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夫人党中的三甜,复职以后,越是兴高采烈,知道地盘巩固,自然更无忌惮了。不到五天的工夫,林怀宝的两湖禁烟专使,便发表了。在命令稿起草之先,田子芳复职的第一日,便打了个电话给林忠直,约他到家里来谈话。原来那林氏父子,早听得田子芳消极,不到院办公。那一分焦急,比田子芳辞职的本人,还要难堪十分。其间,田子芳也怕他着急,又另外去找别条路径,曾打了两个电话,去安林忠直的心。林忠直怕田子芳先要钱,拐了好跑,都让人回绝了,说是不在家。最后这一次,田子芳却是由衙门里打去的电话,林忠直听说是由衙门里打来的电话,就知道田子芳复了职,先是一阵欢喜。田子芳约他在家里谈话,问他什么时候有工夫。林忠直连连答道:“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只要田帮办定一个时间,兄弟就可以来。就是田帮办有事,先到府上恭候,也无所不可。”田子芳因他答应得很恳切,心想别给他太痛快了。他若是得着痛快,钱上面就不肯使劲儿花了,因道:“要是能等的话,请你下午七点钟,就到舍下去。不过兄弟几点钟准回家,可说不定,你老兄不嫌久等吗?”林忠直对着电话鞠躬,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日下午林忠直一头高兴,便到田子芳家去拜访。他七点钟到的,田子芳果然是不在家,由七点候到九点多钟。他由外面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请在家里多坐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的。林忠直听了这话,又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了两个钟头,一直等到十二点钟,田子芳才从从容容地回来。田子芳一进门,接连对着林忠直作了几个揖,说道:“真对不住,因为有一件公事,到府里去回话,刚才总把话说完。本来还要见总理,我怕你老兄等了着急,所以抽空先回来一趟。”林忠直也连连作揖道:“田帮办这样帮忙,十分感谢。事成之后,另请田帮办吃一台花酒。”田子芳笑道:“真的吗?我就喜欢玩。你老兄若做东,我是决计要赶到的。”
说毕请林忠直到一间密室里去,同坐下来谈话。田子芳先拱手道:“恭喜!恭喜令尊的事,大有希望。昨天和总理提起,总理表示可以办到,不过时间问题罢了。但是据我看,‘时间问题’四个字,值得注意。他是一个忙人,这样的事,他一天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只要搁下三五天,他就全会忘了的。所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趁着这个工夫,要他赶快办。纵然迟个十天八天发表,也别让他把这事忘了。”林忠直道:“田帮办说得极是,至于款子一层,兄弟都已预备好了。帮办说哪天要款,兄弟就哪一天缴奉,决不误事。”田子芳用手抚摸着下颏,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果然都预备好了吗?若是都预备好了……最好是……我看迟早总是要交出来的,又何必耽搁时间呢?”林忠直听他的话音,已经十分明白,便道:“今天是没有知道帮办的意思,所以没有带来。既然帮办主张速交,无论如何,兄弟明天全数奉送过来。”田子芳道:“那就很好。”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抚摸两下下颏,说道:“我们上次的话,可没有谈出结果,令尊大人的意思如何呢?”说着,将头摆了两摆,林忠直道:“早就和家严商量了。家严说,我们都全仗田帮办维持,不妨努力报效,因此预定前途算是两千,报效帮办呢。”说着嘿嘿笑了一声道:“拟加为一五之数,这要占前途那个数目四分之三分了。”田子芳脸上并不放出笑容,却在袋里取出烟斗烟袋,装上一斗烟,擦了火柴抽着,却静静地沉思。停了一会儿,然后微笑道:“照说呢,这个数目不算是少。但是前途办这事,全信任的是兄弟。依我说,兄弟所负的责任,实在还过于前途。”说毕,尽管对着林忠直苦笑,意思是要等他回话。林氏父子办这事,原是预备五千元以上的运动费,现在统算起来,还不到四千块钱,当然还可以增加。但是林忠直总怕田子芳贪得无厌,不可给得太痛快,因此故作为难之状,沉吟了一会儿。
当时,田子芳是存着不重敲得不到钱的心事,林忠直也想着口不紧一点儿,对方一定是诛求无厌。因此两人,一个善进,一个善守,一直磋商到两点多钟,林忠直才答应报效唐夫人两千,报效田子芳也是两千。田子芳还是犹豫不决,约着过一两天,再作为最后的答复。林忠直见田子芳不松口,又软化下来。当天是不便增价,回家去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趁着田子芳还没有上衙门,又跑到他家里去候教。田子芳见他来得这样殷勤,知道他会长价的。不等林忠直开口,口里先吸了一口气,装出很踌躇的样子,然后摇着头说道:“这事怎么办呢?前途有些变卦了。”林忠直很惊讶,本坐在椅子上,突然向上一站,问道:“怎么变卦了,前途嫌数目很少吗?这一层早已和田帮办谈及,田帮办没有说到少的话呢。”田子芳道:“现在并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前途觉得把不着,他懒办得。昨晚夜深,我接了老头子的电话,叫我通知一个人,问他愿干不愿干这事。”林忠直连忙问道:“这人是谁?”田子芳摸着胡子笑道:“这个未便相告。”林忠直问不着根由,很是扫兴,无精打采地说道:“那么,我们谈判从此告终了。”田子芳道:“现在还不能说这话,让我征求那人意见之后,就可以决定了。”
林忠直笑道:“这样说,田帮办还没有通知那一方面了,这事还没有十分绝望,大可以挽回,我给帮办商量商量,能不能把这事按下来?”田子芳摸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办是未尝办不到,不过这个责任太重大,我怕负不起。”林忠直道:“田帮办是有担当的人,这一点子事算什么?”田子芳笑道:“你老哥不要给我高帽子戴,这事我的确不敢负责。若要硬接下来,除非还要运动前途出来做主。但是他已十分消极,我去说这话,不是不识相吗?我也筋疲力尽了,忠直兄另想法子吧。”说着,对他连拱了几下手。看那情形,他就要急着去上衙门。林忠直急了,执着田子芳的手,强笑道:“兄弟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还要说出来。田帮办可否再腾出五分钟的工夫,我们再谈一谈。”田子芳道:“五分钟的时间,当然还有。但是事到现在,恐怕商量不出什么好结果来。”林忠直道:“兄弟现在敢说一句负责任的话,关于经费一项,只要事情可以成功,兄弟当竭力去办。”田子芳点了一点头道:“据你老兄看来,能办到什么程度呢?”林忠直道:“这很难说,若是兄弟竭力去办,前途还嫌少也是没法。最好是请前途先定一个数目,然后兄弟好有一个目标,能办不能办,再定进止。兄弟所能说的,就是经费一层,可以增加。数目倒不必先决定,免得还成了固定的,不好周转。”
田子芳笑道:“既然如此,我交阁下这一次朋友,再对前途去说说看,成与不成,我还不能保险。”林忠直见他答应了,就不住地作揖。当时田子芳瞧着手表,当真只和他做五分钟的谈话。谈话已毕,田子芳自去上衙门。下了衙门回来给林忠直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见了前途,足足说了两个钟头的人情,连衙门里的公事,都耽误了没有去办。说来说去,前途非再加一千元,简直无通融之余地。这个数目,原不是他要的,是我斗胆,硬应承下来的。事是十有八九,可以成功。但是你要不出那些个钱,我就不免要垫出来。你老兄看着是怎样办?说毕,复又叮咛一句道:“数目是没有可商量的了,这就是一句话,办或者是不办。”林忠直怎能说不办的话?次日,只得委委屈屈,依着他的话,一共拿出张五千块的支票,亲送与田子芳。这一下子,田子芳又为难了。他在唐夫人面前,原说是两千块的,而且是涓滴归公,一个子儿不要。唐夫人虽不十分相信,料他也所落不多,田子芳为证实自己的话起见,说了将原支票交上。现在是一张五千元的怎样交上去呢?因笑道:“这连我的也在内了。”林忠直明白他的用意,说道:“那也不要紧,取了现款再陈上去,也就无碍了。”田子芳笑道:“前途说话,是很麻烦的。最好是交上原支票去,请你换一换吧。”林忠直正要联络他,也就不敢嫌麻烦,又将支票破开了。一张二千的,一张是三千的,田子芳这才拿了支票,送到唐夫人那里去。因取了一张两千元的支票,双手递给唐夫人,笑道:“大姐,你坐在家里,风不吹,雨不洒,又收进两千元了。”唐夫人道:“不是我得钱,你哪里有钱得呢?”田子芳道:“你总不相信,以为我得了钱呢。我起誓,我要在整数以外,再挣了一个子儿,那就算买药吃。”唐夫人道:“没有挣钱,就没有挣钱,何必这样起誓。我上次叫你找的那个房子图样,得了吗?”田子芳道:“早就得了,我忘了拿出来呢。”一面说着一面掏出身上的皮夹子。打开来,正要取那张图样,恰好那张三千元的支票也在浮面,竟拖了出来。
田子芳一见,心慌了,连忙将那张支票,向皮夹子里乱塞。唐夫人一见,便问道:“那是什么?给我看看。”田子芳依旧向里塞,笑道:“是一张字条。”说这话时,脸上可就红了。这样一来,唐夫人是加倍地疑心,说道:“你不要捣鬼,老实拿出来,我看一看的好。”田子芳笑道:“没有什么关系,那是别人放在我这里的一张字据。”唐夫人道:“既然没有什么关系,越发可以看,你为什么遮遮掩掩呢?你越是这样,我越是要看。你拿出来不拿出来?你不拿出来,以后我们就划地绝交了!”田子芳道:“何至于此呢。我们是姊弟,又不是朋友,绝个什么交?老实说,这也是支票,是人家还给我的钱,我怕您看了,你要疑心。”唐夫人道:“我疑什么心?还不许你身上带着支票吗?”田子芳道:“不是那样说,这支票不先不后,和交款的时候,一块儿发现,我怕您见了,会说我从中落下来的,所以不肯拿出来瞧。”唐夫人道:“既然如此,你一说明,我就不疑心了。”田子芳料是抵赖不了,只得拿出来,交给唐夫人,笑道:“你就要疑心,也疑心不上,这款子比您那个数目还多呢。我要是从中落下来的,能落那些个吗?”唐夫人且不言语,接过支票一看,见是三千元,和自己那张支票,是一家银行,是一个日子,也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冷笑了一声,又点了一点头。田子芳见这种情形,心里是不住地跳,还是勉强笑道:“您能说我是落下来的钱吗?”唐夫人道:“你自己这样多心,我哪里说了这话哩?你真有钱,还有整批的款子还债。我也等着钱用,你借给我使几天吧。”说着,就把支票要向袋里一揣,立刻板住了脸,不理田子芳。在烟筒子里,取了一根炮台烟,靠在沙发椅子上抽。抽着烟,可还不住地微笑。田子芳看那样子,唐夫人十九是猜破了机关。若是忍耐,眼见三千块钱要去货。若是问她要,又怕惹了唐夫人生气,也只坐在一边抽烟。唐夫人抽了一会儿烟,将烟头扔在痰盂里,两手抱着右腿膝盖,索性昂头狂笑了一阵。
大家对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田子芳忍耐不住,笑着说道:“大姐要留起来,就留起来吧。但是哪里会短这几个钱使,我倒是因为有点儿事情要用款子,才把这钱要了回来的。”唐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冷笑道:“你那种本事,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你以为我是一个傻子,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到今日,我才知道你弄钱的手段厉害。弄的钱,竟会比我多出一倍去,这还了得?钱我是不要你的。回头老头子来了,我把这两张支票,一齐交给他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田子芳吓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管发出干枯的笑容,搔了一搔耳朵,笑道:“你容不容我申辩一句?”唐夫人道:“申辩什么?难道说我还是敲诈你不成?你走吧,有话我们明天再说。”唐夫人依旧把手抱着膝盖,昂着头狂笑。田子芳一看这情形,料是唐夫人坚决信为是中饱,不容易更正转来,便道:“现在我不分辩了,钱就存在你那儿也不要紧,终究总可以水落石出的。”唐夫人道:“你以为现在还不是水落石出吗?”田子芳听了,只望着唐夫人嘿嘿地笑了一声。唐夫人道:“多话不说,我只有两句话问你,还是官休?还是私休?”田子芳道:“怎么叫作官休和私休呢?”唐夫人道:“若是官休,我们两个人的钱都不要,给老头子充公。若是私休,姓林的官,可以发表,你那个钱,可是我的。”田子芳正要哀求一句什么话,不先不后,恰好唐雁老在这时候进来了,笑道:“太太说什么钱不钱,又是什么私休官休?”唐夫人倒不料他在这个时候,会闯了进来,大概话都被他听见了,要否认已是不行,便道:“你已经全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唐雁老笑道:“话是被我无心听了,可是其中的缘由,我一点儿不明白。”
唐夫人道:“有什么不明白,还不是子芳介绍的一笔运动费。这事我早已和你说好了的,我还瞒你吗?我索性敞开来说,子芳许了我两千块钱,不料他的经手费,被我查出来了,比我倒多一千块钱,你说这事可不可气?”唐雁老巴不得他姐弟内讧,自己就可以出一口气,因对田子芳笑道:“是真的吗?”田子芳这时脸上的红色,由两腮一直红到耳朵后面,头上的汗,向外直挤将出来。唐雁老问他的话,他只好站起来,答应了几个“是”字。那字音从舌尖上吐出,出了嘴唇之外,他自己是否听见,也不得而知,唐雁老笑道:“你姐姐托你办事,你都要这样不忠实,其余的人,那更不能说了。”田子芳站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心想何必在这里自找罪受,静悄悄地退出去,便回家去了。到了家坐立不安,心想还是到唐宅探听探听消息的好。坐不到片刻,复身又到唐宅来。进得门,走到上房,便私问老妈子,太太现在做什么?老妈子道:“和总理在吃饭呢。”田子芳道:“太太生气了没有?”老妈子道:“倒不像生气。”田子芳见问不着根由,便溜到饭厅上来。见唐家一家在吃饭,不好上前,只在屋檐下站了一站。心想当了众人的面,再挨上一顿骂,那更是难堪。因此又退出去,也回去吃饭,可是心里总不知道唐雁老要怎样发落,无论如何,总要得了这个消息,好做一个准备。吃过饭之后,想来想去,还是到唐宅去的好,事到如今,怕碰钉子是不行的了,于是在此念头一转,又到了唐家来,一进门,好像这些听差,都对自己加一层注意似的,便低了头,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刚刚走到重门下,又听到门房里,轰天轰地的一阵笑声。心想,莫非是笑我吗?于是郑而重之地走着。迎头来了一个听差,垂手站立一边,叫了一声“田帮办”,田子芳道:“嗐!今天事情太忙,下午我来了三趟了。”听差摸不着头脑,舅老爷何以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只得对田子芳笑了一笑。田子芳心想,糟了,他们都在这样笑我,这要进去见了唐雁老,还不知道怎样笑我呢。于是又不进去,在账房里坐了一坐,又回去了。
田子芳丢了三千块钱,又跑了一下午,心中还是难过得不得了。到了次日上衙门,就躲着不敢见唐雁老的面。但是林怀宝那方面,钱是拿出来了,不见田子芳的回信,比田子芳急得更厉害,一天打了好几次电话来问。田子芳虽然搪塞过去,究不能交卷,因此到了晚上,硬着头皮,只好来见唐夫人说话。唐夫人一见,便问道:“你是来要那三千块钱的吗?”田子芳笑道:“那一笔钱,大姐既然说是我落的回扣,我也不敢不承认。可是那林某人的命令不发表,我这个担子太重了。”唐夫人道:“有什么要紧,那一张两千块钱的支票,还在这里,拿去退还给他就是了。买卖不成,又没动用他的款子,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吗?”田子芳心里想着,你那儿扣着我三千块钱呢,怎样说没有动他的款子?笑道:“虽然是这样说,人家还别有的用途,可就算白垫了。你就想点法子,把这事发表了吧。”唐夫人道:“老头子说了,这个差事至少也可以弄个一万八千呢。只两千块钱,就把事给他,那太便宜他了。”田子芳再三再四地说,唐夫人总是不答应。后来自己承认那三千块钱是林家的,若是不给他官,自己可要垫三千块钱还人,唐夫人道:“你办这些事,挣钱也不少了,蚀一回本,也是应该的。”田子芳见唐夫人丝毫不能松口,也没有法子,只得又向林怀宝那方面搪塞了一天。不料到了次日,唐雁老派他到四川去,查一件实业上的案子。秘书长帮办的位子,却没有下文,这分明是无形地免职了。这一个消息,传到林氏父子耳朵里去,就急得了不得。林忠直便亲自到田子芳家里来探问消息,田子芳也是丧魂失魄,自己毫没有主宰,哪里愿问这事,一躲就是两天不见面。林忠直对林怀宝一说,以为他必很忧虑,但是又不敢不告诉。谁知林怀宝倒毫不为意,冷笑道:“只要田子芳收了我的钱,我就有法子和他办交涉。不怕唐雁老不给我官做,就是不给官,钱也得退还我,你不用急,我自有办法。”
到了次日,林怀宝起了一个早,八点钟的时候,就雇了一辆马车到唐宅来。下了车,拿出名片,先就门房说明,自己是总理二十年前的老朋友,有要紧的事相商,你不要推诿不能见。门房看他老态龙钟,是一个老官僚的样子,他说是总理的老朋友,或者是事实,便道:“只是时候太早,总理还没有起来。”林怀宝道:“不要紧,我在客厅里等着他得了。”门房见他这样说,倒不敢怠慢,引他到了客厅里坐着,预备好了茶烟。林怀宝更是不客气,叫他把今天的早报一齐拿出来。自己把第二个大襟纽扣上挂的眼镜盒子打开,取出玳瑁边老花眼镜,将它戴上。拣了一张既大且厚的沙发椅子坐了。一歪身靠着,从从容容去看报。一回头见有一个听差,站在一边,便道:“你去吧,不必侍候。总理醒了,就说客厅里有个姓林的等着了。”听差因为他不要人侍候,只好退出。此时,另有听差,拿了名片到上房去回明。唐雁老被唤醒过来,就由听差,把名片递上。唐雁老接了名片,心中倒是一动,心想这老头子怎样自己来了?正要叫听差把他支使走开。接上来又来一个听差报告,林怀宝坐在客厅里的情形。唐雁老一想,这老头子从容不迫,倒像是存心来找碴儿似的。这不可不防备,让我亲自去见一见他,看他说些什么,因此就起床漱洗毕,喝了一碗牛肉汁,然后到客厅里去会林怀宝。林怀宝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来,举着双手,到额角上去取眼镜。眼镜取着到手,顺便一揖向下,直伸到地。然后走一步,让唐雁老到了右边,又弯着腰,上天下地,作了三个大揖,口里说道:“怀宝此来,有扰总理的清梦,十分惭愧。”唐雁老谦逊一两句,就让他坐下,林怀宝道:“总理公务很忙,怀宝无事,也不敢前来晋谒。因为令亲田帮办,在怀宝面前,一再说总理有栽培之意,实在感激得很,所以前来叩谢。”
唐雁老听他开口一句话,便提到了田子芳,心里就极是不快,而且他又说明了,自己要栽培他,既不便承认,也不便否认,倒觉得难于措辞,因笑道:“你老兄是和我多年不见了,不然,我早就要借重的。”林怀宝道:“总理的盛意,很是感激,田帮办曾和怀宝提到,说是政府现在办禁烟,总理尊意,原是要怀宝也去一趟。怀宝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却是极肯替国家尽力。但不知总理的意思,是要怀宝到哪一省去,今天特意前来请示。”说着,站起身来,对唐雁老就是屈身一拱。唐雁老始终并没有意思给他官做,这个时候,要他表示是许林怀宝哪一省的差使,那如何办得到,便笑道:“请坐请坐,不过我虽想借重老兄,怎样借重的法子,却还没有决定。”林怀宝脸色正了一正,说道:“总理的尊意,除非是有点儿变更。不然的话,田帮办对怀宝是说得很明白的。他在院里,既然总理深为倚畀,而且又是总理令亲,他似乎不至于对怀宝这穷愁潦倒、须发苍白的人开玩笑。”唐雁老一想,这老家伙好厉害,居然说出来,便笑道:“那何至于,也许他是给你老兄设想如此,你老兄因此误会了。”林怀宝道:“有误会是不会的,怀宝有许多下情不便直陈。若是田帮办真和怀宝开玩笑,怀宝要在总理面前请求恕罪。我这么大年纪,就不能顾虑一切了。”唐雁老看那样子,他真要做出不堪来,便道:“既是他对你老兄有接洽在先,我就可以传他当面一问。只要办得到的,我总可以斟酌办理。”林怀宝道:“怀宝见总理一次,是很不容易的。总理既然有栽培之意,就请马上传田帮办一问。否则总理玉成了怀宝的志愿,只要面允一句话,却也不必请田帮办来。总理哪里知道,怀宝为了此事,几乎是破产了,若是不得一个办法,简直没脸回家,去见妻子。”
他说毕,伸着手到怀里,哆哆嗦嗦,掏摸了半天,掏出一张字纸来,便站起身,两手捧到唐雁老面前,说道:“这是怀宝应酬田帮办的费用,总理一看,必然知道。据田帮办说,他还有个前途呢。”唐雁老见林怀宝说出这种话来,觉得他极是无聊,便勃然变色,将那张字纸,使劲儿向茶几上一摔,对他道:“你老兄也是很有声望的人,怎样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来?”林怀宝见唐雁老生气,他却只是冷笑,便对唐雁老打了一拱,昂着头摸着胡子,哈哈大笑道:“我林怀宝今日死得其所矣。”说时,只见他又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唐雁老知道不好,十分注意。他手向外一拿,有一样红东西,在他手上一晃。唐雁老认得,这是鹤顶红,前清大官僚都有,只要一入口,马上就死,他也顾不得什么内阁尊严了,出其不备,走上前就劈手夺了过来,因道:“哎呀!你老兄怎样出此下策?”林怀宝更不答话,两膝一屈,对着唐雁老磕下头去,口里接二连三地说道:“今天要在总理台前请命,今天要在总理台前请命。”客厅外的听差,早听见里面有争吵的声音,便掀帘伸头一望,接上就有四五人走了进来,以防不测。正在这个当儿,林怀宝跪了下去,唐雁老连连跺脚道:“哎呀,哎呀!你老兄如何行此大礼?不敢当,不敢当!快请起,快请起。”说话时,可望着几个听差。听差会意,七手八脚,就把他挽起。他身子向下蹲着,哪里肯起,还是大家硬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他不蹲了。林怀宝到了此时,两行老泪,便由瘦脸上滚将下来,一直流到嘴角上,沾上胡子了。唐雁老见这个情形,又气又好笑,只背着两双手,口里衔着半截雪茄,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急切不知道要怎样说话才好。
唐雁老正在这样为难之际,恰好李逢吉来了。他一看情形,知道唐雁老是交代不了,便笑道:“总理可以请便吧,有什么事,我可以和林老先生接洽。”唐雁老见有人解围,正合心意,便对他点了一个头,走出客厅去。当他走的时候,对李逢吉以目示意。李逢吉会意,便跟着唐雁老走出来。唐雁老因低声说道:“这老头子今天到这儿来,是有意捣乱的。他本来想那个禁烟专使,就许给他吧。这事纠缠很多,你就不必去深究了。”李逢吉答应了几个“是”,回转客厅来,只见林怀宝双目紧闭,靠在沙发椅上,李逢吉笑道:“林怀翁,你何以为一点儿小事,和总理争起来?”林怀宝微微地开了一开眼睛,复又闭上,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也没有和他争执。”李逢吉笑道:“怀翁所不能放怀的,不过是为着那个禁烟的差事,但是这个事,总理已经默许了。你要他当面答应,在他是有所难堪,所以只好含糊其词。怀翁真长者也,怎样认为没有希望?”当李逢吉说到总理已经默许了那句话,林怀宝已经慢慢睁开眼睛,及至一直让他把话说完,林怀宝已经站将起来,问道:“李秘书长这是真话吗?”李逢吉正色道:“我绝不说笑话的。”林怀宝一听,大悔刚才不应该和唐雁老争吵,于是用衫袖揉了一揉眼睛,对李逢吉笑道:“我这人真是越老越糊涂,怎样冒犯总理起来。还望李秘书长,看在交情分儿上,给兄弟斡旋一二。”说毕就是一拱。
李逢吉笑道:“总理为人,对于平常的人,他就不大计较,何况林怀翁又是多年老友。你宽心回府,一半天之内,我准有回信。”林怀宝作一个揖道:“既然有你老兄帮忙,事情就不难办,我这回去就等候您的好音了。”李逢吉道:“我一定帮忙,决没有错。”一阵连说带笑,这才把林怀宝送走。唐雁老因为怕林怀宝以死相拼,不敢把这事延搁,到了次日,和府里商量妥当,就把林怀宝的事情发表了。虽然所指的地点,不是甘陕,却是两湖,不过他这还可与王坦在一块儿合作,也算求仁得仁了。这其间只是苦了田子芳,把人家送上了岸,自己一个子儿没有拿着,倒把官也丢了。唐夫人也恨他吞款太多,唐雁老把他调开,并不过问。唐雁老先将田子芳调着出差的时候,因怕夫人反对,不敢就开他的本缺。一直过了三日,夫人并不曾说什么。这样一来,唐雁老就要对田子芳下手了。这一天,是星期,因为没有事,很想打小牌,便吩咐听差打电话,四处找角色。因为已到了下午四点钟,所有阔人,都已出门活动去了。除了李逢吉以外,一个人也没有找着。李逢吉见了唐雁老问道:“总理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唐雁老笑道:“哪有什么事,我觉着无聊得很,想打个小牌玩儿呢。可是事情很不凑巧,没有找着人。”李逢吉笑道:“要不然,我陪总理下一盘围棋吧。”唐雁老笑道:“那还是无聊,再打电话找一找人看,也许就找着了。”
李逢吉正要去打电话,听差忽然前来回话,说是伍步云、陆景升两个顾问来了,要见总理。李逢吉笑道:“这位伍先生是宁波人,麻雀打得很好。”唐雁老道:“既然如此,就让他来一角,但不知陆君怎么样?”李逢吉笑道:“据我猜想,大概不至于不会,叫他们进来问问吧。”唐雁老对听差一点头道:“请他们进来吧。”听差出去,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把伍、陆两顾问引进来。他两人进来,见总理在内办公室接见,差不多以亲信相视,认为莫大的荣幸,各人脱下帽子在手,对着雁老齐齐地一鞠躬。雁老点了一个头回礼,而且对他们说了一声“请坐”。伍、陆两人格外高兴,回头见了秘书长在此,也是一鞠躬。李逢吉笑道:“久违了,请坐吧。”陆景升一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要他们有所求于我吧?为什么这样客气呢?二人看了一看屋子的陈设。东边是一套精致的沙发椅,两人不敢安然坐下,就在沙发椅旁边,两张小木椅上坐了。两张脸,四双眼,却不约而同地向着唐雁老。唐雁老笑道:“这两天的天气,倒还不错。”伍、陆二人,齐声道了一个“是”。唐雁老道:“今天礼拜,大家都闲着一天了。”伍、陆又答应了一个“是”,唐雁老在桌上烟盒子里取了一根雪茄烟抽着,含着微笑,靠在沙发上,像是有一句话要说,而又不好就说的样子。李逢吉知道他是不便于启齿,便笑道:“我总是闲着没事,要陪总理打个小牌消遣,偏是凑不着人,二位来得很好,有工夫凑个几圈吗?”二人做着梦也想不到有秘书长来请着和总理打牌,这样的好事,决无不从之理。可是要突然张口答应,又没有这样的例子。顷刻之间,忽然踌躇起来。唐雁老也明白他俩的意思,笑道:“若是没事,就可以玩玩。我虽然不能做什么平民式的总理,但是不在公事场中,我却也不愿讲什么排场的。”
伍步云知道是唐雁老找不着角儿凑数,所以这样病急乱投医。这个机会,正是千载难逢的,岂可失却,他便半站着起来,笑道:“总理若不责步云失仪,步云就斗胆奉陪。”唐雁老道:“那么,陆君呢?”陆景升也站起来道:“可以敬陪总理。”李逢吉对站在一旁的听差一摆头道:“去预备吧。”听差答应一个“是”,返出去了。这时候,唐雁老也进上房换衣去了。伍步云便拱拱手对李逢吉道:“总理今天这样高兴,很难得吧?但不知这牌打多大?”李逢吉笑道:“平常总理打小牌消遣,大概总是五百块钱一底。但是打大些,总理是不辞的。”伍步云正想凑着这个机会,谋一点儿发展,便不肯轻轻放过,因笑道:“只要总理愿意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吧,本来是奉陪呢。”陆景升也笑道:“景升的意思,也是如此,我们听候总理的便得了。”李逢吉也知道他两人的意思,笑着点了一点头。一会儿工夫,牌局已在东边小客厅布置妥当,李逢吉便引伍、陆二人,一同前去。照着一定的手续,各人坐下洗牌。雁老和李逢吉对面,伍步云坐在他的上手。及至将牌理起,唐雁老将两粒骰子,握在手心里摇晃几下,笑着对李逢吉道:“我们的老例你告诉二位了吗?”李逢吉苦笑道:“我说了,但是二位听总理便。”唐雁老笑着对伍、陆两人看了一看,说道:“加倍如何?”伍步云道:“听总理的便吧。”唐雁老道:“既然如此,那就照话实行了。”于是就定为一千元一底打将起来。先打了两圈,都是伍步云和的牌多,唐雁老笑道:“我听到逢吉说,伍君的牌,打得很不错。现在看来,果然有点儿本事。”伍步云笑道:“那是秘书长谬奖。”李逢吉道:“宁波人打牌,向来是有名的。伍君更是其中的翘楚,我怎么不知道?”伍步云道:“那也不尽然,宁波人里面,未尝没有不认得牌的呢。”口里说着话,就没有留心打牌。李逢吉面前,原来吃了两铺筒子,伍步云顺手在垫上一掏,掏着一张九筒。因是无用的,便打出去,不料李逢吉却碰了。
唐雁老笑道:“正说你的牌高明,你马上就露出马脚了。这样子,逢吉好像是要做筒子一色,留心点吧。”伍步云当时也不加以声明,只是微笑。唐雁老看李逢吉那种情形,总认为是大牌,不敢打筒子。伍步云却毫不在乎,依然是照样打。唐雁老摇着头道:“胆子不小,你能断定他不是和筒子吗?”伍步云微笑道:“我想大概不是。”唐雁老见他断得这样准,也就将信将疑,到了最后,伍步云开了红中的暗杠,在垫上一掏,掏了一张白板,踌躇了一会儿,笑道:“我这张牌打了,秘书长和了我不至于蚀本。”唐雁老道:“大牌更是打不得,他要和三翻了,你要吃包子呢,怎样不蚀本?”伍步云笑道:“总理一看,就明白了。”说时,却抽了一张九条,放到桌上,李逢吉果然翻下牌来和了。看他手上的牌时,乃是一对九条,一对白板,和两对倒。唐雁老一摸胡子,摇了一摇头,笑道:“你的牌果然不错,但是为什么明知故犯,打给他和?”伍步云将手上的牌翻过来,是四、五、六三张万字,另一张白板,笑道:“白板是刚摸来的,打不得。四、五、六的万字,又不大熟,也许别人和,似乎不宜折。我是暗杠红中了,很能收些零和。打九条给秘书长和,不过是和一手小牌,要钱有限。我反正拆牌是不能和,不拆牌也是不能和。不如让秘书长和一个小牌,我来收这红中的零和,也就无功而无过了。”李逢吉拍掌笑道:“好算盘,像你这样算得内外周到,毫无漏缝,真不容易输钱,下次我不敢和你打牌了。”唐雁老道:“算是算得不错,但是你怎样知道逢吉是和九条呢?”伍步云道:“这也很容易猜的,因为秘书长先打一张七条,后来在桌上掏了一张八条打出来,非常的懊悔,还说了一句拆得真巧。由此看来,我猜秘书长的七条,必是一个搭子拆开的。但是这个搭子,应该是七、九条,不是六、七条。若是六、七条就不至于拆开了,那张九条,始终没有打出,因此我猜不是成了对,便留着单吊。又因为九条既没有打出,所以我又猜定了决不是筒子一色。”
李逢吉笑道:“猜是猜得有理由,但是这样猜法,未免用心过甚了。”伍步云道:“这也是各人的习惯,一打起牌来,就会这样猜的。”唐雁老笑道:“你这样会打牌,我倒要留心一二。”伍步云笑道:“打牌虽是留心,可是十次倒有九次输。总理不信,问一问陆君就知道了。”大家说笑着,这牌又是一个圈儿下去。唐雁老果然被伍步云监视得很厉害,一牌都没有和。有一牌,唐雁老和南风的圈风,庄家正是伍步云。他因为牌打了一半,还没有见南风露面,这就料定了必然有人成对,而且唐雁老十分镇静,擦了两次取灯儿点烟抽,更料定南风必在唐雁老手上。因此掏了一张南风来,不敢打出,将定了和的牌,全拆着打了。最后牌是陆景升和了,唐雁老将伍步云的牌翻倒,果然有张南风,笑道:“厉害厉害,我是起着的一对南风,都没有对到,在伍君下手,要和大牌,那是没有希望的了。”伍步云一看唐雁老面色,似乎有些不高兴,心里很是难过,只得说道:“这张南风,是后起的,那怎样敢放呢?”这样说过去,也就算了。可是唐雁老因为这一牌没有和成,手气非常闭塞,四圈之间,只和了一牌。唐雁老是终年打牌的人,输几个钱,原不算什么。可是一牌一色而又带圈风的大牌,竟没有和到,觉得异常扫兴。伍步云也是看到那张南风关系太深,不肯放下。现在因为惹着唐雁老不快,很是后悔。到了第二个四圈,各人换了座位了。伍步云坐在唐雁老的下手,改着和李逢吉对面。伍步云原想得当以报赔偿唐雁老的损失,现在既然反在人家的下手,这事就不容易了。打了三牌之后,临到唐雁老的庄,他起首就碰了一碰圈风的东风,两台牌已经摆在外面了。唐雁老很高兴地道:“这牌我要努点力,和一牌大的。”说时,回头对李逢吉笑道:“你发牌留点心吧。”正说到这里,李逢吉打出一张三条,伍步云已经放出一、二条两张牌来叫吃,笑道:“有这一张牌,功成一半了。”
唐雁老见他拿手扶着牌,像是要碰的样子,倒吓了一跳。后来见伍步云就这样勉强忍住了,没有把牌碰下来,知道他是让了一张牌,倒觉得他这人情做得不小。因为这个三条,是不容易吃着的。伍步云忍了不吃,这牌真算成功了一半,心里总有点儿感谢。这个时候,雁老手上有四、五,六、七两个搭子,上三、六条,就和五、八条。上五、八条,就和三、六条。恰好到了李逢吉手上,又扔下一张三条来。这在唐雁老,以为伍步云必然是要碰的了,就忍着暂不叫吃,回头看伍步云时,他却笑道:“总理不是还用得着一张三条吗?怎么不吃下来呢?”唐雁老见他如此说,笑着就把四、五条放下来,笑道:“我实在是佩服你怎样就会知道我手上有四、五条呢?”伍步云笑道:“这也不啻总理事先就告诉我们了,因为总理吃第一张三条的时候,在另一边抽了一张牌,和中间的一张牌,一块儿吃下来。我猜那边下一张,必定是一条,中间的是二条,何以呢?因为边下那张牌,总理曾有两回有要打之势,没有打出,必然是一张孤单的一条。那二条插在牌的当中,依我猜,必定又和其他的牌,发生关系,大概不是三条,是三条,就不会吃那一张了,所以我又猜,必是一对二条,或者那是一张四条。这一张牌,留在手上,并没打出,必定又成了一个搭子,三条来了,十有九成,是用得着的了。”李逢吉笑道:“了不得,吃一张牌,你却曲曲折折猜出这些理由。我们打牌,还能透露一点儿形色吗?”伍步云笑道:“这也不过偶然对一张牌略加注意,哪里能够处处如此呢。”
唐雁老笑道:“虽然是偶尔如此,你的本领,也就高妙非凡。这次领教以后,我还得和你打两场。虽然免不了输几个钱,总可以学到一些本领。”伍步云道:“总理言重了,其实我也是常常输钱的。”李逢吉笑道:“总理这两张三条,吃得真好,恐怕是要和个三台了。岂止三台?摆在桌面上的,就是三台呢。”伍步云和陆景升,早就知道唐雁老的牌,一定是三台。因为怕得罪了他,却不敢说出来。现在李逢吉说了,两个人彼此望着笑了一笑。唐雁老见他们都知道了,却把手上的四张牌,覆在桌上,笑道:“你们说是大牌,我也承认。我是不换牌的,且看你们谁打牌我和?”这一说,大家都僵了。不打条子给雁老和,怕雁老要见怪。打条子给他和,那显然是讨好,又怕别人不愿意,因此大家都默然不语,只拣一些熟张子向外打。伍步云打着牌,心里可就想着,我这人情已经做了一大半,何不将人情做到底,硬让他和成这一牌。李逢吉是不在乎的,不至于怎样怪我。只是让雁老和了大的,怕陆景升有些不愿意,以为我做人情,连累他输钱。这也不要紧,他有多大的损失,将来归我认账就是了。他这样一想,又揣度了一会儿,知道雁老必是要五、六、七、八的条子。于是在桌上一掏,掏了一张二筒。看了一看,却故意自言自语地道:“这个时候,他还来公张,真是不得了。无论如何,这张牌是不能打的。”于是将那张二筒,放在面前牌堆里白板一处,却掏出一张五条打了出来。唐雁老笑道:“这我可就和了。”说时,将牌向外一摊。
大家看唐雁老的牌时,却是一对白板,和六、七条两张。伍步云笑道:“哎呀,晓得这样,我不如打白板出去,留着五条。那样打,总理不碰,那是更好。总理碰了,随便留六、七条哪一张吊头,我们都可以知道,恐怕总理未必能和呢。”大家都知道伍步云是有心放的牌,却也不便说明,就这样模糊过去。可是由这一牌起,唐雁老就接二连三地和起,八圈打过,伍步云、陆景升都输在两千元开外。他两人,倒毫不为难,就统由伍步云开了一张支票,交给唐雁老。这个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唐雁老留着陆、伍二人谈话,随着就在这儿吃晚饭。一谈之下,唐雁老才知道伍步云古文极好,而且自伍步云父亲手里,就学桐城派的古文起,传到伍步云,已经是两代了。唐雁老笑道:“我正因为要送韩省长封翁一篇寿序,还没有找着人作,这就托伍君作一篇,不知道伍君有工夫吗?”伍步云哪里能得这好的差遣,当时就满口答应了,而且请唐雁老给一个限期,唐雁老道:“伍君多多斟酌几日,原不要紧。大概要在一个礼拜之后寄出,不过我喜欢古文,以先睹为快呢。”当时伍步云就自定限期,约定次日亲自送来,和唐雁老又谈了一会儿,便同着陆景升一路告退。伍步云坐的是胶皮车,陆景升坐的是旧马车。走出大门,陆景升便道:“步云兄,你坐我的马车吧,我可以送你到府。”伍步云道:“你不必客气吧,我们一个西城,一个东城,要你把车送我回去,这绕着多大一个弯?”陆景升道:“不要紧,我正要到西城去会一个朋友呢。”马车是敞着车门,陆景升一定要伍步云登车。他也觉得情不可却,只好坐上车去。坐在车上,陆景升先笑道:“唐雁老对你的感情,都算不错,尤其是他对于老兄的态度,非常和悦,我想不久的时候,一定要借重老兄的。”伍步云道:“或者是这样,不然的话,他左右有的是人才,何必还专请我给他作这一篇寿序呢?”陆景升道:“的确是如此,老兄将来有了位置,我是一定要附骥尾的,不知道老兄的意思如何?”
伍步云道:“那不成问题,我一定帮忙。”陆景升笑道:“我也料定你老兄能给我帮忙,刚才开支票给我垫的款子,明日上午,一准送来。”伍步云道:“那不要紧,随便什么时候送来都可以。实不相瞒,雁老和三台的那一牌,两张三条,都是我忍住没碰,而且……”陆景升道:“这是应当这样办的,我们和他打牌,难道还想赢他的钱吗?无非是陪他取乐而已。既然要他乐,又当然要他多和几次大牌。你那种办法极对,我十分同意。”伍步云笑道:“照理应该我一人承认才对。”陆景升道:“那是什么话呢?你老兄有了发展,大家也好,哪里能那样锱铢计较呢?”二人谈了一阵,不觉已到伍步云门首。马车停了,陆景升一直将他送下车来,看见伍步云进了大门,才登车而去。伍步云一进家,太太便迎出来问道:“哪里去了这一天,饭也没回来吃。”伍步云道:“车夫老刘没有回来吗?我是到唐总理那里去了,他一定留着打牌吃饭,随便怎样不让走。他这样客气,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原来他要我给他作一篇寿序。他托我的时候,接二连三地拱着手,我这事怎辞谢得了。你吩咐老妈子沏一壶茶,我这就动手,让我好好地作起来,可不要扰我。”太太笑道:“真有这样的事吗?那敢情好。你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和他要一个事情?”伍步云:“他简直把我当朋友一般看待,我这话真有些不大好开口。”伍太太道:“他把你当朋友那么客气,你怎样也把他当朋友哩?”伍步云道:“你这话是不错,我明天一定要向他开口。但是我的意思,是想和他先做成朋友,将来内阁有更动的时候,就可以弄阁员做了。”伍太太听了这话,倒不觉一笑。伍步云道:“你笑什么?以为我这是自吹的话吗?我早听见人说,唐总理有请我为阁员之意,我倒是不大相信。据今日这番客气而言,他未尝无此意哩。不要说闲话吧,让我快快地作寿序吧。这一篇寿序,是用总理的名字出面,可不能含糊呢。”
伍太太见伍步云是这样兴高采烈,也就以为他这次作文章,有莫大的责任,对家里一些小孩子说,你们别嚷,你爸爸要替总理作文章。于是伍步云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又躺在床上抽了两根烟卷,这才觉得有些意思,然后走到小书房里去,摇头摆尾,作起文来。伍步云整闹了大半夜的工夫,打了一段草稿。哼着默念一段。默念之后,身体作为三段动作,两腿支架抖动,身体微微地摇晃,脑袋像按了什么机关一般,老是由左向右摇摆,一直到又作完了一段,要哼着来念,才停止动作。他摇了便念,念了又摇,左手的手指头,还夹着一根烟卷,老是放在桌子边下。等到有工夫来抽一口,烟已完了。文已作完,两盒炮台烟卷,也就抽得干干净净。到了三点钟,伍步云这才揉着眼睛去睡觉。一觉醒来,自己以为不早,赶快披衣下床。拿表一看,却还只有七点钟。既然起来,也就不再睡了,洗了一把脸,赶紧就把那篇寿序恭恭敬敬地誊清。倒是誊清以后,人的精神很是疲倦,倒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一点钟方才醒过来。伍太太便道:“你既然约定去会总理,就快去吧。情愿客等主人,也别让主人等客。”伍步云一想,这话也是,袖着那篇序稿,便到唐宅来。唐雁老向来是十二点钟起床,一点半钟吃早餐,这个时候,早餐还没用过,便请伍步云见面。伍步云见了雁老,一鞠躬之后,掏出那篇序稿,笑嘻嘻地双手捧着呈上。
唐雁老接过序文,从头至尾,先看了一遍,觉得还有点儿意思,然后又重新默默地念着。伍步云坐在一边,伸着老长的脖子,瞪着眼睛,只看雁老脸上的气色。见雁老先是晃了几晃头,然后又点了两点头。这个样子,竟是大表同情的意思,心里很是高兴。后来唐雁老把全篇文字看完,将胡子摸了几下。伍步云连忙站起身来,欠着身子笑道:“实在不大好,因为昨天回去得匆忙,没有时候,所以作得不十分仔细。连打稿和誊清,仅仅只有一个半钟头,这实在是没有法子工整。”唐雁老用左手一个食指,缓缓地摸着胡子,右手还捏着那张稿子在手上,定着眼睛静静地沉吟着看。看了一会儿,将稿子放下,然后点了一点头道:“很好,就是要我作,也不过作到这样子。”说时,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很好”。伍步云蒙唐雁老连赞了几句“好”,浑身一阵麻酥,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觉,当时含着微笑,连说了几句“不敢不敢”。唐雁老斜躺在床上,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向伍步云道:“现在工夫很闲吗?”伍步云听那口音,知道是唐雁老要给他事做,又觉有一阵凉气,从脚板上直透顶心,对着雁老只是极力做出笑容,口里叽叽喳喳了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费尽了吃乳的力气,定住了神,然后才对雁老说道:“步云现在算是赋闲,并没有做什么事情,本来想求总理栽培,因为总理是用人以才的,步云什么才干也没有,怎敢来冒渎呢?”
唐雁老笑道:“现在我这里倒虚闲了一件事,因为舍亲调到四川去了,一刻儿还找不到这样一个熟手,步云你怎么样?能干吗?”伍步云听说,立刻站起来,给雁老一鞠躬,说道:“总理这样栽培,步云是感激莫名,唯有鞠躬尽瘁,以图报称。”说毕,向雁老又是一鞠躬。唐雁老道:“你既然愿意办,我这就吩咐逢吉去办稿,你明日就可以到差了。”伍步云感激到了万分,一时竟说不出怎样报答的好。当时因雁老有事,不能多谈。告辞出来,坐上车子,一个人静静地想着,总觉唐雁老这种厚恩,实在没话去形容。从前只有自己的父亲,不必向他要什么,他能自动地给你。这样看来,唐雁老的恩惠,竟在自己父亲之上。我伍某人何德何能,凭空一跃,就让他提拔我做了秘书长帮办。这个缺原是他小舅子干的,他现在把这事给了我,不啻把我当小舅子了。这样的恩德,实在让我五体投地了。越想越把心事冲动,后来竟不觉流下泪来,一直到家,眼睛里还是泪汪汪的。伍太太一见他这种情形,大为诧异,便问道:“怎么样,总理说你的文章作得不好吗?本来我就觉得这事太奇怪了,你和他一点儿交情没有,他怎样会赏识你的文章起来呢?”伍步云道:“太太!你这话说了不要紧,可真有些口过,他老人家是十分提拔我,已经给我秘书长帮办了。一见情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接着道:“骨肉一般还要怎样提拔呢?”
伍太太道:“这话是真的吗?我倒不料这总理给你的差事,给得这样快。”伍步云道:“这算什么快!昨日总理和我见面的时候,他就要面许我的差事了。我觉得这事太突兀,怕人要疑心的,所以他那一句话,屡次要说出来,我却把话极力引开去,不敢往上面说。”伍太太道:“这帮办的地位,和顾问的地位怎么样?”伍步云道:“那怎样能比?差得远了。总理下来是秘书长,秘书长下来,就是我。总理的事,多半是秘书长去办的。秘书长若有事请假,这总理就不啻我做了。你瞧瞧这事有多么阔?顾问是闲散人员,那怎样能相比呢?”说话时,伍步云家的小听差,从外面买了东西回来,说道:“老爷这还多两毛钱。”伍太太道:“二毛钱不算什么,你就拿去吧。可是你以后别叫老爷,应该叫帮办了。明天国务院里,就要把帮办的事发表,明天帮办也就到差了。将来帮办一干长了,你们就都有好处,知道吗?”小听差也不知道帮办有多大,但是太太既然这样重视,料着这事也就不会小,连答应了几个“是”。听差一出去,告诉车夫和老妈子,老爷有了好差事。伍步云夫妇在屋子里听着,不由得相视微笑,这一种乐趣,真是弄得人心痒难搔。大家快乐了一夜,次日一早,就接着院里的电话,院令业已发表。伍步云不敢耽搁,马上就提着嗓门嚷道:“叫老王拉车呀,上衙门,上国务院。”伍太太道:“老王,今天帮办初次上衙门,把车子要擦得亮亮的。”老王知道今天老爷要上新衙门,也是格外高兴,便走到院子里,连答应了几个“是”。伍步云就在这得意之中,到了衙门了。他是一个帮办,地位很高,只要见了总理和秘书长就可办事了。这时总理是没有到院,秘书长李逢吉又是朋友,也无所谓参谒,因此就开始办起公来。第一天初来,到没有办什么事。到了第二日,唐雁老交下一个条谕,把水利局会办水尚功,调任京东河工督办。
伍步云得了这个消息,灵机一动,就想趁此小显手段。原来这水尚功,和伍步云是同乡,也曾在会馆里大团拜的时候,有几次会面。这人不过三十多岁,是个世家子弟,手边还有几个钱。所以他做官,钱倒不在乎,只要名声好听一点儿,他就满意了。他在政界上昼夜地钻营,慢慢地爬到做了水利局会办。据一般朋友说,他的官运已很好。但是他一想,这不过是一个二掌柜,用人行政,那倒不说,人家一称呼起来,总是一个会办。这会办的名称,就很嫌它不好听。因此在政界方面,依旧努力进行。机关繁简不论,总要独立的才心满意足。他手上有的是钱,只要在府院有些关系的人,就极力用金钱去联络。这个时候,知道京东河工局的督办,有换人的消息,他就接二连三,托人到院方去说项,物质方面的贡献,更不消说。恰好原任河工督办,工程办得不好,立时要撤差,因此唐雁老就下了条谕,叫伍步云去办令稿。伍步云一想,这水尚功是一只肥羊,他已落在手上,岂可轻易放过。因此便和李逢吉商量,总理这个条谕,事先曾和秘书长提过没有?李逢吉道:“事先并没有提过,但是老水运动这个缺,是日子不少了。”伍步云道:“好在今天还不是阁议的例期,不如晚上问明了总理,再办稿子。”李逢吉并未知道他别有用意,倒以为他为人谨慎,便道:“你这话也对,让我今天晚上和雁老面谈了再办吧。”这样一来,这稿子至少要压下一天。因此下了衙门,便到水尚功家里来。原来伍步云当唐雁老面许给帮办的那日下午,已经赶印了国务院秘书长帮办头衔的名片。这个时候,将官衔名片向水宅门房一送。他看见“国务院”三个字,立刻就进上房去回禀。水尚功见着这样头衔的名片,料着不是无所谓而来,赶紧请到客厅里相会。
水尚功一和伍步云相见,就连打了几个拱,说道:“哎呀!伍乡兄,我正要前去道喜,你倒先来了,真是不敢当。哪一天到的差,今天吗?”伍步云拱着手,和他分宾主坐下,笑道:“不是的,昨天就到差了。依我个人的意思,到差是不可太急了。无如唐总理是急于要人办事,我只得奉了院令,当日就到差,尚功兄,你以为怎样,不嫌急促吗?”水尚功道:“不急促,不急促。为着办事便利起见,尽有先行办公的呢。”伍步云道:“我们都是好同乡,不见外的话,雁老的意思,实在是要我当秘书长。我因为和李秘书长私人感情太好,不便担任他的下手,而且我和总理,私情极好。我无论居于什么名义,都可给总理办事,何必一定要那秘书长的虚名呢?”水尚功道:“伍兄说得极是,像你这样干练的人才,总理自然是十分倚重的。现在虽然劳苦一点儿,将来总理一定要特别酬用的。”伍步云听说,便笑了一笑。水尚功又道:“现在院里有你老兄在内,这倒是合了那一句话,朝里无人莫做官。兄弟的事,将来还要仰仗一二。”说时,便对他拱了一拱手。伍步云先笑了一笑,然后低着声音说道:“我今天此来,正是有件事,来和你老哥商量。赶快进行,这事也许成功。”水尚功听说,心里噗通一跳,连忙作色问道:“兄弟极愿领教,老哥有什么话,尽管指示。”伍步云道:“京东河工这件差事,现在快要更动了,老兄知道吗?”水尚功道:“这事倒也使之甚久,可是总不见有什么动静。”伍步云道:“现在这事快解决了,竞争的人,却是不少。这次河工,非比寻常,听说在系款上面,可以挪动一笔钱来办。这只要一接手办,事情倒是不坏。”水尚功听了一听他的口气,已了解他的来意,两人原对面而坐,隔着一个茶几。水尚功将茶几上的茶杯,向旁边移了一移,又伏在茶几上,脑袋向前一伸,却低低地对伍步云笑着说道:“你老哥这一番来意,兄弟已然明白。我们有乡之谊,诸事总请老哥帮忙。将来事情成功,应该如何报酬,无不从命。兄弟不是不懂交情的人,彼此虽然会面的时候很少,可是兄弟为人,总也知道一二。”伍步云道:“这是早听见说了,水会办是个极慷慨的人。”水尚功道:“‘慷慨’二字,兄弟哪里敢说,可是帮忙的朋友,我决不能忘了他的。步云兄刚才所说,一定是有些头绪了,请问应当怎样进行。”伍步云道:“我已替你老兄计划好了,先不必声张,免得大家注意。让兄弟私自对总理说,就说水会办对于河工一事,研究有素,看他的口气如何。若是总理追究往下一问,兄弟自然要极力地鼓吹一番。若是他不问,说不得了,拼了碰一个钉子,我也要给老兄保上一本。”水尚功道:“好极了,兄弟是感激万分。伍步兄没有什么事吗?可以到里面去坐坐,我也不怎样费事,回头一块儿吃小馆子去。吃饭以后,到胡同里去绕一个弯儿,步云兄以为如何?”伍步云正要和他混得透熟,然后才好进行,便道:“我可以奉请的。”水尚功道:“那暂且不说,我们先到里面谈谈吧。”于是把伍步云一让,让到自己和姨太太烧烟的屋子里来。两人躺在床上,先烧了一顿烟。烟炕上一躺,两人就格外显得亲热,水尚功当伍步云是热心朋友,把自己早就运动独立机关的意思,全说出来。伍步云道:“那是你老兄错了,雁老为人,自信很深的。差不多的人,要在他面前进言,却是不容易。你若冒昧去说,不但不成功,反要坏事。但是他又有一种怪脾气,几个亲信的人,所说的话,他却百依百顺。”水尚功道:“是,以前我都是胡闹。从此以后,有你老兄帮忙,我是有所恃而不恐了,再不另外去找人。”一面抽烟,一面谈话,就已天晚。二人于是同去上小馆子吃饭,吃了饭,便在胡同里足逛一阵。水尚功陪着花一晚上的钱,最后还把自己的汽车,送伍步云回家。伍步云临别告诉他,无论如何,明天上午,一准有回信。水尚功觉得伍步云实在讲交情,千谢万谢方才回去。
次日,伍步云到了院里,和李逢吉一商量。李逢吉笑道:“这事恐怕非办不可,这位水会办的夫人,和唐总理三姨太太,非常接近。他那位夫人,是个老实人,别什么运动法子不懂,只知道送礼。差不多一个礼拜,有一次东西送到唐宅去。三姨太太喜欢她忠厚,也曾问她,水会办的情况怎样?要不要调一个缺。她只知道多谢,说不出所以然来。三姨太太知道她不行,竟自做主,和老头子商量了,给他这个缺。下午你可以打一个电话给他,就说事情要发表,不是乐得做一个人情吗?”伍步云道:“我们交情很浅,而且水会办也未必知道帮办到了差。”李逢吉道:“你二位,不是同乡吗?”伍步云道:“同乡是同乡,但是有一年不会面了。”李逢吉道:“那么,打电话怕说不清,你老哥就自己去一趟也好。”伍步云听说,且放在心里,借着缘故,提前下了衙门,一直就到水尚功家来。水尚功还未开口相问,伍步云就道:“恭喜,恭喜。事成功了,可是兄弟为了这事,真下了一番苦功。不然,哪有这样容易?马上就可发表。”水尚功连连拱手道:“诸事仰仗,但不知老哥所谓一番苦功,是怎样进行的?”伍步云低着声音,将三个指头一伸,说道:“兄弟是托了唐总理的亲戚,和三姨太太恳求的。三姨太太初还不信,所为水太太常到宅里来,何以没有提到一个字。后来兄弟再三托人说,并且许了一点儿好处,这事才算解决了。”水太太常到唐宅去,这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事。现在伍步云也说出来了,可见他去运动唐家三姨太太这一节,并不会假,当时便道:“真还要你老哥垫钱,那还了得?是多少款子,请不必客气,老实相告,兄弟这就开支票奉上。”伍步云笑道:“为数无几,再说吧。”水尚功听他的话音,似乎有所需索,自己是向来旨在这运动差事上花钱的,况伍步云念起同乡之情,又把差事弄到了手,当然不能把礼送轻,因此开了一千元的支票,双手递给伍步云。笑道:“这一点儿数目,不成敬意,大家既都在政治上活动,共事的日子很长,以后兄弟再当帮忙。”伍步云心想,借故敲一个小竹杠,弄个二三百元而已。不料水尚功一出手便是一千元,心想这个家伙,手头很散,不要轻松放过了他。这样一想,立时把脸色一正,表示极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那是,政治上合作的日子很多,原不必在一个时候,一件事上,分什么彼此。可是你老哥这一次接手,正赶上赶办河工。只要开报销的时候,从宽一点儿算去。这些款子,真是九牛之一毛。”水尚功又作揖打拱,说了许多好话,才把伍步云敷衍走了。伍步云临走之时,还是板着脸的。一坐上车去,心里一痒,就不由得要笑出来。心想,北京城里,穷起来是无路可走,要发起财来,走道都有大元宝绊脚。不料遇到这样一个傻瓜,三言两语,就弄了他一千块钱。他越想越乐,一直笑了回去。水尚功哪里知道院里的事,总以为是伍步云帮的忙。到了晚上,接着李逢吉的电话说是命令已经交付印铸局。同时这消息,也就为水利局他手下几个亲信所闻,连夜就来道喜了,其中有个科员计多才,倒工于心计,当时便改口,不住地叫督办长,督办短,因道:“这河工局原任督办,是长江巡阅使的人,他在南方就好些个差事,是南北两边跑的。据多才打听,他已经南下一个星期了,一两天之内,就要来的。等他来了,恐怕他要用延宕手段,缓不交代。现在莫如趁着他还没来,明天我们先去接了事再说。我们有政府的明令,将来就了事,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怎么样?”水尚功一听他这话,也是有理。当天晚上,和大家商议了一阵。次日早上八点钟,便吩咐听差打一个电话给河工局,说明本人十一点钟到局就任。偏巧河工局这个衙门,向来是下午开始办公,而且公事不大忙,办事人员,也不过三停到个一停,其余的便要茶房代为划到。若有什么急事,叫茶房临时打电话或派人去找。每节多给茶房几个赏钱,也就成了。这样的事,处长科长倡之于前,科员办事员,和之于后,相习成例,谁也不以为怪的。
水尚功这时打了电话到河工局去,不但职员一个未到,就是局里的茶房,也都睡着早觉,没有起来。电话叫了半天,方才叫通。那边是茶房接的电话,并不曾听见说督办已经换人。现在突然有个新督办打了电话来说是要到任,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正要在电话里严重质问,是哪里来的督办。恰好听见同事的纷纷扰扰地说,督办换了人,命令都登在报上了。茶房听见这样的消息,立刻对电话机换了笑容,说道:“是,是,衙门里这就预备。”这一下子,衙门里乱成了一团。凡是各司员有关系的茶房,都纷纷地向外打电话,通知一切。无电话可通的,还亲自跑去送信。衙门口的传电处,把两面大国旗,横七竖八,早在衙门口升将起来。督办室里的茶房,也就扫地擦灰,揩抹桌凳,闹个不停。有些接了电话的员司,青天闻霹雳,得了这个消息,不敢耽搁,赶快跑到衙门里来。到了十点半钟,来了两个科长,七八个科员,此外,实在来不及到,过了一会儿,水尚功坐着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开入衙门。茶房一见,早就喊道:“督办到!督办到!”汽车停了,水尚功走下车来,两个科长便迎了上前,对水尚功一鞠躬,各递上一张官衙名片。水尚功看了一看,就由两位科长,迎入督办室。水尚功初到一个独立机关,这种就职典礼却不肯含糊其词,便对两位科长道:“请二位通知各位同事,在大礼堂接见吧。”两位科长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来。这两位科长,一个是祖诒谋,一个是全有智,倒是两个老手。退到院子里,彼此一商量,这事怎样办?连两个科长在内,也不过九个人,怎好在大礼堂谒见督办?全有智道:“可不是,礼堂又大,弄上八九个人去接见,越嫌少,那真成了笑话。”祖诒谋道:“那怎么办呢,督办又不是老上司,这事不便先告诉他。”说时,伸起一双手,不住地抓头发。全有智笑道:“我倒有个救急的法子,这里的茶房,里里外外,恐怕有十多个人,除了督办室的茶房而外,其余的茶房,督办未必认得,叫他们各找一件马褂穿着,站在我们后面,模模糊糊也就搪塞过去了。”祖诒谋道:“法子是一个好法子,可是让他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全有智道:“反正只有一会儿的工夫,他未必知道。现在多凑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不然的话,他要一闹起来,我们两个科长,首先要负责任。”祖诒谋一想,也只有此法可用,赶紧就和茶房商量。茶房先是不肯,后来是全有智做主,说是去一个人,给一块钱。这一笔钱,就由不到的这些员司,公摊出来。茶房为着一块钱的缘故,有十二个人愿去。但是马褂子又发生了问题,七拼八凑,只凑出两件马褂。祖诒谋因为已经耽搁三十分钟了,不能再延搁,便带着办事员和茶房,在大礼堂齐集。齐集已毕,两位科长,就到督办室去请水尚功。可是那十二位茶房冒充的老爷,站在人后,战战兢兢,总有胆怯。站在老王前面的老李,退到老王后面。老王一见,复又退到老李后面。有两位穿灰大布长衫的,光着头,又没戴帽子,自己一看,也不像官,回头给督办看见了,落一个当堂出丑,那是何苦?因此先溜了。这其间又有两个茶房,刚才喊总长到的,就是他。心想督办一下汽车,就看见我嚷嚷,我要冒充局员,怎样冒充得下去?于是也溜了。越溜越少,后来只两个穿马褂的茶房没走。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水尚功随着两位科长,走到大礼堂来,举目一看,只见礼堂中央,只有上十个人在那里晃荡晃荡地站着,满心想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出一个风头,不料只有这几个人,零落极了,当时便问全有智道:“全局子办事的,就只有这几个人吗?”全有智涨着一张通红的脸,口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连道:“是,是,这里原来是晚衙门,大概……”说到这里,偷看水尚功的脸色,见他十分懊丧,便把这话忍回去了。水尚功道:“大概什么,难道这局子里多少人办事,科长都不知道吗?”大家一看督办走来就在发脾气,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礼堂上如摆着一群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水尚功原预备着一篇洋洋洒洒的演说词,打算先将大政方针,宣布一番,现在一看这种情形,满脸子不高兴,哪里还能有什么意见说得出来?当时红着脸对大家说道:“向来我只听见河工局情形腐败,倒不料腐败到这种样子,诸位今天来的人,总算还是认真办公的人,其余没有到的,我要重重地惩罚他们一下。”说时,把手只摸嘴上两撇胡子。说完了,将手往下一摔,抽身便向里走。走到督办室,接连就吩咐下去。所有到了衙门里来的人,都亲自到督办室来亲自划到,划一个算一个。这样一来,几个冒充老爷的茶房,是不敢上前,依然是八九个人,战战兢兢地到屋子里来。水尚功坐在公事桌正面,犄角上,摆下了一张白纸,一副笔砚,让来的人各在纸上签个名。进来的人,先向水尚功一鞠躬,然后拿了笔,一面偷看水尚功的脸色,一面一笔一笔地写着姓名,将姓名写完,然后轻轻悄悄地,将笔放下,望着水尚功的脸,站立在那里,好像是静等着回话。
这时水尚功坐在那里,气得鼻子里呼呼透气,眼睛向着窗户外,看出了神。所有签名的人,写好了,不敢走,都站在一边。水尚功一回头,看见他们,直挺挺站着,以为他们还有什么要说,便道:“公事办到这步田地,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走吧,我自有办法。”大家听了这话,谁又敢辩论,都退出去了。当时水尚功要显一显手段,就接连下了五道手谕,其文如下:
(一)本督办今日就职,各处人员,仅九人到局,似此藐视公务,殊属不成事体。除已到之七科员外,其余人员,一律着记过一次,以示儆戒。
(二)本督办今日就职,第二科长全有智、第三科长祖诒谋,虽皆到局,但其两科人员,到者极少。该科长督率无方,咎所难辞,着各记过一次。
(三)本督办自即日起,更改本局办公时间,由上午六时至下午四时止。科员须在六时以前划到,过时者以旷职论。
(四)本督办自即日起,不时巡视各科,如否有到局而不办公者,亦以旷职论。
(五)本督办今日到局,见有职员不穿马褂不戴常礼帽者,此大不敬。旋亦自知无礼,即行退去。以后到局人员,务须衣貌周全,以壮观瞻。
这几道手谕一下,全局哗然。到了次日,所有不到的人员,为巩固饭碗起见,都赶在六时以前,来局划到。有几个在别处兼差的,因为这边情形紧张,也只好暂时在另方面请假,先到河工局来划到。这河工局共分一处六科,连录事在内,大概有二百余人。平常的时候,每日不过二三十人到局,现在突然增加到十倍上下,各处的屋子,都有人满为患之势。第一就是原来的桌椅板凳,不敷应用,除了科长以外,其余的人,都只好轮流地坐着。坐的人,谁一起身,椅子就让人坐去了。这其间,以第一科的人为最多。科长乌国强,乃是一杆老枪,每日总可抽个半两膏子。他的工作多半在晚上,每晚抽起烟来,总抽到两三点钟。反过来,白天总是他休息之时。非到十二点钟以后,他不能起来。昨天下午他才接到了信,知道衙门改了早值,晚上也没有睡觉,只在床上烧完了烟的时候,躺着打了一个盹。偶然一醒,已是五点三刻,什么也来不及了,只要了一盆冷水,洗了一把脸,马上就到衙门里来。他起床的时候,照例有一顿早瘾,现在早瘾未过,又起得这样早,哪里有一点儿精神。两双眼睛,极力地睁开,大概也不过一根麻线那样宽,脑袋是像铜丝纽着的一般,东边一倒,西边一歪,差不多没有法子将它扶正。到局以后,他就在公事桌边坐着,不住地打盹,虽然勉强支持,无如破天荒第一次起早,总有些维持不过来。这时办事人员都到了,共有二十六位。因为除了正式的科员以外,还有许多额外人员,从来不到局的,也有一部分在这里。几个常到局的人,向来是有位子的,便已坐上。其次是不大到局的人,地方总是熟的,还可以和朋友找几句话谈谈。唯有那些干挂名差事的,人生地不熟,到这一科不好,到那一科也不好,挤挤挨挨,混进了一科,就不肯走。所以各屋子里堆满了人,只有嗡嗡的,彼此谈话的声音。先是大家不知道督办脾气如何,身上带着有烟卷的,也不敢拿出来抽。后来乌国强烟瘾看看要发,没有法子搪塞,只好把身上的烟卷取了出来,拼命地抽着。别人一看科长都在抽烟,自然可以效尤,于是三三两两,都取出烟来抽,百无聊赖中,总算找到一件事情做。你也抽,我也抽,抽得满屋子都是烟雾腾腾的。这样熬着有一个多钟头,才听见茶房喊着“督办到”。乌国强把手上的烟卷尽力一抽,抽得只剩一粒蚕豆大,然后摔在痰盂里。茶房打上手巾把来,擦了一把脸,在抽屉里找出三封公事,用手托着就去见新督办。走到督办室廊外睁开眼睛,先咳了两声。
这个时候只听到督办室里,有申斥之声,乌国强便在门外站了一站,不敢进去。一会儿工夫,只见全有智通红着脸,从里面出来。看见乌国强,把舌头一伸又用嘴对屋子里一歪,那意思说,屋子里的督办,在大发雷霆呢。乌国强到了这里,不进去,也是不行,又咳嗽了两声,然后挺住腰杆子便从从容容地走进屋子里去。只见水尚功,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用手不住摸着胡子,歪着脑袋眼光可在看玻璃窗外蔚蓝色的天空。乌国强走上前一步先鞠了一躬,水尚功似乎看见又没看见的样子,略微点了一点头,乌国强于是把手上的公事恭恭敬敬俯了身子,捧着放在水尚功面前。水尚功略微将那公事一翻便瞪着眼睛,向乌国强道:“你在局里,是什么职分?”乌国强:“喳喳,国强是第一科科长。”说时,把那右手已顺便地伸到衣服里去,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名片,双手呈到水尚功面前。水尚功拿在手上看了一看,问道:“乌科长在局里多少年了?”乌国强道:“有十年了。”水尚功微笑道:“哼!是老公事啊!走来就是当科长吗?”国强欠着身子笑道:“最初原是一个办事员。”水尚功道:“哦!是升上来的。大概向来办事很勤勉,所以升上来了。像你这样办事,大概将来还要往上升。”说毕,又是一阵冷笑。乌国强先见他一阵夸奖,倒摸不着头脑,现在水尚功慢慢说明白,才知道是骂人的话,便道:“国强实在糊涂,昨日督办到局,并没有过来侍候。”水尚功道:“你在局十年的老人,都是这样,也难怪他们不到了。”
乌国强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只得说道:“是是,这是国强的错。以后办公,一定勤勉从事。”水尚功做出很能干的样子,一面说话一面看公事。第一件公事,便是第二分局,报告河工情形的。上面说到上流头,支河里面,有一段小堤工,不大坚固,这种地方,向来是归乡民自办,向不在河工局管。因之他那呈文上有几句话,职局鞭之虽长,不及马腹。因派员与乡董会商,将马尾桥一带堤工,仍归职局负责。过桥以东,官民合办。水尚功对“鞭之虽长不及马腹”八个字,考量又考量,心想这里面怎样会提到马上去?后来联着下句一念,这才恍然大悟。下面分明说出,马尾桥一带堤工,这马腹当然也是一个地名了。看了一遍,将头摇了一摇,说道:“这分局的职员,实在该打,怎样会办出这种自相矛盾的公事,实在该打了。”因操起笔来批道:
所呈既云马尾桥一带堤工,仍旧负责,何以马腹地方,反云不及。马尾之地,必然远于马腹。该局不但舍近图远,且措辞亦不通顺。所请马腹一带堤工,归官民合办一节,着毋庸议。
水尚功批完,就把公事向桌子犄角上一扔,意思是交乌国强去看。乌国强也理会得那个意思,接着一看,不觉奇怪起来。这张呈文,自己也看了两次,并没有提到什么马腹地方,何以引起他这样一个批子,这却很奇怪了,因此表示很庄重的样子说道:“回督办的话,这一带地方,并没有叫马腹的一个所在。”水尚功道:“怎么没有,那呈文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吗?我办公事这么多年,难道一封公事,我都不会看不成?”乌国强听了他的话,只得把公事重新展开一看。这才明白他所谓马腹地方,是由于“鞭之虽长不及马腹”那两句话而来,他简直是根本错误了。
二人撑持了一阵,乌国强究竟也拗不过上司去,只得拿了原来几封公事,退回第一科去。将公事向桌上一扔,便叹了一口长气,摇了一摇头道:“现在的公事不能办了,上司说公鸡能生蛋,我们不能不承认公鸡会生蛋。上司说马头上生角,我们不能说犄角生在牛头上。”说毕,将后身的长衣,两手向上一抄,坐在椅上,两脚一伸,又叹了一口气。这时科里的人,依然不减先时的纷扰。有几个人,和科长比较接近,见科长发牢骚,逆料他已碰了钉子回来,便不住向乌国强偷看。乌国强知道他们的意思,因道:“今天这回事,说给谁也不肯信,你们瞧瞧,这样一个平常的典故,他会不懂。”说毕,就把这公事,交给科里的人看,大家一见就不由议论纷纭起来,这第一科,离着督办室不算远。水尚功坐在屋子里听见外面有些嗡嗡然的声音,便问茶房是哪里响。茶房本来就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便说出来,因此便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水尚功也不再问,自己便出了督办室,跟着声音追了去。走过一道回廊,只见一个玻璃窗内,人影幢幢,不住的乱嗡嗡声音就是由那里出来。绕到门口,一看上面钉着的牌子,才知道是第一科。因咳嗽了两声,就掀着帘子进去,这里面的人,还有一大部分,不曾见督办的尊容,还不知道。乌国强烟瘾正已发作,眼泪鼻涕一齐开始发动。拿着一块大手绢,揩了鼻涕又揩眼泪正没法子摆布。忽然看见督办进来,呀了一声,说是“督办到了”。这一下子,把全屋子的人,都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插笋似的,直树着站立起来。水尚功道:“这屋子里这样,怎么有许多人?”乌国强道:“原来就是这么多人。”水尚功在屋子里四周一看,因道:“这屋子里的桌凳,也就极少,这些办事的人怎样敷用?”乌国强知道这事也隐瞒不了,只得实说,平常到的人很少,因为督办下了手谕都要到,所以都来了。
水尚功道:“平常几个人在科里办事,一个能办几件公事?”乌国强不敢直说,加起一倍来说道:“平常不过六七人到局,每人也不过办一两件公事。”水尚功道:“那样说,一科每日也不过十件公事。现在这里,倒有二十多人,难道每一件公事,拆开来分给几个人去办吗?”乌国强这就不好说了,只答应几个“是”。水尚功微笑道:“那倒有一大半人在这里闲着了,做官是替国家办事,不是替国家看衙门,我自有办法。”说毕抽身便走,回了督办室,马上就把各科长召到前面来说话。因问各科的人今天拥挤不拥挤?大家都知道他私访了第一科的,怎敢说不拥挤。但一说出来,又怕督办马上要裁员,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敢回话。水尚功道:“我看这样子,大家以为人不多。但是办事的人,也不能呆坐在那里。请诸位转告他们,限他们十二点钟以前,各人拟一个条陈上来。过了时候,我就不收。这样办,一来试试他们的才干,二来看究竟拥挤不拥挤。”科长有一个人想问明一声,说是桌椅笔墨不够,水尚功早挥着手道:“诸位先生并没有说人拥挤,而今说要办公事,不能就说拥挤了,去吧去吧。”大家不敢多言,就退了出来。这几位科长,里面就有不能拿笔杆儿的,现在马上要上条陈,既没有旧案可稽,也没有古本可查。看看十二点钟离现在不过两小时,怎样赶得上,大家急得在院子里打胡旋,想不出办法。各人回到科里一说,这些科员都说,上条陈可以,要给我笔墨和座位,就可以动手。现在一大半的人,在这里立正,怎样写法?有几个在河工局兼差的,原也可去可留,便在人群中插言道:“我看这新来的督办,是有意和僚属为难,明知道坐不下,又要人上条陈。这不是找碴子吗?衙门里还欠了好几个月薪水哩,马上辞了差,或可以拿几个月钱呢。怕什么,我们不干了,我们不干了。”
大家在局里受了半天的苦,都觉得委屈,听了一声说“不干”,果然跟着起哄,都嚷着不干,便一哄而散。几个科长虽然不愿意和这些科员一般见识。但是督办正要大考,乐得借此机会逃过难关。这全局人员的行动,料着督办,也不能将人怎样为难。因此不声不响,也溜起走了。不到十分钟工夫,这河工局就剩了一所空衙门。水尚功坐在督办室里,听到外面有人起哄,正在诧异。隔着玻璃窗一看,只见长衫马褂的人,纷纷扰扰,都由前面院子里走了出去。一会儿,人声静寂,什么响声都没有了。水尚功便问茶房,这些人到哪里去了。茶房不敢隐瞒,只得实说,他们已经罢工。水尚功将桌子一拍道:“这还了得?我一定要重办他们,一个也不饶。”说毕,又拍了两下桌子。这种做法无非遮盖自己的不得下台。发了一顿闷气,也就只好吩咐茶房,叫汽车夫开车,暂且回公馆。当日回得家去,自己一盘算,今天这事未免丢人,明天上衙门,他们若还是罢工,怎样下得台去?自己踌躇了一会儿,计上心来,便下了一道手谕,约了各科长,明日一同出城,去视察河工。一来暂避一下不到局,二来可趁机会约了科长来,让他们好自行转圜。这样一想,觉得很周到,就决意照办。到了次日早上八点钟,各科长到水宅齐集。水尚功板着面孔,对各科长道:“昨天局里的人员,全体躲避甄别,诸位固然是出兵不由将,制止不住,但是也该来对我说明一声,何以也走了。我对于诸位倒可以原谅,不过昨天之事,是谁为首,一定要给我查出来。其余的人,我也协从罔治,饶他们这一回。我们受了国家的俸禄,就应该替国家办一点儿事,并不是我有意和诸位为难。我办事,是要实事求是的,今天先且出城去,视察一下河工再说。河工看得仔细了,然后方好酌定施工的计划。办事,总有个办法,我说的,就是办法,诸位都懂了吗?”说着“办法”二字,很是得意,把身子和脑袋,连摆了几摆。
大家只白瞪着两眼,听水尚功发表意见,谁还敢说什么。水尚功说完了,便督率着这些人,坐了五辆汽车,风驰电掣,开出永定门去。这其间苦了第一科长乌国强,昨天起了一个早,熬了半天烟瘾,去了半条命。今天又起这样一个早,越发是眼睛粘成了一线,只在睫毛缝里向外张望。坐上汽车之后,不到十分钟,就睡了过去。可是汽车一过天桥,就颠得极厉害。出了永定门,更是一高一低,如小船行在大风浪里一般。乌国强是靠车座犄角上睡的,汽车一颠,脑袋就和车壁一撞,颠得厉害,就撞得厉害。行不到十里路,把乌国强摔得头昏脑涨,就像落在五里雾内,不知道人在何处。先被颠不过,还强自支持,坐了起来。但是不到两分钟,汽车一颠,人向后一靠,又晕了过去。几个来回,索性不必醒了,就让他颠去。忽然有人尽力地摇道:“到了到了,乌科长,醒醒吧。”乌国强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汽车已经停住在一片旷场上。所有各车上的人,都已下车。糊里糊涂,走下车来,抬头一看,却是一所土库门楼的房屋,门口挂着河工局的直匾,这才知道到了目的地,就跟着大家进去。这里的分局长,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新督办光临,所以这天并不在家。分局里面,只有一个会计员和一个录事,在局里下象棋,没有出门。忽然门外汽车声喧,就预料是城里公署来了上差。刚找了一件马褂套上,门口有一个老门房,连跑带跌,走了进来,说是督办来了。这录事听说,向后院子一溜,死也不肯出去。那会计员没有法子,硬着头皮,迎了出来。这一阵风似的,进来六七个大模大样的人,也不知道哪个是督办,只得抱着逢菩萨就拜的主意,站在一边逢人就一鞠躬。
水尚功带着众人自向客厅里来坐着,见迎接伺候,全是一个人,便问分局里所有办事的人,都哪里去了。那会计员见这事不容易遮掩,便撒了一个谎,说是下游有几处河堤,现在都崩裂了,是去勘察河工去了。水尚功点头道:“果然如此,我倒也不怪他,但不知这儿离着河有多远?”会计员道:“出门只有半里路,就是河岸。不过由这里去,都是小道,汽车不能去。”水尚功道:“既然路不多,我们大家就走了去看看吧。”于是大家休息了一会儿,便由那会计员引道,一路走到河岸上来。水尚功在河堤高处一站,见河里有大半河水,缓缓流去。对面河岸上的草,由上而下,一层一层,长着靠到水面。最下一层的草浮在水面上,被水流着,一道歪斜,大有随水而去之势。水尚功用手微拍着大腿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再向河对面一望,只见一片平原,还接着青天。平原上的树木,由近而远,成了圆形,虽然是极大的树,看去只有几尺高似的。水尚功又笑道:“古人诗上说,野阔天低树,这真是形容尽致了。”这个时候,这里的分局长已经得了消息,早飞也似的走了过来。只见几位科长,围着一个人在那里说话,逆料那人,必是新任督办。看他对着河和两岸,指指点点,似乎在那里讲究河工。心想以后的事,不大好办了,这督办对于河工,是个内行呢。一直走近身边,听到水尚功是谈诗论文,这才将心放下,便请了一个科长引见,根据茶房的报告,就说是视察河工来。水尚功观看风景,正谈诗谈得有劲儿,王分局长是不是考察河工,倒也不暇去追究。站在河边下,直谈了两三个钟头,这才回分局来。一路之上,分局长是不住地奉承,问督办,河工上哪里还有不到之处,就请督办指教,水尚功猛不提防这一问,一时,却指不出什么破绽来,因点了一点头,沉吟一会儿,说道:“破绽尽有,就以这分局的大门而论,坐西朝东,这就不对。依我说,该坐北朝南。分局是治水的,坐在北方未发水的地方,自然便利了。依说,五行相克,不应治水反坐在水位。其实不然,这是圣人留下来的格言,叫作以水济水。”
大家听了他这话,都很以为奇。不过他是督办,对于他的话,只许听,可不许驳,默然无语。水尚功也看出众人的意思来了,便道:“诸位对于‘以水济水’这四个字,大概不十分了然,我索性说出来吧。水性就下,只可顺势利导,不可硬挡。中国人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是不通的话。我们治河的办法,最好是让水快快流走,流走的法子,有多开河道的,有挖深河底的。这都嫌着费事,而且工程浩大,现在有几个夏禹,能办这样的事?我的意思,最好用相生相克,五行大理借阴阳妙法来制服这水。所以我们治水的人,遇事,要近乎水,水势浩大,这水就去得快了。”水尚功说得津津有味,大家也只好在一旁凑趣。回到分局,大家稍息一会儿,便仍坐车进城。也不知道这事,怎样被新闻记者听见了,给他登了一条短条新闻,说新任督办水尚功,昨天曾出城去视察河工。他一见之下,非常高兴。就在西车站食堂,定了几十个座,大请新闻界,在席上少不得说了几句冠冕的话,人家也就择要登了几句。这一来,他越发高兴了,又下了帖子,请京兆各团体的人吃饭,作为联欢的意思。但是在他第四天,招待新闻记者的时候,那原任督办邵捷如已经回来两日了。他到京之后,便把水尚功抢着接事的情形,打了一个急电给长江巡阅使。恰好这长江巡阅使有意要给国务院捣乱,一天来了两个急电,反对水尚功。
国务院初接到一个电报,以为那边或有误会,这种位置闲员的河工督办,远在京兆,长江方面何必去管?后来打听得邵捷如在长江方面,连跑两月,已经有些关系,唐雁老就大为后悔。这个河工督办,本来不值什么,为这事得罪长江巡阅使,那不是很不合算吗?及至第二个电报到来,唐雁老就觉得这事非办不可。不过自己把水尚功的事,刚刚发表几天,现在又要把他取消,出尔反尔,有些不好意思。因就吩咐李逢吉,叫他自己私访水尚功一趟,让他自己辞职。李逢吉虽然觉得这事很是麻烦,但是先给水尚功一粒宽心丸吃下去,说是可另给好缺。那么,他必然愿意的,于是也就硬接下这一副担子,去见水尚功。这水尚功初办一个独立机关,正在发号施令,大施作为,见了李逢吉,少不得先把政见略说了一说。李逢吉道:“像水督办这样替国家努力,若专治河工真是大材小用,将来总理知道水督办这些建设,一定要特别借重的。”水尚功听了这话,由对面椅子上,却坐到李逢吉一张沙发上来,侧着身子,偏着头,对李逢吉笑道:“怎么着,总理谈到兄弟来着吗?”李逢吉道:“虽没有谈到,总理是人才主义,他只要知道水督办的成绩,一定很喜欢的。”水尚功将腿轻轻一拍道:“兄弟的主张,就和总理有许多相同之点。听说总理初设赈务公署的时候,大门外曾树了一根旗杆,上挂一面旗子,是对一个衙门而设的。那意思是五行相克之理,免得本署的经济受什么影响,所以兄弟仿了他的办法,主张以水治水。前天亲自到河工分局查勘河工,要把分局的大门,坐北朝南,立在水地方。北方壬癸水,在水位上治水,一定是很顺利的了。总理那个法子,是五行相克,我这个法子,是五行相生,法子虽异,其理正同。”水尚功说得摇头摆脑,非常有趣。李逢吉一想,这治水的能耐,原来如此,把他去了也不算冤,当时也就只点头称“是”。当时他敷衍了水尚功几句,便问道:“水督办和前任邵督办也认识吗?”水尚功道:“不大认识,若以他而论,是一个会做官的人了。”李逢吉笑道:“他和长江方面,倒有些关系,所以很活动。”水尚功道:“什么关系,卖空买空罢了。”李逢吉见他提到邵捷如,便极不高兴,因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我倒听到一个很可怪的消息,听说他很想回任。”水尚功听到这话,心里明白大半,就知道李逢吉是有意而来的,因问道:“怎么样?长江方面,还有什么表示吗?”李逢吉道:“倒是来了两个电报。”说着,皱了一皱眉,伸了两个指头道:“这位大帅是不大好惹的,漫说雁老就是府里也要让他三分。总理对于阁下,是极端信任,不过……”水尚功道:“那么,遇事还请逢吉老兄多多维持。”说着,就作了两个揖。李逢吉道:“总理对于这个事,也是极为难。因为那电报,措辞十分厉害,实在不容易解说。依我说,水督办不如暂避两天,将来再想法子。无论如何,总不让水督办吃亏就是了。”水尚功听了这话,冷了大半截,便道:“既然总理都不敢怎样,我这小区区还能抗命吗?从今天起,兄弟就请病假五天,下午便到西山去。”李逢吉道:“若能如此,这事就好转圜。水督办这一好意,我一定转达总理。”又敷衍了几句,便告辞走了。水尚功丢了官还不要紧,无奈昨天已发出请客帖子,大请各团体,再要宣布政见,现在自己官都丢了,还请个什么客?因此就赶快油印了几十封油印稿。那文说:
敬启者,敝上原定本月某日下午一时,欢宴各界,并请台端列席。顷因敝上旧时胃气复发,为势甚剧。据西医诊治,须十分静养。敝上因不能亲自招待,恐有不恭之处。某日之宴,暂为延期。俟敝上痊愈,再为奉约,均请原谅。
河工局号房谨启
油印稿子印就,还怕邮递误事,特叫两个差,分途递送,自己便坐了汽车上西山养病去了。那河工局几个科长,见新任督办做事认真,便逐日早早到局,以免误事。那乌国强科长,也是带了整口袋的烟泡子,在身上藏着,依着时间到局,只把烟泡子,拼命去当烟瘾。三四天熬下来,熬得人真去了半条老命。还有那全有智、祖诒谋二人,更是加工地干事,每日除了上衙门之后,还到水宅来伺候督办。这天水尚功没有到局,大家正很是诧异,后来一打听,督办却请了病假。全有智因和祖诒谋商量,老水是极肯办事的人,他要是请病假不到局,一定是真病了,我们到督办家里去看看吧。祖诒谋道:“对了,我们要去敷衍敷衍。我看他是讲究这个虚套子的,去瞧瞧吧。”于是二人不到下衙门的时候,就到水宅来探病。这时候,水尚功已经上西山去了,家里那位机要秘书计多才,还没有走。祖诒谋却问他道:“督办是什么意思,忽然请起病假来了。”计多才一想,水尚功这一个跟斗栽得不小,哪里还能在政治舞台活动,不如向邵捷如那边勾搭勾搭,也许还能保留河工局一部分的事,因笑道:“他不干了,长江方面,打了几个电报来反对他,他吓得只好向西山一躲。我听说前任邵督办还要回任,本来他就不懂什么叫河工。你瞧他前日勘河工,竟会有以水济水那种怪论。”全有智一听,恍然大悟,便对祖诒谋道:“前天我就听到邵督办来了,要去看他,总抽不动身,我们这就去见见他吧。”计多才先插嘴道:“邵督办也是兄弟的老上司,我们同去。”于是三人齐齐摆摆,就到邵宅来。名片一拿上去,邵捷如也依然传见。可是一见面,面孔一板,就拍桌大骂起来。要知为了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