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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予遗弃者以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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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风雨亭子,敞着四周,立在镇市头上不远,还是来往行人必经之处。李守白坐在那石凳上,在斜照的月光下,正涌起如潮的幻想,有两个人谈话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颇熟,注意看时,月光下看得清楚,那人是黄种强的勤务兵黄得胜,便叫住了他,他呀了一声,表示很吃惊的样子,问道:“李先生,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李守白道:“这是一条逃难的太平路,我为什么不来呢?你们团长怎么有工夫出城来?”

黄得胜道:“他告假回家一趟。”

李守白道:“打仗的时候,怎么告得动假呢?”

他笑道:“人家回家办喜事,和师长有交情,为什么告不动假呢?你没听说吗?为了一致对外,说是不打仗了。”

李守白道:“黄团长自己办喜事吗?”

黄得胜笑道:“是的,岳丈和新娘都在一路。那新娘子是你熟人啦。”说着,他打了个哈哈。

李守白听了那话,几乎要晕倒过去,退了一步,扶了亭子的木柱,问道:“这喜事快得很啦。”

黄得胜笑道:“谁说不是,我们全住在圆月寺里,你过去谈谈吧。过去的事,不必介意了。”他不说这句话也罢了,听了他这句话,勾起了他一腔恨,便道:“我不去了,各干各的吧。”

黄得胜道:“李先生住在哪里?”

李守白道:“我住在街中间李家小店。”

黄得胜道:“找着你的本家,我还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还要打酒呢,回头见。”说着,他和那个引路人走了。

李守白昂起头来,对月亮叹了一口长气道:“原来如此,果不出我之所料。”在亭子上又坐了一会儿,心想,黄得胜回庙去一报告,黄种强或者不愿见我,韩老先生一定会来的,那也很好,我可以单独地和他谈谈,我已有妻,我也不好打断他们的婚姻。但黄种强这种对付老同学的卑劣手段,我一定得在老先生面前发几句牢骚。于是下了决心,不去庙里和黄种强相见,立刻回到小客店里去等候着。谁知等了两三小时,全客店里人都安歇了,韩乐余不曾来,其余的人也不曾来。想再追到庙里去,可是夜又深了,未免引人大惊小怪。好在他们夜里不能走,明天一大早去见他们吧。掏出表来看看,已是十点钟。在这乡镇上,确是深夜,只得安定了那七上八下的心事,安心在客房里上床睡觉。但他心里各种不同的思想,决不肯停止一下,他也就没法子可以睡着。最后他想得了一个结论,便是和黄韩两方面都见面了,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他们两家的结合。无论怎样,自己也不能否认自己是订了婚的男子。既然见面没有什么结果,走去见面,徒然是增加大家一番难堪。于是他把所有原定见面的计划,全部推翻了。两眼合着蒙眬了一会儿。睁开眼来,窗户已经发白。他不再睡了,起来叫醒那个挑行李的夫子,给了他几天的工资,把他遣走了。牵出那匹老弱的马,把两件小行李缚在马背上。然后漱洗一阵,向店伙要了一壶粗茶,坐在店门口吃几个大烧饼当早餐。他一面吃着,一面看那背了行李的马拴在门口柱子上,一面又向街那头看看,黄韩两方是否有人来,以便说几句最后的话。然而太阳在街头上透露出阳光了,静悄悄的镇上,渐渐难民拥了出来,并没有什么人来探访,自己原来天亮就走的,这又耽误两小时了。心想,除非黄得胜回去不告诉见了自己,不然,韩乐余不会不来的。可能是黄种强拦住了黄得胜这个报告,也可能是小梅有点难为情,不让她父亲来。然而不管什么理由,他们这暗暗表示绝交,是无疑问的。他立刻又是一阵怒火,涌上了心头,不再犹豫了,起身牵了那匹马,就走出市镇来。他已打听得清楚,经过那风雨亭子,向南有一条路,可以走向安乐窝。他走到那亭子里,手牵着缰绳,又呆站了一会儿。可是大路上,已开始有行人了,经过的人都向他看着,他觉得人家在予以无言的讥笑。对着那去古庙的一条小路,看了一看,绿的槐树,红的庙墙,静静地在小土岗子上高峙着,那前面路上,竟没有个人行走。他把这最后一线希望也抛弃了,立刻牵了马向另一条路上走去。自己走上了小路,心里像放下了一副千斤重的担子,倒安定了许多。这条路上,虽一般有人走,却只是很零落的几个人,空荡荡的一条路,绵延在庄稼地里。他想着这里不受到战争影响吗?成熟地里的庄稼,缺乏着人收割;人口繁密的村庄,静悄悄地蹲在大平原上,这里面显然都包含着一把辛酸泪。要写新闻哪里不是新闻?他牵着马,缓缓地走,看到路上零落逃难的民众,看到萧条的乡镇,看到不带肩章符号的游勇,不必问,也不仔细去观察,经过眼前,立刻就可以想到这内战所给予国家的创伤是一种什么浮影,若能更深刻地去搜索检讨一下,这里面有多少含着血和泪的人间惨史。以往关在城里,虽是受了环境的限制,未尝不是为了在追求女人,把这条身子限制住了。好了,现在脑筋清醒了,把小梅丢到了一旁,自己还是去找那个有恩惠的孟贞妹吧,万一找不着,再去干着自己的,不要再以女人为念了。

他孤独地旅行,自己新的感想,鼓励着自己的进取意志,不但精神健旺,身体也随着健旺起来。不过他的路线,渐渐由西转向了东,渐渐又踏上了军事区域。走了三四十华里,到了个小镇市上,在人家黄土墙,看到有白石灰写的字:茅店。在地图上看到过,这里去安乐窝三十五里,要走路程,已经走了一半,心里想着,且到镇上去找家小客店打个中尖。那一截路,在人饱马饱之后,也许有半天就可赶到。于是牵了马,走进市集。

不想这个市集,比上午所经过的,更要荒凉,两旁的人家全都关了门,有些人家门上,还贴有“定国军几师几团”字样。关了门的人家,有的院墙被推倒,有的窗户成了个窟窿,由外向里看看,都是空洞洞的。不但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中原式城市的黄土街上,到处是马粪、麦草。人家墙里伸出来的枣树,剩了些残败的老叶,点缀在枯枝上,正是枣子成熟的时候,却不见一枚枣子。街旁的槐树和白杨树,在西风里摇撼得瑟瑟作响,不住向街上落着黄叶。还有几棵树被砍削了,刀斧痕还是新的,半边树倒在地上。难民经过这里,也很少人落脚,只有六七个人围住街头一口井,似乎在商量着,想法找一口井水喝。而井边一个辘轳架子还在,却没有了绳索,更不会有水桶。

李守白肚子实在是饿了,看这样一个死去的乡镇,喝井水尚有问题,哪里去打中尖?但他不肯就绝望,看到街边,一爿关了门的店铺,门墙上的纸市招,还有“油盐杂货一切诸全”的字样。想到这是家乡村杂货店,也许可以搜罗到一些吃的。于是将马牵到屋檐下,两手将门使劲推了几推。那门关得不怎样紧,有些摇撼,索性用力一推,门就开了。原来并无门闩、门杠,里面只是用些破烂桌椅抵挡的。

他将桌椅移开,不敢离了背着东西的那匹瘦马,牵了马走进店去。看时坛罐一切翻倒,随便乱放在柜台内外,似乎经人搜罗,已不是一次了。店里有几间房子,黑洞洞的,借了关闭窗户的窗缝一线漏光,看着屋子里面除旧木器家具外,也只是麦草和纸屑散了满地。

这屋子后面有一个院落,牵马走进去,更糟蹋得不像样,门窗户扇一齐拆散了,倒了两间屋。地上倒有好几堆人粪。旁边猪圈里,有半边死小猪,血肉和毛杂乱得腐烂了,大苍蝇成群地飞舞上下,臭气猛可向人冲了来,一阵恶心上涌,止不住要呕吐。他牵了马赶快向外跑,连连地吐了几阵口水。到了门口,站着凝神了一会儿,这条荒落的乡镇,依然是静悄悄的。只有人家院墙里的秋树,纷纷地向下落着树叶。对面人家墙上正贴着一张六言韵语的告示,第一行大字写着:“本部出发宗旨,原在救国救民。”李守白淡淡地笑了一笑,觉得这里实在无可留恋,便牵了马走出市镇来。

这镇市两头,有堵堡式的围墙,各开着一个栅门,出得栅门,孤零地有两幢斜对着的小民房,全是秫秸夹的墙壁,灰泥糊的平式房顶。一幢歪倒了,一幢还在,半开掩着两扇黑板门。有个穿翻出棉絮旧袄子的老年人,坐在门外石磨架上,晒那带病态的黄色太阳。李守白看到,觉得这是市镇上唯一的存在者了,便牵了马走到他身边,先道了一声劳驾,然后向他道:“老人家,我和你商量商量,我出点钱,你能分出一点什么吃的东西来吗?”

那老人战兢兢地站起,便是他胸面前一部苍白胡子,都有点颤动。他道:“长官!我们实在是穷,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这屋子里,老总们检查过的。”

李守白笑道:“我不是官,我也是过路的难民。我不吃不喝,实在是不能走路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块银币,塞到那老人手上,笑道:“你先拿着,无论给点什么东西我吃都可以。”

那老人颤巍巍地握住那块银币,又对李守白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问道:“先生你就只一个人吗?”

李守白道:“我就是一个人,你放心。”

老人向他点点头道:“你进来。”

李守白将马绳拴在门框缝里,进去一看,这人家也实在穷。一张土炕,上面堆了一堆破棉花絮,炕头摆了几个空箩和两只空罐子。对过是一只土灶,配着水缸和几样农具,连桌子也没有一张,只有两只矮凳子,便叹了口气道:“老人家,你真是穷。”

他道:“不穷还在这里住得下去吗?”说着,拨开灶角上一堆秫秸,在里面捧出一只瓦钵子。钵子上倒有一只木盖,掀开来,里面是大半钵不稠不稀的小米粥。他指了粥道:“这是留着晚上和我儿子两人共吃的。先生,你要肯吃,就是这个。”说着,他掀开灶上的木盒子,取出一只粗碗和一只灰黑的木筷子。又道:“对不起,可没有下饭的菜。”

李守白道:“我吃了你的,你们晚饭怎么办呢?”

老人道:“有你这块钱,等我孩子回来,他可以到远一点的村庄里去,对付两三天的粮食了。”

李守白也实在不能谦逊,便将碗舀了小米粥,坐在矮凳子上喝,因问道:“你儿子出去做庄稼去了吗?”

老人道:“也是让一帮过路客人,拉着赶大车去了。昨天下午去的,说是三十多里地,这也就该回来了。”

李守白和他谈着话,喝了两碗粥。看到他太可怜,就不忍再吃他的了。和他商量着,烧半锅开水喝。老人自在灶上烧火,李守白却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看守着马匹。不多大一会儿,却有二个人走了过来。一个是青蓝破旧短衣,一个穿了灰色制服。正因为这里有马匹、行李,引起那两个人注意。

那穿灰衣服的道:“呀!这不是李先生,你好?”李守白看时,认得他,乃是前次送自己到铁山去的余乃胜,便笑着向他握手道:“幸会幸会,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余乃胜踌躇笑了一笑,却没有答复。

那个同来的人答道:“他给人家护送家眷来着。”说时,老人出来了,大家一说话,原来这就是他的大儿子。李守白看到余乃胜有点不自然的样子,便不再问他。

水已经烧开了,大家喝着水,余乃胜问他向哪里去?

李守白道:“常营长那一营人还驻在那里吗?”余乃胜含糊答应了一声,将碗送到屋子里。

那老人的儿子还在门外,找了一些草料给喂马,便代答道:“这送的不就是常营长的家眷吗?”

李守白看到余乃胜那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更有点疑惑。可是晓得他是一个嘴快的人,且不忙问他,等他出来了,问道:“余大哥你到哪儿去?我们能同一截路吗?”

他笑道:“怎么同一截路,我们简直是一条道儿。”

李守白道:“那好极了,有个伴儿了。”说着,向老人父子道了谢,就和余乃胜同走。走了两里路,说些闲话。

余乃胜谈起铁山的情况,笑道:“李先生,你怎么没带里韩小姐同回来呢?”

李守白道:“大概铁山没有什么事了,我把她送到城外一个乡村里去了。”

余乃胜走着路,向他脸上看看,笑道:“你娶了韩小姐比孟家那姑娘好得多哇!”

李守白脸色动了一动,摇摇头道:“你别瞎说。”

余乃胜笑道:“你别瞒着呀!老邓夫妻俩说,你们同住在一起很久了。”

李守白道:“你在哪里看见他们?”

余乃胜道:“上半天我们还在一处呢。你的事他全说了。”

李守白道:“哦!你送家眷,就送的是他们,怎么刚才那位大哥说,又是常营长的家眷呢?”

余乃胜扛了两下肩膀,笑道:“李先生,咱们相交不坏,我也不瞒你,反正那孟家姑娘,你也不要了。”

李守白道:“我明白了,必然是老邓夫妻到了安乐窝,把这些话告诉你的。”

余乃胜笑道:“可不就是。你既不要人家,人家没什么想头了,现在的常营长在候缺,可不就补上了吗?”

李守白听说,心里已是一阵乱跳,便故作镇静的样子,笑道:“常德标娶了她了。她父女俩跑走了的,怎么又回安乐窝来了呢?真是姻缘凑巧了。那也好。”

余乃胜笑道:“反正咱们走这一段长路,怪闷闷的,闲聊聊吧。”于是把孟家父女在安乐窝经过的情形说了出来。原来那天李守白被强执忠关闭起来了,贞妹的二哥孟广才还在村子上。他悄悄地给孟老板送了一个信儿,说:“师长生了气,要抢人了。抢了去可不会给面子,你们赶快找个地方避避吧。”

孟老板听到这个“抢”字也就没了主张,父女二人抢着收拾两个包袱,就向村子后面跑。当日并没有走远,就在山上一个古庙里藏着。这庙里根本就有许多逃难的乡下人,围聚在处。以前呢,各人吃着各人的干粮,后来干粮吃完了的,也就向别人匀着来吃,直等着干粮吃光了,大家各逃生命,都向着进山的小路,再向里走。依着孟老板的意思,也要躲到山里面去。贞妹却是不肯,说是再往里走,李守白回来,就不容易遇着了。到了这时,孟老板是一身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无论在哪里藏身,都是逃难,就在这里多住几天。

那个时候不过是刚交秋季,衣服穿在身上,昼夜都够了。认为还有问题的,便是每日两餐食粮。因之每日父女两人,睁开眼睛来,不想别的,便是到满山头去找寻吃喝的东西。头一两天,在山地里找着两处番薯地,虽是经人刨挖多少次,但是仔细寻找,土里头总还有人家不曾刨干净的。父女二人用手指当了锹锄,蹲在地上乱刨乱扒,居然也就找出几斤番薯来。山上没有锅灶,也没法子煮熟来吃,只是就山草里烧着一把火,用筷子把番薯穿着,伸到火焰上去炙烤。这样吃了三天,番薯根也找不到一条了。没有法子,父女二人又满山满谷去找寻食物。在他们找了一天之后,却在山洼里找着一棵栗子树。这个日子,栗子是刚刚长熟,打了下来,敲破了蓬毛,生的可以吃,放在草里烧熟了也可以吃。吃了又打,倒不为粮食恐慌了。在庙里住着,也并没有什么侵扰。这样过了七八天之久,依然是太平无事地住着。贞妹就和孟老板商量,也许山下并没有什么事,不妨到山下去瞧瞧到底有什么变动没有。假使没有变动,我们就可以下山去过着,何况这山上住着也是消息不通的。孟老板也没有什么话说,因道:“因为你不愿离山下太远了,所以不上不下地在这里住着,吃了许多天的冤枉苦。唉,你这样吃苦,都为的是李守白,他能不能够明白你这一番心意呢?”

贞妹被父亲反问着,也是没有话说。但是他二人都这样委屈无话可说的时候,不得不彼此压迫着,走下山去。

二人到了山下,那平野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没有。在山麓上走着,远远地看那安乐窝时,在萧疏的树叶里面,人家屋顶上,竖着一面小军旗。此外不但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的影子,就是天上的鸟雀,也很稀少地由那边天空中经过,大地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到了安乐窝一看,十家房屋就有九家是倒塌的。他们正在路上徘徊着,突然有人从破墙冲了出来,大喝一声,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士兵,手提上了刺刀的步枪,凶狠狠地走向前来。孟氏父女在战场上转了这样子久,对于军人接近的太多了,所以虽是突然受着一喝,心里还镇静,便站住了脚,把自己实在的情形告诉了他。

士兵道:“你若真是逃难的,胆子也就太大了,你们说的话我们不能全信,要带去见一见我们的营长。”

孟氏父女对于他们当然是丝毫不能抵抗的,也就只好跟着他们去见营长。他们去见营长的所在也就是当日李守白见营长的所在。这位营长依然是常德标原人,还不曾走开。彼此相见之后,都不由得惊异起来,常德标先啊哟了一声道:“你们父女两人,还在这地方,不曾走吗?”

孟老板真也不料今天所遇到的,还是常德标,除了不受惊骇,而且还笑了起来。常德标笑得只用手去摸半边脸腮,笑道:“这真是好极了的事,我正要打听你们的消息,你们也就来了。”说着将两只眼睛只管注射在贞妹的脸上。当然贞妹和他是很熟的人,也就不用躲闪,很大方地向他微笑了一笑,嘴唇略微动了一动,表示着说话的意思。

常德标笑道:“你现在相信我是一个好人了吗?”

贞妹知道做了营长的人,权威是更大的了,便掉过脸来向孟老板道:“爸,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吗?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就可以走开了,人家办公的人,也没有工夫和我们闲话呀。”说毕,就做个抽身要走的样子。孟老板还不曾跟着移脚呢,常德标却向她摇摇手道:“不用害怕,就是在我这里多耽搁两三小时,我也不能把你们吃下去了。”他说话时,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但是向人瞪了两只大眼,很像生气的样子。

孟老板是领略过了常营长脾气的,知道他一发了脾气,不容易拦阻的,只得回身依然向常营长站定。常德标微笑道:“你们记得以前的事,以为我做了营长,又要发出威风来吗?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了的话不会反悔的,你们安心在这村子里住着,我还是你们一个好朋友。我把事情办完了,就来找着你们闲谈个天儿,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啦。”

孟老板看看他的神气,又听他还是朋友的话,这才道:“营长,这个地方还能容我们永久地住着吗?”

常德标对他们望着,微微摇了头道:“就凭你们两个人,这前线上就可以爱怎么跑就怎么跑吗?这个地方,前后左右,差不多都是战场了。韩家那屋子,倒还有几间好的,还是到那里去住着吧。若是没有吃的,倒可以在我这里分些军米去。”说着望了他们,又微笑道:“大概这个地方,沾了军营两个字,你们大概有些害怕,我也不久留你们,你们自己到韩家去安排歇脚的所在。走是走不得,在村子前后都有我的兵把守着,糊里糊涂让你们闯进来了,他们就够疏忽的了,还能让你们走了出去吗?”

孟老板道:“这村子里,现在不就是常营长为大吗?只要常营长一句话,我们也就走了。”

常德标微笑道:“你以为我肯说那句话吗?我让你们走,就是送了你们的性命了。”

孟老板听他说得如此严重,也摸不着头绪,只是后悔,不该走下山来。当时带了贞妹走出营部,再向韩乐余家走,他们的大门却是向外虚掩着。用手将门推开,向里一看时,这倒不由得人笑了。原来大门还是那样好好的,大门里面却都是破烂歪倒,仅仅是旁边厢房,还算是全好的。他父女两人正在这里打主意,一阵脚步声,却有些兵士拥了进来。贞妹首先吓了一跳,他们为什么来着,定睛细看他们不是徒手的,有的拿着大口袋,有的拿了床板凳子,有的手上捧了锅碗炉子。

一个兵笑道:“喂!这是我们营长让我们给你带来的,你和我们营长是至亲吧。”

孟老板由破砖堆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些东西,问道:“呵哟!这是常营长送给我们的吗?那口袋里大概是米。吃的睡的全有,你们常营长替我们真想得周到,谢谢。”

孟氏父女自己安置床铺、炉灶,两野人又变成难民了。到了晚上,常德标又派人送了两床旧被和两卷草席来。

孟老板道:“想不到常营长那样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一变好了,待人就是这样仔细周到。”

贞妹摇了头冷笑着道:“据我看,这人待人太好了,恐怕里面有点作用。”

孟老板道:“这些东西,他们手底下都很方便的,分拨些给我们,那也不值什么啊。”

贞妹道:“不值什么吗?遭难的人也多着啦,他怎么不分些东西给别个人呢?”

孟老板听了这话,仔细一想却是也有些道理。只是常营长口里没有说什么,当然也就猜不出人家是什么意思。自这天起,常营长就不断地送着东西来。他军事很忙,两三天才有一次到这里来看看他们,来了之后也只用几句平常的话,并不耽搁,立刻就走了。好在这村子里还有十几名未逃走的难民,贞妹觉得不寂寞,也不一定要走。她心里想着:李守白总有一天会回来到这村子里来找我的,我有了两三个月的工夫,在这里等着他。设若我这里一走,他恰是来了,这个机会失落得多么可惜呢。因为如此,她一天挨一天,那位李守白先生的消息却是渺然。

这一天,父女二人在阶石上坐着闲谈,常德标走进门来了,他们站起来招呼。常德标将手摇了两摇道:“二位请坐,我有几句话要和你们商量商量。”贞妹一听这话心里就跳了两下。常德标斜伸了一只脚,向他们站着,先笑着,然后又正了颜色道:“我把二位留在这里,老实说不是什么好心眼。我从见大姑娘起,到现在为止,我都想她。你们这次又来了,我是欢喜得了不得,可是我有话在先,不能做那非礼之事的,我就不能反悔,所以我在五六个月里头,只管和你们交朋友,让你们看我的心眼好不好?现在我究竟是个好人,是个坏人,你们总看得出来了。干脆,就是一句话,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就把姑娘给我,我若不是个好人呢,算拉倒。这几句话,我闷在心里好几个月,现在实在闷不住了。”

贞妹不等孟老板开口,就抢着道:“常营长,那算对不住,我有了人家了,我父亲早把我许配给李先生了。我受尽了千辛万苦在这里熬着,他没来,你又不让我们走。”

常德标听了这话,却一点不以为意外,向着她笑道:“你等到哪一辈子去也是白等,他早娶了亲了。”

贞妹红了脸道:“我不信!”

常营长道:“那实在是真事呀?我要说谎,不是他妈人养的。”

贞妹道:“你说这话,有什么凭据呢?”

常德标道:“我自然有凭据,我没有凭据肯立下这个誓吗?你等着,我给你找证据去。”说着,他转身走出大门去,不一会儿,却把老邓夫妻引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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