书长,又是总理面前的红人,他的住宅,自然也非同等闲。林忠直一到门房里说会秘书长,门房见他是坐人力车来的,老老实实地就说不在家。林忠直被“不在家”三个字断住了,不好说什么,只得扔下一张名片走了。到了次日又来,门房依旧说是不在家。林忠直一想,昨日是上午十点来的,今日是上午九点来的,要说不在家,他是上哪儿去了?上衙门,不是时候。平常应酬,没有这样早。有特别事故,不能天天这样。想来想去,恍然大悟。到了次日,雇了一辆汽车坐着。在隔壁秦师长家里,借了两名武装马弁,挂着盒子炮,站在汽车的两边,飞也似的,又开到李宅来。汽车到了门口,喇叭是呜呜乱叫,门房知道客到了。走出来伸头一望,早有一个马弁,跳下车来,上前问道:“秘书长在家吗?我们……”门房连忙笑着道:“在家,您哪,请赐我一张名片,我这就去回。”
马弁在林忠直身上,要了一张名片交给他,他拿到手一瞧,才知道就是上两次那个姓林的。原来他是武官,而且很阔,这却未曾料到。当时拿了名片进上房一回,李逢吉立刻就叫请到客厅里坐。门房看主人那一副神情,这才恍然大悟。这位姓林的,果然是一个混大差事的,这又算自己看走眼了。林忠直被请到客厅里,李逢吉也就出来了。林忠直先是一番客气,然后就说平老介绍过来,到秘书长这里来请教。李逢吉道:“兄弟和令尊相处很好,令尊的事,我当然可以帮忙,而且王平老又介绍过,兄弟更没有不竭力的。一两天内,我可以约田帮办和你老兄在一处叙叙。介绍之后,二位可以直接接洽。”林忠直道:“直接……那反而不好吧?还是请李先生多帮一点儿忙。”李逢吉偏了头抽着雪茄烟,像在想什么。半晌才问道:“平老对于田帮办那一方面的事,全都告诉令尊了吗?”林忠直道:“家严都知道了,只要田帮办能促成这事,可以办得到的,总竭力去办。”李逢吉微笑道:“不是我吃里爬外,这事受了平老重托,令尊又不是外人,我倒不能不直言相告。这田帮办口气是很大的,这‘竭力去办’四个字,可不能对他说。对他说了,他不会客气的。”林忠直见李逢吉告诉了他的实话,很是感激,欠了一欠身子,拱着手道:“多谢指教,回去告诉家严,总知道秘书长这一番盛意。”李逢吉笑道:“我们来日正长,这倒不算什么。”林忠直又和李逢吉互谈了一会儿,对于向三甜走门路的方法,却也领教不少。只是李逢吉本人,却没有说一句要好处的话。当日回家,对林怀宝一提,说是这李秘书长待我们真不错。既不要钱,又没有表示荐人,总算讲交情的了。林怀宝用左手三个指头,拧着下颏下几根长胡子,不觉微笑说道:“孩子!你究竟阅历浅,还不能在外面混事。他在台上,我们在台下,非亲非故,他给我们这样帮忙,真是一点儿什么贪图都没有吗?”
林忠直道:“我想他受了王平老之托,不能不帮忙。”林怀宝道:“更笑话了,平老是一个文职疆吏,老李可身居枢要,平老不巴结他,他反来巴结平老不成?就算他要巴结王平老,我们又不是平老什么亲信,用不着要他爱屋及乌。”林忠直道:“那是什么缘故?我真猜不出了。”林怀宝道:“他不是告诉你,来日正长吗?文章要在这‘来日正长’四个字里,他那意思,知道我们现在出钱,那是花老本。要多了,决计是要不到的。目前乐得做一个人情,一个钱不要,给我们办好这件事。将来我们到了外省,查烟以后,那个时候,再和我们索款。因为我们随时有电报告到京的,设若他要给我们捣乱,就老给我们抬杠,说我们查得不实不尽,那就够我们麻烦的了。你以为官到了手,就可以不怕他了吗?”林忠直听了他父亲这一番话,恍然大悟,才知道他父亲做官,的确有一番经验。过了两天,李逢吉果然约林忠直在家里便饭。同席的就是田子芳,主客不过三个人罢了。席上,李逢吉先说道:“府里的意思,现在很想请林老先生出来办点事,林老先生虽不大愿出来,忠直兄他却以为有负府方的盛意,一定要他令尊出来。忠直兄的意思,却要我们大家帮一点儿忙。府方既然倚畀甚殷,我们自然要玉成其事。”当晚大家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了一遍。到了次日,林忠直亲自到田子芳家来造访。田子芳先道:“秘书长也曾对兄弟说了,说是打算请令尊出京一趟,办禁烟的事,但不知令尊意思如何呢?”林忠直道:“老人家正想出去游历游历,这事又清闲,正是合适,还要仰仗田帮办在总理面前吹嘘一二。这一番盛意,家严总知道。”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小小的意思,总可以办到。”田子芳道:“既然是府方意思,兄弟还敢怎样。”遂又走近一步,和他坐在一张沙发上,低着声音说道:“这事非在雁老家庭中托人,不能从速的,虽然,这差事很不坏,喝令尊一杯喜酒,也是义不容辞的了。”说毕,哈哈一笑。
材忠直见田子芳笑容满面,似乎是个好说话的人,便只微微地露出了一点儿出钱口气。至于数目多少,一时却还不肯说出来。田子芳和林忠直谈了半天的话,还不曾听见他讲到价钱?心里可就很不高兴,面色也慢慢变了,不是先前那样和悦,因道:“我仔细想了一想,这事也很不容易进行。林先生从府方着手的好,只要府方能交下条子来,院方也不能不办。现在在院方这一层接洽,我倒觉得有些蛇足。”林忠直一想,怎样又变了卦了?便拱拱手道:“诸事还是请田帮办帮忙。兄弟已经说了,这一番盛意,总会记得。”田子芳道:“令尊也是久于仕途的人,这一层兄弟也晓得。不过总要你老兄定一个标准,兄弟才好进行。成与不成,总也在一个一定规矩之内走。”林忠直见他已老实问起价来,倒不能不说,便道:“依理说,这样特派的差事,决不是随便敷衍一点儿数目,就可以了这人情的。不过家严赋闲很久,不比别人手头很便,只能酌乎其中。”说时,对田子芳伸了三个指头,笑道:“这个数目,田帮办以为如何呢?”田子芳见他伸了三个指头,不知道是三千还是三万,便问道:“请言其详,到底是哪一个阶级?”林忠直笑道:“自然是以千数。”田子芳道:“据你老兄的算法,里里外外,全在内吗?”林忠直笑道:“这个数目,自然是很细微。不过兄弟的意思,此数暂奉敬前途,至于田帮办这里,回去与家严商量,再谋报酬之法。”田子芳听他说只能报酬三千块钱,简直没法在这里面揩油,心里是有些不愿意。现在他说另有报酬,又转嗔为喜,笑道:“倒并不是我计较报酬,只是这一点儿数目,却不大好向里面去说。”他说时,搔搔头发,又摸摸脸,口里却不住地吸气,林忠直道:“数目固然是微细,不过田帮办的力量,总不至于有什么阻碍的。”
田子芳笑道:“老兄说这话,我也不能否认,但是不带物质的说话,恐怕总不如带着物质的有力量,所以你老兄托我我是不能推诿,至于能发生效力不能发生效力,我却不敢保险。”林忠直笑道:“兄弟所以说送里面三数,对兄台另有报酬者,却另有一番意思在内。”田子芳架起一双脚,摇动身躯对林忠直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倒愿闻其详。”林忠直道:“里面有的是钱,少个千儿八百,他不在乎。至于我们呢,都是手糊口吃的人,大家能拿出几个钱来用之,岂不甚好?所以兄弟以为与其向里面多送几文,不如抽出那一部分钱,对你老兄,稍为加重地报酬一下。”田子芳笑道:“你老兄这一番盛意,我自然是感激,但不知道所谓加重,加到什么程度呢?”说这话时,两道眉毛,一上一下,望着林忠直的脸,静等回话。林忠直道:“就兄弟的意思,实实在在,报酬台端,这个数。”说着,把右手的食指,向上一竖,田子芳忍不住笑道:“也就不见得怎样加重呀,与大数合起来,不过是四分之一罢了。”林忠直道:“这个数,还是兄弟的意思,家严是否有这个力量,还不得而知。”田子芳挨着林忠直,将手按着他的手,低声笑着说道:“令尊此事办成,希望是很大的。要说起来,也是惠而不费,不过先拿出一点儿款子来,分润知交罢了,你老哥回府,可以对令尊商量商量,再增益若干。至于前途,兄弟当竭力去说项。我想对于令尊的事,总有益无损。”林忠直道:“大体既定,差不多的小关节,总不至于阻碍事情进行。兄弟除了肯定之数以外,总还去尽力,勉符尊意。”田子芳道:“好,就是那样办吧。过个一两天,老哥再听我的消息。”林忠直见交涉得大体就绪,便起身告辞,田子芳道:“忠直兄没有什么要公吗?”林忠直道:“没有什么事。”田子芳道:“既然没有什么事,我们一块去吃小馆子,好不好?”林忠直道:“不必客气,过一天再叨扰吧。”田子芳道:“那样说也好,以后我们会面的日子很多,再请吧。”
田子芳把林忠直送走了,当日下午,借着一点儿小事,便到唐宅来。这个时候,正值唐夫人,盘查隔日家用账的时候,口里衔着一支烟卷,斜支着身手,在旁边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临窗一张横桌上,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在那里记着。屋子外头,门帘边下,站着一个厨子,垂着手在回话。田子芳在窗户外面,先咳嗽了一声。唐夫人问了一声谁,那丫头早见了,便站起来回道:“舅老爷来了。”唐夫人道:“请进来坐吧。”田子芳进来,厨子退走了,丫头收过算盘账簿,送上茶来。田子芳笑道:“大姐还是这样不怕麻烦,这种伙食账,进出也小得很,您还天天查些什么?”唐夫人道:“每天差不多有三四十块钱的伙食账,稍微忽略一点儿,就要让他沾了不少的便宜去。”田子芳道:“那也有限得很,你把存款的利钱多积一点儿,就多得多了。”唐夫人道:“你不提,我倒忘了。上次你给我存的款,我要存五年,你怎样只给我存一年。一分六的利不要,倒要这九厘的。”田子芳道:“这个年头儿,五年以后,知道变成什么样子?整万的洋钱,存在银行过这样久,不显着危险吗?不过活期存款,利息只有五厘,那又太少了。所以我的意思,作为折中办法,款子只存一年。利息达到九厘,也没有挺大的危险。”唐夫人道:“你还算男子汉大丈夫呢?这一点儿胸襟都没有。有大银行做担保,有一点儿款子,都不敢放下去。别的事,还敢放开手来做吗?”田子芳笑道:“您既然是能放开手做的,兄弟有一件小小的事奉托,不知道大姐答应不能答应?”唐夫人道:“你倒是会说,找着岔儿就上,你又是什么事要托我?”田子芳笑道:“有一个至好的朋友,赋闲赋得太厉害了。”唐夫人道:“不用说了,一定是要在院里找一个差事,对不对?我知道你来了就不能没有事。”田子芳道:“院里的事,他哪能干呢?人家很有身份,在前清还是一个臬台呢。”
唐夫人笑道:“你趁早不要在我面前撒这个大谎,你又在什么地方,认识过做臬台的朋友?”田子芳道:“起先原不认识,最近才认识的。因为现在有许多禁烟专使的缺,都是派一班遗老去充任。他看见这个机会,很想也弄一个缺。”唐夫人道:“这事你不要托我,我办不到。上次为了一个印花税处总办的事,我就和你姐夫,抬了半天的杠。他说这种简派的官,关系很大,以后叫我不要管,这话没有说多天,我索性干涉到特派的差事上去,他不要疑我存心和他捣乱吗?”田子芳见唐夫人第一句话就不愿意,料定这话不大容易说,便笑道:“虽然要姐姐帮一点儿忙,但是也不白帮忙。人家可有一点儿报酬,而且兄弟为了朋友的事,说不得了,不要手续费。”唐夫人道:“要报酬我也成,我要一万。”田子芳笑道:“大姐,你这又是存心和我做难了,这种禁烟专使,名说是特派的,一点儿事也不能办。出一趟差,不过弄些车马费、办公费,有什么大进项?就是办个十年八载的差事,也挣不了多少钱。您开口就要人家一万,人家到哪里去捞这一笔本钱?”唐夫人道:“据我想,这禁烟的事情,范围很小,果然没有什么事可办。但是你这朋友,为什么要运动这一个缺呢?”田子芳笑道:“我一说,你不就是明白了吗?可是范围虽小,究竟比赋闲强得多。有事的人,是不知道赋闲人的苦处。”唐夫人道:“他既然为穷出来做事,就应该运动一件好些的差事,为什么要这样有其名无其实的事情呢?”田子芳笑道:“就是这样的差事,还不容易呢!哪里又谈得到比这还强的?而且他又是有身份的人,面子上太下不去的事,他也是不能就。”唐夫人一想,这话倒很有道理,便道:“既然是他愿意弄,大概他总认为不错。既然愿意出钱,他究竟愿出多少呢?”田子芳道:“他的意思,愿出一千。”唐夫人道:“胡说!一个特派的差事,只值一千元。那要是运动一个委任职或荐任职,只应该在三块五块十块八块上说了。”
田子芳一见唐夫人变了色,知道刚才所说的数目太少,有一点儿瞧不起她。便道:“我也是这样说,他出得太少。他就说不是一千元,是一千两。我说,现在没有论两论钱的。他又说尽力而为,可以凑上两千元。”唐夫人道:“两千元?弄一个小荐任职差不多。特派的差事,岂是这两个钱可以想得到的?”田子芳见唐夫人虽然还没有允意,但是不像以前那样带有怒色,便笑着站了起来,对唐夫人拱了拱手道:“原知道这数过少,但是我有言在先,这是一个穷朋友,望大姐特别帮忙。这个数目,决计不敢说是报酬。不过他不好白求人,聊表敬意罢了。”唐夫人忍不住笑道:“你没有这好的事,肯替朋友这样卖力?不要是你得了人家一大笔钱,随便分几个给我吧?”田子芳道:“不敢不敢!那怎样敢?这是我至好的一个朋友,他不托我借钱,已经是有酬劳我的意思在内了,我还想在他头上弄钱吗?”唐夫人道:“据你这样说,倒真是你的朋友了,他叫什么名字?干过些什么事?”田子芳听说,就把早已写好了的一张条子,在袋里掏了出来,双手递给唐夫人。她接过去一看道:“果然是个阔人底子,让我问问老头子。若是不可办,那就不必提了。”田子芳笑道:“无论如何,总向成的一条路上办。只要大姐多说两句话,我想没有什么不可办的。就是这样办,也不必回头再说了。”说毕,又连连拱手。唐夫人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就犯有很大的嫌疑。你若是刻苦我,自己大大地弄钱,那可是不行的。”田子芳道:“决计没有这事,你放心。若有这事,我多弄一个钱,就留着买药吃。”唐夫人见他起誓,便笑道:“没有就没有,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起誓,那算什么呢。”田子芳见唐夫人话都答应了,这才欢喜道谢而去。到了晚上,唐雁老回上房来,要抽两口烟提提精神,便走到唐夫人屋子里来。唐夫人一见,连忙端出烟盘子,放在床中央,自己擦了火柴,将烟灯点上。
唐雁老笑道:“呵哟!太太!这就不敢当。你叫他们来弄吧,怎样还要你亲自动手?”唐夫人笑道:“你不要说这话了,难道我没有伺候过你吗?”唐雁老一面说着,一面就在床上躺下。这时小丫头芸香,早走了过来,端了一张方凳,坐在床沿下,给唐雁老烧烟。烧了两口,唐雁老就吩咐不要烧,叫芸香把昨晚上看的那本书拿了过来,侧着身子,就着烟灯看书。唐夫人也隔着烟盘,对面躺下。芸香先给他烧了两口烟抽着,后来不抽烟了,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唐雁老说闲话。唐雁老正看书看得有趣,也不问听清楚没听清楚,口里不是答应着“是”,鼻子里就答应着“哼”。唐夫人笑道:“你不要胡答应,我问了你一些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听看。”唐雁老笑道:“人家看书看得正有趣,你就来打扰。”唐夫人道:“到我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那就是打搅。若是到姨太太屋子里去,姨太太找你的话,那就不打搅了。”唐雁老笑着将书放下,说道:“我不看书了,就陪你说话。有什么事?请你就说出来。”唐夫人先说了一些散话,然后说道:“你们做官的人,总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唐雁老道:“又是什么事,你有些不服呢?”唐夫人道:“听说现在又放出了大批的禁烟专使,到各省去禁烟。你瞧,你是国务总理,就抽烟,怎么禁止别人不抽呢?”唐雁老笑道:“我是抽着好玩罢了。”唐夫人道:“过瘾是抽,好玩也是抽。若说要禁烟,就得从你禁起。”唐雁老道:“你怎样又知道禁烟这一件事?”唐夫人道:“我听你和子芳提这事,不是一次了。”唐雁老道:“有倒是有这个事,禁什么烟?不过安置闲员罢了。”唐夫人道:“我一听说这个名目,就猜是安置闲员的。这样说来,果然不错。这事大概也不大要紧,我在你面前保荐一个人,你看怎么样?”唐雁老道:“你又要保荐谁哩?这个事情名义特大,你不要荐人吧。”唐夫人道:“你这是什么话,名义大了,我不能保荐。难道我保荐的人,都应该是小名义的才行吗?”
唐雁老道:“不是那样说,像这种特派差事,发表一个人,都是八方皆知的。就是府里要用人,也得先征求我的同意。我要用人,那更不必说,是先要告诉府里的了。”唐夫人道:“既然要给那人的差事,迟早总要见命令,这自然是要告诉府里的,这又算什么难处?”唐雁老道:“你不懂,旁的小事,只要动公事到府里,他是照例批准的。像这样特派的事,总得先商量商量。我不愿意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到府里碰钉子去。”唐夫人道:“你这话我不信,你也只比总统差一级的人。保这么一个闲官儿,还会碰钉子吗?况且你又常说,什么责任内阁,总理要做事,总统也拦不住。”唐雁老笑道:“国家的政治,你就少谈些吧。太太!你说的满不是那一回事。”唐夫人道:“听说这样的差事,有了十几个呢,那又是谁做主的?”唐雁老道:“也有是府里交条子的,也有是我保荐的。”唐夫人道:“那还说什么呢?你既然先保荐过,现在何以不能保荐?”唐雁老随便怎样说,唐夫人总是往下驳,这叫他实在穷于应付,便笑道:“老实说了吧。这个差事,虽然不大紧要,可是名义特大了,总要把名字说出去,是人人皆知的,才像个样子。况且现在也用不着查烟,这无非生出一个名目来,把那没事的老朋友,安插几个下去。只要自己人安插下去了就得了,何必再找不相干的人去充数。”唐夫人道:“我不用和你谈这些废话,反正我荐一个人给你,你总得用。”唐雁老见夫人说这种硬话,有些不快活。说道:“这又不是家事,一定要依你办。这是政治上的事,你也一定要来干涉,真是岂有此理。要说这不过一个小小差事,我也可以模糊承认……”唐夫人不让他向下说,接着道:“都是承认,不承认不行。”唐雁老懒得和她说,拿起刚才那本书,又就着烟灯去看。板着脸,却不理会唐夫人。唐夫人道:“不答应我的话,看书也不成。”顺手一把,将书抢了过来,便扔在床里边。
唐雁老道:“你每次荐人,我因为有法可想,都答应了。现在这禁烟专使,是特派官,我怎好也糊里糊涂答应着?我自负还干净,为了你们,倒弄得我背一身结党营私的臭名声。”唐夫人道:“你说这话,就该打嘴,刚才你还对我说来,这次的禁烟专使,你保荐了好几个人呢。”唐雁老道:“虽然是我保荐的,那并不是我的私人。”唐夫人道:“不是私人,倒是公人不成?我保荐的这个人,未必就不如你保荐的。你若不答应,你倒是真有些结党营私呢。”唐雁老道:“语无伦次,简直胡闹,我不和你说了。”说毕,坐了起来,打算就要走。唐夫人道:“你这样一发脾气就让你走吗?你要走也行,也不许进姨太太的屋子。谁要进了姨太太的屋子,咱们是没完。”唐雁老听了她这句话,倒不由得软下来,坐在床上,就不敢动脚走开,说道:“并不是我和你生气,你说的这话丝毫没有理由。”唐夫人道:“你说我不讲理,我就不讲理。你不答应我的事,我就是这样办,不许你进姨太太的屋子。”唐雁老道:“这是什么话?”唐夫人道:“就是这种不讲理的话,听凭你怎样办!”唐雁老道:“你要荐一个差不多的事,我总给你设法。现在你要这样正正堂堂的大差事,我总怕让外面知道了,不大好听。你要知道这种特派的差事,不是相当的人,是不便给他的。”唐夫人道:“我没有对你说保荐的是谁,你就准知道我保荐的人不够资格吗?你瞧瞧,人家未必比不上你。”说时,就把田子芳开的那个字条,掷在唐雁老怀里。唐雁老捡起来一看,见是林怀宝,不由得笑起来,说道:“这一个老家伙,倒会钻路子,他也走上这一条终南捷径了。”唐夫人道:“我问你,他的资格怎么样?不配吗?”唐雁老道:“配是配,但是我们和他向来无来往,保荐他做什么?”唐夫人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受了人家一点儿礼,不能不硬保,这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唐雁老笑道:“你得好处,却要我去保这昏庸老朽的东西,好让人家去骂吗?”唐夫人道:“我有好处,你也有好处,你自己仔细想想看。不然的话,你一到姨太太的屋子里去,我就和你大闹。”唐雁老道:“我看这事,又是子芳经手介绍的,我倒要去问问他。”唐夫人道:“不用问,要问就问我,这事是我叫他办的。我不叫他办,他就敢对我说这话吗?”说毕,两手交叉着十个指头,抱着左腿的膝盖,板着面孔,静等唐雁老的回话。唐雁老本来想坚决到底,可是三姨太太早就说好了,煨着莲子、火腿稀饭,等着过去吃。若是不去,三姨太太明天也是一阵闹。若是要去,不答应太太的要求是不行的。踌躇了一会儿,笑道:“这事你一定要我办,我拒绝了,你又会和我生气。但是一口气答应了,又怕办不到。你让我考虑考虑,过个一两天,我再来答复你,好不好?”唐夫人道:“办不办在你,有什么可商量的?”唐雁老道:“我是答应了,就不知道府里有阻碍没阻碍。现在若完全答应,将来办不成,你又要和我找麻烦了。”唐夫人见他说得很是有理,也就不问。这一晚上,算是难关已过,到了次日下午,唐雁老上了衙门,田子芳为了一件贺电的事,到总理室来见唐雁老,说是那电报已经拟好,请总理看看,是不是就要发出去。唐雁老将电稿接到手一看,原来是个疆吏的封翁过八十寿辰,发电去道贺。唐雁老仔细看了一看,那稿子无甚可驳的,便问道:“这是谁起的稿子?”田子芳原是叫一个秘书起的稿子,因为雁老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料定是有奖赏的,便笑道:“是子芳自己起的,总理看能用吗?”唐雁老道:“我并没有吩咐你们起这个电稿呀。”田子芳道:“各部总长都有电了,想总理总也要发一通贺电的,所以拟了一个稿子,请总理看。向来这种应酬电报,都是拟了来请总理改定的。”唐雁老冷笑道:“向来这样?就是我向来这样,所以才让你们自由自主惯了。这一回我要做一点儿主,行不行!”田子芳无故碰了个钉子,倒莫名其妙,一刻儿不知怎样说好,站在一旁发怔。
唐雁老骂得兴起,又道:“像你们这样无法无天地胡闹,我的前程,都会伤在你的手上。到了那个时候,少不得树倒猢狲散。你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利益。”田子芳听到雁老说这些话,越发莫名其妙。凭这样一个小小贺电,是极轻微的事,何至于弄到树倒猢狲散。田子芳和雁老虽是至戚,但是官场的规矩,上司骂僚属,只许上司骂,可不许僚属回答。雁老发了一顿脾气,田子芳却不敢公然回驳,只是涨红了脸,呆立在一边,唐雁老见他不作声,骂了一阵子,也就算了。田子芳退出总理室,这一阵心里难受,比宣告死刑,还觉得残酷。板着面孔,低着头,往办公室里走去。有一个茶房,站在身边,轻轻地说道:“田帮办,刘秘书请过去说话。”田子芳勃然变色道:“说什么话?有话早也不说,迟也不说,我一有了事,就找我说话,这是什么缘故?”茶房好好地说话,倒不料田子芳会忽然地生气,便不作声,退在一边。田子芳走进办公室,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差事不能当了。办得不好是要碰钉子,办得好也要碰钉子,这叫我们怎样去办呢?”办公室里的人,看见田子芳发脾气,都不敢作声,料定他又在总理面前,碰了钉子回来。他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了两根烟卷,又喝了半杯茶,也不等到散值的时候,径自回家去了。到了家,自己私自忖度,莫不是我做的什么事,给他知道了。但是我介绍的差事,既有大姐在里面做主,而且这事也是公开之秘密,从来不必瞒着他,怎样好好地为这一点儿小事,和我生气。是了,必是他和大姐生了气,我们连累着都受他的指责呢。这样一想,当天晚上,又到唐宅去见唐夫人。唐夫人说林怀宝那件事已经对老头子说了,他先是不愿意,和他麻烦了半天,他才勉强答应。田子芳笑道:“这样看来,不办也罢。”唐夫人道:“那为什么?”田子芳道:“老头子今天在衙门里对我大发脾气,说我专权弄政,说不定他的事都会坏在我们手上。这样的痛骂,我痴长到四十岁,这遭还是头一次。”夫人道:“真的吗?”
田子芳道:“我怎样敢撒谎,不信你回头问问老头子看。我想老头子前程远大,也许将来可以做到总统。不要因为用了几个亲戚,就把他的事弄坏。我想了,不如和树威、赫声两人约着,一同辞职。我们一走,他不见得少这样三个靠得住的做事。在表面上,不用私人了,也省得人家说结党营私。”唐夫人道:“辞什么职,辞职倒是怕他了。连他姨太太不相干的干女婿,都可以在衙门里大红特红。我一个兄弟,两个内侄,倒不能用吗?不要理他,全有我做主。”田子芳也不再说什么,回家去把田树威、田赫声约在一处商议了一阵子,便各起了一张辞呈的稿子,誊写好了,次日一早,便送到唐宅。这天,一位帮办,两位科长,就不上衙门了。唐雁老先一日晚上,已经和唐夫人抬了一顿杠。唐夫人说:“要成大事的人,总全靠至亲帮忙,也只有至亲的人靠得住。没有看见你把好亲戚当着眼中钉,倒把那些不相干的混账东西算是心腹人。”唐雁老听她说的话,分明是指着田子芳那一件事,只好默然不作声。唐夫人又问林怀宝的那件事怎么样,唐雁老哪里还敢说不办,一口气就答应可以办到。唐夫人见无机可乘,便索性直说,因道:“我直告诉你吧,子芳今晚上来了一趟,他说要辞职。他辞不辞,你留不留,我都干涉不着。但是院里没有我的人,有了别个的人,我面子上很抹不开,你可要一样地办理。”唐雁老道:“因为他事情办得不好,是我骂了他两句,这也很平常的事呀,他为这个,就要辞职吗?”唐夫人道:“你们是什么缘由,我都不管,反正你给我公平办理就得了。”唐雁老听了这话,也就以为可以含糊过去。不料到了次日早上,田子芳的辞呈就来了。不但田子芳要辞,就是田树威、田赫声两个人,也是要辞。这种举动,不用说,是夫人党有所要挟了。若是为整顿乾纲计,最好是让他们辞职。可是这样一来,夫人又通不过。与其准他们辞了职,又来谋挽回之策,倒不如不让他们辞职的好了。
唐雁老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这事由太太而起,算来还是由太太这边去销账为妙。当时便携了三份呈子,送给唐夫人看,笑道:“这不是笑话吗?子芳叔侄三人,居然提出辞呈,向我辞职来了。子芳呢,犹有可说,算我把话得罪他了。树威和赫声,对于此事,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俩何必也连带辞职?”唐夫人也不看那呈文,将手掀了一掀,便将呈文推过一边,笑道:“不用看,我全明白了。你不说他们是我一党吗?他们三人,总算我一党的党魁,只要党魁一走,我这党,就算取消了。他们是为了我,避嫌疑辞职的,要走当然三个人同走,怎样只走一个呢?走一个留两个,我的党,不是还在吗!”说到这里,只管是笑,说道:“可是一层,我是不辞职的。我要辞职,总理大概可以批准吧?”唐雁老皱眉道:“人家商量正事,你倒给我说笑话。”唐夫人道:“笑话吗?你想想,他们三人为着什么辞职呢?你就把他免职得了。”唐雁老听见夫人一律是俏皮话,答应是不好,不答应也是不好,只坐在一旁苦笑。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衙门里今天有要紧的事,自上衙门去了。接上晚间又有宴会,到家很晚。唐夫人约了几个人在家里打小麻将,把这事也忘了。这样一来,田树威、田赫声两个人,都十分着急,次日上午便找到了田子芳家里来,田树威道:“老叔,你早对我说了,有姑母做主,我们辞职,姑丈是不能照准的。现在一天一晚,也没有听见一点儿消息,事情有点儿不妙吧?”田赫声道:“我说了,我们没有缘故,不好辞职,你一定要我辞职,说是姑丈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决不让辞职的。现在怎么办呢?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问你要差事。”田子芳道:“你不要忙,我总有办法。”田赫声道:“你还有办法吗?我看你是拉屎打了脚后跟,自己没奈自己何。”田子芳道:“赫声,你说话太无礼一点儿。不说我是你长辈,年纪比你还大这些,你怎样对我说出这种话来?”田赫声道:“你把我饭碗都砸了,我还认你做什么长辈?以前我让你三分,因为你是一个帮办,现在都是一品老百姓,谁怕谁呢?”
田树威道:“赫声,你别闹,这也不是闹的事,我们慢慢来想法子得了。”田赫声道:“我这一辞不要紧,多少人得丢事啦。我老四现在在农商部当办事员,是天天要到的,我在院里给他补了一名录事。我的舅兄,现在是第二科当办事员,也是因为我们田氏关系,安插下的。还有我老二,现在在第二科当科员,那是一个极老实的人,在别个科长面前,简直待不下去。我也不愿细算了,这连带关系的人,我们算一算,共有多少,我们这一去,就全得去啦。”田子芳道:“我何尝不知道?你可晓得我辞职是苦肉计,好让老头子知道我满不在乎,他就不……”田赫声跳起脚来道:“好哇!你把我们开心,来献苦肉计啦。我也不认识你了,去年你和我移了一百块钱用,你拿还我。”田子芳道:“我几时借过你一百块钱?我也不至于短这几个钱用。”田赫声道:“怎么没有?树威在场,还可以做证哩。我母亲过生日,你在我家打牌,不是输了一百零五块钱吗?这五块钱不要,我可以抹了。这一百块钱还不该给吗?况且这一笔钱,也不是我赢你的,是你输给别人,别人拨在我名下抵账的。你的钱不拨给我,我还不能和别人要钱吗?”田子芳听他说这话,气得满脸通红,说道:“你你你这可是人话。”田赫声道:“怎么着?要钱就不是人话吗?”田子芳对着田树威道:“树威!你还忆得那天的事吗?那天我输吴先生一百零五块钱,我要开支吧,他说不要开了。和吴先生有赌账,拨归来一笔勾销吧。我以为反正是给钱,也就答应了。这是你在场见的,你说对不对?事后我把钱给他,他无论怎样不要,说是自己叔侄俩,还要什么赌博钱呢?这时候,过了快一年了,会把这样的陈账翻了出来,三岁小孩子还不如了。”田赫声道:“那个时候,我们合作,在一处混差事,可以说是叔侄。现在我们不合作,就不是叔侄。是叔侄就可以不要赌博钱,不是叔侄我为什么不要赌博钱?”
田子芳听了这话,气得两脚直跳,说道:“好好好,以后我们不要认为是叔侄了。无论如何,一百零五块钱的债,还不会难倒我,我这就给你。”说毕,一转身进内室去,便拿出一百零五块钱的钞票,放在桌上,冷笑着对田树威道:“树威凭你在这儿,我这钱可是还清楚了,以后他不能再和我要这一笔钱。”他这样一来,田树威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赫声也是气头上的话,老叔何必信以为真。这款子,你收回去。我们还是想法,把辞职的事,早些转圜过来要紧。”田子芳道:“这个年头,人心大变,我是决计不干了。钱还是让他拿去,我不能为了一百块钱的事,老让人家说我的闲话。”田赫声坐在一边,取了一根烟卷抽着,却不说什么。田子芳道:“赫声,你把钱收下呀。你不收下,我也会亲自送到你家里去。”田赫声道:“我又不是凭空讹诈,是应该得的钱。你要我收下,我就收下。”说着,将钞票一把抓着,就要向身上揣。田子芳一伸手,将他的手按住,说道:“且慢,你把数目点一点,我是一个赖债的人,不要在数目里又扣下几个钱,你要暗中吃亏。”田赫声道:“我收下就是了。”田子芳道:“不成,你非点点数目不可。”田赫声道:“这是您要我点的,点数就点数,那也不能算我小气。”说着,将钞票数了一遍,说道:“没有错。”说毕,这才把钞票揣上身去,田子芳道:“二位请便吧,辞职的事,不要商量了。我灰心已极,绝对是不干的了。”田树威见田子芳态度坚决,也不便多说,便和田赫声一路走了。田树威约着田赫声到家,顿着脚骂了他一顿,说道:“无论如何,子芳叔在姑母那里说话,要比我们灵些。我们若是把他得罪了,恐怕我们转圜的事,就要绝望。”田赫声道:“果然他说话,比我们还灵吗?那也不见得,我们现在就去见姑母,看她怎样说?我这里有一笔款子在身上,买一些东西带着,就借送东西为名,可以和姑母谈谈。”
田树威道:“这法子倒也使得,我们就一路去。”于是二人跑到果局子里,买了十几块钱的水果,盛成几大篓子,雇了洋车拉着,二人坐着自己的包车,亲自护送到唐宅来。唐宅的门房,认得他们是唐夫人的内侄,并不用得到上房去回禀,所有的水果就搬了进去。田氏兄弟,一直跟到上屋来见唐夫人。唐夫人见搬了这些东西来,便问:“是什么?好好的,又送我的礼吗?”田赫声站着笑道:“哪里是送礼?这是我两人在一家新果局子里走过,见有许多好果子,就买了这一点儿东西来,请姑母尝尝新。”唐夫人笑道:“你两人老实,不要在我面前弄鬼,你两人送了东西来,是求救兵的,你说是也不是?”田树威笑道:“姑母这样一说,我们兄弟倒不好说什么了。”唐夫人道:“你既然不是来求救兵的,你不许在我面前说公事。”田树威笑道:“我们的心事,姑母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一回事,都是给子芳叔争面子,其实我们兄弟俩,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呢。”说时,可就望着田赫声道:“赫声,我不是说了吗?我们的事情,总要听姑母吩咐。姑母说怎样好,我们就怎样办。姑母原没有叫我们辞职,我们这事,做得有些冒昧,现在姑母怪下来了不是?”唐夫人道:“你们不必捣鬼!去叫子芳来说吧!要挽留子芳不算,我还要给他升一升呢。不是这样,我姑母还有什么面子呢。”田赫声听到说还要给田子芳升官,倒冷了下半截,大悔不该得罪了他。
他心里一想,子芳若再要升官,就是秘书长,所有院里的事,他要做一半主了。我先和他吵了一顿,又要了他一百零五块钱。据他的意思,叔侄的情分,从此就断了。到了做了秘书长的时候,我若要复职,非得他的允许不可。但是他为了这事,已经恨我入骨,他还肯帮我的忙吗?我实在一时糊涂,没想到姑母还信任他呢。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恰好唐雁老来了。田树威、田赫声一见,连忙都站将起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回头又偷着看了看雁老夫妇的颜色。雁老摸着胡子,对他二人微微一笑,将他们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对于你二人,并没有什么说不去的地方,为什么对我做那示威运动,一同辞职。”田赫声望着田树威,田树威却咳嗽了两声。唐雁老道:“我告诉你们吧?现在在政界混事,很不容易,不要把差事看得很轻松,以为丢了就丢了,若是丢了,就凭你二位的本领,恐怕不容易再找到这样的事情。”唐夫人见唐雁老越说越紧,面孔渐渐地板了起来,田氏兄弟却是噤口无声,只是僵着脖子呆望。唐夫人看了这种情形,心里怪不舒服,不禁插嘴说道:“你何必苦苦逼问他们,这事各有各的难处。你想他两人都是子芳的助手,子芳辞了职了,他们没有一点儿表示,实在对不住人。这不是我当他兄弟俩面前,戳穿他们的纸老虎。只要你将呈子退还他们,他们算是手续已到,就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唐雁老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向下再说,就随便坐在一张沙发上,不住地抽他的雪茄烟。田氏兄弟,见唐氏夫妇的面色,都不大好,不敢在此久留,便退出去了。唐夫人因为唐雁老刚才没有给她的面子,心中不大高兴,便问他道:“刚才他两人一句话没说,你为什么要羞辱他一场?你要知道是我的侄儿,你当着我的面羞辱他,就和羞辱我一样。我们田家人,沾着姑母的光,在你面前混一点儿小差事,那也不为过。你就这样大打官话,一点儿不留面子吗?我限你今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前退回他们的辞呈,若是不退回,哼!我也不能给你留面子了。”
唐雁老道:“我的家事,你全权主持罢了。至于我在政治上的行动,你何必干涉。”唐夫人道:“你这话是嫌我主持家事吗?好,好,好!以后我就不管家事,看你让谁来主持。我倒要把这一件事,在外面宣布宣布。”唐雁老道:“你真是多事,为着他们个人进退的私事,你何必生那些闲气?”唐夫人道:“老实告诉你,他是我一党。姨太太能够在衙门里培植一部分势力,我也就可以培植一部分势力。你说他们个人进退是衙门里的公事,据我看来,恰好是我和姨太太的私事。”唐夫人左一句姨太太,右一句姨太太,这一个消息,就很快地传到三姨太太耳朵里去了。三姨太太便悄悄地走了过来,听她说一个究竟。唐夫人越说越有气,喉咙也就提高了一倍。三姨太太忍不住了,便接着嘴道:“嘿嘿!这是笑话吧?田家人做官不做官,和我这姓刘的什么相干?”唐夫人听了三姨太太接着说话,昂着头对窗子外说道:“我在自己屋子里说话,你还管得着吗?你若是不服气,随便你到哪去讲理,我都可以去。”三姨太太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服呢?我没有什么娘家人给我现眼。”这一句话不说犹可,说了之后,引着唐夫人无明火高三千丈,伸手在桌子上捞了一把茶壶,就由窗子上抛了出去,要砸三姨太太。她究竟力气不足,没有抛到上层,却抛在下层玻璃格子上,只听咣当一声,把玻璃砸了一个大窟窿。三姨太太冷笑道:“就凭我说这句话,就得挨揍吗?”唐夫人道:“你为什么说话,牵动我娘家人?我娘家人,有当娼的,有做贼的,怎么给我现眼?我倒要问你一个清楚明白。”说了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闯出房来。所幸旁边人多,极力将唐夫人拉去,还有几个人带劝带拉,把三姨太太推回房去了。这里唐夫人捶胸跺脚,无论如何,和三姨太太誓不两立。唐雁老觉得双方都没有理,不知道劝说哪一个好,只得闷闷地坐在一边,不住地抽雪茄烟。唐夫人道:“好哇,难怪你逼得子芳爷儿仨辞职,原来这是奉令而行的呢。”
半晌,唐雁老叹了一口气道:“总不能过几天太平日子。无缘无故的,又吵闹起来,这是何苦呢?”唐夫人道:“你总帮着她,人家骂了我,我倒不能作声吗?这是哪一家的理,请你说一说。”唐雁老道:“说来说去,无非是为了子芳他们三人的事。你不必这样,我把他们的辞呈退回去就是了。”唐夫人道:“那是一件事,人家骂了我又是一件事,这不能并拢到一处说。”唐雁老道:“是你说她半天了,她才说一句,这也……”唐夫人道:“好哇,你还帮着她说呢,怪不得她这样大胆,原来是有你做她保镖的呢。有保镖的我也不怕,我是跟她干上了。”唐雁老道:“你就是再吵一顿,也不过骂上她几句,不能与你有什么利益。你要办到的事,我给你办到就是了。”唐夫人道:“我要办到的事,都给我办到吗?好!你叫她搬出去,永远不许进我家的门。”唐雁老笑道:“我家也是她家呀,叫她上哪儿去呢?”唐夫人道:“谁和你这样无廉耻的乐?我是和她干定了。”说毕,起身又要出去找三姨太太。唐雁老一看太太今日发气,非比等闲,料定自己压制不下来,就吩咐听差去打电话,赶快把舅老爷田子芳请来。听差打了电话,不到三十分钟,田子芳就来了。唐雁老把他拉到一边,说道:“你大姐和我闹得不像样子,这事都是为你三人辞职而起。你的辞呈带回去吧,不要闹这些手腕了。家里闹得不歇,连我也没有心思办公了。无论如何,你马上去劝劝她吧。将来无论要求什么条件,我都可以容纳。”田子芳见唐雁老说这样软化的话,落得就此转圜。见了唐夫人做好做歹,把祸事算说着平息下去了。当天晚上,唐雁老留着田子芳同吃了晚饭,把三道辞呈,亲手交给他,让他明日照常到院里办事。并且说了,林怀宝那件事情,已经和府里说好,不日就可以发表。这样一来,田子芳,算是名实双收,很高兴地回去了。到了家之后,田赫声的辞呈留住,却叫人把田树威的辞呈送了去。到了次日,田赫声知道辞呈已是退回了。可是还在田子芳手里,自己是一个科长,田子芳是一个帮办,照理说,原不必怎样怕他。无奈他既能在总理面前说话,而且又有为秘书长的希望,设若他从中捣乱一下子,把我的辞呈单独批准了,岂不是弄假成真?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不该生那势利眼,以为子芳真倒霉了,现在要想稳住饭碗,还得去联络他。想了一想,打听得田子芳在家,便带着一百零五块钱钞票在身。另外花了十几块钱,在南货店里,买了火腿、罐头、果酒、点心各种东西,随着自己包车带了,一路送到田子芳家。门房因为他们是叔侄,他来了向来是直出直入,不去管的。今天田赫声来了,门房却出来说道:“帮办不在家。”田赫声道:“你别胡说了,刚才我打电话来问话,他就亲说叫我来,他在家里等着呢。”门房一想,也许他们爷俩又说好了,我何必给他从中为难呢,便笑道:“是吗?先是出去了,也许这是刚回来的。”田赫声叫门房拿着礼物在前走,自己跟在后面。门房知道田子芳在内办事房,将礼物全送了进去。田子芳正在起一个公事稿子,猛然一抬头,见面前摆了许多东西,刚只问得这是哪来的一句话,田赫声便挤进来了,一言不发,对着田子芳便磕下头去,磕完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道:“侄儿糊涂,实在对不住老叔。仔细想了两晚,非对老叔赔礼,折不过这个罪去。”说时,回头一看,门房已退出去了,于是在身上掏出那一百零五元钱票,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说道:“侄儿又可耻又无聊的举动,莫过于和老叔要这一百块钱的款子,明知道老叔不在乎此,给了我,就当舍碗饭给狗吃了一般,但是这一件事,侄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再三一想,还是送回来的好。老叔若是不收回去,那就叫做侄儿的心里要难过一辈子,比打我骂我还厉害了。”说着,连连拱手,田子芳也是伸手难打笑脸人,只得和他言归于好。这夫人党中的三甜,不但照常到院,而且地位异常坚固。但是不到一星期,又弄出一桩祸事来。要知是什么祸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